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癥

1

——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

當一群年輕人把一本殘破的日記交到穆響手上的時候，他看著扉頁上清秀但潦草的筆跡，就知道是她的沒錯。他本想燒了它，就像她所有的遺物一樣。他抬手剛把它丟進火堆，卻又發瘋一樣撲過去，踢開柴火，不顧肆意翻騰的火苗，用手不斷拍打焦曲的紙面，狠狠把它摟在懷里。殘火灼燒他的胸口，他不在乎。他跪在地上無聲地哭了，眼窩卻已枯涸，沒能流出一滴淚。

三十七年前，十九歲的她像犯了癔癥一樣，和一幫年輕人一起，不顧所有人的勸阻，跑去探索“大裂縫”，便再也沒回來。如今，好像一場輪回一樣，一幫犯了癔癥的年輕人跑去探索“大裂縫”，拾回了這本日記。現在，他只能抱著她的日記跪在地上哭泣。他撫摸日記燒焦的一角，口中呢喃她的名字，王書昂。

全怪那個說書人，把故事講得天花亂墜，什么考古、科技、文明、宇宙。如果三十七年前沒有說書人的造訪，王書昂也不會萌生去探索“大裂縫”的念頭。穆響心里的憤懣燒了三十七年，燒掉了他的脾氣，也把他的心燒成了灰。

安安穩穩栽培作物不好嗎？為什么要去追逐那些虛無的縹緲？那是傳說中的故事啊。王書昂，繁星……根本不存在啊。

穆響摩挲著日記，紙頁的邊角化成炭灰，染黑了他的手指。他想念她，想念像把刀子，一刀一刀插進他的心，千瘡百孔還未停下。他一頁一頁小心地翻開本子，那些字句把他帶回到三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

1321年5月22日"星期三"晴

穆響瘋了！居然冒著被處分的危險折了油菜花送給我。這追我追得也太明顯了。我這么爽快的人，不喜歡婆婆媽媽，我跑去問他是不是喜歡我，他居然說不是！行，嘴硬是吧，我專治嘴硬的。

穆響和我說，我們居住的FS0227區域來了一位說書人，講的故事引人入勝，就在左前方的石階廣場，每天黃昏開始講，講到太陽關閉。他約我一塊去，我打算假裝忘了這碼事，明天自己去聽聽，算是給他點顏色看看。

今天真是累慘了，到了種玉米的時節，上午播種，累得腰酸背疼，下午還要上課繼續學習農作物的知識，馬上又要考試了。穆響說他還在猶豫報考的方向，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干啥都溫溫暾暾的。

廣播里說，太陽關閉的時間開始逐漸延后，啊，夏天要到了，要熱起來了，真好。

穆響，你不嘴硬嗎，你給我等著。

1321年5月24日"星期五"晴

公告說下周一隨著太陽點亮會降水澆灌，還得追肥，周日又要忙了，累，不想干活，不想考試。

中午，穆響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石階廣場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都累蒙了，忘了說書人這碼事。他說說書人好像待一陣子就會走。我不想搭理他，他像個遲鈍的傻子一樣，沒看出來我故意對他很冷漠嗎？還不知道咋回事嗎？能不能像個爺們，主動點，真是急死了，二傻子一樣。

1321年5月26日"星期日"晴

太累了，不寫了，睡覺。

1321年5月27日"星期一"水

這也太精彩了！宇宙！文明！創世！哇！繁星！

不敢想象，神話時代，我們生活的地方居然是個球！那時的太陽是東升西落！（我不知道“東”和“西”是什么意思，后來問了說書人，他說就像現在的“前后左右上下”一樣是指示方位的。說書人說，我們現在太陽亮起的那端叫作“前”，熄滅的那端叫作“后”，幾千年前，太陽亮起的方向叫作“東”，熄滅的方向叫作“西”，我似懂非懂。）穆響這個傻子還低聲和我說說書人瞎扯，說要是生活在球體上，那是沒有辦法懸掛太陽移動的軌道的，真是個較真兒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神話故事”嗎？以為我不知道哦，就顯擺他懂得多。

我最喜歡繁星。說書人說，幾千年前不像現在，黑天后只能看見頭頂上方BJ061X區域的微弱燈火，家家戶戶都熄燈之后，天空就是一片漆黑。

神話時代太陽關閉后（他說是落山，我想意思應該差不多），黑色的天空會出現許多許多的亮點，就像珍珠和寶石一樣綴滿天空。那時的人們賦予它們美麗的名字，它們就是繁星。我閉上眼努力想象那個畫面，一定很美吧。

時間過得好快，都沒發現太陽暗淡下去，廣播提醒了太陽即將關閉的時間，不得不往回走了。

明天還要來聽！

1321年5月30日"星期四"晴

故事簡直太好聽了，每天上完課就想馬上跑到石階廣場，迫不及待。

感覺穆響似乎對這些故事并不感興趣，他總提醒我馬上要考試，《農作物種植理論與實踐》很難，不容易及格，不及格就拿不到資格證書，五次不合格就要徹底取消考試資格，就沒辦法成為農民，只能去從事清潔、搬運、服務等這些職業。他說他選好了種子培育專業方向，爭取拿到資格證。之后如果有機會就再去學習機械原理。我只有羨慕的份兒，聽說學完機械原理，再通過幾個專項考試，就可以申請操作播種機、灌溉機，甚至可以巡檢各區域里的所有機械。最重要的，還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電。他這個學霸，一定能成功！我可學累了，我就不考了。我能從事手工業，當個織工就心滿意足了。再偶爾幫家里打理幾畝田，閑下來的時間翻翻書，多愜意。

雖然穆響嘴上總說什么學習考試、職業規劃，但他還是每次都陪我來聽故事，他一定很喜歡我，所以才會“迎合”我吧。他總說要務實，務實當然沒錯，但為什么就不能給自己一點點幻想的空間呢。

1321年6月8日"星期六"水

和穆響吵架了，氣死我了。

本來今天沒有課，因為降水，上午也不需要勞作。我想拉著他去石階廣場，可他說想要看書復習，準備考試，還說說書人是純瞎扯，說的東西完全沒有任何道理依據，讓我也少去為好。他朋友也在旁邊附和他，讓我沒事多讀讀書，說球形上不可能有人居住，沒有東西包裹，上面所有東西都不安全。還猥瑣地說什么我們之所以“安全”，是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形狀像個“安全套”，因為被包裹著，所以很“安全”，真是低俗的比喻。穆響居然還在旁邊訕笑！穆響，你就繼續和這幫人混吧，早晚和他們一樣！

我懶得和這幫人爭辯，自己去了石階花園。

今天的故事太精彩了，說神話時期的人們獲得了神力。（說書人說什么原子振蕩、核什么，還做了比喻說就像果核里的種子成長為參天大樹，但我沒聽懂，不重要。種子破土的力量確實很大，這我知道。）這神力讓人們開始有了改造世界的力量。可這力量并沒有讓世界變得更好——諸神的黃昏——好悲壯啊，世界碎裂成了七塊，我們就是其中的一塊。從此天地卷起，把太陽包裹其中，隔絕了所有星光。

真想親眼看看繁星啊。

（為什么腦袋里會出現和穆響一塊看繁星的畫面，趕緊把他趕出去！）

1321年6月10日"星期一"晴

昨天穆響跑來石階廣場找我，我是真的生氣了，不想理他。但他死乞白賴站我旁邊。也不知怎么回事，攪得我心煩意亂，故事都沒怎么聽進去。

今天在課堂上，老師講到授粉操作的注意事項，我和旁邊的徐穎嘀咕了一句，說還是神話時代方便，風、蟲、水、鳥都能幫著花株授粉。徐穎聽完笑出了聲，害得我倆被老師發現。徐穎不仗義，她說是我說“神話時代好，風、蟲、水、鳥都能幫著花株授粉，就不用人工受累了”她才笑的。同學聽完都笑了，老師也笑了，說坐下吧。還說有想象力是好事，但要能分辨科學的可行性和虛構猜想的區別，如果條件允許這些當然是可能的，但這僅僅是科幻文學的一個美好愿景。提起文學，我有點懷念文學課，升到八年級就取消了文學課，全都是農業課、手工課了。

老師說，風、蟲、水、鳥的授粉效率太低。因為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微風始終朝一個方向吹拂，雖然太陽移動也會造成溫差風，但這些都不足以促成有效的傳粉。我們的蟲子種類不多，能夠傳粉的不到一半，其他途徑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啊，還是神話時代好，那時候鳥語花香，風和日麗，還有繁星。雖然我們現在也挺好，就是總感覺一切都太規矩了，一板一眼的，有些枯燥。我爺說，他小時候生活就是這樣的，都是這么過來的。哎，世界一成不變，在固有的規則下千篇一律，日復一日地周而復始，百年，千年……

1321年6月11日"星期二"晴

說書人講到了第二次創世。在地球的七個碎片之一上，人們安穩地生活不到百年，災禍便降臨了。環境紊亂，農作物減產，很多人死去了。就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人類極為艱難地生存著。

這時候，有一群人站出來，主張舍棄家園躲到地下去，而另一群人反對。雙方發生了一場曠世持久的對抗，一群人跑到了地下，帶走了所有關于力量的秘密。相傳，每個區域的大裂縫就是那群人逃往地下的入口。而留在地面上的人靠著自己的雙手，重新讓大地煥發了生機。自那之后，我們的祖先便十分謹慎地對待改造世界的力量。

而那些逃往地下的人們，因為舍棄了家園，被大地詛咒，變得皮膚蒼白，身材矮小，卻又力大無窮，貪戀財富，崇尚力量。

講完這個故事之后，說書人問了一句說，這就是全部的真相嗎？說完神秘地一笑，然后賣了個關子，說明天接著說。哎呀，太吊胃口了。

1321年6月20日"星期四"晴

穆響又跟我說少去石階廣場，說區域管理處的人已經開始注意說書人了。聽說他是從其他區域醫院跑出來的癔癥患者，腦袋有問題，所以才會胡言亂語。現在區域管理處的人正在確認信息是否屬實。

越傳越懸了，還有人說這個說書人年輕時候犯了癔癥，非要去探索大裂縫，然后人就消失了，過了好多年，人又出現了，就開始到處講故事。

據說這樣的說書人不少，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不同區域。

1321年6月21日"夏至"晴

說書人又出現了。

有人問起關于他的那些傳言，說書人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我覺得問這些的人很不禮貌。

還有人問說書人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說書人說，這是個秘密，想知道的話需要自己去探索。大家都很掃興。

據我所知，關于大裂縫有很多傳說，說書人的故事里說它是背叛大地的那群人逃跑的隧道，還有人說是通往地獄的黃泉路，還有人說其實就是廢棄的物資倉庫，還有人說就是大地上的裂縫而已。

圍繞著大裂縫還有特別多離奇恐怖的傳言，說每年都會有進到大裂縫里失蹤的年輕人。所有進過大裂縫的人，都會犯癔癥，越去越想去。還有傳言說，沒人能從大裂縫把原本屬于那里的東西帶出來，大裂縫里的東西總會在跨過某一邊界的時候化作齏粉。

即便區域管理人員想盡辦法封堵住大裂縫，那些磚墻也會在毫無察覺之下殘破倒塌，鐵網腐蝕的速度也比正常狀態下快很多。管理人員甚至討論過填埋的方案，但因為實在是太浪費物料而放棄了。

每一個區域都至少有一個這樣的大裂縫，看來真不是巧合呢。好神秘啊，好想親自去探索一下。

1321年6月23日"星期日"晴

有人來驅趕說書人，說他是癔癥患者，還讓我們不要相信他的胡言亂語。說書人被帶走了，我們都愣在原地。抓他的時候他沒有反抗，甚至臉上還掛著微笑，臨走時他說，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

我好喜歡這句話，我要把它寫在日記的扉頁上。說書人最后高喊，去大裂縫吧，那里有全部的真相。

我也想去看看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

1321年12月7日

大家需要共享探索大裂縫的經驗和經歷，所以建議把每個人探索的筆記傳抄一下，為向更深處探索做準備，可我都記在了日記上，看來不得不把關于大裂縫的那部分都撕下來了。

穆響和我說，不要再去大裂縫了。他說鄰居們和一些同學都在議論我，說我得了癔癥，腦袋有問題，對大裂縫魔怔了。

老師也找我談話了，爸媽也是。他們也就算了，我覺得你應該懂我呀。可你現在也在勸我，讓我順利畢業，安穩地做一個農民，不要再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要再去探索那條裂縫。連你都這么說，我有點傷心。你就真的不好奇嗎？

我每次說想找你一塊去大裂縫，你都生悶氣。你去過就知道了，大裂縫里有很多新奇的東西，那里面像個迷宮，錯綜復雜。某條隧道的盡頭可能豎著倒塌的石碑，還有蝕刻的壁畫，散落的雕像碎片。而且那些越深的岔路里更是神秘莫測，很多我們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最神奇的是，我們發現即便是同一條岔路，似乎每一次探索都會略有不同，就像有誰悄悄地來過，這念頭讓我毛骨悚然。還有，傳言是真的，我們從沒成功地把原本就在大裂縫里的東西帶出來，它們總是化作齏粉。

我開始相信說書人的那些故事可能并不是憑空捏造了。

1321年12月30日

這一次我們準備得十分充分，明晚決定向更深的地方探索一下。更讓我高興的是，在我的軟磨硬泡下，穆響終于同意和我一塊去大裂縫了，開心。

1321年12月31日

等了一個多小時，你沒有來。打算一塊探索大裂縫的伙伴們已經不耐煩了。不等了，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仔細想想，你從來沒說過喜歡我，更沒說過愛我，我在這兒期待個什么呢……

出發！大裂縫！我來了！

穆響合上日記，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看看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

2

每年都會有年輕人在大裂縫失蹤，區域管理機構對此也是一籌莫展，鐵網加了一層又一層，磚墻也是砌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邪了門兒，過不了多久，磚墻就會倒塌，鐵網也會很快腐蝕。久而久之，大裂縫受到詛咒的傳言就更加深入人心。人們對大裂縫也越發忌諱，都很懼怕大裂縫，沒人愿意看守大裂縫。別說探索，繞著走都來不及。大人們還會把大裂縫編成恐怖故事恫嚇不聽話的小孩子。

就這樣，即便大裂縫沒有被封堵，也沒人愿意靠近它。人們都說那是被詛咒的地方，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說法。

進入裂縫之后，時空似乎與外部隔絕了，溫度、濕度、腳下的觸感都開始不斷變化。洞口處空曠的渾濁回聲也開始逐漸收斂，好像被巖壁吸收一般悄然消失。越是走進裂縫的深處，這種身處異世的感覺就越是強烈，見到的光景也越脫離常識，不知何用的物體殘骸，不明意義的裝飾符號，充斥其間。

裂縫讓人模糊了時間和距離，不知走了多久，穆響摸進一條逼仄的岔路，他聽到有人高喊。他扭身回看，在手電的光束下，狹長的空間在他眼前變化了形狀，扭曲、折疊、旋轉、再生、蠕動、擠壓、收緊，自己猶如置身活物腹中。巖壁被顛覆重塑，本該轟然倒塌又拔地而起的場景卻如墜噩夢一般來得悄然無聲，這不協調的違和感更顯面前這一幕驚悚可怖。他本該趁著來路還有一絲縫隙的時候匍匐翻滾回去，但只一個剎那，穆響毅然轉身，拔腿向前狂奔。他不想回頭，自己也說不清原因。也許因為他不愿回到那個沒有她的世界，也許是因為他也犯了癔癥，讓他錯以為，只要走到裂縫的盡頭，一定可以找到她，她就在那里等著他。

身后的呼喊頃刻便被隔絕消弭得一干二凈。在手電晃動的光柱下，穆響奮力奔跑，不敢松懈，雖然他只能聽到自己抬腿踏地的腳步聲，但他知道那無聲的巖墻并未停止，依然如鬼影緊追著他，伺機掩埋他。

抬腿，邁步，擺臂，呼吸，他機械地一遍一遍告訴大腦，跑，不停地跑。沒多久，腿開始腫脹，像灌了鉛，注了水，生了根。手臂也端不住了，穆響任憑它們甩蕩在身體兩側，手電滑脫，滾落到身后。靜默抹除了僅有的光亮。

穆響沒有停下腳步，踉蹌、跌撞、蹣跚。汗水裹住全身。他感到肺要炸了，幾次踏空的腳步都在提醒他，停下就會被這詭異的空間吞噬。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拉扯出尖銳的嘶嘶聲，他到極限了。他的嘴里涌出甜膩黏稠的糖漿味，瞬間變苦，變腥。他咳了一聲，意識連同血液同時被咳出了體外，感官瞬間被切斷，身體脫離了大腦的控制。穆響向前撲倒，輕飄飄地向下墜去。

他感到身體漸漸失去了重量，好像飄浮起來，意識也開始一點點滲漏出身體，但眼前原本的漆黑卻幽幽亮起。有光點，一個兩個，它們逐漸布滿視野，不耀眼，卻閃亮。

這就是繁星嗎？你一直渴求和向往的。

穆響感到一絲暖意，他牢牢地把日記本裹在懷里，任憑這幻象牽引，任憑它把自己帶往任何地方，都不再懼怕。

意識飄遠之時，他感到被拉扯搖晃，模糊的視線里，有人在對他說些什么，他聽不清。恍惚下，那人把他從幻境中拽了出來，星光散開，焦點慢慢恢復，那人的模樣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見到你真好，如果這就是死亡，我也是幸福的。這樣想著，穆響笑了，他的意識隨后徹底沉入黑暗。

等穆響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完全目瞪口呆。他置身在一個與其說陌生不如說讓他心悸恐懼的環境中，周圍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認知和人生經驗里。他的驚嚇導致生理上的血壓升高，心臟狂跳，伴隨著嘔吐感，身體參數的異常引起警報鳴響，他看見有人掀開半透明的簾子沖了進來，便又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他迷糊地問，這是哪里？

一個聲音回答他說：“鎮靜劑會讓你思維遲鈍，等藥效過去就好了。再睡一會兒吧。”

這聲音讓他安心。那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視線找到焦點，想要看清坐在床邊的人，可惜眼皮還是任性地垂了下去。

第三次穆響算是徹底恢復了，心智也比之前穩定，他感到有人握著他的手，他正想看向手的主人，便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努力克制顫抖的聲音。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在經歷了尖叫、戰栗、驚恐、窒息、眩暈之后，穆響終于接受這個事實，他并沒死，而是來到“另一個空間”。他曾經生活的空間被稱“腔體”，而這里是“操作艙”，這兩部分組成了一艘太空艦船。王書昂解釋半天什么是太空，什么是太空艦船，穆響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明白。最后他決定，舍棄五十七年的人生經驗，不去思考，全盤接受。雖然他做好了準備，但那些講解在他耳朵里鉆進鉆出，讓他木然，大部分都留不住。

“是我太急了。”王書昂看著表情茫然的穆響笑了。她老了，但依然很美，穆響是因為看得入神才茫然。

“我們還是從簡單的說起吧。”這句話把穆響游走的神思拉了回來。

王書昂握著穆響的手，語調輕快。她繞開那些艱深晦澀的科技部分，從穆響不知道的“故事”講起。關于人類家園地球的往事和“盤古號”承載的宏大目標，以及飛船出發之后的歷史。還有為什么大裂縫每次探索都會略有不同；為什么那些磚墻和鐵網總是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被破壞；為什么世界的微風始終朝一個方向吹拂；“盤古號”的工作人員和腔體居民隔絕往來的猜想；為什么說書人并沒有完全被區域管理局強硬地拘禁；為什么一定要有人留守在“盤古號”操作艙；為什么“盤古號”操作人員會用這樣的方式“吸納”腔體的居民；還有驚心動魄的“盤古號”艦船迎擊極低概率的小型星體撞擊事件……

為了緩解歷史的沉重和窒悶，王書昂還適當穿插一些“小常識”——那些年輕時不明所以的“規定和習俗”背后的真正原因——比如為什么一周有七天，一年有十二個月之類。

穆響聽得入迷，那些他曾經以為虛無縹緲，信口開河的神話原來都摻雜著如此壯闊和凄然的真相。

“所以，地面上，不，腔體的管理者，是清楚大裂縫是什么的？”

王書昂點點頭。穆響剛要追問，她便接著說道：“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剛才說到，人類本來差一點就滅亡了，沒有機器可以工作上百年，上千年更是不可能，所以需要不斷制造和替換元件。按照原始設計，這個工作由人工智能完成。你可以理解為就是機器自動完成，不用人來操作。機器同時還會對腔體的生態部分進行對應調控。

“最初的生態模擬在運轉百年之后，出現紊亂，原因不明，可能是誤差的累積變得無法矯正，也可能是人工智能本身出了問題，還有可能是單純的計算校驗錯誤。總之必須有人重新回到艦體，找出原因。但人類重新拿回操控權的時候，發現即便重新計算出恢復生態的參數，恢復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之后的舉措完全是孤注一擲，不得不賭一把的局面。人類很幸運，在減少系統干預之后，生態反而慢慢恢復并達到了平衡。如果當時滅亡了，人類也束手無策。任何計算都不可能精準預測生態系統，除了生態自己。

“隨之而來的事情更可怕，雖然人類活下來了，但人類失去了‘希望’，恐懼在人類中蔓延。一群人認為，這樣的災難還會再發生，有人說我們永遠都到達不了比鄰星b，還有人說，即便到達了比鄰星b，那里也不適合生存，更有甚者，說操作艙冷凍了大量人類的精子和卵子，一旦出現危機，便會毫不留情地舍棄腔體的居民。這樣的氣氛才是致命的，鬧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為了讓人類活下去，必須舍棄‘希望’，才能讓‘希望’存在。人類似乎從那時起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生存在艦艙，另一派生活在腔體。很可能，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做了一個‘黑暗’的決定，為了讓人們的心安穩下來。”

“似乎？”

“對，現在還沒人知道人類怎么度過的危機。那段百年的歷史被加密，用坐標進行的加密，只有到達目的地之后，那些資料和文件才會自動解密。我們只是猜想為了活下去，人類需要‘愚昧’，所以歷史必須被重構，傳授的知識必須被篩選。這種微妙的平衡就像約定俗成，一直維系著腔體管理者和操作管理者之間脆弱纖細的平衡。”

“篩選知識，篡改歷史，為了讓我們以為那里就是家園。”

“對，但也有人猜測，一開始就是兩群人，因為腔體的生態危機，出現了暴動，人們希望用冬眠艙的方式渡過危機，但冬眠艙數量有限，而且并不牢靠，沒人知道沉睡太久的人類是否還能被喚醒。所以用另一種方式掩蓋了真相。”

“所以為了維持穩定，那些知道真實歷史和散布謠言的人都被殺掉了？”

王書昂笑了。

“秘密總是很迷人，現在沒人知道真相。但我想，漂泊流浪的人類不會如此殘忍吧。答案只有到達比鄰星b之后才能知道了。”

“到了比鄰星b，人類就一定有希望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也需要適應很久吧，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人類總是很堅韌，你說對不對？”

穆響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如果為了掩蓋真相，為什么還有說書人呢？”說書人總是穆響心頭的一根刺。

“可能最初是想徹底掩蓋的，但我想，先賢們應該也意識到了，秘密沒辦法徹底掩蓋得密不透風。”

穆響露出困惑的表情。

“大裂縫沒辦法徹底封堵，這有技術問題。只要不是完全封堵，一定會有人對大裂縫產生好奇的。”

穆響皺起眉頭思忖著這句話。

王書昂笑笑，說：“因為山就在那里。”

“什么？”穆響更困惑了。

王書昂笑得更開心了，說：“你會明白的。”

穆響苦笑，心里似乎懂了一些，說：“我知道，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我明白。”

“好奇心、探索欲是人類的癮，是演化送給人類的禮物。”

“是‘癔癥’。”

王書昂告訴穆響，大裂縫的設計算是一種基于納米技術的篩選機制，從體能、腦波、情緒波動等身體的各項指標情況，去篩選那些適合的年輕人。像穆響這么大年歲能通過篩選的還是第一例。但穆響實在理解不了納米技術的原理，也搞不明白腦植入物，王書昂在解釋了三遍之后決定放棄。

“不用明白了，接受事實就好。”

穆響忽然嚴肅起來，低聲說道：“那天我沒有去……”

“我知道，一定有你沒辦法赴約的原因，要不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王書昂柔聲道。

穆響無力地點點頭，只有他內心知道，那是因為懦弱。因為這懦弱，讓他們錯過了三十七年。

醫生輕輕掀開隔離膜走進來，悄聲把王書昂叫到一旁。

“他一直生活在腔體，時間太長了，因為環境差異，再加上年歲也比較大，長時間生活在這里，對身體會造成負擔。”

王書昂低聲詢問了具體傷害，因為“盤古號”內外徑的差異，模擬重力會有所不同，這些差異對穆響的心腦血管、骨骼和軟組織都有潛在威脅。

“他只能回去？”

“他最好回去。”

“有辦法嗎？”

“有，但依然有風險。”

聽到這樣的回答，王書昂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該怎么告訴穆響，那條裂縫是他拼了命才跨越過來的。她決定暫時忘了這件事，先享受這來之不易的重逢。

之后幾天里，王書昂帶著穆響游覽了整個“盤古號”艦船的操作空間，還看到了真正的繁星。穆響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壯闊的璀璨蒼穹，他枯涸的眼睛濕潤了。

在穆響身體恢復之后，王書昂知道該告訴他了。她和醫生一起，把情況細致地告知了穆響，如果要留在這里則需要逐步接受身體的“改造”，這需要一些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需要往返“兩個世界”。穆響意識到，這意味著他每一次都要玩命奔跑才能通過大裂縫。他沉思好一會兒，露出一個坦然的笑容。

“我會鍛煉身體的，保證每一次都能通過大裂縫的考驗。如果有一天我沒能……”穆響欲言又止。

“我會去找你。”王書昂堅定地看著穆響，雖然她知道她的申請從未被批準，但此刻她顧不了那么多。

這時醫生輕咳了兩聲，“那個，我不是有意打斷兩位的浪漫。其實也不用為難穆響先生。”醫生看向穆響，“我們會給您身體里植入一個辨識器，作為通行證。這樣就可以順利通過大裂縫。”

王書昂一愣，說；“我來了三十七年，都不知道還有通行證這種東西。”

“制作起來很簡單。穆響先生的情況太罕見，這就是愛的力量吧，值得特殊對待。”

“小小年紀，油腔滑調，還土里土氣。”王書昂嗔道。

“我覺得挺好。”穆響害羞地刮了刮眉毛。

沒有載體能永存，但有些故事需要讓人們知道。穆響說他回去也去做一個說書人。

臨行前穆響把日記交給王書昂，輕聲說等我回來，便轉身走出艦艙。

王書昂翻開日記，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段落下，是穆響認真鄭重的筆跡——王書昂，我愛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王書昂輕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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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千年前的神話時代，人們生活在球體之上，那時太陽東升西落，夜幕降臨之時，天空會綴滿如寶石、如水晶一般閃亮的繁星。”

“繁星？”

“對，繁星！”

“我們更想知道穆響和王書昂最后在一起了嗎？”

“秘密總是很迷人。”

“真吊胃口！”

“大家不要聽他胡說八道，他是個癔癥患者。”

半決賽第一輪幸運讀者：江羿坤、蔣雨、張雪驄、楊晨曦、白珂宇，編輯部將與以上幸運讀者聯系寄送獎品，請保持聯絡暢通。

癔 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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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

當一群年輕人把一本殘破的日記交到穆響手上的時候，他看著扉頁上清秀但潦草的筆跡，就知道是她的沒錯。他本想燒了它，就像她所有的遺物一樣。他抬手剛把它丟進火堆，卻又發瘋一樣撲過去，踢開柴火，不顧肆意翻騰的火苗，用手不斷拍打焦曲的紙面，狠狠把它摟在懷里。殘火灼燒他的胸口，他不在乎。他跪在地上無聲地哭了，眼窩卻已枯涸，沒能流出一滴淚。

三十七年前，十九歲的她像犯了癔癥一樣，和一幫年輕人一起，不顧所有人的勸阻，跑去探索“大裂縫”，便再也沒回來。如今，好像一場輪回一樣，一幫犯了癔癥的年輕人跑去探索“大裂縫”，拾回了這本日記。現在，他只能抱著她的日記跪在地上哭泣。他撫摸日記燒焦的一角，口中呢喃她的名字，王書昂。

全怪那個說書人，把故事講得天花亂墜，什么考古、科技、文明、宇宙。如果三十七年前沒有說書人的造訪，王書昂也不會萌生去探索“大裂縫”的念頭。穆響心里的憤懣燒了三十七年，燒掉了他的脾氣，也把他的心燒成了灰。

安安穩穩栽培作物不好嗎？為什么要去追逐那些虛無的縹緲？那是傳說中的故事啊。王書昂，繁星……根本不存在啊。

穆響摩挲著日記，紙頁的邊角化成炭灰，染黑了他的手指。他想念她，想念像把刀子，一刀一刀插進他的心，千瘡百孔還未停下。他一頁一頁小心地翻開本子，那些字句把他帶回到三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天……

1321年5月22日"星期三"晴

穆響瘋了！居然冒著被處分的危險折了油菜花送給我。這追我追得也太明顯了。我這么爽快的人，不喜歡婆婆媽媽，我跑去問他是不是喜歡我，他居然說不是！行，嘴硬是吧，我專治嘴硬的。

穆響和我說，我們居住的FS0227區域來了一位說書人，講的故事引人入勝，就在左前方的石階廣場，每天黃昏開始講，講到太陽關閉。他約我一塊去，我打算假裝忘了這碼事，明天自己去聽聽，算是給他點顏色看看。

今天真是累慘了，到了種玉米的時節，上午播種，累得腰酸背疼，下午還要上課繼續學習農作物的知識，馬上又要考試了。穆響說他還在猶豫報考的方向，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干啥都溫溫暾暾的。

廣播里說，太陽關閉的時間開始逐漸延后，啊，夏天要到了，要熱起來了，真好。

穆響，你不嘴硬嗎，你給我等著。

1321年5月24日"星期五"晴

公告說下周一隨著太陽點亮會降水澆灌，還得追肥，周日又要忙了，累，不想干活，不想考試。

中午，穆響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石階廣場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都累蒙了，忘了說書人這碼事。他說說書人好像待一陣子就會走。我不想搭理他，他像個遲鈍的傻子一樣，沒看出來我故意對他很冷漠嗎？還不知道咋回事嗎？能不能像個爺們，主動點，真是急死了，二傻子一樣。

1321年5月26日"星期日"晴

太累了，不寫了，睡覺。

1321年5月27日"星期一"水

這也太精彩了！宇宙！文明！創世！哇！繁星！

不敢想象，神話時代，我們生活的地方居然是個球！那時的太陽是東升西落！（我不知道“東”和“西”是什么意思，后來問了說書人，他說就像現在的“前后左右上下”一樣是指示方位的。說書人說，我們現在太陽亮起的那端叫作“前”，熄滅的那端叫作“后”，幾千年前，太陽亮起的方向叫作“東”，熄滅的方向叫作“西”，我似懂非懂。）穆響這個傻子還低聲和我說說書人瞎扯，說要是生活在球體上，那是沒有辦法懸掛太陽移動的軌道的，真是個較真兒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神話故事”嗎？以為我不知道哦，就顯擺他懂得多。

我最喜歡繁星。說書人說，幾千年前不像現在，黑天后只能看見頭頂上方BJ061X區域的微弱燈火，家家戶戶都熄燈之后，天空就是一片漆黑。

神話時代太陽關閉后（他說是落山，我想意思應該差不多），黑色的天空會出現許多許多的亮點，就像珍珠和寶石一樣綴滿天空。那時的人們賦予它們美麗的名字，它們就是繁星。我閉上眼努力想象那個畫面，一定很美吧。

時間過得好快，都沒發現太陽暗淡下去，廣播提醒了太陽即將關閉的時間，不得不往回走了。

明天還要來聽！

1321年5月30日"星期四"晴

故事簡直太好聽了，每天上完課就想馬上跑到石階廣場，迫不及待。

感覺穆響似乎對這些故事并不感興趣，他總提醒我馬上要考試，《農作物種植理論與實踐》很難，不容易及格，不及格就拿不到資格證書，五次不合格就要徹底取消考試資格，就沒辦法成為農民，只能去從事清潔、搬運、服務等這些職業。他說他選好了種子培育專業方向，爭取拿到資格證。之后如果有機會就再去學習機械原理。我只有羨慕的份兒，聽說學完機械原理，再通過幾個專項考試，就可以申請操作播種機、灌溉機，甚至可以巡檢各區域里的所有機械。最重要的，還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電。他這個學霸，一定能成功！我可學累了，我就不考了。我能從事手工業，當個織工就心滿意足了。再偶爾幫家里打理幾畝田，閑下來的時間翻翻書，多愜意。

雖然穆響嘴上總說什么學習考試、職業規劃，但他還是每次都陪我來聽故事，他一定很喜歡我，所以才會“迎合”我吧。他總說要務實，務實當然沒錯，但為什么就不能給自己一點點幻想的空間呢。

1321年6月8日"星期六"水

和穆響吵架了，氣死我了。

本來今天沒有課，因為降水，上午也不需要勞作。我想拉著他去石階廣場，可他說想要看書復習，準備考試，還說說書人是純瞎扯，說的東西完全沒有任何道理依據，讓我也少去為好。他朋友也在旁邊附和他，讓我沒事多讀讀書，說球形上不可能有人居住，沒有東西包裹，上面所有東西都不安全。還猥瑣地說什么我們之所以“安全”，是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形狀像個“安全套”，因為被包裹著，所以很“安全”，真是低俗的比喻。穆響居然還在旁邊訕笑！穆響，你就繼續和這幫人混吧，早晚和他們一樣！

我懶得和這幫人爭辯，自己去了石階花園。

今天的故事太精彩了，說神話時期的人們獲得了神力。（說書人說什么原子振蕩、核什么，還做了比喻說就像果核里的種子成長為參天大樹，但我沒聽懂，不重要。種子破土的力量確實很大，這我知道。）這神力讓人們開始有了改造世界的力量。可這力量并沒有讓世界變得更好——諸神的黃昏——好悲壯啊，世界碎裂成了七塊，我們就是其中的一塊。從此天地卷起，把太陽包裹其中，隔絕了所有星光。

真想親眼看看繁星啊。

（為什么腦袋里會出現和穆響一塊看繁星的畫面，趕緊把他趕出去！）

1321年6月10日"星期一"晴

昨天穆響跑來石階廣場找我，我是真的生氣了，不想理他。但他死乞白賴站我旁邊。也不知怎么回事，攪得我心煩意亂，故事都沒怎么聽進去。

今天在課堂上，老師講到授粉操作的注意事項，我和旁邊的徐穎嘀咕了一句，說還是神話時代方便，風、蟲、水、鳥都能幫著花株授粉。徐穎聽完笑出了聲，害得我倆被老師發現。徐穎不仗義，她說是我說“神話時代好，風、蟲、水、鳥都能幫著花株授粉，就不用人工受累了”她才笑的。同學聽完都笑了，老師也笑了，說坐下吧。還說有想象力是好事，但要能分辨科學的可行性和虛構猜想的區別，如果條件允許這些當然是可能的，但這僅僅是科幻文學的一個美好愿景。提起文學，我有點懷念文學課，升到八年級就取消了文學課，全都是農業課、手工課了。

老師說，風、蟲、水、鳥的授粉效率太低。因為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微風始終朝一個方向吹拂，雖然太陽移動也會造成溫差風，但這些都不足以促成有效的傳粉。我們的蟲子種類不多，能夠傳粉的不到一半，其他途徑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啊，還是神話時代好，那時候鳥語花香，風和日麗，還有繁星。雖然我們現在也挺好，就是總感覺一切都太規矩了，一板一眼的，有些枯燥。我爺說，他小時候生活就是這樣的，都是這么過來的。哎，世界一成不變，在固有的規則下千篇一律，日復一日地周而復始，百年，千年……

1321年6月11日"星期二"晴

說書人講到了第二次創世。在地球的七個碎片之一上，人們安穩地生活不到百年，災禍便降臨了。環境紊亂，農作物減產，很多人死去了。就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人類極為艱難地生存著。

這時候，有一群人站出來，主張舍棄家園躲到地下去，而另一群人反對。雙方發生了一場曠世持久的對抗，一群人跑到了地下，帶走了所有關于力量的秘密。相傳，每個區域的大裂縫就是那群人逃往地下的入口。而留在地面上的人靠著自己的雙手，重新讓大地煥發了生機。自那之后，我們的祖先便十分謹慎地對待改造世界的力量。

而那些逃往地下的人們，因為舍棄了家園，被大地詛咒，變得皮膚蒼白，身材矮小，卻又力大無窮，貪戀財富，崇尚力量。

講完這個故事之后，說書人問了一句說，這就是全部的真相嗎？說完神秘地一笑，然后賣了個關子，說明天接著說。哎呀，太吊胃口了。

1321年6月20日"星期四"晴

穆響又跟我說少去石階廣場，說區域管理處的人已經開始注意說書人了。聽說他是從其他區域醫院跑出來的癔癥患者，腦袋有問題，所以才會胡言亂語。現在區域管理處的人正在確認信息是否屬實。

越傳越懸了，還有人說這個說書人年輕時候犯了癔癥，非要去探索大裂縫，然后人就消失了，過了好多年，人又出現了，就開始到處講故事。

據說這樣的說書人不少，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不同區域。

1321年6月21日"夏至"晴

說書人又出現了。

有人問起關于他的那些傳言，說書人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我覺得問這些的人很不禮貌。

還有人問說書人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說書人說，這是個秘密，想知道的話需要自己去探索。大家都很掃興。

據我所知，關于大裂縫有很多傳說，說書人的故事里說它是背叛大地的那群人逃跑的隧道，還有人說是通往地獄的黃泉路，還有人說其實就是廢棄的物資倉庫，還有人說就是大地上的裂縫而已。

圍繞著大裂縫還有特別多離奇恐怖的傳言，說每年都會有進到大裂縫里失蹤的年輕人。所有進過大裂縫的人，都會犯癔癥，越去越想去。還有傳言說，沒人能從大裂縫把原本屬于那里的東西帶出來，大裂縫里的東西總會在跨過某一邊界的時候化作齏粉。

即便區域管理人員想盡辦法封堵住大裂縫，那些磚墻也會在毫無察覺之下殘破倒塌，鐵網腐蝕的速度也比正常狀態下快很多。管理人員甚至討論過填埋的方案，但因為實在是太浪費物料而放棄了。

每一個區域都至少有一個這樣的大裂縫，看來真不是巧合呢。好神秘啊，好想親自去探索一下。

1321年6月23日"星期日"晴

有人來驅趕說書人，說他是癔癥患者，還讓我們不要相信他的胡言亂語。說書人被帶走了，我們都愣在原地。抓他的時候他沒有反抗，甚至臉上還掛著微笑，臨走時他說，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

我好喜歡這句話，我要把它寫在日記的扉頁上。說書人最后高喊，去大裂縫吧，那里有全部的真相。

我也想去看看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

1321年12月7日

大家需要共享探索大裂縫的經驗和經歷，所以建議把每個人探索的筆記傳抄一下，為向更深處探索做準備，可我都記在了日記上，看來不得不把關于大裂縫的那部分都撕下來了。

穆響和我說，不要再去大裂縫了。他說鄰居們和一些同學都在議論我，說我得了癔癥，腦袋有問題，對大裂縫魔怔了。

老師也找我談話了，爸媽也是。他們也就算了，我覺得你應該懂我呀。可你現在也在勸我，讓我順利畢業，安穩地做一個農民，不要再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要再去探索那條裂縫。連你都這么說，我有點傷心。你就真的不好奇嗎？

我每次說想找你一塊去大裂縫，你都生悶氣。你去過就知道了，大裂縫里有很多新奇的東西，那里面像個迷宮，錯綜復雜。某條隧道的盡頭可能豎著倒塌的石碑，還有蝕刻的壁畫，散落的雕像碎片。而且那些越深的岔路里更是神秘莫測，很多我們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最神奇的是，我們發現即便是同一條岔路，似乎每一次探索都會略有不同，就像有誰悄悄地來過，這念頭讓我毛骨悚然。還有，傳言是真的，我們從沒成功地把原本就在大裂縫里的東西帶出來，它們總是化作齏粉。

我開始相信說書人的那些故事可能并不是憑空捏造了。

1321年12月30日

這一次我們準備得十分充分，明晚決定向更深的地方探索一下。更讓我高興的是，在我的軟磨硬泡下，穆響終于同意和我一塊去大裂縫了，開心。

1321年12月31日

等了一個多小時，你沒有來。打算一塊探索大裂縫的伙伴們已經不耐煩了。不等了，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仔細想想，你從來沒說過喜歡我，更沒說過愛我，我在這兒期待個什么呢……

出發！大裂縫！我來了！

穆響合上日記，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看看大裂縫里到底有什么。

2

每年都會有年輕人在大裂縫失蹤，區域管理機構對此也是一籌莫展，鐵網加了一層又一層，磚墻也是砌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邪了門兒，過不了多久，磚墻就會倒塌，鐵網也會很快腐蝕。久而久之，大裂縫受到詛咒的傳言就更加深入人心。人們對大裂縫也越發忌諱，都很懼怕大裂縫，沒人愿意看守大裂縫。別說探索，繞著走都來不及。大人們還會把大裂縫編成恐怖故事恫嚇不聽話的小孩子。

就這樣，即便大裂縫沒有被封堵，也沒人愿意靠近它。人們都說那是被詛咒的地方，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說法。

進入裂縫之后，時空似乎與外部隔絕了，溫度、濕度、腳下的觸感都開始不斷變化。洞口處空曠的渾濁回聲也開始逐漸收斂，好像被巖壁吸收一般悄然消失。越是走進裂縫的深處，這種身處異世的感覺就越是強烈，見到的光景也越脫離常識，不知何用的物體殘骸，不明意義的裝飾符號，充斥其間。

裂縫讓人模糊了時間和距離，不知走了多久，穆響摸進一條逼仄的岔路，他聽到有人高喊。他扭身回看，在手電的光束下，狹長的空間在他眼前變化了形狀，扭曲、折疊、旋轉、再生、蠕動、擠壓、收緊，自己猶如置身活物腹中。巖壁被顛覆重塑，本該轟然倒塌又拔地而起的場景卻如墜噩夢一般來得悄然無聲，這不協調的違和感更顯面前這一幕驚悚可怖。他本該趁著來路還有一絲縫隙的時候匍匐翻滾回去，但只一個剎那，穆響毅然轉身，拔腿向前狂奔。他不想回頭，自己也說不清原因。也許因為他不愿回到那個沒有她的世界，也許是因為他也犯了癔癥，讓他錯以為，只要走到裂縫的盡頭，一定可以找到她，她就在那里等著他。

身后的呼喊頃刻便被隔絕消弭得一干二凈。在手電晃動的光柱下，穆響奮力奔跑，不敢松懈，雖然他只能聽到自己抬腿踏地的腳步聲，但他知道那無聲的巖墻并未停止，依然如鬼影緊追著他，伺機掩埋他。

抬腿，邁步，擺臂，呼吸，他機械地一遍一遍告訴大腦，跑，不停地跑。沒多久，腿開始腫脹，像灌了鉛，注了水，生了根。手臂也端不住了，穆響任憑它們甩蕩在身體兩側，手電滑脫，滾落到身后。靜默抹除了僅有的光亮。

穆響沒有停下腳步，踉蹌、跌撞、蹣跚。汗水裹住全身。他感到肺要炸了，幾次踏空的腳步都在提醒他，停下就會被這詭異的空間吞噬。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呼吸拉扯出尖銳的嘶嘶聲，他到極限了。他的嘴里涌出甜膩黏稠的糖漿味，瞬間變苦，變腥。他咳了一聲，意識連同血液同時被咳出了體外，感官瞬間被切斷，身體脫離了大腦的控制。穆響向前撲倒，輕飄飄地向下墜去。

他感到身體漸漸失去了重量，好像飄浮起來，意識也開始一點點滲漏出身體，但眼前原本的漆黑卻幽幽亮起。有光點，一個兩個，它們逐漸布滿視野，不耀眼，卻閃亮。

這就是繁星嗎？你一直渴求和向往的。

穆響感到一絲暖意，他牢牢地把日記本裹在懷里，任憑這幻象牽引，任憑它把自己帶往任何地方，都不再懼怕。

意識飄遠之時，他感到被拉扯搖晃，模糊的視線里，有人在對他說些什么，他聽不清。恍惚下，那人把他從幻境中拽了出來，星光散開，焦點慢慢恢復，那人的模樣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見到你真好，如果這就是死亡，我也是幸福的。這樣想著，穆響笑了，他的意識隨后徹底沉入黑暗。

等穆響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完全目瞪口呆。他置身在一個與其說陌生不如說讓他心悸恐懼的環境中，周圍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認知和人生經驗里。他的驚嚇導致生理上的血壓升高，心臟狂跳，伴隨著嘔吐感，身體參數的異常引起警報鳴響，他看見有人掀開半透明的簾子沖了進來，便又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他迷糊地問，這是哪里？

一個聲音回答他說：“鎮靜劑會讓你思維遲鈍，等藥效過去就好了。再睡一會兒吧。”

這聲音讓他安心。那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視線找到焦點，想要看清坐在床邊的人，可惜眼皮還是任性地垂了下去。

第三次穆響算是徹底恢復了，心智也比之前穩定，他感到有人握著他的手，他正想看向手的主人，便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努力克制顫抖的聲音。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在經歷了尖叫、戰栗、驚恐、窒息、眩暈之后，穆響終于接受這個事實，他并沒死，而是來到“另一個空間”。他曾經生活的空間被稱“腔體”，而這里是“操作艙”，這兩部分組成了一艘太空艦船。王書昂解釋半天什么是太空，什么是太空艦船，穆響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明白。最后他決定，舍棄五十七年的人生經驗，不去思考，全盤接受。雖然他做好了準備，但那些講解在他耳朵里鉆進鉆出，讓他木然，大部分都留不住。

“是我太急了。”王書昂看著表情茫然的穆響笑了。她老了，但依然很美，穆響是因為看得入神才茫然。

“我們還是從簡單的說起吧。”這句話把穆響游走的神思拉了回來。

王書昂握著穆響的手，語調輕快。她繞開那些艱深晦澀的科技部分，從穆響不知道的“故事”講起。關于人類家園地球的往事和“盤古號”承載的宏大目標，以及飛船出發之后的歷史。還有為什么大裂縫每次探索都會略有不同；為什么那些磚墻和鐵網總是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被破壞；為什么世界的微風始終朝一個方向吹拂；“盤古號”的工作人員和腔體居民隔絕往來的猜想；為什么說書人并沒有完全被區域管理局強硬地拘禁；為什么一定要有人留守在“盤古號”操作艙；為什么“盤古號”操作人員會用這樣的方式“吸納”腔體的居民；還有驚心動魄的“盤古號”艦船迎擊極低概率的小型星體撞擊事件……

為了緩解歷史的沉重和窒悶，王書昂還適當穿插一些“小常識”——那些年輕時不明所以的“規定和習俗”背后的真正原因——比如為什么一周有七天，一年有十二個月之類。

穆響聽得入迷，那些他曾經以為虛無縹緲，信口開河的神話原來都摻雜著如此壯闊和凄然的真相。

“所以，地面上，不，腔體的管理者，是清楚大裂縫是什么的？”

王書昂點點頭。穆響剛要追問，她便接著說道：“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剛才說到，人類本來差一點就滅亡了，沒有機器可以工作上百年，上千年更是不可能，所以需要不斷制造和替換元件。按照原始設計，這個工作由人工智能完成。你可以理解為就是機器自動完成，不用人來操作。機器同時還會對腔體的生態部分進行對應調控。

“最初的生態模擬在運轉百年之后，出現紊亂，原因不明，可能是誤差的累積變得無法矯正，也可能是人工智能本身出了問題，還有可能是單純的計算校驗錯誤。總之必須有人重新回到艦體，找出原因。但人類重新拿回操控權的時候，發現即便重新計算出恢復生態的參數，恢復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之后的舉措完全是孤注一擲，不得不賭一把的局面。人類很幸運，在減少系統干預之后，生態反而慢慢恢復并達到了平衡。如果當時滅亡了，人類也束手無策。任何計算都不可能精準預測生態系統，除了生態自己。

“隨之而來的事情更可怕，雖然人類活下來了，但人類失去了‘希望’，恐懼在人類中蔓延。一群人認為，這樣的災難還會再發生，有人說我們永遠都到達不了比鄰星b，還有人說，即便到達了比鄰星b，那里也不適合生存，更有甚者，說操作艙冷凍了大量人類的精子和卵子，一旦出現危機，便會毫不留情地舍棄腔體的居民。這樣的氣氛才是致命的，鬧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為了讓人類活下去，必須舍棄‘希望’，才能讓‘希望’存在。人類似乎從那時起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生存在艦艙，另一派生活在腔體。很可能，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做了一個‘黑暗’的決定，為了讓人們的心安穩下來。”

“似乎？”

“對，現在還沒人知道人類怎么度過的危機。那段百年的歷史被加密，用坐標進行的加密，只有到達目的地之后，那些資料和文件才會自動解密。我們只是猜想為了活下去，人類需要‘愚昧’，所以歷史必須被重構，傳授的知識必須被篩選。這種微妙的平衡就像約定俗成，一直維系著腔體管理者和操作管理者之間脆弱纖細的平衡。”

“篩選知識，篡改歷史，為了讓我們以為那里就是家園。”

“對，但也有人猜測，一開始就是兩群人，因為腔體的生態危機，出現了暴動，人們希望用冬眠艙的方式渡過危機，但冬眠艙數量有限，而且并不牢靠，沒人知道沉睡太久的人類是否還能被喚醒。所以用另一種方式掩蓋了真相。”

“所以為了維持穩定，那些知道真實歷史和散布謠言的人都被殺掉了？”

王書昂笑了。

“秘密總是很迷人，現在沒人知道真相。但我想，漂泊流浪的人類不會如此殘忍吧。答案只有到達比鄰星b之后才能知道了。”

“到了比鄰星b，人類就一定有希望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也需要適應很久吧，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人類總是很堅韌，你說對不對？”

穆響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如果為了掩蓋真相，為什么還有說書人呢？”說書人總是穆響心頭的一根刺。

“可能最初是想徹底掩蓋的，但我想，先賢們應該也意識到了，秘密沒辦法徹底掩蓋得密不透風。”

穆響露出困惑的表情。

“大裂縫沒辦法徹底封堵，這有技術問題。只要不是完全封堵，一定會有人對大裂縫產生好奇的。”

穆響皺起眉頭思忖著這句話。

王書昂笑笑，說：“因為山就在那里。”

“什么？”穆響更困惑了。

王書昂笑得更開心了，說：“你會明白的。”

穆響苦笑，心里似乎懂了一些，說：“我知道，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我明白。”

“好奇心、探索欲是人類的癮，是演化送給人類的禮物。”

“是‘癔癥’。”

王書昂告訴穆響，大裂縫的設計算是一種基于納米技術的篩選機制，從體能、腦波、情緒波動等身體的各項指標情況，去篩選那些適合的年輕人。像穆響這么大年歲能通過篩選的還是第一例。但穆響實在理解不了納米技術的原理，也搞不明白腦植入物，王書昂在解釋了三遍之后決定放棄。

“不用明白了，接受事實就好。”

穆響忽然嚴肅起來，低聲說道：“那天我沒有去……”

“我知道，一定有你沒辦法赴約的原因，要不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王書昂柔聲道。

穆響無力地點點頭，只有他內心知道，那是因為懦弱。因為這懦弱，讓他們錯過了三十七年。

醫生輕輕掀開隔離膜走進來，悄聲把王書昂叫到一旁。

“他一直生活在腔體，時間太長了，因為環境差異，再加上年歲也比較大，長時間生活在這里，對身體會造成負擔。”

王書昂低聲詢問了具體傷害，因為“盤古號”內外徑的差異，模擬重力會有所不同，這些差異對穆響的心腦血管、骨骼和軟組織都有潛在威脅。

“他只能回去？”

“他最好回去。”

“有辦法嗎？”

“有，但依然有風險。”

聽到這樣的回答，王書昂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該怎么告訴穆響，那條裂縫是他拼了命才跨越過來的。她決定暫時忘了這件事，先享受這來之不易的重逢。

之后幾天里，王書昂帶著穆響游覽了整個“盤古號”艦船的操作空間，還看到了真正的繁星。穆響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壯闊的璀璨蒼穹，他枯涸的眼睛濕潤了。

在穆響身體恢復之后，王書昂知道該告訴他了。她和醫生一起，把情況細致地告知了穆響，如果要留在這里則需要逐步接受身體的“改造”，這需要一些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需要往返“兩個世界”。穆響意識到，這意味著他每一次都要玩命奔跑才能通過大裂縫。他沉思好一會兒，露出一個坦然的笑容。

“我會鍛煉身體的，保證每一次都能通過大裂縫的考驗。如果有一天我沒能……”穆響欲言又止。

“我會去找你。”王書昂堅定地看著穆響，雖然她知道她的申請從未被批準，但此刻她顧不了那么多。

這時醫生輕咳了兩聲，“那個，我不是有意打斷兩位的浪漫。其實也不用為難穆響先生。”醫生看向穆響，“我們會給您身體里植入一個辨識器，作為通行證。這樣就可以順利通過大裂縫。”

王書昂一愣，說；“我來了三十七年，都不知道還有通行證這種東西。”

“制作起來很簡單。穆響先生的情況太罕見，這就是愛的力量吧，值得特殊對待。”

“小小年紀，油腔滑調，還土里土氣。”王書昂嗔道。

“我覺得挺好。”穆響害羞地刮了刮眉毛。

沒有載體能永存，但有些故事需要讓人們知道。穆響說他回去也去做一個說書人。

臨行前穆響把日記交給王書昂，輕聲說等我回來，便轉身走出艦艙。

王書昂翻開日記，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段落下，是穆響認真鄭重的筆跡——王書昂，我愛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王書昂輕聲呢喃。

0

“……幾千年前的神話時代，人們生活在球體之上，那時太陽東升西落，夜幕降臨之時，天空會綴滿如寶石、如水晶一般閃亮的繁星。”

“繁星？”

“對，繁星！”

“我們更想知道穆響和王書昂最后在一起了嗎？”

“秘密總是很迷人。”

“真吊胃口！”

“大家不要聽他胡說八道，他是個癔癥患者。”

半決賽第一輪幸運讀者：江羿坤、蔣雨、張雪驄、楊晨曦、白珂宇，編輯部將與以上幸運讀者聯系寄送獎品，請保持聯絡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