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夜奔

2024-02-26 00:00:00秦雪梨
科幻世界 2024年12期

1

三更天,鬼齜牙的點兒,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鄭玉樓在街上走著,凍得縮了縮脖子。時局不穩,上面要求宵禁。鄭玉樓所在的戲班扶光社向督察隊請了條子,準今夜上街。街上沒人,不亮路燈。星星水洗般燦亮,借著什剎海反的丁點兒白光,鄭玉樓勉強認道兒。見前面一座朱漆大宅子,到了,淳親王府。

淳親王府是九進的大宅子。淳親王殺頭時沒留下子嗣,王府在民國之后收歸國有,如今北院、南院改做軍閥宅邸,唯后院荒著。后院是鬼宅,傳得邪乎,沒人敢占。北京建城六百年,多少帝王將相在這疙瘩點兒地上拋頭灑血,又歷庚申、庚子兩次國難,鬼宅眾多。后院花園帶二層戲樓,本是王府辦私家堂會用的。扶光社把它盤下來,預備開戲園子,起名“廣樂樓”。

明天開業,今夜破臺。

破臺戲是祭祀戲,為祛邪禳災。午夜開演,祭鬼神,不準外人觀看。

府門虛掩,鄭玉樓錯身進門,走連廊穿月亮門到后院。王府怕藏刺客,院子寬闊,種花草不種喬木,無遮無擋,空曠得瘆人。后院漆黑,遠看戲樓一點隱約燭火。鄭玉樓緊跑幾步奔戲樓后臺。

戲樓荒棄多年,后臺來不及歸置,箱官兒把衣箱、盔箱擺成一排,權作桌凳。箱子上散著盔巾紗帽、文武衣靠、各式切末。北墻供老郎神的神龕上點了兩支蠟燭,燃著一爐香。近八月節,依慣例,老郎神穿紅蟒,戴九龍冠。再匆忙,祖師爺的儀仗不能少。后臺沒見著人,想必各角色先扮上候場去了。

鄭玉樓怕誤了場,匆忙拜了拜老郎神,便翻箱倒柜找自己的衣靠。今天扮靈官,勾紅臉、掛紅扎、穿紅靠。偏箱官兒和包頭的都不在,自己怎么對付得過來?

“箱官兒?箱官兒?包頭的?”鄭玉樓四下喊了幾嗓子。戲樓空曠,回音大,沒人應聲。

不管了,先勾臉吧。鄭玉樓對著妝鏡,抹勻了紅油彩,拿小狼毫在額頭上勾火形。正描著,鄭玉樓打鏡子里瞥見,身后門簾子后邊,悄沒聲探出一張大臉,慘白僵硬,搖頭晃腦,一張鮮紅大嘴咧著,笑瞇瞇,正朝著自己看。鄭玉樓手一哆嗦,筆在臉上畫了個大黑道兒。

“誰?!”鄭玉樓說話岔了音兒。

大臉從門簾后閃出身來,一身紅靠,原來也是戲班角色。

“才來?要誤場了!”大臉說話甕聲甕氣的,嘴不動,原是戴著面具。

“……叔?怎么戴了臉子?嚇我一跳。”鄭玉樓認出了大臉,是戲班二路老生孫少山。鄭玉樓平時叫他孫叔,但按戲班規矩,戴臉子是扮鬼神,不能直呼本名,恐遭鬼神上身,所以“孫”字生生咽了回去。

孫少山指了指戲臺:“瞧見沒?坐西朝東,這戲臺是白虎臺。老話怎么說的,‘要想發大財,最忌白虎臺’。邪了門兒了,鬼宅加白虎臺,這地兒好得了嗎?戴臉子,擋擋煞。”

梨園行講究,白虎臺,大兇。

“后臺人呢?怎么都不在?”

“大師哥丟了,你說邪不邪門兒?大伙兒正四處找呢。”

大師哥不是人,是京戲里用的道具木偶娃娃,又叫喜神。喜神在臺上是指代嬰兒的道具,在后臺卻是人人恭敬的大師哥,沒有祖師爺神龕的地方,戲班就拜大師哥。

“是不是箱官兒犯愣,仰臉放了?”

大師哥在后臺只能扣著放,傳說仰臉放在衣箱上,就會不翼而飛。

“保不齊,嘖嘖。”孫少山搖搖頭,慘白的大臉看著更瘆人了。

“找著了嘿!在這兒呢!”看臺二樓有人喊。

2

“你確定是這個嗎?”

“不像,不像。”

“我見過,肯定是大師哥。”

十幾個人圍站在看臺二樓包廂,為首的一個站在人群中間,左手端盞油燈,右手托一個木偶娃娃,眾人圍觀半晌,爭論不休。

那娃娃一尺來長,硬木雕刻,穿紅馬褂、寶藍緞連鞋褲,戴寶藍瓜皮帽,確是扶光社那副喜神的打扮。可扶光社那喜神是今年新制的,平日箱官兒敬重,保養得當,是簇新的。而眼下這娃娃,表面布滿灰塵和蜘蛛網,衣服腌臜昏暗,漆面泛黃,木紋開裂,應是經年受破敗冷落,不知藏在這看臺上多少年了。

為首的那個是扶光社的班主金澄宇,他沉吟片刻,“大衣箱,你看呢?”

戲班箱子多,箱官兒也多,大衣箱是箱官兒和后臺雜役的頭兒。

大衣箱捻了捻木娃娃的馬褂:“是咱的。這布料我買的,天津裕元機器織布局的新料子,錯不了。”

“那就怪了。”“真真邪門兒。”“大師哥顯靈了。”眾人議論紛紛。

“別吵了!今兒個破臺就是為了擋邪煞,大師哥替咱擋災了,明兒個起,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好好供著。都下去準備開戲吧!”金澄宇今年七十有二,須發花白,身子也佝僂了,可說話中氣十足,嗓子透亮,鏗鏘有力。眾人聽后心稍安,下去備戲。

大衣箱留在后面,神色凝重,緩緩道:“師父,來了。”

金澄宇拍拍大衣箱肩膀:“不怕。走,到后臺看看,沒見著玉樓那小子。”

鄭玉樓正在后臺穿紅官衣,見二人進來,忙拜:“師父,三叔。”

鄭玉樓自幼跟金澄宇學戲,叫他師父。大衣箱本名鄭三木,是戲班幾十年的老伙計,鄭玉樓打小跟他最親,所以叫他三叔。

金澄宇伸手敲打鄭玉樓,“干嗎去了?又來晚了。又去漢花園聽課了?跟你說少惹麻煩,就不聽!”

鄭玉樓沒反駁,知道師父疼他,嘿嘿笑著應承。

“玉樓,誰給你勾的臉?你這眉上一把火夠旺的啊。”大衣箱看到鄭玉樓臉上的大黑道兒,揶揄道。

“咳!咱這后臺烏漆嘛黑的,剛被孫叔嚇得手哆嗦了。我說三叔,這都民國十一年了,咱就不能拉個電燈嗎?”

“你以后好好演,賣上了座兒,別說拉電燈了,給你買輛美國福特牌兒大轎車。”金澄宇滿目慈祥。

“這孩子怎么扎的玉帶,反了,沒注意嗎?從右往左圍那是白虎帶,不吉利!”大衣箱邊說邊蹲下身幫鄭玉樓重新扎好玉帶。

“拉忽①了,呀呀呀!”鄭玉樓直抖摟手。

整飭完畢,鄭玉樓騰身蹦跳幾下,確認衣靠合身,沖二人擺手,“候場去了。”隨后跑跳著進了上場門。

金澄宇頻頻點首,對大衣箱贊嘆:“好身手,活泛。這孩子像你。”

大衣箱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語:“像我。”

3

子正三刻,陰氣最盛,鬼魂初露。

一陣高腔打通,鑼鼓音挑房蓋兒。煞神上場門亮相,頭戴八纓盔,著黑蟒,內襯靠牌。持寶劍平拍上場門,一聲激越脆響,后臺聞聲吹滅燭燈,破臺戲開演。

撒火彩的檢場人從臺口彎腰出來,手心攥一個火折子,捻一把松香末,一揚手,一道火舌從手中躥出,彎成一道火弧,不偏不倚掉進臺前提前備好的錢糧盆,引燃盆里的燒酒黃紙,轟地升起一個火球。看臺無燈,偌大的戲樓,只有火盆一點亮。

接著四個靈官上場,皆是紅扎紅靠,左手挽袂,右手持靈官鞭,鞭梢掛一串炮仗。場上打著“急急風”,四靈官跳一陣四門斗,亮高矮像。臺下雖無觀眾,但鬼神有靈,各角色一板一眼,不敢怠慢。走了一遍圓場,四靈官在錢糧盆里引燃炮仗,各占戲臺一角,一時爆竹聲震耳,煙塵四起。放炮仗祛邪這事兒,金澄宇早跟南北院軍閥宅邸的門房打好了招呼,否則長官半夜聽見爆豆子的動靜,以為是民眾起義,嚇出個好歹來,罪過就大了。

靈官稍歇,場面又起“急急風”。一個白影飄忽上場,旦角打扮,梳大頭,戴鬼發,襖裙及地,只見形影搖曳,不見腳步騰挪。白影扮的是女鬼,隨風飄蕩,似有氣無質。女鬼面色慘白,嘴唇烏黑,眉梢眼角往下耷拉,妝容可怖。走到九龍口停住,瞪目遠望,似等人來。少頃轉身,使腰勁抖肩,兩條鬼發幽幽翻起波浪。場面轉走“軟硬扭絲”,女鬼聳輕軀而鶴立,踩著鑼鼓點,快碎步走圓場,邊走邊唱,不是慣常戲詞,而是咿呀鬼吟。鑼鼓點越敲越急,碎步改旋風步,女鬼越跳越快,鬼發旋轉飄擺,宛若游龍。

女鬼身后,檢場人甩手拋出一串“吊云兒”火彩,朵朵火球伴隨團團煙霧,在女鬼身周灑落,似輕紗薄霧,罩住隱約魂魄。撒火彩是功夫活兒,功夫不到家,撒出來就是“雜合面”,遭人笑話。檢場人好功夫,連撒了幾番漂亮火彩,看臺下坐鎮的金澄宇和大衣箱連連贊嘆。

看著看著,金澄宇忽然發覺臺上火光由橙黃漸漸變綠,定睛觀瞧,竟如鬼火。臺上女鬼似沒察覺,越跳越歡,鬼火映下,面目猙獰,逐漸癲狂。

金澄宇用胳膊肘杵了杵旁邊坐著的大衣箱:“哎,這……這火不對勁……"”

大衣箱無奈笑笑:“師父,甭緊張。檢場的六子,前一陣認識了個瀏陽做煙花的朋友,學了一手,加鋅粉火焰能變綠。這小子準是想賣弄賣弄。”

金澄宇精神稍松,暗拍大腿,“哎喲這小兔崽子,這是玩花活的時候嗎?下來好好教訓教訓他。”

女鬼跳過一陣兒,場面打起“三叫頭”,早在臺口候著的煞神怒目圓睜,三起“哇呀”,提劍向女鬼追去。四靈官擎鞭趕步,緊隨煞神。女鬼驚懼,水袖蓋臉,鬼發顫出波紋,邊躲邊朝下場門倒退。鑼鼓點驟然加快,煞神和靈官越逼越緊,把下場門堵住。眼見煞神舉劍作勢要砍,女鬼一個軟鷂子翻身,竟翻下了臺,躲進看臺池子。

煞神并不急著追,檢場的六子遞過一只紅冠黑羽大公雞,煞神屏氣揮劍,將雞頭斬下,瞬間雞血飛濺,灑滿戲臺。戲臺上擺開五個黑碗,煞神揮劍一"一斬碎。碗中撒出赤豆雜糧和五色棉線,四靈官撿在手中,朝戲臺四周拋撒。傳說赤豆雜糧和五色棉線是法物,可驅邪祟。

片刻,女鬼又在臺下現身,煞神和靈官追下,雙方繞看臺追逐。下了臺,步伐失了章法,女鬼腳下拌蒜,一個趔趄,竟摔在地上。

煞神一個箭步追上,薅住女鬼脖領子,寶劍抬到半空,卻不砍,小聲問女鬼:“紙鬼呢?”

女鬼聲音更急:“找不著了!明明藏在這座兒底下,沒了!”

按破臺戲的規矩,戲班會提前在冥衣鋪買一個紙扎女鬼作為替身,藏在戲樓的某個位置,由扮女鬼的角色搪塞給煞神,煞神斬碎紙鬼,象征祛除邪祟。

可藏好的紙鬼居然沒了。

“掌燈!”金澄宇道。

4

晚清以來,北京城多災多難,城里各行業經營慘淡,唯有冥衣鋪生意不錯。前清的遺老,民國的軍閥、新貴們,都是冥衣鋪的大主顧。越是亂世,人越畏死,活著要紙醉金迷,死后要風光大葬,紙扎的車船人馬、樓庫、庭院、古玩字畫,都要燒過去,享下一世富貴。

為預備替身女鬼,大衣箱特地去前門外找了家大冥衣鋪定制。掌柜說,紙人扎過,紙鬼怎么扎?大衣箱說,就按紙人那么扎,最后叫你們這兒活兒最次的伙計畫臉就成。掌柜說,懂了,怎么慘怎么來唄。

冥衣鋪做紙人分三步,扎、畫、糊。先用馬藺草扎一個真人大小的空架子,架子搭得好,重心才穩,才立得住。然后用膠水混合顏料畫紙皮,衣服、盔頭、妝容,講究惟妙惟肖。最后是糊,把紙皮繃在架子上,糊成人形。

掌柜把做好的紙鬼拿給大衣箱看,說:“看看合意嗎?”

紙鬼紅褲綠襖,白盔頭,臉上油皮兒畫得顫顫巍巍,嘴歪眼斜,一眼大一眼小,鼻子眼兒往外翻著。大衣箱說:“行,夠寒磣,筆給我,我再畫畫。”大衣箱接過筆,刷刷點點,又給紙鬼添了根血紅的長舌頭,臉蛋兒刷了綠漆。掌柜豎起大拇指,說:“好,您這兩筆畫龍點睛。一會兒您走后門,別把我們主顧嚇著。”

大衣箱把紙鬼拿回來,按規矩,交給扮女鬼的戲班花旦保管。開戲當晚,花旦把紙鬼藏在看臺池座底下,演戲的時候,只要把紙鬼塞給煞神,自己的戲份就算結束,可以去后臺卸妝了。

可紙鬼竟沒了。

先是大師兄,再是紙鬼,一個晚上,憑空消失兩樣東西。

“怕是真……真有鬼吧。”

“聽說光緒四年這宅子鬧鬼,一夜慘死五人。”

“鬼宅,可了不得,淳親王最后還不是殺了頭。”

戲沒法兒繼續,樂隊停下來,戲樓頓時安靜,眾人議論紛紛。

煞神、靈官、女鬼,演戲的各角色聚在一起,面面相覷。

金澄宇騰地站起,正色道:“八方看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戲開了就不能停。打家伙的,把鑼鼓場打起來!角兒們,邊演邊想辦法!”

大衣箱:“師父,今兒個,沒有凡人,只有鬼神。”

金澄宇輕笑:“那就見見。”

鑼鼓場不咸不淡地打著,各角色心不在焉,腳下邁著臺步,眼睛卻四下張望,手上也沒停,看臺上下翻找。

和著鑼鼓點,孫少山哼起大水詞兒:“我本是那京西北唱戲的人,來到貴寶地把臺來破,叫一聲我的寶貝紙鬼你在哪里……”

鄭玉樓一旁插嘴:“哎喲我的叔,您心真寬,一會兒找著紙鬼您自個兒帶家里去。”

“兔崽子瞎說話,吃我一鞭。”孫少山抬起靈官鞭輕抽鄭玉樓,“老話說,戲臺聚妖,妖魔鬼怪都愛往戲臺上湊,你去臺上找找。”

“大師兄可是在看臺包廂找到的,這老話能準嗎?”

“又瞎說話!妖魔鬼怪能跟大師兄比嗎?再吃我一鞭。快去找找。”

5

鄭玉樓擎一盞油燈,翻上戲臺,撩開層層簾幕,細細踅摸。

中式戲臺有別于西洋鏡框式舞臺,三面可看,另一面裝簾幕,左右附帶上下場門。上下場門又稱上下鬼門,連接前后臺的過道又叫鬼門道。戲劇和鬼神,本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鄭玉樓撩開上鬼門門簾,探進半個身子觀瞧,鬼門道黑乎乎,拿燈晃了晃,沒東西。忽然,鄭玉樓覺得脊梁骨躥上一股涼風,又仿佛聽見身后有動靜——“吱呀呀,吱呀呀”,好像有東西在蹭著地板挪動。鄭玉樓回身看戲臺,動靜又消失了,什么也沒有,大約是幻覺。掀開門簾繼續檢查鬼門道,身后的聲音又傳來,這次更近——“吱呀呀,吱呀呀”,摩擦聲刺耳。

鄭玉樓脖頸上寒毛乍起,猛地跳轉回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紙人,不對,那紙鬼,就站在他身后。綠面皮泛著油光,紅舌頭往外耷拉著,一眼大一眼小,邪行地瞪著鄭玉樓。四目相對,鄭玉樓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呼叫。紙鬼竟又動了,吱吱呀呀,搖搖擺擺,顫顫巍巍,朝他身上撲去。

鄭玉樓回過神來,猛嗷一嗓子:“來人吶!”

金澄宇沒在切近,單聽見一聲高腔,跟大衣箱夸道:“瞧咱們玉樓這嘎調,真亮!”

大衣箱急得甩手:“還嘎調吶!出事兒啦!”

眾人急忙忙擁上戲臺,見紙鬼晃晃悠悠,竟自己在走,眼見就要撲向鄭玉樓,也顧不了許多,煞神一劍砍去,登時紙鬼被劈成兩半,倒地不動了。

金澄宇趕忙攙住驚魂未定的鄭玉樓,問:“怎么回事?”

鄭玉樓氣還沒喘勻實,道:“這紙鬼,不知道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剛才還沒有……它還會動……還有,這紙鬼畫得也太嚇人了,也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畫的……”

“你住口。”大衣箱搶過話頭,“燈拿來,倒要看看這紙糊的玩意兒有什么機關。”

紙鬼被劈成左右兩半,大衣箱沿切口撕開紙皮,露出馬藺草架子,撕到小腿處,看到大片血污。再往下,馬藺草架子里,卡著一只血肉模糊的灰色小獸。掌燈細瞧,原來是一只貍貓大小的碩鼠,想來是它拖著紙鬼踽踽而行,適才被煞神一劍斬斃。碩鼠皮毛光澤,腔體卻散發著甜膩的腐敗之氣,似還未死,內臟就已速朽。

“干了!財神爺被咱砍死了!”孫少山一聲長嘆。

梨園行視老鼠為財神爺,尊稱灰八爺。戲班后臺不準養貓,不準說“貓”字,驚了灰八爺,要漏財。今日可好,一劍砍了財神爺,角色們的份兒錢可就懸了。

“奇怪,它怎么進去的?”有人發問。

“龍生龍,鳳生鳳,八爺的兒子會打洞,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要我說,咱們趕快連紙鬼帶八爺給火化嘍,一了百了。”孫少山有點兒不耐煩。

金澄宇附和:“對,甭疑神疑鬼的,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六子,趕緊燒了!”

六子把紙鬼和碩鼠扔進火盆,又添了燒酒黃紙,火焰躥得一人高,馬藺草在火中噼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秸稈的煙塵氣和皮毛的焦臭。只有大衣箱知道,紙鬼身上,除了劍劃開的缺口,完好無損,并沒有老鼠撕咬的破洞。

火盆漸滅,金澄宇點頭示意煞神繼續。煞神右手舉劍,左手掐一個劍訣,口念凈臺咒:“哩拉連,拉連哩連,哩拉連,拉哩拉連,拉哩連拉,哩連拉,連哩連……”

念罷,四靈官拿出備好的符咒,貼在戲臺的四柱上,再拜,場面定音,破臺結束。

眾人長舒一口氣,破臺戲算是有驚無險地演完了,紛紛到后臺卸妝回家。只剩大衣箱和六子收拾前臺。

忽然,六子叫住大衣箱:“叔,您買了幾個紙鬼?”

大衣箱納悶:“多新鮮啊?一個啊,怎么了?”

六子:“您往這兒看。”

六子抬手,指向漆黑的戲樓房梁一角。

大衣箱順手指的方向看去,隱約看見房梁上有張人臉。

六子拿出一個鐵罐,在罐頂插上一只鐵碗,鼓搗一陣,碗中吱吱冒氣,打火點燃,瞬間強光照亮戲樓。

大衣箱瞥了一眼:“哪兒來的?”

“怡和洋行淘換的,”六子補充道,“叫電石燈。”

“我認識。”

大衣箱借著光,瞧見房梁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紙鬼。紙鬼綠臉紅舌頭,一眼大一眼小,鬼氣森森地俯視戲臺。

世上沒這么巧的事兒,這么別具一格的畫風,不是他大衣箱畫的,還能是誰呢?

大衣箱沉思一陣,道:“拿把梯子,夠下來燒了。這事兒就咱爺兒倆知道,明白嗎?”

六子:“嗯。”

6

新開的戲園子破臺鬧鬼的事兒在京城傳開了。有說是屈死鬼纏上戲班,到處搗亂的;有說是惡鬼附身紙鬼,前來索命的;還有說戲班有人被奪舍,又造慘案的——否則,為何廣樂樓遲遲不開業?

其實這段時間大衣箱沒閑著。先是給廣樂樓拉了電線,裝了電燈、電鈴,免得再有緊急情況抓瞎。再是聯絡了《京津時報》《梨園畫報》《戲劇報》等知名報刊的記者,請他們借機制造輿論,炒一炒廣樂樓的熱度,并推一推扶光社的新角兒——鄭玉樓。

鄭玉樓沒見過親生父母,打小由師父金澄宇收養,五歲坐科,學武生。戲班招徒,先教識字和習武。識字為養靈氣,有靈氣才能懂戲,懂戲才能把戲演透。習武為打根基,京戲極講究儀態,習武是儀態之本。正如學徒每日誦讀的訓詞——我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以后名揚四海,根據即在年輕。

坐科是成角兒的必由之路,可坐科不好受。金澄宇偏愛鄭玉樓,偏愛的方式就是開小灶。學徒們上完早課,金澄宇把鄭玉樓單拎到堂前,堂上八仙桌擺一壺暖酒、一碟小菜、一根藤條。金澄宇的早酒喝一個時辰,鄭玉樓就要在堂下練一個時辰,哪個動作不對,就要挨一藤條。

藤條本不易折。打折一扁擔藤條之后,鄭玉樓成了角兒。

歷來戲班多是老生行挑班,梅先生之后,旦行亦多挑班。鄭玉樓以武生行挑班,算開了先例。武生難做,要樣貌,要身段,也要唱功,少一樣,就難服眾。鄭玉樓三樣俱佳,雖然年僅廿二,但已隱隱有名角兒氣象。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是梨園行的老話,說的是戲曲里最難演的兩出戲。其中的“夜奔”指《林沖夜奔》,講的是林沖遭高俅陷害,夜奔避禍,投奔梁山的故事。

《夜奔》是獨角戲,唱念做打四課齊全,角色不僅要滿宮滿調唱昆腔,還要一字一身段,一招一式不可含糊。臺上沒人幫襯,戲中曲折需一人演盡,演得好,喝彩花籃全歸自個兒,崴了泥,觀眾罵街擲茶壺也得受著。功夫淺的武生不敢演。

鄭玉樓敢演,《夜奔》是他看家的戲。

大衣箱在報紙上造勢了半個月,吊足了戲迷們的胃口,終于放出廣告,宣布廣樂樓擇日開業。

開業當天,班主金澄宇只安排了三出戲。頭場《跳加官》,圖吉利;二場《六國封相》,圖熱鬧;三場的大軸留給鄭玉樓,演《夜奔》。

京城老百姓好事兒,一來想見識下鬧鬼的園子,二來想看看新來的小角兒,戲樓上下坐得滿坑滿谷。兩場熱鬧戲演完,大家眼巴巴等著鄭玉樓出場。

“啊~嗨!”一聲,鄭玉樓打上場門疾步出場,頭戴倒纓盔,搭千斤,穿青色大絨箭衣,背絳子、系大帶、挎寶劍。出場先一個金雞獨立,隨后撲身子沖到九龍口,回身,甩劍袍提神亮相,好一個精神抖擻。演員的功力,就在出場這一戳一站的亮相之中。

“好!”不知哪位票友一聲悠長的叫好,點燃了觀眾的熱情,喝彩聲不絕。

鄭玉樓亦受鼓舞,提起十二分精神,愈演愈精彩。演到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月暗云迷,天涯孤客,鄭玉樓情難自控,一句“男兒有淚不輕彈”,悲憤如江水,一瀉千里,觀眾無不動容。

一場《夜奔》,五趟“走邊”,一套“劍槍”,百十句唱詞,鄭玉樓完成得干凈利落,煞尾一句“誓把奸臣掃”亮相結束,觀眾喝彩聲直頂房梁。戲臺一圈擺滿了狂熱觀眾送的花籃,二樓包廂的軍閥女眷、時髦小姐亦癲狂,直把身上戴的珠寶首飾摘下,包在手絹里扔下戲臺,以示賞識。

金澄宇和大衣箱沒去前臺。金澄宇躺在后臺的搖椅上,閉目養神,聽前臺山呼海嘯,懶洋洋道:“火了。”

大衣箱不響,埋頭整理切末。

7

不出半月,整個北京城都知道出了這么一位唱作俱佳的俊俏武生,年紀雖小,但日后定是了不起的名角兒。只要水牌子寫上鄭玉樓的名字,園子就場場爆滿。人紅是非多,花邊小報上關于鄭玉樓的各種緋聞流言開始甚囂塵上——《京城名媛拋球擲果,新晉小角投桃報李》《大帥遺孀夜訪當紅武生疑似芳心暗許》等等,不一而足。

大衣箱說,鬧緋聞,說明你真火了。鄭玉樓說,我倒無所謂,就怕被漢花園的同學們笑話,羞臊得緊。大衣箱說,你去聽課,師父不支持,我支持。武生不養老,沒有七老八十在臺上翻跟頭的,有心學習是好事。鄭玉樓說,我不是為自己謀出路,是為中華謀出路。大衣箱說,大字眼兒,聽著暈。鄭玉樓說,小時候您給我買的雜志,《新青年》,還記得嗎?里面講——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我就想做這樣的新青年。大衣箱說,行,好小子,我們這代人沒心氣兒,你們這代有。

廣樂樓的經營逐漸步入正軌,這天午場戲,鄭玉樓倒二出場,方才演完謝幕,園子氣氛熱烈,掌聲喝彩聲不斷。

二樓包廂里,一個身穿藍色新式校服、清爽短發、學生打扮的姑娘,忽然開始向看臺拋撒傳單,邊撒邊喊口號:“解除壓迫,增高人格,改良勞工生活,聲援粵漢工人大罷工!”

戲樓頓時一陣騷亂,不少觀眾撿起女學生發的傳單,好奇地讀了起來。傳單上印的是一封號召民眾游行,支持粵漢工人罷工的聲援信。

北洋當局腐朽,治國無能,任由洋商壓榨欺辱勞工。民國十一年,西歷1922年,全國掀起了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浪潮,學生和進步青年,是工人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五四運動后,國民精神為之一振,“救國救民,重整河山”成為新一代青年的人生主題。可北洋當局認為,這些學生和進步青年是導致時局動亂的禍首,是“亂黨”,必須“彈壓”。在公共場合宣傳罷工,無疑犯了當局的忌諱。

女學生繼續向觀眾宣講:“同胞們!不能讓勞工兄弟們流汗又流淚!保護勞工權益就是保護我們自己!……”

觀眾中有人感同身受,聲援附和;有人覺得事不關己,耽誤自己看戲不說,還容易惹麻煩;還有些買辦幫閑與當局利益密切者,打心眼兒里厭惡這些“找碴兒”的學生。

又亂了好一陣,大衣箱上前勸說女學生:“姑娘,傳單也發了,那么多觀眾等著,我們還得唱戲,能不能下來說話?”

女學生:“謝老板體諒,叨擾生意,不好意思,我這就走,還要去別的地方宣傳。”

大衣箱點頭。

女學生匆匆下樓,六子卻尋了上來:“叔,好像有人告密,督察隊正往戲樓趕呢!”

大衣箱:“快把下面的傳單都收一收,準備接大令。”

女學生方才穿過人群擠到戲樓門口,就聽門外整齊的馬靴踏步聲傳來,現在出門,就得被逮個正著。女學生只好轉身往回走,找其他出路。

督察隊一行十幾人,穿土黃軍裝,前排幾個兵手持紅黑鴨子棍,中間幾個背長柄大刀,后面幾個扛毛瑟步槍,中間簇擁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男子,滿臉橫肉,懷中抱一個一米來長的木制令牌,令牌上是斗大的紅字“令”。

見一行人進門,六子趕忙拉響電鈴,打開全場電燈,臺上臺下知道是“大令”來了,頓時安靜,全體起立,高呼:“接令!”

為首的軍官,名叫何大厲,是曹大帥的心腹,專門管制四九城街面,心狠手辣,人稱“何閻羅”,市民無有不怕。

觀眾和演員肅立,戲樓鴉雀無聲,何大厲緩緩踱步,巡視四周,眼神陰鷙,偶爾多打量誰一會兒,那人就體似篩糠,生怕禍從天降。

女學生站在戲臺附近,不敢亂動,眼看就要被何大厲發現。趁何大厲轉身看向別處,忽然間一雙大手將女學生拽上戲臺,來不及驚訝,女學生已被拽進上場門,進了后臺。

原來是鄭玉樓,他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女學生點頭示意明白。

何大厲巡視一圈,一無所獲。

大衣箱滿臉堆笑:“何長官,請上座。”

為迎合當局審查,戲樓最好的位置設“彈壓席”,一桌四椅,桌上擺箭架,專供督察隊“彈壓巡視”。

何大厲將大令插入箭架,一屁股嵌進圈椅里,晃悠二郎腿。

大衣箱趕忙招呼伙計,遞上香煙茶水手巾,緊接著又從懷里掏出一封銀圓,輕輕放到桌上:“報告何長官,園子剛開業,難免手忙腳亂,還望您多擔待。”

何大厲瞥了一眼桌上的銀圓,看樣子很滿意:“廣樂樓這園子開得不錯,你們金老板眼光好水平高,調教的小角兒都挺可人兒的。可是,開園子,還是要懂規矩,明白嗎?”

“還請您指點。”大衣箱彎腰低頭聆訓。

“你可知當今哪位大帥勢力最大?”何大厲呷一口茶水,自問自答,“我們曹大帥。”

大衣箱:“是是。”

何大厲:“那你瞅瞅你們那水牌子上寫的——《擊鼓罵曹》《捉放曹》,這是要影射我們大帥啊?”

大衣箱:“哎喲,我們可不敢吶。”

何大厲擺手:“知道你們不敢,我這是好心提點。”

大衣箱:“明白,以后這戲我們不演了。”

何大厲:“嗯,不錯,有眼力見兒。可是啊,我剛剛聽說,你們這兒有人散發反動傳單,煽動罷工,有這事兒嗎?”

大衣箱急忙否認:“沒這事兒!哪兒能啊,這種人不能讓他進來!”

何大厲不置可否,撿起桌腳壓著的一張傳單——想是六子剛剛撿漏的,端詳了起來,邊看邊問:“果真沒有嗎?”

大衣箱額頭冒汗,仍不動聲色:“果真沒有。”

何大厲笑了一下,把傳單捏成一團,隨手丟在桌上,道:“沒有就好。”

大衣箱賠笑。

何大厲起身,招呼道:“弟兄們,撤了!”轉身又對大衣箱說:“我們曹公子喜歡看戲,等怹①什么時候過來,你們可得招呼周全,別說我沒提攜你。”

大衣箱:“哎喲,那敢情好,多謝何長官幫襯。”

六子又拉響電鈴,眾人齊呼:“送令!”樂隊場面奏“拜山”,歡送督察隊出戲樓。

8

女學生瞪大眼睛,率真無邪:“我認得你,大釗先生講課,你總坐最后一排,不說話。你長得好看,我們女生都愛議論你,原來你就是唱戲的鄭玉樓。”

鄭玉樓一時面紅耳熱,結結巴巴說:“我……我不是北大學生,旁聽的,自然坐后面。”

女學生微笑:“蔡校長說,北大兼容并包,來上課的都是學生,都歡迎。我叫吳天璇,物理系的。”

鄭玉樓害羞地撓撓頭:“我也認得你,你也好看。”

二人眼神交錯,氣氛有些許曖昧。

大衣箱進了后臺,撞見兩人:“督察隊走了。姑娘,玉樓,你們認識?”

鄭玉樓搶先道:“認識,這是我同學,北大物理系的。”

大衣箱忍俊不禁,道:“換個地方說話。”

三人來到鼓樓天慧軒茶館。

大衣箱首先說話:“姑娘,現在時局緊張,這幾日更要低調。聽說何大厲已經扣押不少進步學生了。”

吳天璇:“邪不壓正,全國各地的工人運動被鎮壓,我們學生聲援他們;我們學生被鎮壓,也會有人聲援我們。堂堂中華,總不能這樣暗弱腐朽下去。”

鄭玉樓幫腔:“對,我支持你們。”

大衣箱:“中國的政治需要革命,中國的科學也需要革命,你是物理系的,科學救國豈不更好?”

吳天璇:“中國的物理學剛剛起步,科學救國時機未到,任重道遠。可我們青年人不能等待,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如螢火蟲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

鄭玉樓接話:“我便是唯一的光。”

吳天璇和鄭玉樓相視一笑。

大衣箱感覺心被戳了一下,沉默片刻,道:“所謂物理,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你們可以‘析萬物之理’嗎?”

吳天璇:“宇宙無垠,可萬物自有其理,我堅信萬物之理是可‘析’的,雖然現在不能完全解釋世界,但以后一定可以。”

大衣箱:“那我有個問題,想請你幫忙解答。”

吳天璇:“您說。”

大衣箱:“有一個木偶娃娃,它如何能從一個地方憑空消失,又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如何能剛剛是新的,頃刻變為舊的?”

鄭玉樓聽出言外之意,心中犯疑:“三叔,你是說……”欲言又止。鄭玉樓早覺得那日破臺種種怪相難解,可他在梨園行長大,聽慣了神秘事,便囫圇過去,不去細想。聽大衣箱提起,才發現自己渾噩無覺。

吳天璇有些興奮:“你說的,恰是物理學的機要問題——時間和空間。木偶娃娃時空上的異變,正與德國物理學家安斯坦先生的‘相對論’原理相通。安斯坦先生指出,時空是相對的,運動和引力都可以使時空發生異變。去年北大理科學長夏元瑮先生就翻譯了安先生的《相對論淺釋》,今年大釗先生主辦的《少年中國》也刊發了‘相對論’專號。這可是當下物理學的熱門話題!”

大衣箱不響,兀自從懷里掏出大師哥,撂在桌上。那日破臺后,大衣箱將大師哥清理干凈,常帶在身上,不時把玩。

吳天璇訝異,瞪大眼睛尋求大衣箱和鄭玉樓的眼神確認:“剛才說的是真的?”

鄭玉樓點頭:“確有其事。”

吳天璇如夢初醒:“所以報紙上說廣樂樓鬧鬼的事兒,就是指這個?”

大衣箱:“大抵是的。”

吳天璇將信將疑,拿起大師哥仔細檢查。

“你覺得這木偶娃娃有多少年了?”

“看布料褪色和木頭衰朽的情況,少說也有十幾年了吧。”

“還不到一年。那日破臺,娃娃從箱子里不翼而飛,約半個時辰后在看臺包廂找到,就如此模樣了。”

“不可思議!瞬時移動,頃刻衰朽,”吳天璇想了一會兒,“按照安斯坦先生的相對論,引力可以扭曲時空,假如引力足夠特殊,也許可以偏轉空間,加速時間?”

大衣箱道:“或者可以將時空對折,把木偶娃娃傳送到過去的某個位置。”

吳天璇和鄭玉樓都愣了一秒,“啊?”

大衣箱繼續說:“只要找到一個恰當的引力。”

“1919年愛丁頓勛爵在普林西比觀測日全食,計算太陽引力導致的光線偏折,知道偏折量有多少嗎?只有1.61角秒!太陽的質量是地球的33萬倍,只能讓光線偏折一點點!”吳天璇感慨道,“能造成空間對折那樣強大的引力,恐怕只在數學中可行!”

“數學中可行的,宇宙中就可能存在。”

吳天璇有些詫異:“深刻!叔,我覺得您不像梨園行的老板,倒像個新式大學教授!”

大衣箱笑笑:“梨園行也不都是老古董。梅老板喜歡吃西餐、喝咖啡,譚老板拍過電影、灌過唱片,周老板會跳華爾茲、探戈舞。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人人都得緊跟時代。”

吳天璇豎起大拇指,接著說:“如果您的假想正確,那么我們應該找的是一個大型天體。它應該質量足夠大,狀態足夠特殊。但這樣的天體,在夜空中太顯眼了,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可是,我并沒有發現最近天象有異常。”

鄭玉樓:“你會看天象?”

吳天璇一臉驕傲:“當然了,我可是南京吳家,世代天文生,祖上做過明代南京欽天監監正,我爹在北京欽天監做過五官靈臺郎。觀候天象,日月旁氣,風云雷雨,氣暈飛流;測繪日出日沒,中影中星,月五星凌犯;占驗周天星座,移徙動搖,芒角喜怒,七曜躔度,五星妖變,都是看家的本事。”

“原來是天文世家。然而有清一代,欽天監監正都是洋人。明崇禎以后,傳統歷法屢屢失算,不得不重用西法。中國的傳統天文學,早就落后了。”

吳天璇嘆息:“您說的對。傳統天文學只重巡天占卜,不重精確測量,最后連立春、雨水都能算錯,觀象授時的本職都做不好。南京四大天文世家,除我家還在鉆研西法,剩下三家已經靠陰陽占卜過活了。”

“科學只分對錯,不分中西,差什么,迎頭趕上便是了。你說最近天象沒有異常,我倒覺得,最近天象很不對勁啊。你不覺得,最近的星空,亮得有點過分嗎?”

“亮?”

“亮。亮得頭暈。”

9

那日在天慧軒的談話,在吳天璇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她一心想得到解答——穿梭時空真的可能嗎?引力的極限在哪里?相對論的極限在哪里?那個神秘的天體在哪里?

亮,亮得頭暈。她仰望星空,不斷咂摸這句話的含義。四象和諧,三垣二十八宿都在它們各自的位置上,除了亮一些,看不出與平時有什么不同。天漸冷了,再過半月,家家戶戶生起爐子,煙塵一起,星空就暗了,得抓緊時間。

一連幾日,吳天璇和鄭玉樓白天在漢花園紅樓的圖書館查閱資料,晚上觀測星空,試圖找到關于神秘天體的線索,然而一無所獲。

傍晚,圖書館,兩人相偎而坐。

吳天璇問:“玉樓哥,你信鬼神嗎?”

“不信。不光我不信,師父、三叔也不信。戲班敬鬼神,多半為了省事兒。戲臺突發狀況多,有鬼神做借口,很多事就不用深究。師父和三叔思想開明,我小時候不光在戲班坐科,他們還送我去讀西式學堂,如果我唱戲沒天賦,說不定也會來考北大呢!”

“你師父和三叔對你真好。”

“是,都跟父親一樣親。”

“跟你說過我父親吧,五官靈臺郎,看了一輩子星星,也只會看星星。庚子年我剛出生,娘帶著我來北京找他,趕上洋兵進京城。洋兵燒殺搶掠,娘帶我東躲西藏,終于找到親戚家落腳,可最后也沒等到我爹。后來知道,他讓洋兵給殺了。我沒見過他,他也沒見上我。”

鄭玉樓暗暗攥緊了拳頭:“洋鬼子真可惡。”

吳天璇紅了眼眶,拽緊鄭玉樓衣袖,又往他懷里鉆了鉆,沉沉睡去。

過了許久,月上檐牙,鄭玉樓輕輕搖醒吳天璇,道:“我想到一件事,我們這幾天查閱的資料都是西方天文志和物理學典籍,可是,為何不見我們欽天監的檔案?”

吳天璇搖搖頭:“欽天監檔案鎖在紫禁城清史館大庫里,我們進不去。不過……”吳天璇停頓一下,“你一說倒提醒我了,還有個地方,也許留著觀測記錄——觀象臺!欽天監原始的觀測手冊叫《靈臺候簿》,記錄了每日觀測的詳細信息,這些手冊也許就在觀象臺庫房里!可是……”

“可是什么?”

“一來觀象臺一定有人值守,二來最近宵禁,我們如何上街?”

“若是旁日,確實難辦,今日不同。今天是曹大帥壽誕,大小官員放假,觀象臺也會早收工,但去無妨。至于宵禁……你忘了我是武生?躥房越脊,飛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鄭玉樓指指房頂,“我們從上面走。”

半夜,挑僻靜處,鄭玉樓跳上一間沿街民房,隨后拉上吳天璇。北京內城的民房多是四合院,戶戶相連,自然形成胡同,腿上功夫好,房頂亦可四通八達,舊時京城出飛賊,也與此有關。

鄭玉樓背起吳天璇:“怕不怕?”

吳天璇緊緊扣住鄭玉樓肩膀,在他耳邊小聲說:“不怕!”

鄭玉樓提神運氣,邁開步子,踏著房上青瓦,一路朝觀象臺飛奔。深秋時節,鳴蟲爭響,腳下屋瓦聲脆,鄭玉樓大口喘氣,兩人衣衫廝磨,吳天璇心頭鹿撞。她情愿一直這樣走下去,就融化在夜空里,不去想過去和未來。

觀象臺在內城東南角,從漢花園往東,沿朝陽門內街走,再往南經過祿米倉、貢院、趙家樓,穿過東裱褙胡同,就到了觀象臺后門。鄭玉樓帶吳天璇翻過后門,如他所料,曹大帥壽誕,觀象臺早早結束了巡天觀測,院內無人。

觀象臺是欽天監的外署,院落不大,正殿叫紫微殿,用作議事和典禮,東廂房是天文科官員辦公室,西廂房是資料庫房。觀象臺本體在院后,磚石構筑,巍峨如城樓,臺身五丈高,臺頂是觀測場。

或是為了通風防火,西廂房開了半扇窗,正可容人進入,兩人翻進西廂房,拉開電燈搜尋資料。房內書架擁擠,臺簿凌亂,越往深處走,紙塵味越重,紙上舊時星辰,已多年無人問津。

《靈臺候簿》記錄甚多,兩人逐年回溯,都是尋常觀測事,并無異常。找累了,鄭玉樓坐在地上,看到書架下,藏著一本厚冊子。吹去塵土,冊上有題——“五官靈臺郎吳南河日錄”。

吳天璇一把搶過,“吳南河?這是我爹的日記!居然在這里找到了!”

日記從光緒四年戊寅春起,到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冬止,共記了二十二年。

吳天璇:“戊寅年春,那時候我爹剛從南京離家到北京,他也才二十歲,和我們差不多大。你看這篇——”

戊寅年正月十七日丁卯夜

運河難行,自出發已過一月,昨日方抵北京,今日上午去欽天監報到,隨即被遣派至觀象臺。下午收拾行李,閑逛。晚上同僚設宴接風,在前門一家新食肆——全聚德烤鴨,口味與南京烤鴨迥異,難吃。想念母親。

鄭玉樓:“你爹還挺有意思。”二人饒有興致,翻看起來。翻著翻著,吳天璇訝然:“這幾篇有點兒奇怪!”

戊寅年三月初六丙辰夜

四更,觀見西南方出異星一個,在天囷之下,白色無芒尾,用儀測得在巳宮,經度二十度三分,緯南十五度四十分,在奎宿度。頃刻,異星隱滅,當值其他天文科同僚未觀見,遂不上報。

戊寅年三月初七丁巳夜

二更,又觀見西南異星,仍在天囷下,閃爍,無芒尾,用儀測得經度二十二度六分,緯南十六度四分,頃刻隱滅。其他同僚仍未觀見。

異星守天囷,恐不吉。

……

戊寅年三月二十庚午夜

逐夜觀測,西南異星時隱時現,時刻方位毫無規律,目力所不及。近日每夜觀測完畢,閉眼時眼中似有殘影閃爍,睜眼則無。

……

戊寅年四月十二辛卯夜

今夜星空似格外亮,一更至五更,異星在天囷內閃爍游移不停,我眼花了嗎?另,城內西北什剎海方向似有異光。

翌日補:

早上傳來消息,昨夜淳親王府發生離奇命案,淳親王次女蕓碩公主與四位丫鬟遇難。傳言蕓碩公主私下誕子,私生子亦失蹤,一時謠言四起,未知真相。

會與異星有關嗎?鬼黠陰晦,可謂鬼星。

日記上,“鬼星”二字,被重重畫了一個圈。

10

鄭玉樓恍然大悟:“這說的不就是四十四年前淳親王府的懸案嗎?案發地就在后院戲樓。據說當晚戲樓刀槍聲四起,人聲嘈雜,卻不見外人進出。家丁進門,只見橫尸遍地,所以多年來傳成了戲樓鬧鬼。按你爹日記里的說法,也許就和所謂鬼星有關?看來戲樓和鬼星因緣不淺。”

吳天璇眉頭緊鎖,反復翻看這幾頁日記,邊看邊說:“把淳親王府的案子放一邊,這‘鬼星’更離奇。歷史上異星乍現的情況也出現過——‘其見無期,其行無度’,絕大部分都可歸為‘客星’,小部分可能是小行星或者彗星。像‘鬼星’這種行蹤無定,短時間內閃爍游移的異星,我從來沒聽說過。”

鄭玉樓:“但事實就在眼前。合理推斷,鬼星可能就是導致時空異變的特殊引力源。找到鬼星的規律,就能窺見時空異變的秘密。”

吳天璇點頭,手指摩挲日記的翻口,某頁觸感異常,原來是被折了角。這頁寫道——

庚子年四月初八己卯夜

南京魚書遙至,娘子誕下小囡,喜不自禁。來京二十二年,與娘子聚少離多,家中大小事,辛苦她一人支撐。今日花了多年積蓄,在什方院買下一處小宅,即日去信,讓她娘倆過來,從此一家團聚。夜里喝了兩壺燒酒,登臺觀象,照見紫氣出于北斗二星天璇,遂將小女起名——吳天璇。愿她扶搖天際,也如美玉無瑕。

吳天璇眼含熱淚,視線漸模糊,隨后泣不成聲。鄭玉樓在旁默默安慰。半晌,吳天璇從懷里掏出一個祥云玉佩,道:“從我記事起,娘就給我戴上這個玉佩,想是為了合爹爹起名的寓意。”

鄭玉樓看到玉佩,順脊梁骨起了一陣涼意,道:“這玉佩,怎么跟我的一樣?”說罷,也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祥云玉佩。兩塊玉佩放在一起,竟看不出絲毫差別。

兩人看呆了,吳天璇說:“京城的能工巧匠多了,興許是從一個珠寶行買的呢!”

“連玉中肌理都一樣嗎?你看這水線,不差分毫,別說能工巧匠,魯班再世也造不出來呀。”

“你這塊玉佩哪兒來的?”

“也是打小就有,三叔說是家傳,當初把我抱來的時候就在身上。”

“天下真有一模一樣的東西?我想不明白。”

“等回去我問問三叔。千頭萬緒,自鬼星始。繼續找線索吧。”

翻到日記后面——

庚子年六月十二壬午夜

三更,觀見西南方出異星一個,在天囷之下,白色無芒尾,閃爍即滅,而后游移,難道二十二年前的鬼星又回來了?

本月,洋兵攻占天津,不日北京恐危矣。

……

庚子年七月廿一庚申夜

昨日洋兵一萬八千人攻入北京,殺人無數;但聞槍炮轟擊聲,婦幼呼救聲,街上尸體枕藉。各國洋兵,俱以捕孥義軍,搜查槍械為名,在各街巷挨戶踹門而入,臥房密室,無處不至,翻箱倒柜,無處不搜。凡銀錢鐘表細軟值錢之物,劫擄一空,稍有攔阻,即被殘害。洋兵沿街搜尋婦女,不分良曲老少,僅驅諸裱褙胡同,胡同西頭設法堵塞,唯留東頭為出入之路,洋兵進入隨意奸宿。百姓不堪受辱,舉家自盡者眾多。

夜上觀象臺,城內火光沖天,掩蔽星月。還用觀象嗎?不吉!大不吉!

唯見鬼星四方爍亮,震蕩游移,城內西北什剎海方向異光迸現。

恨此身無用,一介書生,不能上陣殺敵!

讀到此處,鄭玉樓悲憤難平,一拳捶向墻壁,震落許多塵土,道:“洋鬼子這筆血債還沒償呢!”

庚子年十月十一己酉夜

洋兵進城后,京城遭數月蹂躪。昨日德法強盜毀及觀象臺衙署,天體儀、紀限儀、璣衡撫辰儀、地平經儀、渾儀、地平經緯儀、黃道經緯儀、赤道經緯儀和簡儀等均被掠去,儀器蕩然,唯存回風旗一座。

觀天儀象乃國之禮器,竟被擄掠如玩物,我等欽天監官吏,何堪受辱!

我已有死志,明日前往洋兵總部,不惜血濺當場,但保儀器周全。唯覺愧對娘子與小囡,她娘倆應該已在城中了吧,不該來的,不該來。天璇,爹還沒見過你呢。多想抱抱你,多想你生在一個國富民強、不受欺辱的年代!

這是日記的最后一篇,吳天璇手捧日記不住顫抖,熱淚撲簌,打濕紙面。鄭玉樓從身后將她緊緊環抱,安撫她因哭泣而痙攣顫抖的身體。

吳天璇掙扎著站起,抹干眼淚,緊攥日記冊,道:“走吧,我們去把這顆鬼星找到!找到了它,不僅可以解答諸多疑團,還可能成為中國物理學的一個大突破!我既生在南京吳家,就得擔起天文世家的使命!”

兩人登上觀象臺頂觀測場,臺頂四方共擺放八座高大青銅儀器,經幾百年風雨,儀身銅銹斑駁,但筋骨硬朗,仍是凜凜威風氣。

吳天璇撫摸儀身,向鄭玉樓介紹道:“臺頂這八座儀器,是清代欽天監歷代洋人官員——南懷仁、紀里安、戴進賢等主持建造的,建造藍本是當年較為先進的第谷式儀器。儀器由青銅澆筑,輔以歐式花紋與中式蒼龍云紋,中西合璧,是當時天文儀器之大成,也是中西藝術之大成。庚子國難,德法兩國將它們瓜分了個一干二凈。這么多年我只知道我爹被洋兵殺了,不知他是為觀象儀器而死。怹沒白死,不久后法國忌憚中國輿論壓力,還了藏匿的五件儀器。可德國沒還,他們霸占的天體儀、璣衡撫辰儀等被秘密運往德國。中國國之禮器,就擺在德國波茨坦的皇家花園里任人消遣,風吹雨淋二十年!歐戰德國戰敗,他們不得不答應將儀器歸還,可儀器運輸途中,又遭日本無理扣押。直到去年,這些儀器才又見于觀象臺。從前是九鼎入秦,現在是完璧歸趙,這也算參戰的報酬,但不堪想及山東青島!”

鄭玉樓扼腕:“今日之中國,依然是列強環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山河破碎,國已不國。”

吳天璇面向北方展開雙臂,以南北連線為軸緩緩轉動,粗略估計天象旋轉。定好大致方位,她登上西南角黃道經緯儀前石階,根據吳南河的記載,轉動黃道圈、黃經圈、極至圈,換算方位,調整游表,確定鬼星可能出現的星域。隨后她轉去天體儀,對照儀上星辰,默背步天歌,熟悉已知天體的構型,只要在觀測中排除已知天體,剩下的,可能就是鬼星。

吳天璇教給鄭玉樓基本的觀測技巧,兩人仰望星空,極盡目力,分星辨位。看了許久,鄭玉樓眼睛酸澀,不由覷起眼睛,不料,卻看見一個光點一閃而滅。

鄭玉樓指向光點位置:“這里!”

“看到了!又變位置了!在下面!是它!”

鬼星每次只亮數秒,而后靜默數秒,再亮已變幻方位。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敢相信真的有這樣變幻莫測的天體。”

“可這是什么呢?一顆不斷跳躍的恒星?”

“難以想象。假設它真的是一顆可以在極大尺度空間中跳躍的恒星,那么它又是如何影響地球的呢?”

吳天璇閉目思考良久,突然道:“我懂了!還記得我爹日記里說的——‘閉眼時似有殘影’嗎?這說的就是1824年倫敦大學教授羅杰特發現的‘視覺暫留’現象。視神經具有一定惰性,只要光像形成后,就會在神經中停留一小段時間,所以閉眼后才存在‘殘影’。這‘殘影’并非沒有好處,殘影使邊緣更突出,色彩更敏感。之前三叔和我爹日記里都提到過星空變亮的事兒,可眼睛適應性太強了,我很難發現細微亮度變化的原因。然而剛剛閉眼的時候,我看見了!我看見眼前有一個邊緣清晰的暗色圓盤,對應星空,直徑大約是三個天文角度,包含了鬼星出沒的所有位置!也許鬼星不是一顆恒星,而是一個大型星座!它就像一個隱形的光源,照亮了整個星空。”

“那如何解釋鬼星閃爍運動?”

“似動現象!1912年德國心理學家M.韋特海默教授發現,當視網膜接收到兩個有一定時空間距的興奮時,兩個興奮回路之間可以發生融合,形成短路,讓我們誤以為物體在運動。并不是鬼星在跳躍運動,而是這個圓盤大星座上有許多顆恒星在交替閃爍!這也解釋了一個離地球不知道多少個天文單位的恒星為何能影響地球的問題——因為那是一個恒星矩陣。如果矩陣中的每顆恒星都能代表一個特定相位,那么相位組合起來,它們就可以把類似引力的作用力精確投送到地球,給類似廣樂樓的地方帶來時空異變!”

鄭玉樓倒吸一口涼氣:“一個恒星矩陣,若真如此,算得上本世紀最大的天文物理學發現了。”

“這只是我個人的假設,我需要時間整理演算,然后和系里老師同學們一起討論。如果真的有大發現,應該屬于全體中國人。”

11

夜闖觀象臺一周后,鄭玉樓去漢花園紅樓找吳天璇。紅樓前廣場上人聲喧嚷,百名學生正在集會。鄭玉樓分開眾人,在人群中找到手拿宣傳標語的吳天璇。

鄭玉樓問:“發生了什么?我以為你在圖書館研究鬼星。”

“眼下有更緊迫的事。上周我們二十二個同學上街聲援工人罷工,被北洋當局逮捕了,目前下落不明。我校師生前往警署交涉,也被趕了出來。如今這二十二位同學生死未卜,我們正準備上街游行,呼吁各界營救被捕學生。”

鄭玉樓環視了一下四周摩拳擦掌的學生,道:“你們畢竟是書生,可街上要對付你們的是何大厲一伙兵匪,必然要吃虧。我有一計,可幫你們爭取輿論支持。”

“那敢情好!”

“明晚曹大帥公子要來廣樂樓看戲,到時候也會邀請幾家報社、電臺到場。你和幾個同學提前到后臺候著,我打頭陣,你們沖到臺前舉橫幅也好,喊口號也好,把學生無辜被捕的消息曝光給各個媒體。只要媒體大面積曝光,北洋當局有所忌憚,學生可安全無憂。”

“好是好,可是上次我去廣樂樓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如果這次再鬧出動靜,戲班恐怕難逃責難。”

“梨園行也是勞動者,爭取勞工權益,營救聲援勞工的學生,我們責無旁貸。況且我師父和三叔在業內深耕數十年,我也小有名氣,動我們,未必容易。”

“嗯。”

轉天傍晚,廣樂樓張燈結彩,曹少帥蒞臨,金澄宇歡快非常。扶光社成立四十余年,幾經沉浮,再得廟堂眷顧,金澄宇覺得自己年輕了幾十歲,親自安排備戲。看師父興高采烈忙前忙后,鄭玉樓心有不忍。他沒告訴師父準備今晚制造新聞營救學生的事。不告訴師父,是不想他為難,危險事做便做了,出了問題,由他鄭玉樓一人承擔,不累及師父和戲班。

何大厲和他的督察隊也先來打前站。他命令手下在前后門站崗,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今兒的戲,曹少帥包了。

何大厲指著正對舞臺中央的一套桌椅對大衣箱說:“一會兒,少帥和怹姨太太們坐這兒,”又指了旁邊的位置,“我,坐這兒,貼身保護少帥。少帥邀請的高朋貴客、報社記者都往后坐,懂嗎?主要突出——”何大厲意味深長地指了指自己。

大衣箱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懂懂懂,何長官高明!”

差不多到了開戲的時間,受邀的觀眾陸續進了園子,最后到的是曹少帥。他大概三十歲年紀,文人打扮,長衫馬褂配上金絲眼鏡,白凈斯文,身后跟兩個旗袍貴婦,大約是家眷。何大厲滿臉堆歡,將他們迎上座位,向大衣箱示意演出可以開始。

為了迎接曹少帥,金澄宇安排的戲單有《游龍戲鳳》《牧虎關》《三岔口》,大軸自然是鄭玉樓的《林沖夜奔》。前三場詼諧戲引得觀眾笑聲連連,曹少帥更是喜笑盈腮,頻頻點首。最開心的還是何大厲,他伺候在少帥身旁端茶遞水,不時附和幾句俏皮話,儼然一副貼身家臣的樣子。他似乎感覺自己“何隊長”的身份馬上要變成“何師長”,乃至“何司令”了。想到這里,何大厲有些飄飄然,直到聽見簾幕后一聲咳嗽——鄭玉樓要上場了。

打譚祖爺傳下來的規矩,名角兒上場前,在簾子后邊咳嗽一聲,是跟觀眾親近。往往單一聲咳嗽,“好”就下來了。聽鄭玉樓咳嗽,何大厲帶頭喊“好”,將園子氣氛推向了高潮。

千呼萬喚,鄭玉樓出來了,可他沒亮相,而是四平八穩走出來的,手上還拿了一條橫幅——“立即釋放無辜被捕學生!”跟在他身后的,還有四名學生,打頭的是吳天璇,每人舉一塊標語牌——“軍警仗勢欺人”“二十二名學子生死未卜”等。

戲樓安靜半晌,何大厲的笑容還僵在臉上,身體卻因憤怒不住顫抖。曹少帥臉色陰晴不定,轉頭捩了何大厲一眼。

何大厲這才回過神來,拍案而起,呵斥道:“大膽!公然逆反,禍亂時局!全都不許動!來人吶,把他們全抓起來!”

七八個督察隊員聞聲而動,爭先恐后爬上戲臺,準備擒拿鄭玉樓等人。學生們群情激奮,邊喊著“釋放學生!嚴懲兇手!”邊與督察隊員糾纏搏斗。受邀看戲的幾位媒體記者也沒閑著,見此景忙拿出相機,拍照留影——曹少帥蒞臨廣樂樓觀戲,京城名角兒同情被捕學生,臺前意欲逼宮少帥——明天的頭條新聞有了。

身后不停閃爍的閃光燈吸引了何大厲的注意,鎮壓學生本就是見不得人的齷齪事,如果被媒體集體曝光,不光自己督察隊長的位置不保,更怕是要掉腦袋的。他急忙又招呼手下去控制記者,收了他們的相機。一時間,戲樓一片混亂,臺上打作一團,臺下亂作一團,何大厲覺得必須馬上鎮住場子,不能任其失控下去。一咬牙一跺腳,何大厲緊了緊武裝帶,拔出腰間的槍牌擼子,一步躍上戲臺,朝天連放三槍,道:“全都不許動!”

眾人愣了一下,吳天璇趁機掙脫束縛,大喊道:“除非釋放被捕學生,否則我們不會束手就擒的!”場面頓時又亂了。三槍沒鎮住場子,何大厲心里發麻,他狠了狠心,擒賊先擒王,槍打出頭鳥,不管了。他把槍口頂上吳天璇腦門,作勢就要扣動扳機。鄭玉樓見狀,一腳踹開揪住他的督察隊員,沖上去奪何大厲的槍。鄭玉樓畢竟是武生,臂力過人,何大厲很快力不從心,眼見槍要被奪走,何大厲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即扣動扳機,槍聲過后,一人應聲倒地。

倒下的不是吳天璇,是曹少帥。可明明槍口對的吳天璇,絕無可能擊中臺下的曹少帥。先是曹家女眷的驚號,然后大家才注意到倒在地上,胸口血紅一片的曹少帥。何大厲回頭看到此景,震驚到無以復加,從嗓子眼擠出一聲哀號,連滾帶爬到曹少帥身旁,失魂般喊道:“少帥……少帥!快……快快,來人!開車去協和醫院!”

何大厲現在顧不上鄭玉樓、學生和記者們,救活曹少帥是要緊事。督察隊員七手八腳把曹少帥抬上轎車后排,何大厲坐在他身旁,雙膝做枕,雙手按住傷口,試圖為他止血。

何大厲等人分乘兩輛轎車,魚貫出了戲園,飛馳向醫院。

行至半路,何大厲冷冷命令司機:“停車。”剛上車的時候,何大厲就知道曹少帥沒了呼吸,只不過當時慌亂,未及細想。此刻腎上腺素下了頭,他冷靜分析,失手打死少帥已成事實,大帥定不會放過他,與其陪一具尸體去醫院渾噩等死,不如回戲樓,拿住禍首,或可將功贖罪。當即,他換到后車,返奔戲樓。

回到戲樓已是一刻鐘之后。一刻鐘,戲樓竟人去樓空,唯前后門兩個小兵還在站崗。

何大厲驚愕質問:“人呢?人都哪兒去了?不是讓你們看好門嗎?”

一兵答:“您說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可沒說里面的人不許出去啊。”

何大厲暈厥倒地。

12

戲樓陡生波瀾是金澄宇沒想到的。看到鄭玉樓帶學生上臺,他已知大事不妙。平日放縱鄭玉樓學習交友,他隱約料到終有這一刻,當下倒沒多想,梨園行是江湖行,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行走江湖如履薄冰,興衰成敗轉頭空,只要保住人,一切就可以重來。趁臺前混亂,他讓大衣箱去街頭車把式那兒喚幾輛黃包車候著,伺機逃生。不知怎的,何大厲失手傷了曹少帥,千載難逢的時機,金澄宇趕忙悄悄遣散戲班成員,又放幾個學生從后門逃生。大衣箱早賄賂了看門小兵,大家出門并未受阻攔。做完這一切,金澄宇叫鄭玉樓和吳天璇上黃包車,跟他和大衣箱逃走。

趁夜色隱蔽,幾輛黃包車穿胡同過小巷,最后停在櫻桃斜街一處四合院門前。金澄宇上前叩門,門房開小門探出頭來。金澄宇道:“煩勞通稟,金澄宇求見余老板。”

少頃,門房回報:“金老板請,余老板在正廳恭候。”

眾人隨門房進院,新蓋的四合院,紅漆青瓦,尚存火氣。正廳燈火輝煌,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白面書生在門口等候,見到金澄宇一行,熱情招呼:“老金!好久不見,快請進!”

金澄宇拱手:“哎喲余老板,好久不見。”

二人相迎入座,余老板指指房子,“樹矮房新畫不古,金老板見笑了。”

“余老板客氣了,今晚突然造訪,實在是有急事相求啊。”他轉向鄭玉樓,“玉樓,跪下!給你余師叔磕頭。”

鄭玉樓知道自己惹禍不小,痛快下跪。

余老板急忙起身相攙,微笑道:“免禮免禮。早就聽說金老板門下出了個俊后生,果然儀表堂堂,不錯。老金,今晚的事兒我知道了。”

“哦?”

“風言風語傳得比人快。曹少帥死在你園子里,想不知道都難。北京城門都封了,想必是為了抓你們。”

“那可如何是好?!”

余老板沒搭茬,轉身對鄭玉樓說:“玉樓,你可知道譚祖爺怎么死的?”

“聽說是病亡。”

余老板冷笑:“好一個病亡,譚祖爺是氣死的。當年北洋官府招待廣西軍閥陸大帥,在金魚胡同那家花園辦堂會,譚祖爺因病推辭,誰知北洋官府不但不念怹年高病弱,反而以投送入獄為要挾,派巡警押送怹去唱戲。一出《洪洋洞》,飽了這群官匪的眼福,可要了譚祖爺的老命,回去不久,怹就氣絕身故了。世人都說梨園行風光無限,可在權貴眼里,我們還是下九流,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所以我跟梅先生商量,效仿產業勞工,我們也成立一個‘梨園工會’,團結起來,爭取梨園子弟的正當權益。這座院子,就是我們籌備的會址。聽說你今晚是為被捕進步學生發聲,我覺得你做得對!北洋官府對外喪權辱國,對內欺壓百姓,真他娘的敗類!”

余老板將目光轉向吳天璇,“這位是帶頭抗議的北大學生吧,好,好樣的。你們不用怕,我助你們出北京。”說罷,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交給鄭玉樓。打開錦盒,里面是一枚藍色徽章,四周附有麥穗圖飾,上書紅字——梨園工會徽章。

“我馬上拍電報給天津、上海、武漢各地的同業,請他們接應你們,以此徽章為信。今晚你們坐我的福特轎車出城,我還有點名氣,衛兵不敢攔我的車。出了城,立刻去天津,從天津走水路南下,離北洋越遠越好。”

鄭玉樓遲疑,“難道我們就這么躲一輩子?”

余老板笑笑,“北洋官府換帥跟走馬燈一樣,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他曹大帥,還能坐幾年江山?沉住氣,有你們作為的天地。”

金澄宇眉頭漸展,“余老板安排得合適。大衣箱、玉樓、吳小姐,你們仨馬上走,等到南方安頓好了,及時跟我聯系。”

鄭玉樓道:“師父您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一把老骨頭,不走了,我也不能扔下戲班兄弟們不管。”

“金老板就在我這里暫住些日子吧,料也無事。”余老板補充道。

鄭玉樓哽咽:“師父,我……”他知今日任性出頭,給戲班惹出大禍,恐怕要毀了師父一生基業,自責得說不出話來。

金澄宇拍拍鄭玉樓肩膀,安慰道:“不礙事兒的,走吧,莫再耽誤了。”接著,他又對大衣箱道:“一路上由你做主了,我的兒。”

大衣箱鎮定道:“放心吧,師父,一切有我。”

吳天璇拽了拽鄭玉樓衣角,悄悄問:“我看三叔沒比金老板小幾歲,為何金老板要叫他兒?”

鄭玉樓小聲道:“三叔是師父的首徒,也是兒徒,只是不知道為何他幾十年前就不唱戲了。”

寒暄過后,三人上車離開。見是余老板的座駕,城門守衛恭敬放行。出了北京城,車子一路疾馳到天津,進了天津租界,已近清晨。大衣箱讓鄭玉樓和吳天璇在旅店休息,自己則上街打探消息。

日上三竿,大衣箱買了份早報回來,順便給二人帶了早餐。二人餓了一夜,狼吞虎咽吃起來。大衣箱翻看報紙,道:“你們看這報紙快訊——昨夜北京廣樂樓戲園發生抗議事件,曹少帥不幸中流彈身亡,開槍者何大厲已被收監。還有第二篇——曹大帥深切慰問涉事學生,稱逮捕學生是誤會,北洋官府將嚴懲涉事軍警。看來,學生們應該得救了。”

吳天璇:“太好了,謝謝三叔和玉樓哥,不對,應該謝謝整個扶光社!”

鄭玉樓:“報紙上沒提到我們,是不是我們可以回去了?”

大衣箱搖搖頭:“真以為曹大帥會放過我們?報紙提到我們就好了,提了我們就安全了。可沒提,曹大帥就容易暗中下手了。我們還是要消失一段時間。”

鄭玉樓:“我們去哪里?”

吳天璇一把搶過報紙,翻到背面,興奮道:“去上海!”

報紙背面大字標題——德國物理學家安斯坦博士將于本月13日抵滬訪問交流。

13

11月的上海外灘寒風凜冽,安斯坦站在“北野丸號”郵輪的甲板上,任風把頭發吹得亂糟糟。世人都說沒人能讀懂安斯坦博士的思想,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懂。他能理解宇宙萬物,可不理解人類本身。海上漂泊一月,從歐洲到亞洲,安斯坦見識了怎樣一個世界啊,戰亂、饑餓、貧窮、蒙昧和落后。他曾堅信科技的進步會讓人類生活更美好,可他沒料到,科技的進步,也會助長先發者的恃強凌弱、貪婪無恥,會給人類帶來剝削和壓迫,仇恨和殺戮。他來到上海了,要親眼見見這個被殖民者、侵略者蹂躪近百年的國度。

匯山碼頭上人山人海,全是迎接安斯坦的市民。郵輪甫一靠岸,二十幾位記者和歡迎代表就迎上船來,將安斯坦團團圍住。記者們熱情提問:“傳說全世界只有十二個人懂相對論,請問是這樣嗎?”“您覺得中國有幾人能理解相對論?”還有人提出對相對論中“尺縮”的疑問,安斯坦拿起一張紙,寫下了一個洛倫茲因子,耐心向他講解。安斯坦有些感動,再艱難的國度,只要還有人關心宇宙和星空,那他們就還有希望,人類還有希望。

安斯坦朝碼頭上的人群揮手致意,人群深處,站著鄭玉樓三人。遠遠目睹偶像,吳天璇熱淚盈眶。

大衣箱拍拍吳天璇:“走吧,人太多了,不安全。”

吳天璇:“我們應該盡快把鬼星的發現告訴安斯坦先生。”

大衣箱:“嗯,我來想想辦法。”

安斯坦攜夫人此次歐亞之行,只計劃在上海逗留兩日,之后就要繼續坐船前往日本講學,因而安斯坦在華的公共行程備受上海各界的矚目。當日下午,安斯坦一行前往小世界游藝園觀賞戲曲,引得眾人圍觀。在劇場停留片刻后,一行人便乘車離開,圍觀人群不歡而散。一直跟蹤至此的大衣箱趁機進入劇場后臺打探消息。后臺正在準備演出的是一個京劇班社,大衣箱亮出梨園工會的徽章,向后臺伙計盤道。

伙計見徽章,知道是梨園同業,抱拳拱手,道:“辛苦辛苦。”

大衣箱回禮:“辛苦。打聽個事,剛來的安斯坦先生怎么待一會兒就走了?”

伙計:“嗨,人家奔著昆曲來的,沒聽上,走了。據說今晚畫家王先生在喬家路梓園,設宴招待安斯坦,專門請了蘇州全福班,您上那兒瞧新鮮去吧。”

大衣箱再抱手:“得嘞。”

大衣箱輾轉找到蘇州全福班,說兩位親朋是安斯坦先生的忠實崇拜者,希望在戲班充個數,去梓園見見偶像。全福班班主欣然應允。

晚上三人充作全福班伙計,進了梓園。晚宴時分,名流咸集,上大于校長、北大張教授等皆在宴上致辭,邀請安斯坦在游日后回中國講學,請他為中國學子教學解惑。酒席宴前,賓主推杯換盞,輔以全福班獻演昆曲,現場氣氛熱烈。很快,安斯坦不勝酒力,甩開賓客,來到荷花池心涼亭小憩。鄭玉樓三人見機亦跟來涼亭。

吳天璇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用英文向安斯坦介紹道:“安斯坦先生您好,我是北大物理系的學生,有重要的學術問題想向您請教!”

坐在亭廊的安斯坦醉眼迷離,抬頭對吳天璇笑笑:“哦,物理系的女生,好啊,有出息。但是親愛的,請相信,您的所有問題都能在我的論文里找到答案,如果不行,請再讀一遍。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我累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十分抱歉。”

吳天璇還沒開口,大衣箱說話了,開口竟是德語:“安斯坦先生,希望您明白,這件事十分重要。”

聽到鄉音,安斯坦來了興趣:“您會說德語?”

大衣箱:“歐戰時,去過德國,會一點。”

吳天璇在一旁不明所以,鄭玉樓更是驚訝,他從來不知道三叔會說洋文。

聽到歐戰,安斯坦嘆口氣:“戰爭是人類最沉重的悲劇。說吧,你們有什么問題,我將盡力解答。”

花了大半個小時,由吳天璇主講,大衣箱在一旁補充,他們把廣樂樓的奇異事件和觀象臺對鬼星的觀測復述給了安斯坦。安斯坦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站起來在亭子里踱步思考。思考良久,安斯坦說:“請原諒我的冒犯,根據我個人的理解和經驗,您說的事情過于怪異,雖然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但我實在難以相信。除非你們能有相關證據。”

大衣箱從懷里掏出木偶娃娃——大師哥,安斯坦驚訝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正常,道:“我無法判斷這件物品的真偽,所以算不得證據。您知道,到了我這個位置,每天都有大量的民間科學家拿著模棱兩可的‘證據’找我匯報他們的‘大發現’,我還是無法相信,抱歉。”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吳天璇突然道:“玉佩!”

鄭玉樓:“對啊,玉佩!”

大衣箱一臉狐疑:“什么玉佩?”

鄭玉樓解釋道:“忘了跟您說,您還記得我身上這個祥云玉佩嗎?天璇居然有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根據時間地點推斷,這兩塊玉佩,很可能和鬼星導致的時空異變有關。”

大衣箱暗自道:“啊!又是命運的玩笑!”

兩人拿出了各自的玉佩,擺在安斯坦面前。

吳天璇:“這能算證據了吧。”

安斯坦仔細查看了兩塊玉佩,喃喃道:“居然是這樣,宇宙居然如此精妙。”他從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中撕下紙張,道:“按照您剛才講的,假設這紙就是我們所處的時空,那么如果存在一個特殊通道,”說著,他把紙對折,用鋼筆在中間戳了個洞,將鋼筆對穿過去,“如此,兩個本在時空中相隔很遠的點,就可以通過這個特殊通道瞬間相連了。所謂穿越時空,應是此理。”

吳天璇:“那么這兩個相同的玉佩是什么原理呢?”

安斯坦笑笑,拇指和食指輕捻開紙張——原來剛剛折起的,是兩張疊在一起的紙。他繼續說道:“我早就想過,也許我們的宇宙并不是唯一的,可我以為這是永遠不可能證實或證偽的猜想。今天看到這兩塊玉佩,我確定了,存在多個宇宙。引力不僅可以變異時空,還可以某種方式連接多個宇宙。你們的這個發現將永久性改變人類的認知。”

吳天璇很興奮,又說:“那么,您對我觀測的鬼星有什么看法?”

安斯坦沉吟一陣,道:“您知道祝融星的事嗎?按牛頓體系計算,水星在受到太陽和其他大行星的引力作用下,其近日點在每世紀會東移574角秒,但實際觀測的數字是531角秒,比預期差43角秒,所以上世紀人們便假設水星軌道以內,還存在一顆未被發現的行星,被命名為祝融星。”

“我當然知道,是您的相對論終結了祝融星存在的可能,這是相對論的偉大勝利。”

“祝融星是不存在的,這是確鑿無疑的。可是幾十年來,不斷有各種天文觀測宣稱自己發現了祝融星,其中不乏聲名顯赫的天文觀測家。我們不能說這些充滿榮譽感的紳士們都在謊報發現。更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觀測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全都被自己的想法誤導了。”

“您是說?”

“我是說,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宇宙是無法觸碰的謎團,您的觀測可能是對的,也許有很多人都曾觀測到同樣的現象,但只有您的想法是對的。不過這一切依然需要證實。比如,您認為存在一個恒星矩陣,通過不同恒星的相位組合,向地球傳遞引力影響,在特定位置形成一個剛剛我們說到的特殊宇宙時空通道。那么,這個通道是可以被捕捉的嗎?”

“捕捉宇宙時空通道?”

“也許,我們可以束縛它。”

“怎么束縛?”

“電磁力。電磁力不能影響空間,但或許可以影響包裹時空通道的介質。”"他站起身,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吳天璇,“吳小姐,如果有任何發現,請聯系我——在我清醒的時候。我大概喝醉了,應該在做夢吧。”

14

鄭玉樓三人租住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座石庫門里。自從那夜見過安斯坦博士,吳天璇受到莫大鼓舞,她一心想設計一種電磁裝置,用以捕捉、約束甚至完全控制廣樂樓里時不時出現的時空通道。

面對埋頭計算的吳天璇,鄭玉樓問:“你覺得時空通道是肉眼可見的嗎?我是從沒看見過。如果肉眼不可見,那何談捕捉?”

吳天璇抬起頭:“現在想起來,那日在廣樂樓,何大厲朝我開槍的時候,我隱約看見面前的空氣發生了折射,折射面近似一個圓形,子彈一閃而入,然后我對面的曹少帥就中槍了。我想,我們大概可以用光的折射來‘照’出時空通道的輪廓。”

鄭玉樓說:“可不知何時才能回北京,按你爹日記的記載,鬼星出現周期大概是二十年,每次出沒僅數月,我們也許來不及驗證這個猜想。”

大衣箱插話:“莫急,就算是二十年,也等得。走吧,門口就是長興飯莊,我們去嘗嘗上海菜。”

長興飯莊一樓是散座,三人揀靠里一張桌子坐下,點上一桌上等酒席,驅散連日奔波的疲憊。三人大快朵頤之際,大堂散座換了幾撥客人,不知不覺中氣氛有些微妙。大衣箱環顧四周,發現大堂中多了許多鴨舌帽灰布衫的精壯漢子,頓覺不妙。正欲叫兩人離開,一個青衫男子不聲不響坐到了鄭玉樓三人這桌。

男子微笑道:“三位別來無恙啊。”

鄭吳二人錯愕,大衣箱不動聲色,問道:“閣下是?”

男子依舊面帶微笑:“曹大帥門下,特務科的,在下名叫董萬升。這次來,是請三位回京,廣樂樓的事兒,各位受驚了。曹大帥想當面慰問各位。”

大衣箱笑笑:“不必!曹大帥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叔侄幾人在上海還沒玩兒夠,恕難從命。要說啊,還是人家上海法租界治安好,那洋巡警滿街都是,哪兒有個打架斗毆啊,坑蒙拐騙啊,喊一嗓子立刻就到。哎,咱華人還就得守人家這規矩,不然鬧出點兒國際事件來,吃不了兜著走。”

董萬升不咸不淡干笑幾聲,大約自覺尷尬,收起笑容,板臉道:“您不必裝糊涂,我們也是先禮后兵,您幾位痛快跟我走,我路上好吃好喝照應著,不然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曹大帥是要見你們,可沒說是活的還是死的!”

大衣箱回:“你們不是拿住殺害曹少帥的兇手何大厲了嗎?”

董萬升漫不經心道:“何大厲啊,死了。這小子非說自己瞄的是跟少帥相反的方向,不是失手誤中,是少帥運氣不好,中了反彈回去的流彈。曹大帥很生氣,說好啊,你不是讓我兒子中流彈嗎,那就把你關在站籠里,十個機槍手對墻開槍,看你幾時中流彈死。”

董萬升不客氣地給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繼續說:“死得可慘了,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肉,還不如一槍給個痛快。”

“您要這么說,我們就更不能跟您回去了,法租界,您動不了槍,論拳腳,您這十幾個人,未必占便宜。”大衣箱回道。

董萬升邪魅一笑,“哦?”

大衣箱四指捏起一根筷子,道:“二十多年前,洋兵侵華,死在洋槍洋炮下的人多,死在西洋劍下的人也不少。西洋劍,劍尖只開刃三寸,有進無退,旁逸斜出,只有一招,刺。我吃過西洋劍的虧,也苦練過西洋劍法。您現在離我不過二尺,一臂之距,您要不要賭一賭,是我出手快,還是您躲得快?”

董萬升又喝了一杯酒,道:“您要取我命,隨意。敬您幾位是有識之士,我沒用特務手段,親自請你們回去。殺了我,我這幫弟兄,就未必那么懂規矩了,一個個為了立功爭寵,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事兒來。”說罷,大堂灰布衫漢子們發出一陣難以察覺的哄笑。

大衣箱從懷里掏出一個鐵罐,道:“您可認得這個?毒氣彈。歐戰的時候,在比利時伊普爾,德軍用過這東西,弄死了協約國五千人。您不怕死,您這些弟兄都不怕嗎?反正回去也是死,不如在這里大家同歸于盡。”大衣箱作勢就要擰開鐵蓋子。

董萬升手下一陣躁動,他連忙擺手:“哎,您慢著,行,您拿住我了,您手段高超。既然如此,今天您各位可以走。可我覺得您走不踏實,今日不抓您,不代表明日不抓。”

大衣箱拽起鄭吳兩人,邁步向大門走去,道:“過了今日再說。”

鄭玉樓對大衣箱耳語:“叔您哪兒來的毒氣彈?”

大衣箱悄悄道:“假的,六子的電石燈。”

鄭玉樓:“……”

三人正要邁出門,董萬升在背后道:“且慢!您可知道德國駐華公使瓦德西?曹大帥要你們回去,是瓦德西公使想看鄭玉樓,鄭公子的戲。”

大衣箱心中一激靈——瓦,德,西!

他停住腳步,又轉身回到桌前,詢問道:“你是說二十二年前那個德軍侵華總司令瓦德西?”

董萬升:“啊,是他。不光是瓦德西,還有其他七大強國的駐華公使,都想看鄭公子的戲。瓦德西公使說,他二十二年前就聽說北京有個叫鄭玉樓的名角兒,沒想到還活躍在舞臺上,一定要見一見。”

鄭玉樓訝異:“二十二年前?我今年才二十二!”

董萬升:“瓦德西公使畢竟是洋人,哪能分得清華人的姓名,興許就是個美麗的誤會,但鄭公子,受人賞識,不妨將錯就錯。您給怹伺候好了,曹大帥也就不好拿您怎么樣了。”

大衣箱神色凝重,道:“不必說了,我們跟你回京。但前后需寬限幾日,備戲要時間。”

董萬升重重鼓了幾下掌,高興道:“好!您識大體。您幾位先回去休息,咱們明日啟程。”

回到租住的石庫門,鄭玉樓忍不住問大衣箱:“叔,咱們真的要回去?”

大衣箱嘆了口氣,對吳天璇道:“吳姑娘,你那玉佩能給我瞧瞧嗎?”

吳天璇將玉佩遞了過去,大衣箱在手里反復摩挲,把玩良久后開口:“姑娘,這玉佩,是二十二年前我送給你的,那時,你還是個嬰兒。”

吳天璇驚愕問道:“叔,怎么回事?”

大衣箱沒答話,又向鄭玉樓說:“玉樓,你那塊呢?比一下。”

鄭玉樓與大衣箱比肩而坐,兩人右掌托著兩塊玉佩一起比較。大衣箱道:“玉樓,你出生時愛哭愛鬧,可手握住這塊玉佩就不鬧了,剛好,你右掌心有三顆痣,所以他們都說你前世定是貴子,另有一番因緣。”大衣箱左手拿開鄭玉樓手里的玉佩,露出了掌心三顆痣,隨后,他又拿開自己右掌的玉佩——手心亦有三顆痣。

大衣箱接著說:“玉樓,我跟你,就如同這兩塊玉佩。我們本是一人。”

15

我叫大衣箱,也叫鄭三木,開始的時候叫鄭玉樓,后來這名字給了別人。

我生在光緒四年四月十二,這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她是皇親貴戚,未婚生子,犯了大忌。我出生當晚就被京西北妙峰山的大和尚抱走了,隨身信物只有一塊玉佩。在廟里長到五歲,她第一次來看我,說我長得標致,像我父親。她還說如今宮中流行京戲,給我找了個姓金的師父,跟他學了戲,唱出名聲,就能出入府衙,日日見到母親。

師父那年三十五歲,得我如獲至寶。

師父說我骨頭長得好,日后能成大角兒。他說當大角兒,得下狠心。可我不想當角兒,我只想見到母親。師父不管,每日卯時出早課,先站馬步。馬步難扎,腳下要立磚,頭上要頂一碗涼水,小腿彎處還要綁兩根削尖了的竹篾子,動作稍變形,難免落個失足塌架、冷水澆頭的下場。但即便站穩了一個時辰,下來也免不了被師父用藤條追打。后來師父跟我說,練功時受點兒罪,將來就是頭等的好武生。站了馬步還要被追打,是怕我血脈不周,成了病,被追得狠命奔跑,血脈疏通就不礙事了。

師父說梨園行最講規矩。舞臺一桌二椅,左為青龍右為白虎。如為外場椅,角色坐立出入皆應由左進退,內場椅反之,否則即是踏入白虎口,大忌。師父說這是因為戲曲起源于傀儡戲,如果方向走反,那提線就擰成繩了。演員就是戲中傀儡,一板一眼不可錯失半步,如同人生,人各有命,命不可違。可我不信,不信命,不信人是命之傀儡。

十五歲,我第一次攢底,技驚四座。十六歲,第一次辦專場,驚了北京城。謝幕時抬眼看見母親在包廂里,邊鼓掌邊抹淚,我開心極了,十年苦功,這一刻值了。

有了名聲,母親就好安排我進王府辦堂會。十八歲,我有了和常人一樣的母愛。

二十二歲那年,洋兵禍亂華夏,從天津打到北京。七月廿日,北京城破,一萬八千洋兵進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城破那晚,我在城東芳德園唱戲,槍炮聲驟起,觀眾四散而逃。我躥上屋頂,見群星出奇地閃亮,城西北火光沖天,是王府方向。擔心母親安危,我從屋頂上飛奔回府。一路上,我看見洋兵挨家挨戶踹門劫擄,看見老弱婦孺被洋兵刺刀當場戳死,看見婦人被隨意奸宿,看見百姓不堪受辱舉家自盡。我手無寸鐵,束手無策,只能忍悲前行。到了王府,不想已經晚了,從前院到后院,家眷奴仆百余人,伏尸在地,血流成河。在后院的戲樓,我找到了母親的尸體。我的記憶早已混亂,記不起當時是何種悲憤,只記得失聲痛哭,引來了戲樓里的一隊洋兵。

那隊洋兵很奇怪,八個人,穿各色軍裝,佩劍,持短槍,不像尋常小兵。后來我知道,那是德軍侵華總司令瓦德西糾集的八國侵華聯軍長官小隊。為首的瓦德西發現我,眼神挑釁又滿是厭棄,拔劍便刺,我本能反抗,可終難擋兵刃,很快身中數劍,血流如注。在我力漸不支,將被刺死的當口,身旁竟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光暈,望進去,竟是另一番天地。我忍痛爬進光暈,瓦德西眾人也被眼前一幕驚呆了,尾隨而入。

光暈另一側,居然是戲樓二樓的一個房間。房中有數名女子,似還有嬰孩啼哭聲。我失血過多,視線模糊,只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將我的臉捧起,探看我的傷勢。那女子,味道那么熟悉,是……是母親?是年輕時的母親啊!母親小心啊!后面跟來了洋鬼子!可是我說不出話來,眼皮越來越沉,終于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掙扎著爬起,發現光暈不見了,洋兵也不見了,房中留下五具尸體,是年輕時的母親和四個丫鬟。門外家丁喧嚷,我來不及多想,努著一口勁兒,從窗戶爬上屋頂,隱蔽蹤影。疼痛強迫我的思維活躍了起來,腦子里過洋片一般,回想這晚詭異經歷。剛剛那年輕女子……不會錯的,那味道不會錯的,的確是母親。從房檐之上眺望京城,晚上的北京城靜靜的,沒有戰火,也沒有硝煙味,怪了。忽然,我瞟見遠處鐘樓四周搭著腳手架,那是在大修?我記得鐘樓上次大修,是在我出生那年,也就是光緒四年!我知道了,原來那光暈,把我帶回了二十二年前!那啼哭的嬰孩,應該就是我自己!可是他——或者我去哪兒了?沒時間細想,天馬上亮了,我得先離開王府。

趕在夜色消失之前,我忍痛溜出了王府。我身受重傷,走在大街上,舉目無親,不知何去何從。我想到了師父,他這一年應該三十歲吧,梨園子弟,家道中落,正是人生中最失意的時候,他會在哪兒呢?想到了,萬德樓。

萬德樓是珠市口的大茶館,也是窮苦梨園同業早晨聚會、接活兒的地方,師父應該在。我掙扎著走到萬德樓,一眼就看見了蹲在街邊喝大碗茶的師父。我用盡最后一點兒力氣呢喃道:“師……師父……”隨后昏倒在地。

再次醒來,我躺在床上,身上傷口都包扎得當,師父正在床邊守候。一時間,熱淚如傾。

后來,我向師父解釋了前因后果,他雖驚訝,但信了我。我跟師父說,南下吧,我身上有你教的本事,咱爺兒倆能闖一番天地。

一年后,我在武漢成名,兩年后,我紅遍了上海灘。師父終于有了自己的班底,成了金老板,而我,卻想急流勇退。我忘不了被洋兵殺害的母親——她甚至被殺死了兩次!我忘不了洋兵侵華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忘不了那個還是嬰孩的我自己。

我對師父說,您曾說人是命之傀儡,我不信,現在有了重來的機會,我要改命。我辭別師父,隱姓埋名。二十年后,將不再有人記得鄭玉樓這個曇花一現的大武生。

我猜想,王府戲樓那光暈連接戊寅年和庚子年,只要我等到庚子年的那一刻,或許就能救下年輕時的母親,找到嬰孩時的自己。

為做準備,我上西學,學科技,訪名師,練武藝,五年小成,十年大成。我試著用一己之力改變國運,讓洋兵侵華的國難不再發生。可是,時代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我的努力,只化作了時代中的小小漣漪,救不了泥沙俱下的凄涼國運。一個民族的振奮,僅憑個人是不夠的,需要的是一代人的覺醒,一代人復興的昂揚心氣。

終于,庚子年,洋兵還是來了。七月廿日晚,星星還是記憶中那般燦亮,我著一身夜行衣靠,背劍站在鐘樓之上,俯瞰北京城,追蹤洋兵動向。洋兵進胡同,我便悄悄跟在胡同屋頂,有兵落單,我便跳下屋頂,將其一劍刺死。那年吃過西洋劍的虧,如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半個晚上,我連斃洋兵五十人。

收拾這些小兵賊寇只是前戲,消滅瓦德西那幫洋兵侵華長官小隊才是要等的重頭戲。時間差不多了,我沿民宅屋頂向王府飛奔。

行在半路,我看見一隊洋兵將一個年輕母親團團圍住欲加侵犯,尚在襁褓中的女嬰被摔在路邊,哭聲凄厲。

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嬰孩時的我。我當即跳下屋頂,與那隊洋兵纏斗,頗費了些周折,才將他們一一擊斃。好在救下了那女子,嬰兒也安好。女子千恩萬謝,說她是南京人,來北京尋親,丈夫是觀象臺的五官靈臺郎,不巧遇到洋兵進城。嬰兒在她懷里止不住地哭鬧,我摘下家傳的玉佩,放在嬰兒手里,她攥住玉佩,隨即安靜下來。母親曾說這玉佩安神,果真不假。

護送她們母女到安全地方后,我匆忙趕到王府戲樓。不承想,這次又來晚了。瓦德西等人已經離開,戲樓一片死寂。忽然,二樓傳出一聲響亮啼哭,我上樓查看,是一名男嬰,手里攥著我家傳的玉佩——那是嬰孩時的我。

從此,你是鄭玉樓,我對嬰孩說。

我把玉樓帶給師父撫養,并留在戲班,做了伙計。此后二十年,我沒有放棄追尋瓦德西等人的下落,沒有放棄探尋王府戲樓光暈的秘密。我游歷歐洲,知道了安斯坦,看到了新世紀科學的進步。回國后,我讓師父盤下了舊日王府的戲樓,定要解開命運的謎團。

今年是壬戌年,離庚子年又過了二十二年,如今,那光暈,那命運之門,又要開啟了。

16

聽了大衣箱的故事,鄭玉樓和吳天璇沉默良久。

鄭玉樓打破寂靜:“三叔,或者,我該叫您哥哥?也不對,我們是一個人……”

“還叫三叔吧,你才是鄭玉樓,我如今只是大衣箱。”

“三叔,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那您怎么跟我長得不像?”

“中國有句老話叫‘養樣兒’,是一種養生之道。人在三十歲之后,相由心生,模樣會隨個人修行而變化,有道行高者,可以控制自己的長相,老了也有貴相。我三十歲后骨骼已與從前大不相同,所以跟你不像了。”

“三叔,您說您不信人是命之傀儡,可您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能改變,這不就是命嗎?”

“我養大了你,救了吳姑娘,這算不算改變?其實從庚子年穿越到戊寅年之后,我就漸漸覺得世界被我改變了,我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個世界。前幾日聽安斯坦先生那個鋼筆穿透兩層紙的比喻,我好像明白了,我是從另外一個相似宇宙跳到這個宇宙中的,而你們是這個宇宙的原住民。”

吳天璇插話:“概率門。就像兩張疊在一起的紙,兩個宇宙本來是高度同步的,但鋼筆戳出一個通道后,兩個宇宙相連且分岔了。通過時空通道之后,會有一半的概率進入另一個宇宙,所以才會出現兩個同樣的玉佩、兩個同樣的人這種異常。我想,三叔屬于另一個宇宙,而玉樓哥運氣好,從戊寅年穿越到庚子年,進的是同一個宇宙。”

大衣箱接著說:“所以時間更像是一條可以不斷回溯的河流,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就走入了支流。鬼星此次再現,不知道會將我們引向何方。但無論如何,瓦德西一干人是我們爺兒倆的仇人,這次送上門來的機會不可錯過,定要手刃賊寇,國仇家恨,一同報了。”

鄭玉樓堅定回道:“是。”

“這群洋鬼子也是我的仇人,我爹就是死在他們手里的,我也要報仇。”吳天璇亦慷慨激昂。

“好,這次,讓他們有來無回。”

在董萬升的監視下,三人回到京城。與金澄宇相見,四人悲喜交加。同瓦德西等人許下的戲約定在十日之后,這十日,要做好萬全準備。

為掩人耳目,大衣箱安排六子做采買經辦,準備應用器物。吳天璇先讓六子買了幾組舞臺聚光燈,依次安裝在戲樓的各個角度,布滿屋頂。等到晚上,依序打開聚光燈,期望用定向光源的折射,定位出時空通道的位置。

果然有效,戲樓內的時空通道第一次完整地展現在幾人面前。燈光折射下的時空通道不止一個,而是像許多大小不一的透明肥皂泡,大的不盈尺,小的不逾寸,懸浮在戲樓中,隨時間湮滅,又隨機生成。

吳天璇頓悟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時空通道隨機性的來源,這些空泡是大型時空通道的候選種子,當空泡間自由融合,或者受到外力干預時,就可能形成可容人通過的大型時空通道。”

鄭玉樓問道:“什么外力干預?”

“忘了安斯坦先生的猜想了嗎?電磁力。”吳天璇畫了一張圖紙,設計了一個大型環狀電磁裝置。鄭玉樓左看右看,不明所以,問道:“這是什么?”

“電磁門。環狀基座為軟鐵圓管,管壁外纏繞銅線圈,只要纏繞方式正確,通電后,門內就會產生螺旋電磁場,應該可以撐開一個時空通道。”

大衣箱說:“有個問題,固定線圈通電會過熱,磁力會迅速下降,這裝置撐不了多久。”

六子插話:“硝石。硝石遇水吸熱,可降溫。”

大衣箱拍拍六子肩膀,“六子,你酷愛化學,在戲班屈才了。等這件事做完,你去見永利公司的侯先生,他與我是故交,會安排你出國讀書。”

六子搖搖頭,“三叔,撒火彩這手藝,我師父傳了三人,我兩位師哥,一位死在洋兵手里,一位死在軍閥手里,就剩我一支香火,我要是不干了,這手藝就絕了。”

“絕就絕了,不可惜。現代工業化少不了化學,你學成了有大用,可造福國民。反正以后各類戲園劇場也會禁煙火、防火災,撒火彩這手藝也用不上了。”

“啊?”

大衣箱神秘一笑:“開戲那日,我要你放一把火。”

轉眼到了開戲前一晚,吳天璇和大衣箱在戲樓調整設備。電磁門剛剛組合完畢,外形是一個直徑兩米的巨型圓環,底部裝輪子,可水平移動。通上電,電磁門發出尖銳的嘯聲,暗示一個巨大的螺旋磁力場正在門中央形成。吳天璇將門在戲臺上推行,在聚光燈映照下,時空泡在門內撕裂、融合、延展,最終穩定成一個大型時空通道。通道透明,從外面無法窺探內部的情況。

“成了。”吳天璇道。言語中倒沒有多少興奮。她繼續說:“不過,我們不知道它通向何處,過去、未來,甚至不確定穿過這道門再回來,還是不是同一個宇宙。”

大衣箱緩緩把手伸進門中,同虛空握了握,又收了回來。

“三叔,問您一個問題,如果時空通道再給您一次回到過去的機會,您還會再穿越回去繼續嘗試改變一切嗎?”

“那么多個宇宙,那么多個我,可能性是無法窮盡的,所以命運并不存在。我想在某個宇宙,已經有一個我改變了他的過去。但現在我屬于這里,我想在這里看到未來。我不會走了。”

時空通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電磁門可以捕獲它、擴展它,但無法控制它的生成和寂滅,更深的秘密,還藏在鬼星中。

大衣箱環顧戲樓,道:“明日,做個了斷。”

17

瓦德西公使點名要在廣樂樓與七大強國公使休閑聚會,這是曹大帥沒想到的。按瓦德西的說法,是“與各國戰友回憶往日時光”“我們在這個戲樓有過一段非常難忘的經歷”。曹大帥無可奈何,只得答應。但有了少帥身亡這種慘痛經驗,曹大帥吩咐董萬升,務必做好安全工作,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董萬升小心領命,帶了三百憲兵,將廣樂樓圍了個里三圈外三圈,“就算一只蒼蠅也甭想飛出去”。

入夜,瓦德西等各國來賓陸續入場,曹大帥親自在門前迎賓。奇怪的是,八大強國公使居然沒穿禮服,反而穿了各國舊軍服。八個肥胖老頭擠進五顏六色、皺皺巴巴的舊軍裝里,滑稽至極。曹大帥識趣,夸贊八位公使“英武”“神勇”,不愧是“優秀人種”“頂尖人才”。董萬升跟在后面直嘬牙花子,“就這些肥頭大耳、有缸粗沒缸高的玩意兒,也算優秀人種?”

為招待外國公使,扶光社全員就位,曹大帥授意安排了《戰長沙》《珠簾寨》《挑滑車》幾場硬戲,最后的重頭戲依然是鄭玉樓的《林沖夜奔》。

現場氣氛熱烈,瓦德西等人與曹大帥相談甚歡,笑聲連連。戲至高潮處,鑼鼓點激越,臺上老生賣力氣,一口氣四十八句急流水,引來叫好聲陣陣。

瓦德西掩口胡盧,對曹大帥說:“臺上這人真有趣,叫聲好像動物園里的猴子,哈哈!”

曹大帥喔咿儒兒,俯仰稱是。

瓦德西覺得看戲不過癮,吩咐底下人端上來啤酒香腸,與各國公使開懷痛飲,叫喊聲刺耳,絲毫不顧臺上角色賣力演出。

正當時,“啊~嗨!”一聲,鄭玉樓疾步出場,甩劍袍、跨腿、右手按掌,金雞獨立,隨后立腳跟撲身子,眼皮輕落猛抬,怒目圓睜,狠瞪著瓦德西,提神亮相。瓦德西被瞪得一激靈,心里發毛,似乎回憶起了陳年往事。

曹大帥在旁邊耳語:“您說二十二年前就聽說過名角兒鄭玉樓,您看看,這小子今年才二十二歲。”瓦德西一時遲疑,含糊道:“老了老了,估計是我記錯了,你們這些亞洲人長得都一樣,實在分不清,哈哈。”

曹大帥嘿嘿賠笑:“那是上臺勾了臉、上了妝,所以瞧不出來了。您看我,您總認得我不是?”

瓦德西被逗笑了,從口中噗噗噴出德式香腸渣滓,噴了曹大帥一臉。

鄭玉樓在臺上愈演愈投入,神情悲憤,唱道:“救國難誰誅正卯?掌刑罰難得皋陶。似這鬢發焦灼,行李蕭條。此一去博得個斗轉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搖!”

曹大帥不知怎的,在臺下聽得心里發麻,總覺得他是在罵自個兒,連忙叫來金澄宇,道:“我說老金頭兒,鄭玉樓這小子今兒個吃槍藥啦,看著怎么那么恨得慌,你們有沒有那個開心一點兒的戲,八大強國公使,八大強國呀,讓人玩兒開心嘍。”

金澄宇忙道:“是是是,大帥,是我考慮不周,我們正好有新節目,馬上演,保證各位老爺開心。”

金澄宇示意鄭玉樓草草下場,不一會兒,檢場的往戲臺上搬了張桌子和各式切末。大衣箱穿大褂上場,手里拿了張瓦單,喜笑顏開:“下面給曹大帥和各國公使獻上中國古彩戲法。”

瓦德西來了興致:“這我知道,魔術。”

大衣箱雙手展示瓦單正反面,示意沒藏東西,接著雙手撐著瓦單,遮住身體,向前一撲騰,似聽得有東西落地,緩緩抬起瓦單,臺上竟憑空出現了一個白瓷大瓶,瓶中插著三只戟。

大衣箱道:“祝曹大帥和各位公使瓶升三戟(平升三級)!”

曹大帥開懷大笑:“好好好!只不過我再升一級就到頭了,哈哈哈!”

瓦德西一旁揶揄:“百尺竿頭,還可更進一步。”

曹大帥忙道:“那還得仰仗瓦德西公使您吶,哈哈。”

大衣箱接著又抬起瓦單,這次,竟變出了一缸金魚。大衣箱道:“祝曹大帥和各位公使吉慶有余!”臺下掌聲笑聲不斷。又變了幾個戲法,大衣箱抻過桌子,桌子上蓋著紅布,上擺一根筷子、兩個白瓷碗、三個彩球。大衣箱道:“接下來表演的這個戲法叫‘三仙歸洞’,各位公使不妨猜猜,待會兒這彩球會在哪個碗里。”瓦德西等人興致勃勃,聚精會神跟大衣箱玩起了游戲。

這時,董萬升突然來到曹大帥身邊,耳語道:“大帥,鴉兒胡同著火了。”

曹大帥興致正濃,不耐煩道:“著火著火唄,找消防隊去,找我干嗎?”

“您忘啦?您的別院。您當初買給孫小姐跟小少爺住的。”

曹大帥猛拍大腿,道:“他娘的真忘了!你快帶人去救火,務必保護她娘倆安全。這兒沒事兒了,看完戲法就散戲,去吧。”

“得嘞。”董萬升隨即招呼官兵帶家伙去救火。

戲法變完,戲樓一片歡愉。大衣箱道:“三仙歸洞不過癮,接下來給各位老爺表演一個新戲法——八仙歸洞。請助手把道具移過來。”

助手是吳天璇,她小心地將裝飾一新的電磁門推到臺前,對大衣箱耳語:“穩定了,是庚子年。”

大衣箱繼續對觀眾道:“各位老爺請看,這就是洞府大門,看似空無一物,實則別有洞天。”

曹大帥心領神會,故意裝傻遞話:“那八仙呢?”

大衣箱:“哎,曹大帥問得好,八仙,自然是臺下坐的這八洞神仙啦。”說完,手指向八國公使。瓦德西等人開懷大笑。大衣箱繼續說:“請各位公使上臺體驗。我打頭陣,先給各位老爺探路。”

吳天璇悄悄在大衣箱腳踝處系上一根透明魚線,對大衣箱耳語:“三叔,這根線是你跟這個宇宙的聯結,切勿斷了。”

大衣箱暗暗點頭,兩步躥進電磁門。從門外看,大衣箱似乎翻進了虛空。臺下一齊驚嘆。

吳天璇拉八位公使上臺,微笑問道:“敢問哪位公使先來一試神通?”

身材矮小、蓄著衛生胡的日本公使推開眾人,操著一口生硬漢語道:“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先來!”說罷,徑直進了電磁門。

穿過電磁門,竟是一片黑夜。日本公使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鐘樓里,四周可俯瞰北京城。北京城內才經戰亂,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殘火點點,空氣中彌漫著溫熱的焦臭味。日本公使貪婪地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多么美妙的殺戮味道。”

身后傳來大衣箱低沉的聲音:“八嘎。”

日本公使猛回頭,看見大衣箱站在他身后,一把劍已抵住咽喉。他剛要呼喊,話還沒出口,已被大衣箱一劍刺中喉頭,死尸倒地。

大衣箱默道:“一。”

門外其他人久不見日本公使出來,開始議論紛紛。

“興許這老家伙在里面遇到什么好事兒,流連忘返了吧。”“不行,我要進去看看。”“我先來,我先來。”一個接一個地,剩下幾國公使爭先恐后進了電磁門。大衣箱不廢話,一劍一個,立斃當場。

“第七個,還差一個。”大衣箱道。

滿臉通紅、喝得爛醉的瓦德西留在最后,晃晃悠悠進了電磁門。

大衣箱躲在暗處,劍尖剛搭上瓦德西后頸,卻見瓦德西忽然豹起,反跳出半米。大衣箱急忙沖步追上,劍指瓦德西心口。誰料,此時瓦德西已從懷里掏出了一把魯格手槍,橫在腰間,瞄準了大衣箱。

二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森然對峙。

瓦德西醉意全無,冷冷道:“你一上臺,我就認出你了。你才是鄭玉樓,樣貌雖然變了,但姿態沒變,就是當年戲樓里那個東逃西竄的小武生。”

大衣箱輕笑:“你倒是變了,腦滿腸肥,大腹便便,腦子也不好使了。你忘了,你不屬于這個宇宙,對于這個宇宙的人來說,二十二年前沒有鄭玉樓這個人。”

“不管在哪個宇宙,我都是掠食者,而你和你可悲的國家,都是獵物。”

“你們西洋人那一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只能產生你這樣的畜生。看看你周圍吧,看看這滿目瘡痍民不聊生,你怎么能不死呢?你得死啊,你得死在庚子年的北京城,死在你和你的惡魔同伴親手造就的人間煉獄里。”

瓦德西臉色鐵青,趁大衣箱情緒激動,冷不防開槍射擊,打中了大衣箱面頰。大衣箱沒有遲疑,猛刺一劍,貫穿瓦德西胸口,一時間,兩人皆血流如注,但都未傷及要害。在大衣箱吃痛的間隙,瓦德西連滾帶爬地從電磁門出來,大衣箱緊跟在后。

見瓦德西和大衣箱渾身是血翻出了門,眾人亂了套。瓦德西帶來的幾個侍從見狀上臺試圖救主,鄭玉樓也帶著戲班兄弟們上臺幫忙,雙方扭打在一起。

曹大帥頓時慌了神,連叫:“來人吶,保護瓦德西公使!”

金澄宇在旁邊畢恭畢敬道:“您的兵去您姘頭家救火啦。”

曹大帥一臉驚奇地瞪著金澄宇:“姘頭?反了你!我槍,我槍呢?”

金澄宇舉起手槍瞄準曹大帥,語氣依然畢恭畢敬:“您的手槍在這兒呢。踏實待著,別動。”曹大帥癱在椅子上,呆若木雞。

臺上打作一團,混亂間,電磁門的電線扯斷了。大衣箱不顧臉頰上的傷口,對吳天璇喊道:“去把電線接回來,把瓦德西這老賊扔回去!”

吳天璇連忙蹲在電磁門旁接線路。瓦德西的幾個侍從逐漸被鄭玉樓和戲班兄弟制服,瓦德西見勢不妙,閃身來到吳天璇旁邊。吳天璇剛將線路接好,起身欲報信,便被瓦德西擒住。瓦德西用槍抵住吳天璇太陽穴,大喊:“全都不許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眾人一時安靜下來。大衣箱道:“放了她,我讓你走。”

瓦德西笑道:“放了她,我就走不了了。”

大衣箱問:“你的意思呢?”

瓦德西得意道:“誰都別動,等著。我看曹大帥的兵快回來了。”

場面一時僵住,鄭玉樓著急道:“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我來換她!”

吳天璇面向鄭玉樓,滿眼溫柔和堅定,“玉樓哥,沒關系,我不怕。”

這時,電磁門傳來尖銳的嘯聲,看來,一個新的時空通道打開了。瓦德西被背后的聲響嚇得一驚,一愣神的工夫,鄭玉樓一個箭步撲身過來,摔走瓦德西的手槍,救下吳天璇。瓦德西和鄭玉樓兩人隨即因為慣性落入電磁門內,不見了蹤影。大衣箱和吳天璇正欲跟進去,不想,剛接好的線路撐不住,又斷了。時空通道消失干凈。

此時,六子回來報信:“三叔,董萬升他們往這兒趕了,沒時間了,掃尾吧。”

吳天璇激動問道:“那玉樓哥怎么辦?”

大衣箱道:“以后再想辦法,他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大衣箱走到曹大帥跟前,道:“曹大帥,你里通外國,賣國求榮,侵害勞工,欺壓百姓,本是罪不容誅。但今天饒你一命,給你十日,通電下野。否則,我必去貴府取你人頭。”

曹大帥點頭如搗蒜。

打發走了戲班眾人,又將曹大帥和剩下的幾個隨從跟班綁了拴在外墻,一把火,大衣箱將戲樓點著了。

火舌沖向夜空,似要將夜空舔開一道口子。遠處鬼星依然震爍游移,不疾不徐。

尾聲 1

才過去一個月,“傳奇戲園廣樂樓失火”“八大強國公使失蹤”“曹大帥下野”等一連串新聞就已淡出人們視野。亂世出怪事,本不稀奇。如今的廣樂樓已夷為平地,成了廣場,如同南城的天橋,聚了一幫閑人。

這天來了個疤臉漢子,推了一輛箱車,在廣場上走走停停,時不時把頭埋在箱中半晌,不知在做什么。一個閑漢好奇,問那疤臉漢子:“哎,我說大哥,您這是什么活計?”

疤臉漢子笑笑:“沒見過?西洋景,拉洋片啊。”

閑漢不屑一顧道:“現在都流行看電影了,誰還看洋片吶?再說,有您這樣的洋片攤子嗎?稀奇古怪的,怪不得圍不下一個主顧。”

疤臉漢子笑道:“您別嫌棄,我讓您免費試試,看看我這洋片是不是比電影好。”

“那成,我試試。”閑漢把頭探進箱中,仔細瞧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發出驚嘆:“哎喲,哎喲嗬!你這!你這洋片有點意思嘿……”

尾聲 2

1956年,舊金山機場,被美國中情局無理扣押兩百余天的她正在等候返回祖國的飛機。

到美國留學后,她成了安斯坦先生的助手,幫助安斯坦實現了許多驚人成就,已是赫赫有名的科學家。如今祖國百廢待興,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建設新中國。可美國政府百般阻撓,在新中國政府的交涉下,歷盡萬難,她終得以脫身。機場沒收了她所有記錄了科研成果的筆記,一張紙片也不放過。但她不怕,她是南京吳家,只要給她紙和筆,她就能將一切默寫出來。

她是一名真正的老嫗了,在機場小屋里無食無水被盤問了二十個小時,讓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她想到了玉樓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1922年后,鬼星很快消失了,她和三叔沒能找到玉樓哥。此后她更加用心研究鬼星,可是,鬼星再也沒有出現過。安斯坦博士對她說,時空更像是我們頭腦中的想象,也許你的一念,就成就了一個時空。你想他,他就存在。

飛機準時降落在舊金山機場,舷梯緩緩落下,早已在旁等候的她激動落淚。她淚眼模糊,隱約看到從舷梯走下一個軍裝筆挺的青年男子。男子來到她面前,颯爽地向她敬了一個禮。她一陣眩暈,默默道:“玉……玉樓哥……”

①方言,指馬虎。

①怹(tān):人稱代詞,他(含敬意)。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视频| 老司机精品99在线播放| 亚洲欧洲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午夜人做人免费视频| 不卡无码网| 欧美日韩激情在线| 精品撒尿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1769国产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五月六月伊人狠狠丁香网| 国产91全国探花系列在线播放| 天天干天天色综合网| 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亚洲一区二区成人| 国产熟睡乱子伦视频网站| 欧美成人亚洲综合精品欧美激情 | 国产微拍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99在线免费播放| 国产激情影院| 国产成人精品午夜视频'| 国产在线自揄拍揄视频网站| 午夜电影在线观看国产1区| 欧美一级夜夜爽| 国产传媒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 综合色在线| 国产精品大白天新婚身材| 久久精品一卡日本电影| 日韩 欧美 小说 综合网 另类| 欧美三級片黃色三級片黃色1| 国产精品美乳| 亚洲欧美国产视频| 超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 欧美激情伊人| 免费无遮挡AV| 国产一区二区色淫影院| 欧美中文字幕无线码视频| 在线a网站| 亚洲天堂久久| 午夜国产精品视频| 欧美a级在线| 亚洲国产成熟视频在线多多 | 亚洲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精品免费在线视频|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无码| 无码在线激情片| 午夜国产理论| 成年A级毛片| 久久无码免费束人妻| 人妻夜夜爽天天爽| 成年人免费国产视频| 在线a视频免费观看| 少妇露出福利视频|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无码| 丰满少妇αⅴ无码区| 99视频精品全国免费品|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 亚洲高清中文字幕| 色视频国产| 永久免费AⅤ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在线看片| 香蕉色综合| 欧美精品不卡| 亚洲精品制服丝袜二区| 日本国产精品| 无码久看视频| 精品人妻一区无码视频|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欧美97色| 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国产女人| 欧洲av毛片| 国产精品yjizz视频网一二区| 日本欧美一二三区色视频| 色播五月婷婷| www.精品视频| 丁香五月婷婷激情基地| 精品自窥自偷在线看| 国产精品亚洲日韩AⅤ在线观看| 欧美A级V片在线观看| 国产内射一区亚洲| 思思99热精品在线| 亚洲最黄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