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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起了千堆雪

2024-02-22 16:41:28孔見
天涯 2024年1期

元豐三年(1080)大年初一,照例是國人喜氣洋洋的日子,汴梁城里,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慶祝新春的到來,空氣里彌漫著醇酒的氣味。踏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蘇軾被押解出城,前往流貶地黃州。陪伴他的,是愁眉不展的大兒子蘇邁。路過陳州的時候,蘇軾特地到與可表兄的家中去探望。文家的廳堂里,赫然停放著與可的棺木,令他觸目驚心。不知何時,表兄才能魂歸故里,而自己現在能夠做到的,只是恭恭敬敬地燃上一炷香。蘇轍從南都匆匆趕來,在表兄的靈堂里與哥哥會面,二人都百感交集。蘇轍有個女兒嫁給與可的老四,和與可是兒女親家。此次,因為給哥哥替罪,蘇轍要到筠州(今江西高安)去做監管鹽酒稅的小吏,兩家數十口人又還滯留在南都。哥哥這頭囊中無物,弟弟那邊更是負債如山,根本無法接濟與可的遺屬,只能空抱一腔深情。

畢竟是詩人,盡管心事重重,只要放歸大自然中,就如同脫鉤的魚兒回到江海。從陳州到黃州,一路上都有些景色,當地人早已熟視無睹,但到了剛剛出獄的詩人眼里,卻煥發出異樣的光彩。一二月間,正是梅花盛開的季節,潔白的花朵開開落落,星星點點地灑在路邊,像是為迎接剛獲釋的詩人。一路上經過不少水系,河流正在復蘇,嘩啦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悅耳。聽著聽著,蘇軾心里就生起了莫名的感激,卻不知是感激誰。這一路的景象,都被他收進一首《春風嶺梅花詩》里:“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麻城這個地方,竟然與青年時代的好友陳慥不期而遇。

嘉祐八年(1063),蘇軾在簽書鳳翔府任上,與太守陳希亮相處不恰,卻跟其四子陳慥頗為投緣,時常一起騎馬出游,奔跑在曠野莽原之上。年輕時候的陳慥,嗜酒好劍,蓄養姬伎,揮金如土,是一個慷慨悲歌的俠士。蘇軾親眼見他帶著兩名隨從,在岐山上馳馬游獵,忽然有一只鳥哇呀地從草叢里飛起,二隨從立即開弓,均未能射中。陳慥躍馬上前,一箭就把那只飛高了的鳥射成了自由落體。陳慥歡喜暢論天下古今,并以當世豪杰自任,大有踏平世界、扭轉乾坤的意氣。后來,又一度潛心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卻始終都得不到施展的機會。自從離開鳳翔府之后,蘇軾與他就沒再見過面。此次重逢,蘇軾恍若隔世,他也判若兩人,戴著一頂高高的方帽,隱居在光州與黃州之間一個叫岐亭的地方,在木屋茅舍里,像小白兔一樣吃著青菜葉子,靜心修行,幾乎不與外界來往。當地人不知道他的身世,都以“帽”取人,稱他為“方山子”。而在洛陽那邊,他原本有著富麗堂皇的園林宅院,堪與公侯之家相媲;河北那邊,還有遼闊的田地租賃,每年可有上千匹絲帛收入。功勛之家出身的他,若以門蔭進入官場,前途也未可限量。但這一切,都被他輕易地拋棄了。

一路上,蘇軾尋思,如果不是真的得到什么不為人知的寶物,這位老兄不會拋棄那么多人們渴望的東西,到這個窮山惡水中來。看到他眉宇間仍然透露著一股“精悍之色”,蘇軾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是一位蟄居山中的隱者。此次重逢,兩個人皆深感意外,彼此都問對方為何到這個地方來?蘇軾說出流貶的緣起,陳慥卻低頭不語。這些年來,自己如何喚醒前身,在明月清風里脫胎換骨,找回本來面目,其間的緣由實在說不清楚,他只好對著天上飛過的一群大雁,放懷大笑,并將蘇軾延至家里住下,再慢慢道來。

一排草木結構的房子,家徒四壁,哪里像是家的樣子,但陳慥的妻子、奴婢,個個都顯出甘之如飴的神色,完全超乎蘇軾的想象。于是他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寫成了一篇《方山子傳》。此時,慥父陳希亮已經逝世多年。應他的懇請,蘇軾為自己的老上司作傳,借此懺悔自己當年的年少輕狂。貶居黃州時期,陳慥多次前往看望,蘇軾有時也到岐亭來走訪。他似乎還想不清楚,一個曾經氣沖霄漢、一心想著要掃平天下的大丈夫,如何遁入山林,變成與世無爭的道人,連自己的賤內都十分懼怕。有時,陳慥與客人談佛論道,眉飛色舞,忘乎所以,妻子柳氏忽然摔鍋砸碗,從廚房里沖出來,叉起腰對著丈夫破口大吼,弄得場面十分尷尬,而陳慥連個響屁也不敢放(洪邁《容齋隨筆·陳季常》)。蘇軾曾經用詩來描繪這個場景:“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詩》)舍盡世間榮華富貴之后,陳慥的修行到底成就了什么?或許從他傳世的唯一一首詞《無愁可解·光景百年》,可以看出些端倪——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此理。

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里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未有言語分別之前,當下即是,無我無你,超越物理人情之外,無須等到酒喝醉了,才得以開懷解脫。這里本來就沒有酒,又哪里來的醉意?這些話語當中,充滿著禪意玄機。陳慥真的是個根器不凡之人,難怪他能夠懸崖撒手,扯斷紛亂的葛藤,舍棄人們如此抓狂的東西;難怪他那么怕老婆!

二月初一,一行人到了黃州府署報到。蘇軾雖說是罪臣,卻已名滿天下,從知州陳軾到辦事的小吏,都相當客氣,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暫時沒有合適的地方,陳軾就安排他們父子到城里的定惠院借住,和寺院里的僧人搭伙吃齋,洗澡則要到城南三里外的安國寺去,飲食起居都像是出家人。五月間,蘇轍將嫂夫人及眾家眷送了過來。但不知何故,一個叫作凌翠的小妾離開了蘇家。家眷以婦孺為多,顯然不方便再住在寺院里。于是,在鄂州太守朱壽昌的關照下,他們搬進了長江邊回車院里的臨皋亭。這里屬于水上驛站的設施,房間有限,二十余口住起來相當擁擠,但風景獨好,晚間枕著長江的波濤入眠,睡不著覺的時候,還可以起來在岸邊走動,仰望繁星密布的天空,懷想大江上游的故鄉明月。在給友人的信里,蘇軾有這樣的描寫:“臨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與范子豐書》)按照他的意思,活得過于匆忙的人,世間美好的事物都形同虛設,可謂是損失巨大。

到達貶所,第一要緊的事情,就是給皇帝進上謝表。這一次,蘇軾下筆十分謹慎,遣詞造句,不敢有絲毫的疏忽。在深刻檢討自己的罪過后,他感激神宗的寬容:“仁圣矜憐,特從輕典。赦其必死,許以自新。祗服訓辭,惟知感涕。”最后,表達了悔過的決心:“天地能覆載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為報。惟當蔬食沒齒,杜門思愆。深悟積年之非,永為多士之戒。貪戀圣世,不敢殺身;庶幾余生,未為棄物。若獲盡力鞭棰之下,必將捐軀矢石之間。指天誓心,有死無易。”反復斟酌之后,覺得雞蛋里已經挑不出骨頭,才交官驛發出。

“烏臺詩案”牽動了不少朋友的心,他們為自己擔心操勞。到了黃州之后,又陸續收到李常、章惇、辯才、道潛、秦觀、佛印等人的來信。現在,塵埃落定之后,自然要逐一回復。老同學章惇剛剛出任參知政事,蘇軾給他的回信,寫得頗為誠懇,說平時章惇與蘇轍對他的規勸“反覆甚苦”,但自己“強狠自用”,不以為然,直到身陷囹圄,才追悔莫及。往日的行為,如今回想起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本來以為必死無疑,想不到還能得到圣主的寬容。今后若是不改邪歸正,蘇軾我真的就不是人了!在信中,蘇軾沒有忘記對老同學晉升參政大臣表示祝賀,稱這是“士林慶快”的好事。早在長安兩人相見的時候,自己就曾說過:“子厚(章惇)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在黃州,蘇軾與這位日后冤家的通信往返共有三次。

給皇帝的表書,包括給章惇的復信,未免謙抑有過;但面對好友李常的規勸,蘇軾披露了自己的肝膽:“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兄造道深,中必不爾,出于相好之篤而已。然朋友之義,專務規諫,輒以狂言廣兄之意爾。兄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信末還特別說明:要不是對著老兄你,我哪敢說這樣的話!囑咐其看完就付之一炬,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在這封短信里,儒者一廂情愿的擔當噴薄而出,殺生取義的情懷一點也沒有減損。

“烏臺詩案”是蘇軾人生的一大轉折,在此之前,他是一個具有佛道修養的儒家,其人生價值,體現在投身社會、參與國家治理、改善民生等方面。從鬼門關撿回一條老命之后,四十五歲的他,雖仍然“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但面對浩浩蕩蕩的長江,他還是收攝魂魄,反省自己的過往,開始了人生的轉向。而這種反省,似乎大多是在安國寺的澡池里進行的。在這里,身體的洗濯與靈魂的滌蕩是同一道程序。

每隔一兩天,蘇軾就要到安國寺去一趟,旦往暮還,一待就是一個白天,近五年都是如此。在蘇軾的敘述里,有說到“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書韓魏公黃州詩后》四十年前,幼年喪父的韓琦,就是在安國寺西廂房里發奮苦讀,才以第二名的成績考上進士的。看到寺里韓琦讀書用過的桌凳,作為門人的蘇軾不禁感慨:賢人君子,是上天送給百姓的禮物,是天下所共享的資源,黃州人卻將其據為私有,并且寵愛有加,難道這里的人尊德樂道,與別的地方不一樣嗎?

安國寺有幽美的竹篁,在這里,蘇軾除了洗澡,還可以“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在院子里漫步,與僧人茶話,甚至可以到法堂里靜坐參禪。在這里,他留下了《安國寺記》《安國寺浴》《安國寺尋春》《安國寺談養生》《宋安國寺大悲閣記》《應羅漢記》等文字。《安國寺記》里有這樣的記載:“余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以得罪者也。”通過對進入社會以來一些事情的反省,他深深感慨自己“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安國寺記》)在裊裊香煙和嗡啊嗡啊的梵音聲中,他匍匐下來,虔誠地為自己招魂,舔舐心中的傷口,并希望通過“歸誠佛僧”得到療治,清除肌膚上的塵垢與心底的榮辱,從而變得潔凈而輕揚起來。安國寺有專門用來洗澡的池子,因為沒有什么事情要去做,洗澡和吃飯睡覺,便成為生活最重要的內容。他可以像一條魚那樣,邊洗澡邊戲水,花上任意多的時間,把身子洗得干干凈凈。出浴后一塵不染的感覺,讓他滿心歡喜,忘了自己還是個人。為了給自己贖罪,他還在安國寺旁邊買下一個池子,用石頭刻上“放生池”三個字,供自己和他人放生魚鱉之用,以張揚“生生之德”。母親忌日那天,他專門請安國寺僧眾吃了一頓齋飯,作為功德供養回向給程夫人。

在定慧院寓居時寫的一首《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頗能反映蘇軾這時候的心境:“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夜深人靜之時,自己幽靈一般,在慘淡的月色下徘徊,如同縹緲的孤鴻,揀盡寒枝無處棲落,心里的思緒無人可解,周邊惟有浸入骨髓的寒意,揮之不去。此次牢獄之災,雖然與死神失之交臂,但也讓他意識到,死亡隨時隨地會來的可能性。倘若在生命斷送之際,自己內心仍然無有著落,還是一只縹緲的孤鴻,找不到靈魂棲息的歸宿,成為荒村野店死無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在他看來,是最最悲慘的事情。然而,性命歸棲何處,仍然是一個茫然的問題,視野所到之處,都是不可棲落的“寒枝”,而沒著沒落的空中,任何一只鳥都不可能永久停留。在寒枝與虛空之間,他必須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擇與了斷,結束靈魂的漂泊與浪跡,體現自己對歸屬于我的生命的擔當。

就這樣,在內心無法安放的寂寞里,他開始系統地閱讀佛學經典,有時還焚香默坐,在窈兮冥兮、恍兮惚兮之中,進入物我兩忘、身心雙亡的境界,去體驗經上所說的般若三昧。在致章惇的信里,他描述了自己剛到黃州的生活:“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冬至來臨時,他還借天慶觀道堂的三間房,齋戒閉關,將生命存在還原為呼吸這一最簡單的狀態。一刻也不能中斷的呼吸和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事業,通常是同時進行的,但人們往往只關注社會事業的一端,而忽略了呼吸的存在,直到呼吸出現困難,甚至快要停止,才發現呼吸的重要,轉過心來關照呼吸的通暢與否。在道家與佛教的修持方便中,不絕如縷的呼吸,可以將人帶回到胎兒的狀態,從而嬉游于物之初,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但蘇軾并沒有走得那么深。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他得出這樣的體驗:“道術多方,難得其要,然以某觀之,惟能靜心閉目,以漸習之,但閉得百十息,為益甚大。”(《與王定國》)在來往道人的影響下,蘇軾甚至以朱砂、白礬、雄黃、磁石為原料,煉起了丹藥。

現世的學者,往往把道家與佛家的知見當成客觀知識,從書本和課堂上來理解和揣測其中的意義。他們并不清楚,這些知見所依托的經驗,已經超越了見聞覺知,玄之又玄,不在普通人的日常經驗范圍之內。將超越日常經驗的東西,拉回到日常經驗范圍內加以圖解,得到的只能是一堆誤解。下來的事情,就是以一種誤解,來質疑與否定另一種誤解。蘇軾之所以有異于別人的悟性,在于他在修為和行持上身體力行,并有所親證,獲得了某種直接給予的經驗與證量。

“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蘇軾一生都在追求真諦,不輕易接受某種現成的教條,把自己弄成一個教徒模樣。對于儒家的某些學說,他仍然有所保留,指出“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與王庠書》)。對于道家玄妙的境界,與云端上的神仙國度,和佛教所言的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真如法性,他還沒有身臨其境的親證。因此,他的信仰中隱約存有疑情與余慮,有時甚至覺得“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初到黃州的時候,在回復友人畢仲舉的信中,他坦白地說出:對于佛經,我過去也讀過一些,“但暗塞不能通其妙”,只是取其中一些粗淺的義理來潤心罷了。這就好比農夫鋤草,鋤掉之后草又會長回來,雖然似乎沒什么益處,但畢竟比沒鋤要好一些。以前,有位叫陳述古的先生喜歡談禪論道,自以為已經證到至高境界,因而鄙視我的見解。我跟他說:您的高談闊論,猶如在吃食龍肉;而我所學的,卻是在吃豬肉。豬肉與龍肉之間有大差別,然而,您整日空談龍肉,不如我現吃豬肉來得肥厚甘美,而且能填飽肚子。不知道您從佛經中得到了什么?是為了出離生死與三界輪回,成佛作祖嗎?還是與我等俯仰于天地之間?學習佛道的人,期望獲得的是寧靜和通達。寧靜近乎懶惰,通達近乎放曠。當然,求學之人或許未能得到期許的結果,卻先得到了似是而非的東西,并非沒有害處。因此我也常常懷疑自己(參見蘇軾《答畢仲舉書》)。言下之意,他還是想將豬肉烹飪好,讓自己吃飽了肚子,再來討論龍肉的吃法。

命運的跌宕,和這個時期的反思與內修經驗,無疑對他的內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精神結構也在沖擊中開始重組,這讓他得以切換不同的維度,來透視波瀾壯闊的歷史與個體存在與命運,探尋無礙地出沒其間的可能性。因此,他的生命有甚深的內蘊被打開,因此才思如泉水噴涌,迎來了一生中文學創作的高峰。

在思想不斷趨向空寂與高曠的同時,蘇軾并沒有疏忽人間煙火的日常生活,也沒有忘記對肉身存在的照顧。他的腳跟始終都踏在現世泥濘的土地上,從未想到要拔起頭發,飛升云霄之外。剛到黃州,看到到處生長的竹林,還有長江碼頭上歸來的打魚船,他的腸胃便開始蠢蠢欲動:“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初到黃州》)一缸腌制的酸筍,一筐剛剛出水的活蹦亂跳的鮮魚,一壇私釀的老酒,都喚醒他對生存的渴望。有時候,做一名食客,竟成了人間最美的事情。

不過,話說回來,當一名美食家是有成本的。此次貶斥,他從州郡太守淪為底層罪吏,以自己的薪俸,要養活二十余口人,就已經十分困難了,何談什么鮮魚老酒。在給秦觀的復信中,他描述了自己的財政狀況:“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顧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答秦太虛書》)在致章惇的信里,他也提到“俸入所得,隨手輒盡”、“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的實情。過去,他是不問柴米油鹽的,現在卻跟一個守財奴似的錙銖必較,錢到手里能捏出水來。不過,他還能夠保持“胸中都無一事”的淡定,相信命運終會水到渠成,到時候自有解決的辦法。

讓蘇軾感到欣慰的是,黃州的物價相當便宜,“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十分適合窮人居住。較京師等地相比,最為合算的是肥豬肉。這種肉富人家不愿吃,貧人家又不會做,有時候收市時還賣不出去。蘇軾算是君子,卻并不遠離庖廚。他時常到集市上買回五花肉,配以菜干,用文火慢燉,烹制后來聞名天下的“東坡肉”,早上起來就吃上兩碗,酌以親自釀造的米酒,把罪臣的生活過得滋膩有味。

在宋朝的文化語境中,豬肉與蓮花,一濁一清,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豬肉是塵俗幸福的象征物,最最油膩的食物。與之相反,蓮花“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周敦頤《愛蓮說》),是超塵脫俗的象征。在周敦頤他們都在歌頌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時候,蘇軾竟然高聲唱起了《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并不是他存心要以豬肉來抵抗蓮花,而是企圖打通豬肉與蓮花之間的阻隔,讓人間煙火的物質生活,與超塵出界的精神生活重疊起來,實現形而下與形而上的通而為一,而不總是顧此失彼。除了《豬肉頌》,蘇軾還作《東坡羹頌》。一個雅人士子,給端上餐桌的食物高唱贊歌,尤其是豬肉這么肥膩的東西,實在是件稀罕的事情,但蘇軾似乎樂此不疲。

被囚禁在御史臺的時候,蘇軾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庖廚里的雞鴨,等待著隨時可能的宰殺,對孟子所說的不忍人之心,也有了深刻的體會,認為常事殺害的人,會傷到內心的仁慈,讓人變得冷漠與歹毒。從牢獄里出來,他就不再殺生,“每見庖廚有活物,即令人放之”。有人送來雞鴨,也讓其提著回去。據記載,黃庭堅曾經問蘇軾:“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我有一天到市場,見一只鵝被綁著扔在地上,掙扎叫喊不已,難道它是在哀求于我嗎?”蘇軾說:“我昨天買了十只斑鳩,其中有四只是活的,便把它們放生了,其余的就下鍋燉了羹湯。今日我家里生火做飯,買了幾斤魚,用水養著,活著的就放它一命,死了的就烹來作口福受用。雖然對于腥膻的欲望未能盡斷,但也算是一時的權宜。”黃庭堅特別贊賞蘇軾的說法,因此作了首頌詩:“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原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苦惱從他受,肥甘為我須。莫教閻老到,自揣看何如。”蘇軾聽了卻心情抑郁,感嘆道:“我還是未免食肉,哪知還能不能逃脫閻羅王的追責?”接著又作了一番發揮:“人一殺生,則五常盡犯,蓋屠戮他身,肥甘自己,為不仁也;離他眷屬,延我親朋,為不義也;將他肉體,供獻神人,為不禮也;稱言食祿,當受刀砧,為不智也;設餌妝媒,引入陷阱,為不信也。”由此,他這樣感慨:人生活在塵世,全憑借五常倫理,明知而故犯,又何足為人啊!(參見宛委山堂本《說郛》卷七十三《善誘文·黃魯直謂子瞻語》)

因為母親程太夫人的行持,蘇家人雖不茹素,但家中向來不宰殺牛羊等大型的活物。從大獄里出來后,即便人家送來的螃蟹、蛤蜊,蘇軾也要拿去河里放生,不敢投入釜中烹煮。因為:“我哀籃中蛤,閉口護殘汁。又哀網中魚,開口吐微濕”(《岐亭五首·其二》)。在《書南史盧度傳》一文中,有這樣的敘述:我年少起就不喜歡殺生,但是一直未能戒斷。近年來才做到不殺豬羊,但生性酷愛吃螃蟹、蛤蜊,自然免不了殺生。自去年得罪獄,原以為不免一死,后來卻得以放生,于是,從此不再殺活物。有人送來螃蟹、蛤蜊,便投入江中。雖知它們很難復活,但也寄托萬分之一的希望。即使它們活不成,也比遭受煎烹要好些。這樣做,并非圖個什么,只是因為親身經歷過患難,覺得自己與廚房里等待宰殺的雞鴨沒什么兩樣。因此,不忍心為滿足自己的口腹,讓有生命的物類,遭受無量的苦怖。但還是憎恨自己不能忘記口味,因而只能吃已經死去的動物。受邀到人家里吃飯,他會預先告知主人,不要專門為他宰殺禽畜。把動物殺害,將其尸體肢解剁碎煎熬之后端上來,狼吞虎咽,吃得興高采烈,談笑風生,這種情景讓他感到了野蠻、殘忍與丑惡。

雖說豬肉與谷米價格低賤,但僅憑蘇軾的那份薄祿,仍然解決不了一大家子的生計,何況這些年來也沒有多少積蓄。臨皋亭景觀雖好,但不知道能住到什么時候,且空間狹隘,來了個朋友都無法安排,而他又是一個好客之人。沒有別的辦法,蘇軾就想,要是能找到一塊地來耕作就好了,不能靠別人的關愛與憐憫過日子,當個自食其力的農民,躬耕于大江之濱,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經過一番勘察,在州城東門外不遠的地方,他物色到了一處地塊。正在這時,多年前認識的朋友馬夢得,到黃州來看望他,得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便代為向州府提出了申請,并且得到了新任知州徐君猷的批準。

這塊大約五十畝的坡地較為平整,長著雜草灌木,堆積著垃圾瓦礫,因為位于東邊,陽光十分充足。蘇軾將全家婦孺動員起來,放火燒荒,清理垃圾,并買來農具,熱火朝天地在地上干了起來,種上粳稻和數百棵果樹。遠在淮南的李常,專門送來了許多柑橘樹苗。當地新認識的朋友,也自帶農具前來幫忙。皇天不負有心人,種苗入土之后,便給他下了一場透透的喜雨。不出一個月,地上就冒出了一汪汪的嫩綠。他把自己一張書生的臉,也曬成了黑包公。

有了田地,就不能沒有耕牛。于是要有牛就有了牛,妻子從市上買回了一頭健碩的黃牛。但牛不僅會耕作,還會像人一樣生病死亡。有一次,這頭牛病得不輕,全身長滿了紅色的斑瘡,大大的牛眼里涌出了淚水,看著就要死去。王閏之憶起早年在眉州鄉下見過的情形,說這頭牛是因為發痘,才長了斑瘡,用青蒿煮粥喝下去就好了。果然如此,牛喝了粥后,很快又爬起來,無聲無響地到坡上去干活了。它是蘇家最重要的財產,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死了呢!

坡地上的莊稼和果樹長起來后,一家人便睡得踏實了。即便有時半夜夢醒,也是不一樣的心情,哪怕看到老鼠作案,心里也高興:“夢斷酒醒山雨絕,笑看饑鼠上燈檠。”(蘇軾《侄安節遠來夜坐三首其一》)當上小地主的蘇軾,忽然發現,原來穿著“云藍小袖”的朝云,已經是一株可以開花結果的海棠,于是在某一個夜晚,將她從侍女升格為小妾:“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一詩,可能是他與朝云圓房的見證。很快,朝云的丹田就有了動靜,并于元豐六年(1083)生下了一個兒子。在給幼兒洗身時,看著如此弱小的生命,蘇軾心中充滿著悲憫,寫下一首《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直,無災無難到公卿。”既希望兒子生性愚魯,又希望能夠在世間出人頭地,可見蘇軾內心還是矛盾,不能免俗。蘇軾給小兒子起名蘇遁,帶有“逃遁”“隱世”的意思,但人間無常之事,不是想逃就能夠逃得過去的。

因為地塊在黃州城東門外,蘇軾聯想起白居易被貶忠州時,曾經到東門外的坡地上種樹,寫下了《步東坡》等詩篇,有“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這樣的佳句傳世。于是,便把自己這塊耕地也稱作“東坡”,并且以“東坡居士”自謂(參見《蘇軾年譜》508頁)。這既有向自己喜愛的詩人致敬的意思,也是對自己文化身份的重新命名。就像一首詞分為上闋和下闋,他的人生也分為兩個段落:四十五歲之前,是作為儒者的蘇軾;四十五歲之后,則是以禪立身的東坡居士。但不論是以儒安身,還是以禪立命,他都兼具儒道佛三家修養,并試圖將三者融會貫通,打成一片,匯入自己的人格當中,把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交集到一起來品味。

本文寫到這里,就應該用東坡來稱呼蘇軾了,因為他已經以東坡居士自稱,完成了對自己的重新命名。坡地上的收成,僅大麥一項,一季就能有二十擔之豐(《蘇軾年譜》541頁)。作物有了收成之后,東坡又在附近找到一處避風向陽的高地,在上面構筑起五間房子。落成的時候,已經是元豐五年(1082)的開春,一場瑞雪正從高天緩緩沉降,天地一片清寂。東坡靜靜地在繽紛的雪花中佇立了許久,即景將房子命名為雪堂,親書“東坡雪堂”四個大字,懸掛在大門的額頭上。雪堂內部的四面墻壁,也畫滿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雖然寒,但能夠給人帶來清寂的感覺,如同月夜一般,是東坡所沉迷的意境。他要讓自己活得冰雪一樣清白。

入住之后,東坡寫了一篇《雪堂記》,將房子建設的緣起與立意做了交代,還特別記敘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與自己展開有趣的對話。客人一上來就問:你有聰明智慧,用在自己身上就可以了,為什么還要引申到外面來呢?聲名就像風和影子一樣,是不能把抓的,這連小孩都明白,可你為什么還留戀它,把自己套進藩籬里?東坡回答:我以為自己脫離藩籬已經很久了。客人反駁道:權勢、聲名、陰陽、道德都不足以成為藩籬,能夠牢籠我們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智。你在這個院子里建造廳堂,是想用來安排自己的身體吧?你在堂里繪畫雪景,是想用以安放自己的內心吧?如果身要靠廳堂來安排,形體就已經被束縛起來;倘若心要靠雪景來喚醒,神就無法凝聚起來。這樣,雪堂的建造,非但對你無益,反而加深你心智的蒙蔽。東坡回答:我建堂畫雪,只是為了將遠處的景致收入其中,以怡情適意而已。人性情的舒展,其實就在萬物生化、日月升沉之間。你說的是上乘之道,我說的是下乘之理。但我能夠做到你所做的,你卻做不到我所做的。這個能夠說出如此高論的特殊客人,很可能是蘇軾虛擬的人物,他思想里的另一個自己。這篇文章,其實是一個人在房子里的自言自語。

這段聽來云遮霧罩的對話,道出了東坡此時對佛道的理解。他是以佛道來治心,或者說降伏其心的,無意要棄世絕塵而去,追求方外的秘境;也無意在自然變化與社會生活之外,去尋找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他要的是入世的禪法,可以游刃有余出入于動靜有無之間,將無為之法融入有為之中,即色即空,色空不二,于灑掃應對、為官理政、飲酒賦詩、狎妓冶游之中不昧菩提法性;能夠做到“遇物而應,施則無窮”,即使在極其局促的角落里,也有回旋的天地,于“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新居》)。這符合大乘佛法的精神,就像《法華經》里所說的: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事相的分別與揀擇,而在乎心性的塞通。

有了“東坡”與“雪堂”,東坡便過起晴耕雨讀的生活,心境也晴朗了許多,這讓他想到了數百年前的陶淵明,并將新生活的意境寫進了一首題為《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的詞里:“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在他的文字里,不止一次地說到陶淵明是自己的前身。若是如此,對五柳先生的閱讀,也就成了他對自己身世的重新辨認,以及對湮沒記憶的打撈。

幾乎每天夜里,東坡都會靜坐一些時間,作為修行的功課,然后才躺下來睡覺。但在白天,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案頭的工作已經結束,要是地里沒有活干,也沒有客人來訪,他會一個人到處漫游。

打水漂,是那個時候小孩子愛玩的游戲,是用瓦片或扁平的石片,使勁往水面上甩,讓它擦著水面跳躍飛行,以在水面彈飛的次數最多為勝。這是一種沒有什么意義、卻讓人開心的活動。太有意義的事物,會讓人內心沉重或緊張;必須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的事情,會給人帶來精神的強迫,時間久了便難以持續;過多的文化教養,也會使人變得拘謹束縛,失去本性的天真活潑。因此,需要有某種無意義的、可做可不做的、做與不做都死不了人的事情,讓人從中透脫出來,回歸無邪的本心。《論語》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就隱含著這樣的意思。沒事或什么事都不想干的時候,東坡會揀來一些瓦片和石子,到江邊去和牧童們一起打水漂。看著碎瓦片石從手中甩出,如燕子那樣在起伏的江面上掠過,激起一朵朵的水花,他就傻子一般地歪歪唧唧地笑了起來,沒有了學士的正經。生命的歷程不可逆轉,孩子總是要變成大人的,但大人要變回孩子,可真的沒那么容易。

唐宋時期,文人多喜歡奇石,繪畫里也常常有怪石出現,與松竹并列。蘇軾也有這個雅好。附近齊安江那邊的水里,沉著一些精巧的石子,玲瓏剔透,就像玉石一般。大的有幾寸,小的則跟棗、栗相仿,紅、黃、白色居多,花紋如同人手指上的螺紋。到江里潛水的小孩,經常撿回來玩耍。東坡用餅子跟他們做交易,換得二百九十八枚,浸在透明的水里,插上一二根水草便可以觀賞。對著這些溫潤的石子,他饒有興趣地格起物來,還有了一番感悟:世間萬物都有美丑,其實是互相比較分別的結果,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但這可就苦了天下的石頭。恰巧廬山歸宗寺佛印禪師的使者來訪,他便把這些石子當作供品獻上。自己不是個糊涂人,明白在禪師的法眼里,“世間混輪空洞,了無一物”,夜光寶玉與瓦礫又有什么差別?何況是這種小小的石頭。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禪師能夠接受這份供養,權且當作開心的笑料。在《前怪石供》這篇小品文里,他不無自豪地說:假若今后,山野之人想要供養禪師,又沒有能力奉上衣服和食品,可以將石子放入凈水中來作為供品。這樣的先例,就是從蘇東坡我這里開始的。

在東坡的文字里,有一些尋訪民間神秘事件的記錄。他剛到黃州,入住定慧院,就有一個名為潘彥明的當地人來訪,告知他:“上個月,有一個神降靈于一位郭姓官員的家里,對人們宣告:‘蘇公將至,但我來不及見他了。”果然,東坡抵達黃州當日,這個神就不顯靈了。第二年春節,潘彥明又匆匆跑來臨皋亭,告訴東坡:“去年說過的那位神,又再次降靈于郭家了!”東坡于是和他相攜來到郭家。只見大堂里立著一個草木扎成的人,手里還拿著筷子,由兩個小孩扶持,在地上寫字,稱自己為何媚,是壽陽人,生活在唐朝武則天時代,嫁給一個藝人為妻。壽陽刺史見色起意,捏造罪名把她丈夫關進牢獄,強行納她為妾。刺史正妻是個可怕的悍婦,因為妒火中燒,將她扼殺在廁所里。幸好有天使路過看見,稟報上帝,交代地府安排她來人間管事。世間的人都叫她子姑神。那個迫害她的刺史,后來還當上宰相。她請東坡不要急忙走開,她要為他賦詩。于是,一邊唱一邊跳,幾十首詩“敏捷立成,皆有妙思,雜以嘲笑”。其中有《贈世人》一首水準不俗:“贈君一術眇生辰,不用操心向不平。隱賄隱財終是妄,謾天謾地更關情。花藏芳蕊春風密,龍臥深潭霹靂驚。莫向人前夸巧佞,蒼天終是有神明。”問起神仙鬼魅變化之理,她的回答讓人十分驚訝。東坡問她:“我想放棄仕途,做黃州的一個老百姓,行嗎?”子姑神戲贈他一首詩:“朝廷方欲強搜羅,肯使賢侯此地歌。只待修成云路穩,皇書一紙下天河。”東坡接著又問:“我想購置一個莊園,不知如何?”子姑立即回答:“學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莊不得!”

且歌且舞的問答結束之后,子姑神給東坡行禮,請求為她賦詩。東坡回答:“本人不善作詩。”子姑神當即哈哈大笑,東坡這才說出實話:“不是不善,而是不想作而已。”子姑神說:“只要不涉及新法,但作無妨。”這下反輪到東坡放懷大笑了。子姑神又再次提請:“公文名天下,何惜方寸之紙,不使世人知有妾乎?”話說到這個份上,東坡就不好再推辭,于是當場作了《少年游并序》。有感于子姑神身世凄慘,幽怨甚深,還能如此達觀開朗,始終不肯說出那位刺史的真名,對于來問事的人,雖能說出人家的生平事跡,卻又不言及隱私與過惡,是一個通達義理的生靈,東坡便將扶乩的過程記錄下來,寫成《子姑神記》一文。后來又以《仙姑問答》為題,做了更為詳細的敘述。對于民間志怪之事,東坡饒有興致,類似的記述還有《天篆記》等。

元豐六年(1083)秋天,一個雙目失明、衣衫襤褸的老僧走進雪堂,皺巴巴地出示了蘇轍的信函。因為之前弟弟有過介紹,東坡對他的到來并不感到驚訝。此人本名趙吉,人稱趙貧子,平時到處行乞為生。如果后周顯德元年(954)是他真實的生年,此時已經是一百三十歲的壽者了。據說,趙吉少年時代在五臺山出家,因為守不了寺院里的戒律,便四出云游。他曾與一個姓蔣的人同修,由于舉止不為蔣某所容忍,被其下毒謀害,導致雙目失明,眼睛里布滿了云一樣的白色的內障。

三年前,蘇轍謫居筠州,陸續聽到這位“狂人”的一些傳聞。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趙貧子,酒醉之后會在街市上打罵路人,痛斥他們過去所造的罪業。他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會看骨相,從未謀面的人,他當下即能說出其過去得過什么病,做過什么善行或惡事。蘇轍曾經多次在街上跟他相遇,都不敢與他接話。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找上門來,指出蘇轍修行存在的偏差:“我知道你這個人好道,但還不得要領,陽氣降不下來,陰氣升不上去,因此臉上堆著許多浮肉,臉色發紅而且還生瘡癤。我特地來教你一個辦法,靜下心來,觀想清水洗塵,灌溉四肢百骸,乃至每一個毛孔。只要專心做上十天工夫,各種疾病都可以消除。若能堅持一年,則可受益終生。”蘇轍依照他的方法操作,身體狀況果然有很大的變化,只是因為未能長久堅持,最終還是不得其妙。

有一天,趙貧子過來問蘇轍:“我今晚跟你睡在一個屋子如何?”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蘇轍還是爽快答應下來。可到了晚上,趙貧子并沒有過來就寢。第二天,蘇轍問他什么意思。他回答:“我本來想夜里帶你去漫游一些地方,又擔心你會被驚嚇到。驚嚇了就會傷著你的神識,所以我還是不敢啊。”蘇轍問他打算去哪些地方。他說:“我經常到太山下面,所看到的情景,與世人說的地獄相同。那里有很多僧人和官吏,僧人是因為做了非分的事情,官吏則是因為貪污財物的緣故。你要是見到他們,回來恐怕就不想當官了。”蘇轍又問:“你到那里去,這些眾生也知道尊重你嗎?”趙貧子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接著還說:“這也是邪術,而非正道。你若努力修養自身,葆得氣性俱全,就能夠出入生死之間,到那時不學即會,這才算是正道。”蘇轍進而提問:“養氣,我可以按照你的方法去做;但養性,我該怎么辦才好?”趙貧子不作回答。但有一天,他又笑著對蘇轍說:“你曾問我如何養性,現在告訴你,如果夢與醒還有差別,那么性就不全了。”蘇轍聽了十分驚訝,他由此覺得,趙貧子不只身懷奇術,亦是個悟道之人,于是將其介紹給自己的哥哥(參見蘇轍《丐者趙生傳》)。

站在面前的趙貧子骨瘦如柴,肚臍以上的骨架如同龜殼,肋骨刀刃一樣鋒利,看起來像是傳說中修苦行的頭陀。更讓人奇怪的是,他布滿白內障的雙眼,需要的時候,瞳孔可以從中透露出來,呈現出碧玉一般的顏色。極少洗浴的他,身上散發著難聞的腥味,但東坡并不因此而嫌棄。蘇轍稱趙吉為乞丐,東坡則改稱其為貧子。看到東坡性情通達豪爽,趙貧子在雪堂一住就是大半年。二人在一起也有許多可以說的話題。

在《錄趙貧子語》里,東坡有這樣的記敘:趙貧子對一個人說:“你的神識已經不全了。”那人不服,說:“我把擁有萬乘之國的人當成同僚朋友,把千軍萬馬視若螻蟻一般,把榮華富貴看作糟糠,把生死看成晝夜交替。你怎么說我的神識不全呢?”趙貧子笑他:“你這不過是被血氣支撐、被名譽道義激發起來的氣概而已,并不是神識真正的功用。”第二天,趙貧子又問那個人:“你的父母還在嗎?”那人回答:“已經死了很久了。”趙貧子接著問:“經常夢見他們嗎?”那人回答:“經常。”趙貧子窮追不舍:“夢中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得到的回答是:“兩種情況都有。”趙貧子于是便笑了起來:“父母是死是活,是不需要思量就能知道的,白天問你的話,不假思索就能說清;但你夜里夢見父母卻時生時死,可見父母的生死,在你的睡夢與覺醒之間是有差別的。父母生死這樣簡單明了的事情尚且如此,何況還有更多令人迷惑的事物呢。你自以為神識完滿而不去學道修行,實在是一件堪憂的事情!”按照趙貧子的理解,神識完滿的人,晝夜一如,睡夢中見到的與清醒時看到的,應該是一樣的。東坡從中得到了教益,于是將這段對話記了下來。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他隨時都留意參悟禪的意境。與人下棋和觀棋時,他驚奇地發現:當一個人陷于棋局并且迷在其中,輸贏便成了很嚴重的事情;若是心不在焉,沒有了情緒的執著與糾結,車馬炮卒的廝殺,乃至棋局的輸贏勝敗,都如同夢幻泡影一般:“著時自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蘇軾《題李巖老》)

“烏臺詩案”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東坡在若干年前得罪了李定,但他在得罪李定的同時,也與另一個人結下了善緣。當年,就在李定不為母守孝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同州地方上報了朱壽昌棄官尋母的事跡。為了找到被遺棄了五十多年的母親。朱壽昌燒香拜佛,灼背燒頂,刺血寫經,并辭去官職,最終找回七十多歲的老母,將其供奉于高堂。東坡為此賦詩,在贊頌他的同時,也狠狠地踩了李定一腳。那時,東坡與朱壽昌似乎還未認識,但誰都沒有想到,東坡貶居黃州的時候,朱壽昌正在長江對面的鄂州任上,二人于是聲氣相通,有了舟船的往來。后來被列為道德典型“二十四孝”之一的朱壽昌,此時已經年近七旬,但年齡差別并不能成為溝通的障礙,他們書信往返頻繁。東坡信中提到自己遷居臨皋亭,乃是朱壽昌“恩庇之余波”,由此可以推斷,他能夠搬進臨皋亭官舍,跟這位著名的孝子有很大的關系。朱壽昌知道蘇軾好飲,而黃州本地的米酒口味欠佳,便不時從大江對面,成壇成壇地給他送來佳釀,還順便托他為自己閨女找個好人家,二人私交的密切程度不斷提升。他們還一度攜手,為改變當地風俗作出了努力。

茶余飯后,東坡聽人說起當地溺嬰的惡俗,受生存條件所限,百姓家里通常只養三個孩子,但又沒有有效的節育措施,來阻止孩子們四五六七八的出生。因此,生到第四胎后,如果是女孩,父母大都背地里將其溺死,并偷偷地掩埋,旁人也心照不宣。因此民間男多女少,陰陽不調,娶不上老婆的鰥夫,常見于道路與樹蔭。背負著生命傳承天職的父母,將自己孕育的無辜生命,在最無助的時候親手將其溺殺,是件極度違背儒家好生之德的事情。對于這樣的事情,東坡“聞乏酸辛,為食不下”,于是想到了以仁孝聞名當世的朱壽昌,給他去信,譴責這種傷天害理的現象,還特別具象地描述了溺嬰的殘忍過程:“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有一家人連殺二嬰;還有一家人,去年一胎生了四個,嬰兒溺死后,母親不堪承受痛苦,也自殺隨之而去。在信中,作為居士的東坡還指出:佛經中講到殺生之罪,認為殺胎卵的罪孽最重。對于六畜尚且如此,何況對于人呢?幼童和老人殺人還不得死罪,何況無罪而把他們殺掉?您若能使嬰兒從萬死之中獲得生命,這種陰德要比給大人洗雪冤情、保全性命還要多出十倍。他還提到自己主政密州,災荒之年救濟棄嬰的做法,稱這種事情對于一個太守來說,易如反掌。

最后,他引用宋律中“故意殺死子孫,判處兩年徒刑”的條文,給朱壽昌提出建議,希望他能把這些法理告知下屬各縣官員,讓他們召集各村的里正,進行宣傳講解,將規定條款張貼到墻壁上,使百姓明白其中的利害,并制定辦法獎勵揭發檢舉。獎金由犯法人、鄰居和里正共同支付,如果是外來的雇工,則由他的雇主支出。婦女十月懷胎,時間不短,鄰居、里正和雇主,遲早都是知道的,若能夠互相檢舉,并依照法律判處若干人,這種浸殺嬰兒的風氣,就能得到革除(蘇軾《與朱鄂州書》)。

在訴諸官府的同時,蘇軾還在黃州動員自己的“躬耕三友”,發起成立一個叫做“育兒會”的慈善機構,向本地望族富戶募捐,約定每戶每年出錢十千,用于購買米、布、絹、絮等賑濟物資。平時組織會員深入街坊鄉村巡查,對有孕婦或產婦的貧苦家庭,進行慰問和接濟,勸其留下嬰孩,不要拋棄骨肉。作為發起人的東坡,指定深孚眾望的安國寺住持繼連法師,負責管理財務,以提高育兒會的公信度與感召力。財政狀況堪憂的他,也捐出與富戶相當的數目。對于東坡的倡議,朱壽昌予以積極的響應,他促成官府頒布條例布告,嚴令禁止非人的溺嬰行為。可惜此時,一生以孝道立身的朱壽昌,已經病患在身,支撐不住,不久就辭官返鄉,并于元豐六年(1083)去世了。失去這樣的朋友,東坡心里有說不出的感傷。

東坡謫居黃州近五年,歷經三任知州。初到的時候,已經年近七旬的知州陳軾,待他十分友善,不過相處數月就退養還鄉。接任知州徐君猷剛與東坡見面,便待他如骨肉一般,經常給他送酒送物,接濟一家人的生活,還不時請他一同登樓賦詩,歌舞宴飲,完全不在意其作為朝廷罪臣的身份。東坡那五十畝耕地,還有建造雪堂的宅基,都是經他手辦理的。每年的端午或重陽,他都會在棲霞樓宴請東坡,讓侍姬和官妓敬酒獻歌,為他消愁解郁。徐君猷“后房甚盛”,是一個風騷之人,家里養著嫵卿、勝之、慶姬、閻姬等五六個侍姬,喜歡交杯換盞的聚會。酒勁上頭,這些女子就排著隊,請求東坡題贈新詞墨寶。東坡也逐一隨喜她們,因此寫了不少樂府詩詞(《蘇軾年譜》521頁)。侍姬中有個叫做勝之的,風儀出眾,舞姿曼妙,深得東坡的喜歡,所獲的贈予自然最多。除了茶葉飲品,東坡還給她和嫵卿、慶姬分別作了《減字木蘭花》詞。其中寫給勝之的最為出彩:“雙鬟綠墜,嬌眼橫波眉黛翠。妙舞蹁躚,掌上身輕意態妍。曲窮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噴。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看。”舞女曇花一樣的嬌媚風情,在他筆下活靈活現。

徐知州“綽有建安之風流”,蓄養美艷的侍姬,并不是他唯一的能事。在他的任上,黃州被治理得井然有序。東坡稱他“未嘗怒也,而民不犯;未嘗察也,而吏不欺;終日無事,嘯詠而已”(蘇軾《遺愛亭記》)。在一首題為《少年游·端午贈黃守徐君猷》的詩里,東坡盛贊其治下的黃州“獄草煙深,訟庭人悄”,監獄里空空蕩蕩,長滿了荒草;公堂上寂寥無聲,如同佛殿一般,甚至還有蝴蝶成雙成對,在臺階上飛來飛去。這意味著社會承平,百姓安居樂業。相處三載之后,元豐五年重陽節,徐君猷任期屆滿,“乞郡湖南”,在棲霞樓舉辦告別宴會。高朋滿座之際,東坡“念此惘然”,作賦詞《醉蓬萊·重九上君猷》,道出自己將與當地人一樣“飲公遺愛,一江醇酎”。令他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從湖南那邊傳來了徐君猷去世的消息。徐君猷、朱壽昌和陳軾,東坡淪落時期的三位知己,都在同一年離他而去。他既寫了挽詞,又作了祭文,表達了自己的感恩之情:“中流獲濟,實賴一壺之千金。曾報德之未皇,已興哀于永訣。”(《祭徐君猷文》)

徐君猷守黃州時,常與東坡和繼連法師,在安國寺幽篁里的亭子間飲酒,現摘旁邊的茶葉“烹而食之”。徐君猷走后,感念其在黃州的德政以及對于自己一家的情義,東坡與繼連合計,給亭子起名為“遺愛亭”,又讓正好來訪的友人巢谷撰寫記文。因覺得巢谷的文字尚有未盡之意,便親自操刀,寫下了《遺愛亭記》,從“君子循理而動,理窮而止,應物而作,物去而復”的高度,來闡述徐君猷的德政,發問:為什么他沒有轟轟烈烈的政聲,卻給人留下追思不盡的恩澤。接任徐君猷的是楊君素,他對東坡的關愛有加無減,上任不久,就在臨皋亭南面建起三間大瓦房,作為蘇家新的居所,取名“南堂”。這已經遠遠超出一個罪臣應有的待遇,所幸的是沒有人舉報。

居黃州期間,東坡不時戲墨自娛,畫些古松新竹、怪石枝條,寫些書法條幅,隨手送去,作為人情往來,“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春渚紀聞》)。送給徐君猷的自然不少。有一次,他還將蘇轍給他的一只牛尾貍,轉送給徐君猷(《蘇軾年譜》521頁)。徐君猷的兒子徐十三郎,是個東坡迷,瘋魔地收集他的字畫。就連生病吃不下飯時,十三郎還來索要墨寶。其貪婪的程度幾乎成為一種病癥,引起了作為叔叔的東坡的不快。在流傳至今的《徐十三帖》中,東坡有這樣的記錄:“徐十三秀才相見輒求字,度其所藏,當有數千幅,然猶貪求不已。今日方病,對案不食而求字不衰,吾不知此字竟堪充饑。已病否?此弊殆不可解也。”但也許是因為索要的多了,寫的也就不少,謫黃期間,東坡的書法造詣有了突飛猛進的提升。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就是這一時期的神來之筆。

在黃州安定下來之后,東坡交往的范圍逐漸擴大,涵蓋三教九流,沒有了階級身份的邊界。東城沽酒的,西市售藥的,南門賣肉的,都成為他的朋友。從外地前來拜謁參見的士子道人,也不在少數,可謂五湖四海。元豐四年秋,書家米芾在造訪王安石后,又來到黃州游學。據其年譜記載,在這里,他得到東坡的點撥,從此專心師法晉代書家,書藝因而大有進步。但生性狂放的米芾,只把東坡與王安石當作前輩,從不向二人執弟子之儀。后來,他也別成一大書家。在他之前,禪師海印前往峨眉山云游,也取道黃州來看望東坡。有一個名叫彥正的判官,還從遠方送來了一把古琴。東坡以琴格物,略加挑撥,寫了一首頗有意思的短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峨眉山那頭,有道士陸惟忠來訪,轉告小時同學陳太初羽化登仙的消息。廬山這邊,道士楊世昌過來,一住就是一年多,除了切磋道家養生的方法,還一起冶煉外丹。楊道士傳的養生方法,東坡后來沿用多年,但二人合作的外丹冶煉沒有成功。實際上,道家的精華在于內丹的功法,通過外丹服用來實現長生不老的努力,幾乎都是破產的,有的皇帝就是因此中毒而死。楊道士還提供了制作蜜酒的配方,也許是因為經驗不足,東坡親自釀造的蜜酒味道極酸,喝了還會拉肚子,最終宣告失敗,只留下《蜜酒歌》一首。

黃州的日子,東坡不缺酒水。他酒量有限,卻喜歡喝上幾口,享受意識繳械之后毫無主宰、飄然若仙的感覺。有時,不知不覺中就會喝得酩酊大醉,直至第二天晌午才茫然醒來,還不知身在何處。元豐六年(1083)九月。他在雪堂與友人夜飲,直到三更時分,才晃晃悠悠地回到長江邊上的臨皋亭。敲了許久的門,都沒有人出來給開,于是索性在江岸徘徊,倚著欄桿靜聽江水流淌,感慨人生之不由自主,寫下了一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有一段時間,東坡身體多病,眼疾更是反復發作,痛楚不堪,甚至一個月都出不了門。這首詞出來后,外界盛傳他當晚掛冠于江邊的樹上,駕著一葉扁舟長嘯而去,渺然不知所終。這可嚇壞了知州徐君猷,讓罪人偷跑,是嚴重失職的行為。他趕忙起駕前往臨皋亭,到那里,發現東坡還在呼呼大睡,鼾聲起伏如同長江的波濤一般。此時正值曾鞏病逝,京師遍傳東坡離世的消息,連深宮里的神宗皇帝也聽說了,但他不愿相信這是個事實(《蘇軾年譜》568頁,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

文如看山不喜平,而文之不平,又源自于人內心起了波濤。中國的歷史、東坡的命運與長江的流程,三者都在黃州這個地方,打了一個大大的旋渦,來了一次驚濤裂岸的大轉折。這種轉折深深地觸動了東坡,在他靈魂里卷起了千堆雪,揚起了璀璨的浪花,將他的文學推向了一個澎湃的高潮。不論文字還是筆墨,他的藝術都達到了后人和自己都難以企及的極致。可以說,這是命運對于一個人生命的造化。如果沒有“烏臺詩案”以及后來的波折,就沒有人們今天看到的蘇東坡。一個被命運寵愛的人,寵愛回自己的命運就好了,不能夢想著要去成為偉大的作家。

長江黃州地段是丹霞地貌,崖壁殷紅如染,故有“赤壁”之稱。赤壁山看似大象鼻子,長長伸入江中飲水,因此又稱赤鼻山。此處到底是否三國時期的古戰場,至今仍爭議不休。據說,晚唐詩人杜牧出任黃州刺史時,曾在江邊拾到一截銹跡斑斑的斷戟,因此認為該地就是三國赤壁,并賦詩一首為證:“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于是,這里就成為人們憑吊歷史的地方。

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六,一個風平浪靜的晚上,東坡與道士楊世昌等人,備足酒食,坐上一條細長的小船,向人稱赤壁的古戰場方向劃去。這時,團圞的月亮已經從東山升起,獨步于兩個星宿之間,披著月色的清風迎面拂來,帶著絲絲的涼意,滲入人們的襟懷。眾人雅興高致,頻頻舉杯暢飲。有人唱起了《詩經》里的佳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白霧在江面上氤氳彌漫,水里的波光晃蕩著天邊的云影。他們放下船槳,任憑小船像葦葉那樣順流漂蕩,凌駕于波瀾迷茫的江面,仿佛御風穿行于虛空之中,而不知要到哪里去。人也飄飄然,如離開了這個世界,仿佛已經得道成仙,正要羽化登天。

借著酒勁,有人扣響船舷唱了起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道人楊世昌嗚嗚地吹起洞簫來應和,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裊裊的余音不絕如縷,仿佛蛟龍在深邃的洞府里舞蹈,又似是幽怨的寡婦在孤舟上哭泣。受其感染,東坡的心情也變得悲傷起來。于是,他調整了姿態,儼然端坐,問吹簫的道人:“為何如此悲戚?”對方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嗎?從這里朝西望去是夏口,向東而望則是武昌,兩者之間,山川繚繞,一派郁郁蒼蒼,不正是曹孟德為周瑜所困的地方么?想當初,他攻破荊州,淪陷江陵,順著長江水勢東下,戰船綿延千里,旗幟遮天蔽日,對著大江舉杯豪飲,橫執長矛慷慨賦詩,儼然是不可一世的英雄,可如今又去了哪里?何況你我這些凡夫俗子,打漁砍柴于江邊,以魚蝦作伴,以麋鹿為友,駕著一葉扁舟,舉起杯盞相互敬勸,就好像是螞蟻寄身于寥廓的天地之間,渺小得如同滄海中的一粒粟米。此情此景,不免讓人在羨慕長江川流不息的同時,哀嘆人生的短促。雖說誰都渴望與仙人一同遨游方外,與明月相擁而獲得永生。但心里卻清清楚楚,這些企盼終不可能實現,于是只好將心中的遺憾化為音聲,寄托于悲涼的秋風了。”

宇宙無窮,人生苦短。面對耳熟能詳的立論,東坡作出了睿智的回應:“你可知道這水和月?水總是在不停地流淌,但它其實并沒有真正的消失,只是從一處地方流向另一處地方;月亮看起來有陰晴圓缺,但它本身其實并沒有增加或減損。從生滅變易的維度來看,天地萬物沒有一時刻不在流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消停;從不生不滅的維度來看,萬物與我皆是亙古永恒。如此看來,又有什么可值得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若不是自身本來具足的,即便是一絲一毫也索取不了。唯有江上之清風,及山間之明月,耳朵聽到便有了聲音,眼睛見到就有了形狀與色彩,獲取它們不會受到禁止,受用它們也沒有窮盡的擔憂。這是造物主恩賜予人的無盡寶藏,我和你皆可以共享啊。”東坡在江面上慷慨陳述的一番高論,讓江水都漲了起來,大家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臉上相繼露出了笑意。他們把杯子洗凈,重新斟上佳釀,將盤子里菜肴果品一掃而光,然后就橫七豎八、互相枕藉著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時候,東方已升起了鮮紅的太陽。

這一個夜晚堪稱神游,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美妙的夜晚。東坡將其描述下來,成為千古不朽的名篇《赤壁賦》。此賦文辭意境俱佳,詩情與哲思并茂,將人生置于浩瀚空間與無窮時間,探問與打撈其存在的意義與況味,承接天地賦予生命的恩典,體悟“萬物皆備于我”的內涵。還從不同的側面來關照同一種事物,避免因為片面的知見讓自己陷于不能自拔的迷狂之中。從中可見,作者深厚的人文素養與精神造詣,尤其在道家與佛學的方面。有人評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沿用了《莊子》句法:“自其異者而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而視之,萬物皆一也。”也借用了《楞嚴經》里佛陀與波斯匿王的對話: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傷髪白面,皺其面,必定皺于童年,則汝今時觀此恒河與昔童時觀河之見,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雖皺,而此見精性未嘗皺。皺者為變,不皺非變,變者受生滅,不變者元無生滅。”但作者并非食古不化,而是在參透義理之后自由興發,讓活脫的文字泉水一般地恣意流淌,蔚然成為文賦的絕唱。

《赤壁賦》寫就之后,東坡內心的激情久久難平,尚有未盡之意有待抒發,于是又有了《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如果說,《赤壁賦》將人的生命置于浩渺的宇宙星空,來探尋其存在的意蘊,那么《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是將生命個體置之于宏大歷史進程,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大浪淘沙的情境中,展現走入歷史者超邁的精神氣概。前者有佛道解脫超越、逍遙物外的旨趣;后者則充滿儒者匡扶社稷、殺身成仁、救濟天下蒼生于水深火熱的情懷抱負,而這二者,都兼備于東坡的人格當中,如同波粒二象,相反而又相成。

《念奴嬌·赤壁懷古》完成之后,東坡仍有余緒纏綿于胸臆之間。十月十五,又是一個月圓之夜,他和楊世昌道士等二人,踩著各自的影子,從雪堂返回臨皋亭。路上抬頭一望,發現月亮的瑩光收人魂魄。如此良辰美景,用來做死豬狀睡覺,未免太過可惜,而世上的事物,惟有明月和良心不可以辜負。東坡于是感嘆:“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人中有人回應:“今天我網到幾條大嘴巴魚,細細的鱗片,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都這么晚了,哪里能弄來酒呢?”東坡進家詢問妻子,王閏之告訴他:“家里還有一斗酒,已經藏了很久,就是為您不時之需準備的。”于是,三個閑人帶著酒與魚,再度劃船到赤壁之下。這一次,除了在江面撈月,他們還爬上高聳的崖壁,并有了許多不同的發現,遇見了一只翅膀像車輪一樣大的巨鶴。回來之后,東坡做了一個古怪難解的夢。夢醒之后,他將夜游的過程記錄下來,就成了《赤壁賦》的姐妹篇《后赤壁賦》。與姐篇相比,妹篇只能算是一篇記文。不過至此,對于赤壁,東坡終于無話可說了,這正是他所想要的感覺:無語之時的千言萬語。

黃州時期,東坡留下的文字中,最為精妙的,除了《赤壁賦》,就要數《記承天寺夜游》了。這篇不滿百字的日記,文字干凈清通,在極其尋常的記敘中,透露出禪者難以言表的澄明之境——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東坡的作品里,多次出現“閑人”“閑者”的意象。他們是內心寧靜、不為紛繁的世事擾亂、也不庸人自擾的人;他們是慢生活的當事者,天地之大美,萬物之靈韻,都是為這類人準備的盛宴。他們沒有辜負這個世界,也沒有辜負自己臨在的生命。相比之下,心里忙碌得像一團火的人,不僅會透支了生命里的精氣神,也荒蕪了天地的良宵美景。

黃州后期,東坡性情變得愈加放達,有一首詞值得記憶,那就是《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中途遇雨的應景之作,但卻出手不凡,和《大江東去》《密州出獵》,并列為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作。它表明,在遭受命運沉重打擊之后,東坡的精神創傷已經得以治愈。從此,他竹杖芒鞋,且歌且行,也無風雨也無晴,人世間的一切遭際,包括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都成了路旁的風景。

孔見,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赤貧的精神》《海南島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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