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忠,字尚之,別號懷魯軒,袁州人(今江西宜春人),活動于元末時期。夏以忠是宋代信王夏協的族裔,《皇明史概存》說其“傳其家學,年四十余,用衍圣公孔克堅薦,授三氏學正”(朱國禎纂:《皇明史概》“開國臣卷”卷七,明崇禎刻本,第3758頁)。后受到同省撫州人危素的推薦,擔任惠州教授,在任期間敬業盡職,后改任涿州照磨,本文中的《昭佑靈惠公廟碑記》便作于此時。
元朝至正年間,朝廷開設流寓科。夏以忠參加《春秋》科考試,高中第二名,被授予翰林國史院編修,本文中的《代祀之記》作于此時。后轉任國子監助教,再調任太史院都事,醉心于典籍之中,是當時大都有名的大儒。朱元璋攻克大都時,夏以忠乞老歸家,“王師克燕,拔其知名士官之,以忠獨以老病乞歸”,然明朝準備興修元史,朝臣很看重夏以忠的才華,便令其去搜集資料,夏以忠卒于前往廣東番禺的途中,“會遣使搜訪元史,強之如江廣,以忠辭不得命,乃行至番禺卒,太史金華蘇伯衡著文哀之”(嚴嵩修纂:正德《袁州府志》卷八《人物》,正德刻本,第179頁)。
一、昭佑靈惠公廟碑記
涿郡城東南隅有古冢巋然,世傳以為清河張公之墓。公諱秀,仕唐為馬軍兵馬使、司寇大將軍、檢校太子詹事、安東副都護兼御史中丞。郡人麗其塋而祠之,目曰金甲將軍。歲致祈禱,尚矣。又云:墓嘗圮,得金明昌六年石刻,紀后漢將軍沒于是邑而葬焉。其稱清河則一,而或漢或唐,則異。圖牒湮廢,莫決其孰是孰非也。
天歷年間,近關不守,已而嬰城得全,人指以為神之功。有司白于上,始封為靈惠侯。乞靈者日益廣,神異亦日昭著,不可殫紀。至正十九年已亥春,妖寇侵軼畿甸,京師戒嚴,征調方殷,遠邇騷動。時諸將貪暴,師冗無律,數百里內掠人為糧,郡邑率自殘毀,惟涿未破。豎將矯命利其有,以三月戊午遽人據之,民之膏其鼎鑊者日以千百計,居十有五日而去。人咸謂非神陰遣之,必靡有孑遺矣。請增秩于有司以答其貺,命未及下,諸軍之接址而屯者相比,歲饑,饋餉不繼,將以兵叛,冀飽于涿者非一日。明年庚子四月己巳城陷,雖晡至夕遁,然剽掠焚蕩慘甚,驅以負荷者男女無算,又將割烹之,莫不露禱祈善返。越三日,歸者余五百人。又以為非神之力不及此。申前之請益虔,中書下其議太常,遂加昭佑之號,而易爵以公。命下,郡人割牲釃酒以告。范陽尹鄭公,侈其事,屬命記之,且日:“吾赤子幸存,神賜也。”
嗟夫!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有聰明正直卓然不同于流俗者,則能立功名于當世,垂事業方來,故其歿也,則為明神,漢人所謂生封侯死廟食者是已。且人之以禍福聽于神者,亦衰世之志也。天道福善禍淫,神其能私予奪于其間哉?因其有神而禱之,尚足以系其遷善悔罪之心,庶幾率德改行焉爾。祭法日:“能御大災者祀之,能捍大患者祀之。”公之血食于茲土也,非所謂能御大災捍大患耶?聰明正直,固不容以小智窺之矣。雖然.神依人而一者也,向使顛連無告,祈哀于迫切之際,而不因有以全之,則將死徙無遺,又何以得今日齋明盛服,以承祭祀如此其嚴乎?鄭君大庸欲志之于不朽者,豈徒以揭其報貺之虔,殆著其民前日之感,而勸其民后日之無或怠也。予前掌教于郡,悉其顛末,故次第其事而書之。
該文見于光緒《順天府志》卷二十四(張之洞修:光緒《順天府志》卷二十四《古跡略》,清光緒十二年刻本,第774頁),同日寸《畿輔通志》卷一百七十五《古跡略》,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卷一百二十九《京畿》也收錄了該文。《昭佑靈惠公廟碑記》一文,全文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紹涿州“靈惠公”的由來,第二部分講述的是涿州“靈惠公”在元朝的神異故事,第三部分則是夏以忠對神仙信仰的分析。其中尤以第三部分最為重要,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元朝儒生對神靈的認知。夏以忠以為神靈源自“聰明正直卓然不同于流俗”的凡人,當他們立功立德立名之后,便有了成為神靈的可能。與此同日寸,夏以忠指出將成敗禍福寄托于神靈的方法不可取,人事才是決定未來的關鍵所在。
劉詵行狀
先生諱詵,字桂翁,號桂隱,姓劉氏。系出長沙定王子孫,散居江西臨江之翟斜。宋集賢學士敞公是、中書舍人攽公非,兄弟叔侄以文學號“江右三劉”,為先生之派族。先生先世有諱滔,字禹績,官大理評事,由翟斜徙吉水之南嶺,傳六世至彥升、彥明昆弟。彥升字鵬舉,五子競爽。第四子倜,字端臣,生子少齊,字思賢,以書經領宋紹興癸酉鄉薦,是為先生之高祖。少齊子黻,字德卿,宋太學生,與陳東上書留李綱,被斥歸,從誠齋楊文節公游。子銓,為國學內舍,以文學氣節受知文山丞相,號麓隱。子仁榮,字云祥,號習靜,與弟化龍及長子元,同領宋景定甲子鄉薦,世稱三劉復興。明年,兄弟俱及進士第,云祥擢授從政郎、平陽縣尉,先生平陽第四子也。母李氏,有淑德懿行。
先生始生,平陽公夢晉左丞郗廣基桂林一枝之語,故名。二歲失王父母,五歲能識奇字,授以古人詩文,輒成誦。與群兒戲,設俎豆,揖讓進退有不式者,即去之。七歲而孤,九歲而宋亡,崎嶇兵革中,太夫人授以經史,寢食不廢。先生以穎悟之資,奮志不凡,尊師取友,刻意問學,自能樹立于羈孤,不墜先業。又克大之年,十二能賦論,十五為童子師,有持異書詰所難知者,先生得書,一夕盡其義,明日以語,或人愧謝去。
舅氏鶴田、肯堂、深齋,皆名進士,咸器重之。先輩趙文、彭元巽、晏宗鎬、梁節、艾幼玉皆知名士,優游鄉校,雅相敬畏,雖科舉已廢,猶以其文教學者。先生學益力,名益起,劉氏自翟斜而下,益有光焉。大學博土劉公辰翁,見先生詩文,極稱之。禮部郎中鄧公光薦,奇其詩賦,為之序引,尋命其子受學,復列薦名士五人于提舉方崖蕭公泰登,先生辭不試。后提舉蕭公禹道聘處鄉校,始居郡城,弟子彌眾。曾制干先之、楊縣尉如圭,皆忘年交。后方崖蕭公為御史,薦以校官,鄭公鵬南為尚書,薦以遺逸,學山文公為集賢,薦以館職,狀上于朝,皆不報。延佑甲寅,科舉制行,先生年幾五十,有司舉孝弟明經,太守強勸之駕,先生日:“科舉之學,吾非不能,但學以講道,豈以是為富貴之筌蹄邪?”辭不就。乃隱郭門訓學者,以師道自立,士子千里裹糧而至,一時名家巨室,欲其子弟規進取者,成師事之。若進士顏成子、羅見大如篪輩,皆門弟子也。先生于其質之不逮者,必誘掖獎進;其俊秀者,必力許與,故多所成名。廬陵胡穋,弱冠受學,先生憐其貧而篤教之,及歿,先生復哀之而表其墓,同門蕭升、周賀為刻石焉。
先生理家,豐不逾矩,儉必中禮,耳目之好,一不經心,不為世俗好尚之所淪染。母賢子孝,聞于遠邇,至于冠婚喪祭,于禮不違。事諸父謹嚴,與諸昆季盡恭敬友愛之道,先世恒產,悉推讓之。子侄及門,遇以禮而教誨之,必以忠信節儉為本。伯氏早世,其子古臣方幼,撫育訓導,使有成立。古臣死,又撫其子如古臣。夏氏女死,子女俱角羈,皆教育而婚嫁之。晚即南嶺創祖祠,率子侄歲時祭祀,正昭穆之序。貧族不自給及婚葬不備者,皆賑貸之,而不責其償焉。
居常峨冠博帶,行規步矩,有古君子風,從容廬里數十年,凡夫稚子,皆知起敬。公卿大夫士聞其高風,莫不聲動而愿見之,先生未嘗出其所長以自鬻。與人交接,一主于敬,久而不哀,心怡氣和,不妄語笑,茍義有不可,即毅色正言,人莫敢犯。嘗言于官府,復司戶廳詩人堂于鄉校,日:“此唐參軍祠,可泯泯于僧寺乎?吾非以為名也。”歸婦氏墳廬奪于豪卒者,曰:“彼弱不自立,吾非以為利也。”釋誣指逋負后妃王邸錢者數十,日:“長此安窮無厭,將及我,非以為德也。”
晚年進學益勵于初,四方求文襁屬于門,先生手答如流,若不用意,而理致森嚴,莫不嘆服。有詩文若干卷,板行于世,曰《桂隱集》。翰林承旨歐陽公玄未識先生,而書問頻致,稱先生道德之重,藻鑒之明。其為文根柢六經,屬饜子史,躪躒百家,浮溶演迤,資深取宏,矩鑊哲匠,達于宗工。不劌心目,不掐擢胃腎,液古融今,自執其鞲,靡慮不獲,靡施不宜。雖未嘗露其雋杰廉悍、踔厲風發之狀,韞玉在櫝,氣如白虹,不可掩抑。
及敘先生文集,有曰:“余讀先生之文,溫柔敦厚,歐也;明辨雄雋,蘇也。至論其妙,抑豈相師也哉?有不可傳以言者矣。”翰林待制柳公貫稱先生德業之盛,于古人不多讓,蓋先覺之士也。奎章侍書學士虞公、翰林侍講學士揭公尤相知重,至郡從論文,累日不忍去,既別,往復有書。虞公稱先生以英偉之器,不肯小出以狗世,好卓然,如靈光之在魯,風云變遷,三光不為之蔽虧;潢污載道,大陸不為之昏墊,霜降水涸而松柏后雕,沙礫汰除而黃金獨耀,區區早持不足之資以應世,退而亦已衰老。求如公以伏生之年,教授齊魯不輟,何可望其萬一?所賜之書,驟而讀之,如雷雨既盈,千源并合;大江安流,不見涯涘:萬斛之舟,寶藏充溢;旌旄導前,笳鼓擁后;賓客并列,雅歌投壺;浪波魚龍,獻態呈狀;形勝古跡,過目如電,快哉快哉!
又曰:“先生之文,無奇崛艱險之僻,固波瀾之浩蕩;無頹靡膚淺之陋,固山岳之雄峙。愚嘗以為生一鄉而不溺于一鄉之熏習,生一時而不合乎一時之流俗,豈非所謂偉然間氣,而何待于人哉?及觀先生詩文而序之曰:集嘗承乏禁林,竊意高蹈遠隱之士,必有過夫人者而不之見也。歸僑江上,乃得劉桂隱先生之文于其門人學者而讀之,則誠昔日之所愿見而不可得者也。惜乎,江湖之遠而不能有所薦于上焉。’
又以先生之文,為能繼夫歐陽永叔、曾子固,而稱之日:“山林之日長,得以極其力之所至。學問之志,專有以達其知之所及,知其背于涂轍之正,即有所不為,知其可以傳諸方來,則言之而無疑。論古今成敗而無所蹈襲,出人意表,觀乎瀧江之麓、青原之波,不亦善于達本而溯源者乎?”揭公乃曰:“大江之西,德足以潤身,文足以垂后,有子孫之賢,無饑寒之迫,如先生者,真天下之至樂至榮者也。”又曰:“方今天下德行文學之士日寥寥矣,若江西,惟先生耳。”又曰:“先生德行日尊,文章日富,豈仆娖娖者比邪?”又曰:“論古今文章,辭甚高,義甚富,病甚切,而憂甚深。古人所以為古人,今人所以為今人,往者不可追,來者殊可嘆,如先生者,幾何人哉!近數見制作,令人不能釋手,益增向仰之懷,取疏于大人君子,日夜思念,果何益邪?”及為先生詩文之序,則曰:“先生非君子之行不行,非圣人之學不學,其養之也深,其積之也隆,其地不離于閭井,其名不登于廟廊,其發之也沛然浩然而常有余。故其詩沉著幽遠,得天地之性情;其文平實敷暢;會古今之法度。因其所感而為之律,乘其所托而為之義,或常或變,而不可窮,惜老而不見用于朝廷也。”
先生以宋成淳戊辰八月二十六日生,卒于至正十年九月十三日,享年八十有三。葬以是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墓在州之仁壽鄉東槎灘之原。娶印岡羅氏,有婦德,能致內助,前先生二十年卒。子男三人,長立敬,前先生五年卒。仲尚文,克世文學,先生鐘愛之,早世。季應麟,業進士。女四,適同郡李以遜、夏昶、彭镃、蕭泰端,皆宦族,昶以下三壻,今皆有官。孫男七,觀先夭,次埕、瑜、諒、璉、讓、殉,埕今為龍溪書院山長,瑜新城教諭。嗟乎!劉氏世澤之盛,代不乏賢,自平陽聯科,而后陵谷變遷,不獲究用于季代,然先生克紹先業,廸光前人,斯亦難矣。今之士大夫稱先生德行道藝如出一喙,尚論其人,孰有賢于柳待制、歐陽承旨、虞、揭二學士者哉!四君子德業聞望已極一時之盛,不輕與可,而能極其稱許敬慕,則先生之實學從可知矣。
先生卒,門人進士顏成子已狀其行。山長病,其未詳以語以忠,以忠自發始燥,斂姙盛名,世父果原先生,于先生之居壤地相接,為輩行交誼彌篤,而以忠又與山長友善,故于先生之潛德懿行尤所悉焉。敢摭其梗概,以干名世之士,銘其藏而表章之,使先覺之士死而不忘,非斯文之幸與!至正二十四年春正月甲戌狀。
該文見于四庫全書本劉詵《桂隱文集》卷末附錄(劉詵:《桂隱文集》卷末《附錄》,四庫全書本,第178頁),是書還收有元朝四學士之一的歐陽玄為劉詵撰寫的《墓碑銘》。劉詵(1268-1350),字桂翁,江西吉水人,光緒《吉水縣志》稱其“性穎悟,幼失父,知自樹立。年十二,作為科場律賦論策之文,蔚然老成氣象。柳待制、歐陽承旨、虞、揭二學士一見,即以斯文之任期之。既冠,重厚醣雅,素以師道自居,教學者有法,聲譽日隆,御史臺屢以教官館職、遺逸薦,皆不報”(彭際盛修,胡宗元纂:光緒《吉水縣志》卷三十七《人物志》,光緒元年刻本,第902頁)。
劉詵以文章著稱,他學習歐陽修、蘇軾的為文風范,能夠將兩家之長融為一體,既有溫柔敦厚之貌,也有氣勢滔滔之象,深得時人的欽佩。他一生未曾人仕,在鄉里以教授門徒為生,逝世后,門人為他私謚“文敏”。其弟子羅如篪編有《桂隱存稿》14卷,元末該文集散亂,明人重編《桂隱文集》4卷以及《桂隱詩集》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