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滿的一生

編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來自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保羅·巴奇加盧皮（Paolo"Bacigalupi）。保羅1972年出生于科羅拉多州帕奧尼亞，曾獲雨果獎、星云獎、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等獎項，以及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他的小說發表在《奇幻與科幻雜志》《阿西莫夫科幻小說》和環境雜志《高鄉新聞》上，代表作有《發條女孩》和《水刀子》等。

保羅畢業于歐柏林學院東亞研究專業，曾學習中文并在中國學習工作過，作品中富含亞洲元素。在2024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上，科幻世界的編輯們對保羅進行了專訪，采訪內容將在文末呈現。

保羅的寫作中，對地球環境的關注是最為常見的主題。本篇小說也由此展開：露兒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不過她生活在環境惡化的近未來。火災、颶風和瘟疫編織成了她漂泊的童年。她將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又將如何看待造就這一切的祖輩們？小說僅通過記錄露兒的日常生活便回答了這一切。

到了露兒十五歲那年，她已經習慣用搬家的次數來衡量自己的人生。她的生活就像一張被撕成碎片的羊皮紙，每搬一次家，整張羊皮紙就少一部分。每一塊碎片都被她折疊、再折疊，直到變成一個怪誕的折紙作品：撕這兒，折那兒，這塊碎片變成了一棟正在燃燒的房子；再撕，再折，那塊碎片變成了一輛銹跡斑斑的柴油卡車，向南方駛去；再撕，再折，這部分變成了一棟沒有屋頂的公寓樓。

再撕，再折，成了一口棺材。一直撕下去。

露兒第一次搬家是在她八歲那年，她的父母賣掉了他們在科羅拉多河谷里經營的小型農場。她的父母曾是千禧年末那一波“田園生活”潮流的追隨者，厭倦了城市中無意義的消費主義，轉而投身自然。他們種植有機微型蔬菜①，然后賣給附近滑雪小鎮里打著“從農場到餐桌”旗號的餐廳。

“我們這樣的生活才是正道。”她爸爸常說，“讓生活慢下來，貼近自然，扎根土地。”

然后“馬龍-特雷瑟里大火”燒毀了阿斯彭②。煙霧散去后，樹木像光禿禿的黑色棍子一樣，佇立在炙熱的藍天下，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氣味。滑雪坡道上散落著化為灰燼的雪丘，泥石流隨后把這些灰燼全部吞沒了。

火災后，億萬富翁們的豪宅被燒得黢黑，只剩下一片廢墟，像是阿納薩齊人的房子③，露兒就在這片混凝土地基中，四處搜尋戰利品。鋁在銀鑄件中積聚，熔化成小溪。落地窗上殘余的玻璃成了半熔化的樣子，閃閃發光，像是寶石碎片。

一開始，露兒的父母還覺得挺好笑，看著那些曾挑剔他們蘿卜菜葉上有泥點的富人們完全顧不上自己的資產，慌不擇路地逃離大火，某種幸災樂禍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其他山區小鎮也在慢慢走向衰亡，干旱開始侵蝕這些風景如畫的小鎮，積雪越來越少，夏日的天空被煙霧籠罩。

露兒的父母本可以再堅持一陣子，但積雪越來越少，灌溉水源也就跟著不夠了，很快他們連生活用水都沒了，因為他們家下方的地下蓄水層無法再擁有補給水源了。村里的老人們笑話說，他們買下的這片土地的灌溉水權很差，水井也很糟糕。

“我爸說你們早該知道會這樣。”露兒的朋友亨特對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水權是怎么回事。肯定是你們的水源被切斷了。”

“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露兒反駁說。

“我爸說，你們早該知道。”

兩人因為這件事不再聯系。不久后露兒搬走。

后來，露兒聽說亨特家也沒有水了——他們家可是六代人都在這片土地上放牧和務農。露兒編輯了一條短信想問亨特：那你爸是不是也早該知道呢？但她發出去之前還是刪掉了。

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小鎮，露兒對第一次搬家感到很難過。她還記得搬家那天，卡車噴著煙，發出濃烈的柴油氣味，一路當啷作響，和他們在農場用的電動皮卡完全不同。媽媽告訴她，她的大衣柜帶不走。

“寶貝，我們在奧斯汀的公寓放不下這么大的家具。”

為了安慰她，媽媽給了她一部新手機。雖然大家具帶不走，但露兒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機。至少，手機是便攜的。

開車南下的路上，露兒給諾娜打了電話。

“哎呀，親愛的，”諾娜安慰道，“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還是有好的一面的。外面有一個很大的世界等著你去了解。而且，你還能看見蝙蝠呢！”

“蝙蝠？”露兒不由得好奇起來。

“奧斯汀是有蝙蝠的。有很多很多。”

比起一輩子只生活在一個小地方，看到更大的世界意味著你不會那么無知，這可是好事。

這是諾娜說的。

諾娜一直不太認同大學生跑去當農民，所以她很高興他們要搬家。爸爸如此說道。

在奧斯汀，露兒媽媽在一個樂隊里彈尤克里里，爸爸開電動卡車送貨。他們有時會在晚上一起沿著科羅拉多河散步，看著成群的蝙蝠從議會大街的橋下飛出，追逐著飛蟲。夕陽映照在城市的天際線上，建筑上新覆蓋了鈣鈦礦太陽能板，泛著微光。

有些人說這里跟以前不一樣了。有些蝙蝠是入侵物種，它們是吸血蝙蝠，而不是吃蟲子的。但它們畢竟還是蝙蝠，露兒喜歡它們。

露兒的新學校很大，比起原來只有亨特一個朋友，在這里她有了更多朋友。這里有芭蕾舞班和跆拳道班，還有一個紫色頭發的老太太教搖滾鼓。

諾娜笑道：“看吧，事情總會好起來的。”

但在一個夏夜，電網癱瘓了。凌晨三點，氣溫高達110華氏度①。每個人都被限制用水，城市中央一片漆黑。所有人都走到街上，急切地想吹吹風。大家紛紛抱怨，指責環保主義者、電池公司、天然氣公司、奧斯汀電力公司、聯邦法規，還有得克薩斯州對低稅率的偏愛……露兒爸爸說，得州根本沒有預料到，破紀錄的高溫會給電網帶來多大壓力。

露兒中暑了。她的父母決定搬家。露兒媽媽已經在邁阿密的一家抵押貸款公司找到了一份遠程工作。如果搬過去實地工作，她還能升職。

在邁阿密，露兒爸爸騎著一輛短途電動貨運三輪車，專門給餐廳運送冰凍的魚。露兒有時候會去海里游泳。那時候海灘上還沒有到處都是水母和海藻。那時候還行。

在有一次的每周電話聊天里，諾娜跟她聊起了古巴咖啡。

“你看吧，”露兒嘗試了一次古巴咖啡后，諾娜說，“糖融在咖啡里煮出來的味道更好。我第一次喝到這種咖啡，是我去古巴度假時。不過要論最好的咖啡，還得是意大利的濃縮咖啡。”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東西？”露兒問她。

“哈哈，”諾娜笑了，“我這一輩子活得很充實。那時候坐飛機便宜多了。現在有了航空稅，想飛要難多了。”

“我真希望也能飛到其他地方去。”

“嗯，也許我們可以存點錢去意大利。”

安娜琳颶風來襲。按佛羅里達的標準來說，這場颶風不算嚴重，但在露兒眼中，這場按照新氣象等級劃分為四級的颶風，看起來已經很恐怖了。

“這沒啥，”爸爸告訴她，暴雨敲打著他們公寓的窗戶，“新的颶風等級最高是十一級呢。”

媽媽笑了，還在空氣中做了個彈吉他的動作。露兒沒懂這個笑話，于是他倆給她看了油管（YouTube）上刺脊樂隊①的片段。

露兒和父母一起笑了起來——他們一起嘲笑那個白癡吉他手和他的音箱——但這個片段并沒有讓露兒感到安心，反而讓她想知道，如果真有一場十一級的颶風來襲，將會是什么樣。

一個月后，凱瑞颶風來了。凱瑞在短短兩天內，從新氣象等級的三級颶風飆升至九級。州長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佛羅里達州的人們縮成一團，無處可逃。在最強風來襲之前，暴雨排水系統里的水就已經開始往外涌。邁阿密新修的防海堤消失了，它的雙面都被吞沒了。巨大的水量淹沒了城市新修的抽水站。這些抽水站電力短路，罷工了。

露兒和父母，還有媽媽的新樂隊的成員們一起擠在公寓里避難。他們住的藍棕櫚公寓是附近最安全的公寓建筑，它是根據新氣象等級建造的。

“藍棕櫚公寓絕對牢固，”爸爸說，“我們搬來時，我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

樓下的街道上，樂隊的面包車漂走了。是真的浮在水面上漂走了。露兒看到人們也漂走了。

邁阿密還沒從凱瑞颶風的重創中恢復過來，黛莉婭颶風就來襲了。大家都說這只是純粹的運氣不好。但在露兒看來，簡直就像上帝在和他們玩保齡球。人們還沒來得及恢復、喘口氣、補給物資，上帝的保齡球就又滾了過來。黛莉婭把藍棕櫚公寓的房頂掀了起來，像開罐器一樣把頂蓋撬掉了。

等到晴天再現時，他們的窗戶已經不見了，一面墻也坍塌了。似乎是有什么又大又重的東西撞上了磚石，然后又被風吹走了。是一輛車？一棵樹？還是一輛公交車？誰都不知道。

他們用床單和被罩蓋住窗戶，暫時用來遮擋，等著維修人員來修理。然后就傳來了消息，說公寓公司要棄置這棟樓。保險公司因為面臨著太多索賠，快破產了，所以公寓公司也跟著跑路，只留下所有人蹲在廢墟之中。

“好吧，往好處想，至少我們不用交房租了。”媽媽打趣道。

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媽媽工作的抵押貸款公司也要破產了。隨著保險公司倒閉，人們紛紛從殘破的房子中離開，留下未付的抵押貸款。這在金融系統中引起了一連串的反應。人們為什么要為一棟永遠都修不好的房子繼續還貸呢？

“聯邦應急事務管理局呢？”爸爸一邊用木炭、沙子和紙巾做成的自制過濾器泵取渾濁的水，一邊抱怨，“面對這種情況，應該有救援呀。”他光著膀子干得汗流浹背。露兒發現，爸爸現在骨瘦如柴，遠沒有她兒時看起來那么高大威猛。他只是個害怕的、瘦得嚇人的男人，濃密胡子里新添了幾根白胡須。“本該有應急救援資金的啊。”

“面對現在的情形，他們已經盡力了。”媽媽安慰道，“還有其他地方也需要救援。他們已經顧不過來了。”

這是問題的關鍵。上帝的保齡球橫掃了整個南方。勞德代爾堡、坦帕，還有亞拉巴馬州的莫比爾都遭受了重創。在得州，休斯敦被淹，科珀斯克里斯蒂也是。這些還只是人們叫得出名字的大城市——那些小鎮呢？它們可能還在，也可能已經被淹沒，然后消失了。誰知道呢？根本沒人能過去確認。

在邁阿密，終于開始排水了。街道上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陳舊的機油味、魚腥味、糞便味，還有從下水道、垃圾箱和地下室里翻涌上來的垃圾的味道。蒼蠅、蚊子和流浪狗成群亂竄。但至少，這座城市正在排水。

有人說邁阿密足夠有錢，能夠挺過去。這種說法的擁護者已經開始想象未來的防風加固版邁阿密了。現在他們還被水淹了，這使得他們意識到應該一開始就建成那種防御嚴密的“水上威尼斯”一樣的邁阿密。他們這次一定要讓建筑物們漂浮起來，哪怕是跟老天爺杠上。

有錢人喜歡邁阿密，露兒媽媽說，所以或許這個城市真的能挺過去。

而新奧爾良呢？新奧爾良就是個浴缸。有錢人根本不在乎新奧爾良。

有錢人都是種族主義者，這也是媽媽說的。

與有錢人不同，蚊子從不搞歧視。它們平等地愛所有的海岸城市，也愛所有人。蚊子從破碎的窗戶溜進來，它們翅膀發出的嗡嗡聲一直在露兒的耳邊盤旋，她的皮膚上總能看到蚊子叮咬過的紅腫。紗窗賣光了，聯邦應急事務管理局發放的蚊帳被大量囤積。沃爾瑪一再重復說送貨卡車很快就到，肯定會到。大家都被咬得渾身是包。

他們因此全都發燒了。

諾娜說這是一種新瘧疾菌株，美國疾控中心曾預警過，但由于該死的共和黨一直削減資金，這種疾病一直沒有得到應對。現在，它終于如流行病學家所預言的那樣到來了。奇怪的是，孩子和老人反而更容易挺過去，而中年人往往撐不過去。

露兒爸爸就沒能撐過去。露兒和媽媽通過Skpye①視頻報喪的時候，諾娜哭了。

“為什么爸爸對諾娜那么生氣？”后來露兒問道，“他為什么不愿意和諾娜住在一起？”

媽媽的表情有些勉強。最后她說：“諾娜總是抱怨各種問題，卻從不認為她需要為這些問題做些什么。而且，她很討厭我們去種地。我認為她覺得我們是在侮辱她，在評判她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你們確實這么做了，對吧？”

“諾娜做出的某些選擇讓你爸爸很困擾，尤其是在你出生之后。”

“比如坐飛機？”

“還有開車、吃肉。”媽媽搖了搖頭，“不過說到底，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家都這么干，然后一起讓所有人的情況變得更糟。也不只是諾娜。”

再后來，露兒向諾娜問起這件事：“媽媽說，爸爸生你的氣，因為他不喜歡你的生活方式。”

“哎呀，寶貝，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總得從中找到點樂趣吧。”她的眼睛濕潤了，“人生苦短，我們總要享受一點兒快樂。你也該學會享受些什么。我真希望你能擁有自己享受的事情。”

她用手機給露兒轉了點錢，讓她買些喜歡的東西，但露兒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們的公寓已經破敗不堪，他們也即將再次搬家。露兒并不想要更多的東西，或許唯一想要的就是一頂蚊帳吧。

露兒想知道，如果飛去世界遙遠的另一邊，會是什么樣子？去意大利這樣的地方喝一杯濃縮咖啡。或者飛去日本，看一看京都的寺廟，諾娜曾經去那里打坐。不過諾娜給的錢，根本不夠做這些事情。

諾娜希望她們搬去波士頓和她團聚，但露兒媽媽更傾向于紐約。她們去和阿曼多舅舅住在一起了。

阿曼多舅舅說佛羅里達州的人們罪有應得。

“那些破爛的防海堤！不過是一些得到政治任命的人隨便定下的標準！這就是為什么曼哈頓采用的是歐洲的標準。隨便你怎么說這里的稅收，但至少我們不會拿科學開玩笑。”他一邊切著牛排，一邊搖頭感嘆邁阿密的愚蠢。“他們肯定會完蛋的，”他邊嚼著嘴里的東西，邊用叉子比畫著，“從他們用那些狗屁的美國標準開始，他們就完蛋了。”

“別這么說話。”露兒的媽媽揉著太陽穴說。她盤子里的肉一點兒都沒動。

“說什么？完蛋了？”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詞。”

“都已經有五個城市被淹了，你居然還在意我他媽的措辭？”他不可思議地笑了笑。“是措辭給你帶來的麻煩嗎？”他搖了搖頭，指了指她的盤子，“嘗嘗這牛排吧，這是神戶雨林牛排。”

“我沒胃口。”

“零碳排放？零動物虐待？那這正合你的口味。你根本嘗不出來這是合成肉。零甲烷，零森林砍伐。你老公一定會愛上這種垃——好東西。嘗嘗吧。”

“等會兒再說吧。”

“隨你便。”他又給自己切了一塊兒，“你喜歡這牛排嗎，露兒？”

“喜歡，好吃的。”

“那當然好吃。”他又叉起了一口肉，一邊吃，一邊說話，聊回之前的話題，“什么狗屁標準，是哪個石油公司的蠢貨說客搞出來的！就像當初說客們搞汞和甲烷的標準一樣，還有所有其他的那些垃圾標準。然后邁阿密的蠢貨們就直接用了海平面上升的估算值。他們是自己找死。”

“阿曼多……”露兒的媽媽說，“這里面涉及真正的人，不只是你那些投資的數字表格。”

“我早就做空邁阿密了，你知道的吧？”

媽媽瞪著他。阿曼多消停了。但這個詞在露兒的腦海揮之不去——“完蛋”。

她早就知道這個詞。她會用六種不同的語言說這個詞，都是她在搬家過程中從不同地方的孩子那兒學來的。他們總是把這個詞掛在嘴邊：誰要叫誰完蛋；單詞測驗有多扯淡；完犢子；渾蛋；“渾蛋校長瓦斯奎茲”——這是一個Snapchat①的聊天群名。但這個詞總是用得很隨意，他們也就隨口一說，對這個詞沒有切身的感受。他們沒有理解這個詞。

邁阿密完蛋了。這詞現在聽起來終于對味了。

完蛋了。

冷酷、惡心、低劣。

這個詞所描述的，正是露兒每天所體驗到的世界。她生活中的那些大人們似乎專注于假裝這個世界不是這樣。就像只要他們足夠努力地假裝下去就會沒事。就像他們假裝邁阿密防海堤足夠大。就像諾娜假裝坐飛機是沒問題的。他們閉上眼睛，裝作不知道。

而現在，所有人都完蛋了。

讓阿曼多說出這個詞，幾乎是一種如釋重負。這個詞和有機羽衣甘藍、無砷糙米一同出現在晚餐桌上，讓露兒心中那些埋藏已久、尚且模糊的感受有了形狀。那是一種之前她一直無法命名也無法描述的東西，因為她身邊所有的大人們從未誠實到敢于清楚地說出這個詞。這感覺就像一扇門被猛地踹開了。

阿曼多一把這個詞說出口，真相仿佛就在陽光下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現在，露兒看出來了，她能看見這個真相無處不在：在面包、奶酪、蔬菜、雞肉的價格上，在街頭乞討的孩子們身上，在冬季颶風沿海岸線來襲的警告中。暴雨降落，冰流阻塞了河道，猛烈撞擊著曼哈頓自己的防海堤。

露兒的媽媽曾經保證，紐約對她們來說會是一個好地方。這里是她長大的地方。但過去的紐約和如今完蛋了的紐約已經截然不同。阿曼多是唯一有工作的人，但即便對他來說，一切也在不斷變化。

在全國各地，海平面上升、森林火災、干旱、颶風和洪水摧毀了人們的家園。大家變成了氣候難民，紛紛離開，留下了一座座破敗的房子，還有堆積如山的債務。所以現在，隨著抵押貸款公司和保險公司的倒閉，銀行也開始倒閉。阿曼多之前做空了邁阿密——他跟露兒解釋說“做空”就是“賭某個地方會完蛋”——這種投資本來能讓他賺一筆，但前提是要有安全的地方存放他賺到的錢。

露兒和媽媽搬到紐約六個月后，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垮了，美元匯率跳崖般下跌。銀行接連倒閉，曼哈頓的交易員們紛紛破產，整個對沖基金行業灰飛煙滅。華爾街停擺，支票賬戶被凍結，人們失去了所有積蓄，包括退休金、教育基金、個人社保賬戶——

就像世界上的錢都蒸發了一樣。

媽媽決定把露兒送到波士頓。

“我不想跟諾娜住。我想跟你一起生活。”露兒在公交車站和媽媽擁抱告別時，哀求道。

“等我找到工作，你就能回來和我在一起了。”媽媽說，擦了擦露兒的眼淚。

又是一些假裝的戲碼。大人們都在裝模作樣，除了阿曼多。他擁抱了露兒，并把一小卷汗津津的現金塞進她手里。“祝你好運，小丫頭。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能用這個。記住了嗎？只有緊急情況。”

“我會記住的。你工作的事我感到很遺憾。”

“是啊，我早該把錢換成人民幣的。”他咂摸著嘴，感到惱怒，“我當初干這一行，就是因為我發誓自己永遠不去挖溝。但現在我甚至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愿意讓我去修防海堤。太多氣候難民搶著干這個破活兒了。”

他所在的投資公司倒閉后，他現在看起來完全變了樣。

去波士頓的巴士經過了三個麻省高速公路檢查站。他們反復掃描她的家庭通行證條形碼。車上拿著假證的孩子被拉下車，接著被送了回去。每次州巡警掃她的通行證時，露兒都期待這次能輪到她被攔下。

“真希望你能早點就過來。”諾娜在南站擁抱露兒時說，“我有地方，我一直都有給你留地方。”她把露兒抱得更緊了，在熙熙攘攘的車站里，露兒有那么一刻感到了安全。

即便是中午，地鐵里也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盡管實行了移民管制，難民還是席卷了波士頓。“所有人都想進來。”她倆大汗淋漓地排著隊，諾娜說，“我一直把多余的空房間掛在愛彼迎（Airbnb）上出租，租金高得離譜，這倒是幫我解決了食物價格昂貴的問題。面對這么多次的旱災，我真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買得起食物的。”

諾娜把從亞拉巴馬州來的一家人趕走了，給露兒騰出了房間。

“我得趕回醫院去。”諾娜一邊換床單一邊說，“你要是出門，記得小心搶劫犯。現在沒有那么多工作給人們做。”

諾娜是一名精神科醫生，專治心理創傷。國家付錢讓她給難民們開抗抑郁藥和抗焦慮藥。“苯二氮?類藥物①便宜，”她開玩笑說，“但住院床位很貴。而且酷熱讓大家都快瘋了。”

諾娜還說她們會很安逸。她的獨棟房子快被拆了，政府打算把這兒改成高密度住宅。諾娜要搬到高層住宅去，“他們已經規劃好這片老地方了。”

波士頓似乎的確是有規劃的。廣告牌上把大波士頓稱為“未來之城”。從艾爾懷夫一直到海邊，都禁止汽車通行。現在只有電動有軌電車和偶爾的應急車輛被允許使用那些變窄了的主干道，剩下的街道被改造成了電動自行車道和綠化帶。夏天時，爬藤的綠蔭遮蔽步道；冬天時，高樓之間架起了封閉式的天橋。整個城市看不到一滴汽油的影子。

露兒能看出來，這座城市本該是很宜居的，但被從那些毫無規劃的地方擁入的氣候難民擠得不堪重負。露兒本該就讀的學校——諾娜說那所學校很好——已經人滿為患。學校給孩子們發了一次性平板電腦，讓他們在可汗學院線上學習，而不是完成真人老師布置的作業。孩子們臉貼臉擠在一起，盤腿坐在地板上，有安保人員看管著他們。

露兒開始逃課，跟其他的氣候難民孩子一起在查爾斯河邊消磨時光。吉優是個來自北卡羅來納州沿海地區的女孩。喬什是個從艾奧瓦州來的男孩，他之前從未在城市生活過。那次露兒看到他正在用麥當勞的廢包裝袋折紙，決定從此要罩著他。

大多數日子里，他們會坐在新修的查爾斯河堤壩上，用石頭在水面上打水漂，河水是溫熱的，長滿了藻類。他們偶爾還會輪流吸喬什的哮喘吸入器。在北部的加拿大，甲蟲災害讓大片森林死亡，現在這些森林正在燃燒，濃煙不斷飄向南方。人們稱這些煙霧為“燒焦的加拿大人”。他們根據從加拿大飄來的煙霧濃度，以及需要吸幾次哮喘吸入器，來給波士頓的天氣打分。

一對穿著熒光運動衣、戴著耐克防顆粒物口罩的慢跑者，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邊跑還邊向他們投來鄙夷的目光。

“他們怎么知道我們不是本地人呢？”喬什又吸了一口哮喘吸入器，“他們怎么看出來的？”

“估計是聞到了我們身上的難民味兒。”吉優答道。

露兒也曾想過這個問題。她也曾多次被波士頓本地孩子追趕，那幫孩子一心想要教訓這些外來者。她認為，也許是她和她的朋友們的身體姿態不一樣，像是那些被踢過太多次的狗，本能地畏縮著身子。

“這讓我有點兒想看到這里的堤壩也垮一垮。”喬什說。

露兒能想象出這種情景。她能想象波士頓——盡管這座城市在努力加固自己并適應變化——就像她去過的其他地方一樣，被淹沒的樣子。她想知道這是否會真的發生，還是波士頓會多多少少做得更好，不再假裝無事發生，而是做一些正確的事。

在露兒回家的路上，一群波士頓本地孩子從潮濕的小巷里突然沖出來，撲向她。他們對她拳打腳踢，最后她蜷縮成一團倒在人行道上。他們打得她遍體鱗傷，痛哭不止。他們最后還朝她吐口水，并警告她滾回她來的地方去。

等到她終于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在屋子里，她看到諾娜安然地躺在安樂椅上睡著了，電視上正放著奈飛（Netflix）的節目。

露兒站在屏幕閃爍下忽明忽暗的黑夜里，品嘗著口中的血腥，緊緊捂住自己受傷的肋骨。她的奶奶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空調嗡嗡地運轉，試圖對抗十月的酷熱。即便關著門窗，露兒也能聞到加拿大燃燒的味道。這個存在了成千上萬年的世界正在灰飛煙滅。

露兒努力回憶著自己生命中有沒有哪一刻，沒有大火、沒有洪水、沒有崩塌，然后發現自己記不起這樣的時刻了。她試著回憶自己是否曾像諾娜那樣安然入睡過。

諾娜說她愛露兒，但露兒心里只能感到她們之間空洞的距離——那是奶奶享受過的人生，與露兒繼承的破碎人生之間的鴻溝。奶奶曾在意大利喝濃縮咖啡，在京都寺廟里打坐。她度過了完滿的一生。

露兒只想掐死諾娜。

①譯者注：微型蔬菜是蔬菜嫩芽，在子葉長出一組真葉后立即對蔬菜進行采摘即可得。它們可作為視覺、風味和質地的增強劑。

②譯者注：阿斯彭位于美國的科羅拉多州，是一座典型的美式滑雪度假勝地。

③譯者注：阿納薩齊人，是北美西南地區古印第安文化的一脈，他們的建筑形式非常特別，房屋以土坯和石頭制造，呈階梯狀排列。

①譯者注：約等于43.33攝氏度。

①譯者注：美國著名音樂喜劇電影《搖滾萬歲》中所虛構的傳奇重金屬樂隊。

①譯者注：Skpye是一款美國即時通信軟件，其特點是可通過傳統電話網致電他人。

①譯者注：Snapchat是一款美國即時通訊軟件，其特點是消息“閱后即焚”。

①譯者注：一種精神藥物，常作為鎮靜催眠藥使用，也用作抗癲癇藥和抗焦慮藥。

世界科幻名人堂

主持人：唐楚涵

科幻世界（下簡稱SFW）：今天我們有幸采訪到保羅先生，您好！您有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是基于同一背景，即人類活動影響環境，并對地球造成了一些糟糕且可怕的后果。是什么啟發了您以此作為故事背景？

保羅·巴奇加盧皮（下簡稱PB）：您好，各位讀者朋友大家好！對于這個問題，我想很可能是因為我曾在一家以環境為主題的報社工作。那里的記者們都在報道有關土地、物種、氣候的事兒。但現在我轉變了，我不再寫關于環境和氣候的小說。當你一直在思考世上所有不好的趨勢時，自己也會逐漸變得焦慮而憂郁。我現在轉向寫純幻想小說——例如我最近寫的故事發生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因為我可以從中獲得一些快樂，而不是制造更多的壓力。

SFW：您的一些作品與社會現實議題貼得很近，有讀者和您聊起過他們對這些議題的看法嗎？

PB：當然了，有很多。比如我寫過一部有關美國西南部的氣候變化和干旱的小說，名為《水刀子》。當時就有一些鳳凰城的讀者讀了之后氣沖沖地對我說：“寫得太對了，我們那兒就是這樣。”也有一位亞利桑那州的議員來對我說：“我們的情況比你寫的還要糟糕，千頭萬緒，太多需要處理。”還有洛杉磯水務部門的人讀完后找我去演講。我從這些反應中受到鼓舞。這就是貼近現實議題的小說的力量所在：它幫助讀者們更清晰地看見自己所處的世界。

SFW：您也同時在寫作青少年科幻。您認為您為成年人與青少年寫作的作品有何區別？

PB：我在為青少年所寫的故事中會注入更多的希望。這種希望是由作品中所呈現的未來科技的積極的可能性所實現的。在技巧上，有的作者認為寫青少年科幻就是做簡化。我并不這樣認為。你要去思考青少年們會為什么元素感到興奮。不同人群感興趣的點是不同的。這本質上其實就是溝通的技巧。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你得喜歡你所面向的讀者群體。

SFW：對于中國正在成長中的新科幻作者們，請問您有什么建議嗎？

PB：當你開始成為一名作家時，你會失敗很多次，這真的很難。我剛開始的時候寫了四部小說，每部都花了我一年或一年半的時間來寫，但都被退稿了。在失敗中，你還得同時學習和精進自己，并且在“失敗—學習”的循環中保持心態的平衡。這需要你兼具強大的自我與足夠的謙卑。

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兒就是你得找到一些和你站在一起的人。你們可以一起交流、評論彼此的作品、為彼此所取得的成就而高興。偉大作家離我們太遠了，但如果是你的朋友剛剛賣出去一篇小說，你就很容易從他身上學到些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陪伴可以讓我們在寫作的道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