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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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整整二十年,這件事困擾了我迄今為止四分之三的人生。
在啃了十五年手之后,我可以比較負責任地說,咬手也是一項技術活。咬的范圍包括常規的指甲、指尖的薄繭、第一指節生長的倒刺等,來者不拒。咬的誘因較為多樣,翹起的皮或刺是勾起咬手欲望的最大元兇,超出肉部分的白色指甲次之。
咬的場景四處均有,四下無人時咬的姿勢會相對妖嬈些,課堂、大街、商場這種場合,我會收斂些,但對我的咬手次數基本沒有抑制效果。于是我上課咬、下課咬,開心時咬、流淚時咬,咬著咬著,時間匆匆而過。
小時候,我媽是家庭反咬手行動的領隊。多年來,她致力于帶領我爸和我家那只三花田園貓奔走在阻止我咬手的第一線,獲得了幾乎為零的效果。家里臥室的門框上曾用簽字筆密密麻麻記錄著我的“階段性成果”——如“2012.3.6-3.8咬手0次”。這種值得記錄的階段性勝利,如今看起來蒼白無力。
在咬手防控專項行動開展后,爸媽首先對我的指甲和手部皮膚健康情況進行實時監控,每晚睡前進行檢查,及時剪去倒刺、死皮、過長的部分,讓我不會“見色起意”,同時對保存完好的加以表揚,對受到“蠶食”的予以批評教育。
當年有一種橡膠手圈特別火,我媽買了一只,鄭重地套在我的手腕上。新的一天開始時,將橡膠手圈戴在左手腕上,每產生一次咬手的欲望或咬一次手,就要將手圈轉移到另一只手腕上。據說原理是由于橡膠手圈口徑小且與皮膚摩擦力大,不易摘下,轉移手圈會使自己形成一種負向印象,即咬手等于難受,長此以往便可以杜絕咬手。
不幸的是,我的印象構建好像偏離了軌道,每費勁摘下一次手圈,就強化一次咬手行為。好消息是我學會了延遲滿足,積攢咬手的欲望,直到忍無可忍,轉移手圈時一次性咬個夠。唉,好像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手圈法宣告失敗后,爸媽又試圖聯系社會各界力量阻止我咬手。第一個被聯系到的同盟就是我的小學班主任,然后依次是跆拳道館的教練、素描班的老師。結果,長久的高壓政策更是激起了我的叛逆心,所以我學會了以擤鼻涕、撓臉的姿勢咬手,將咬手行為轉到地下。
2
轉機發生在初中,初一時,同學小R說話耿直,她的一句“你指甲真丑”,把處于最好面子時期的我一下子打趴下了。此后一段時間,每當把手露出來干事情時,總覺得這句話像個帶彈簧的大秤砣,晃著生銹的部件從不遠的地方“哐啷哐啷”跳過來,一躍而起,砸在我手上。自那時候起,阻止咬手這個任務在無形中完成了一次世代交替,這不再是爸媽的任務,而是我自己的路。
高考填報志愿時,我在第一志愿填報了本博連讀八年制中醫學專業。那段時間,我是真的好好下定決心,從事醫學工作難免接觸到各種未知風險的體液,如果被錄取,我一定痛改前非,怎么也要改掉咬手這個習慣。當錄取結果出來的一瞬間,我在遺憾之余反而松了口氣,定睛一看,又不能完全放松,原來是錄到第二志愿去學生物科學了。
大一時,在一次和心理咨詢中心老師的交流中,我偶然提到了自己這個戒不掉的“大毒癮”?!耙话阍谑裁磿r候會咬手呢?”老師向我提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我印象里,咬手發生的時間、地點甚是隨機,總結歸納來看,可能是情緒波動的時候更容易咬手。
上大學后,我被某軟件的育兒帖安利了一種兒童苦甲水,還從帖主那里得知了小孩子“口欲期”的概念,于是我拿著百度百科如獲至寶地去問我媽:“媽,我小時候口欲期你是不是不讓我啃東西來著?!”她矢口否認:“你是幼兒園時才突然開始咬的,那時候口欲期早過了。”
幼兒園,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記得幼兒園班里有個女孩經常搶我拿到手里的東西,我很想搶回來,但家庭教給我的處理辦法是軟弱無力的——咱不跟她搶,咱玩別的。這種積壓的憤怒轉化為可怕的行動,我掐了她,然后她的家長找上門,于是我被雙方家長罵。
爸媽質問我是不是用這只手掐的人家,我哭著承認,于是這只手的指甲被修剪得干干凈凈。可能從那時起,指甲對我來講就不只是身體的一部分了,它是我的內疚、我的無助、我的悲傷和憤怒,它在權威下顫抖,它在成人的世界游蕩,它是我情緒的一部分,它是我。
3
后來,在漫長的歲月里,我逐漸成長為看起來可以被信賴的人,走在通往成人世界的路上。困惑的是,我的指甲好像不會,它孤零零地站著,一如當年。
長大之后再回看,這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覺得當年真是無病呻吟。但是站在成人的角度解決童年的問題,何嘗不是一種傲慢?我絲毫不會懷疑,如果將來我有孩子,我一定教他學會表達和反擊,學會維護自己、承認自己、成為自己,至少咬手的時候咬的是現在的手,而不是小時候的手。
最近,我和爸媽在一次視頻聊天中開誠布公地聊了聊這個問題,他們以沉默贊同我,我相信貓也贊同我。此后,至少對我來說,咬手回歸了咬手行為本身,盡管從表現形式上并沒有什么變化,該咬還是咬。
聽說某種美甲可以養甲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為了獎勵自己小小的開悟,我督促好朋友盡快學習美甲技術,好幫我在暑假的時候完成華麗的蛻變,畢竟這一手殘甲還是不好意思到美甲店去。
靜靜//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