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盛華



1982年上半年,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內(nèi)部發(fā)行的小冊子,名為《關于黨的建設問題》,作者是宋振庭。他在前言中說:“我的文章也有一些同志喜愛,說了不少鼓勵的話,但我自己,空肚子喝涼水,冷暖自知。說實話,很不滿意。我自知它不夠分量,還十分淺薄。又由于是在工作匆忙中寫成,從思想到文字總是粗得很。但有沒有一點可以自慰的東西呢?也有一點,若不然就根本不會寫,更不想出書了。這一點很少的可以自慰的東西就是:我不抄書,不板起面孔訓人,我怎么想就怎么說和怎么寫。說我之所想,表我之愛憎,力爭達到文如其人,見文可見人的地步。”
“文如其人,見文可見人”是宋振庭“可以自慰的東西”。說到底就是一個字:“真”。宋振庭做事“真”,說話“真”,“真”了一輩子。他的近百萬字的文章,更“真”得可愛,“真”得可敬,“真”得深刻,“真”得深沉,“真”得入心,“真”得入情。
宋振庭的原名是宋詩達,還用過星公、史星生、林青等筆名。除去內(nèi)部發(fā)行,宋振庭公開出版的專著類書籍,有1950年知識書店印行的《新哲學講話》,1956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的《大眼眶子的“批評家”》《什么是辯證法》《怎樣自修哲學》、遼寧人民出版社的《思想 生活 斗爭——思想雜談》,1961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的《星公短論集》,1962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的《星公雜談》,1979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的《星公雜文集》,198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的《謳歌與揮斥》、江蘇人民出版社的《論黨性》,1989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宋振庭雜文集》,2018年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的《宋振庭讀書漫談》,等等。此外,他還寫作古體詩二百多首,參與創(chuàng)作吉劇《桃李梅》,出版《宋振庭畫集》,并與他人合著《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主編一百多萬字的《當代干部小百科》。如今,他所寫的文章都收錄到了《宋振庭文集》里。
“吉劇有自己的劇目,但不多……吉劇的唱腔有特色,還不夠鮮明……吉劇的表演有特點,還未形成體系……總之,吉劇這個新劇種,目前仍處在實驗階段。攻其所短,十分必要。”在雜文《攻其所短》中,宋振庭毫不避諱地指出他親自帶領大家創(chuàng)立的吉劇的問題所在。“按物質(zhì)不滅原理,我死了……長遠的還是無機物。我死了一百七十來斤的東西,除了水蒸氣等在空中外,這些東西都在,只不過是還原回老家了。用中國哲學的老話說,叫‘大歸’了。我的孩子們?nèi)绻吲d,把我變成肥料,上到一棵樹上,那我無疑可以變成樹的一部分,那么那棵樹就可以叫做‘爸爸樹’。”在《我怎樣看待死》中,宋振庭以風趣幽默的口吻直擊死亡。“我們黨的代表大會公開承認自己的黨風還未根本好轉(zhuǎn),這句話說得多么重呵!自己做黨員的良心能受得了么?再不從自己做起受得了么?黨已作了自我批評,自己為什么不能作?”在《行動第一,自己先做一名合格的黨員》中,宋振庭直言不諱。有人評價他的雜文“針砭時弊、嬉笑怒罵、縱橫揮灑、膾炙人口”。這是他在雜文中的“真”。
宋振庭喜歡李清照的詞,曾經(jīng)寫過一篇《人真,情真,才有好詞》的散文。他在文中對比李煜和李清照:“其差別并不在于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平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一個作亡國之君,一個作流亡的寡婦。我看差別還在于同樣以考究凝練的筆詞,清照更坦率,真誠,不端架子……以口語入詞,清照比李后主也大大前進了。”因為宋振庭本人就是“坦率,真誠,不端架子”的,他在文章里,也同樣贊美李清照的這一特點。除了詩詞,宋振庭還研究中國美術史,在《關于傅抱石先生》一文中,他這樣談及:“在五十至六十年代之間,也出現(xiàn)過利用油畫的辦法,以重彩來表現(xiàn)山水。是不是歷史上的大青綠?看來看去,以彩代筆,筆不勝墨,就是水彩畫,是新的,重的水彩畫,還不是國畫。不管是大青綠、小青綠,大斧劈、小斧劈,大披麻、小披麻,如果一定要按照這些固定的皴法畫下去,中國畫是山窮水盡。”在文字中,宋振庭直抒胸臆。這是他在散文、隨筆中的“真”。
1979年,宋振庭畫了一幅有關葡萄的畫,他為此題“詩”:“學書不成兼學畫,粗枝大葉滿紙下。年近花甲充風雅,伏案搔首顧白發(fā)。”一副頑童之態(tài)。1984年深秋,老部下董速到北京看望宋振庭。此時,他的癌癥復發(fā)了,骨瘦如柴,但回憶起在吉林的往事,他仍然興致勃勃,還特別邀請董速一起去西山看紅葉。就是在這一年,宋振庭回顧自己的一生,豪邁地為自己作詩一首:“六十三年是與非,毀譽無憑多相違。唯物主義豈怕死,七尺從天大唱歸。”1985年2月,宋振庭在北京逝世,可謂“大唱”而“歸”。這是他在詩歌中的“真”。
1983年是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宋振庭在全國黨校系統(tǒng)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大會上有一個講話,他給這個講話取了一個題目:馬克思主義永世長青。講話中,“真”字一以貫之。談到法律問題,他說:“我們建國三十幾年來各方面工作都有,唯獨法律工作是個缺口,有憲法、婚姻法,但很多事情沒有成文法……”談到智力投資問題,他說:“我們對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卻遲遲不能認識。教育老是擺不到重要日程上,一到教育經(jīng)費就卡掉了。后果如何呢?兩億文盲!小學程度的1—2億,干部文化絕大多數(shù)是初中以下。什么是生產(chǎn)力?歸根結底,明白人當家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直撲問題、直面問題,是宋振庭的文風,也是他的風骨。這是他在講話、講課、作報告中的“真”。
眾所周知,宋振庭對戲劇關注、關心、關愛,并為此寫了不少理論文章。湖北省沙市京劇團赴京演出了現(xiàn)代戲《梅鎖情》,他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專門撰寫了《京劇現(xiàn)代戲〈梅鎖情〉給我的啟示——試談改革京劇的兩種方法和兩種結果》,熱情地贊揚了該戲所取得的成就。正是從這出戲里,宋振庭覺得“問題不在于京劇有沒有人看,問題還在于質(zhì)量,有好戲自然有人看,能說的不如能做的,用事實來爭取廣大青年觀眾對京劇的首肯和從一般愛好到深深的愛好,是大有希望的”。但他也指出:“《梅鎖情》是京劇會演現(xiàn)代戲的一出,我不認為它已盡善盡美了,比如在唱腔上大有精益求精的可能,劇本、舞臺調(diào)試上還可以有很多挖掘的潛力,思想、語言還有很多可以以重錘定音的手法來加強,這個戲還可以百煉成鋼……”字里行間,凝結著他的感情,傾注著他的希望。這是他在理論文章中的“真”。
從文章的體裁看,雜文最直接的指向是一個人的思想,宋振庭“不遮”;散文、隨筆最直接指向的是一個人的格局,宋振庭“不掩”;詩歌最直接的指向是一個人的意韻,宋振庭“不裝”;講話、講課、作報告最直接的指向是一個人的性情,宋振庭“不藏”;理論文章最直接的指向是一個人的學養(yǎng),宋振庭“不飾”。
從文章的內(nèi)容看,宋振庭兼具多重身份。他的眾多文章涉及黨的建設、黨的理論,可以說是一位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理論家;他的文章關注各種社會問題、社會現(xiàn)象,自覺地肩負起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又是一個中國傳統(tǒng)的士人;他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漫談四書五經(jīng),為人們傳道授業(yè)解惑,顯然是一個傳播優(yōu)秀文化的老師;他論戲評藝,揮灑自如,是藝術領域的行家里手;他寄語青年,關愛青年,讓他們把握今天、掌握未來,又如一位鄰家大哥,或是慈祥的長者;他寫螃蟹“黃花正好蟹正肥,稻粱金實堆復堆”,然后又寫自己“雖你老病無酒量,也堪抖擻盡大杯”,儼然一位豪情萬丈的詩人。
從文章的風格看,宋振庭的文章往往大處著眼、小處著墨,做到了大與小的對立統(tǒng)一;其文章又總是用平實的語言講深刻的道理,既能讓讀者看明白,又能讓人信服,做到了深與淺的對立統(tǒng)一;靠講故事的方式感染人,寓思想于風趣幽默之中,而不是盛氣凌人、劍拔弩張地教育人、訓斥人,做到了理與趣的對立統(tǒng)一;從社會生活的各個點切入進來,涉及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面卻極大,做到了點與面的對立統(tǒng)一;從語言風格、行文特點看,文章中更多體現(xiàn)的是“個體的我”,但從對問題的解決、對未來的期望看,體現(xiàn)更多的則是“集體的我”,做到了社會與自我的對立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