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萬萬

1
“這位同學,請立即停下你蓋章的手!”岑晚晚觀察許久,自認為證據確鑿,嚴格履行身為一名展館管理員的職責。
為了響應江都文旅局的號召,江大與東江公園聯動,開設了校園文創作品大賽。因為還未到評選時間,所以文創作品都被放進了展覽館里進行展覽。但參賽作品并未對外開放,現在能蓋到章的只有江大的學生。
這便給有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機,利用江大學生的身份批量蓋章,再出售給外面的游客。這已經是岑晚晚本周第三次在展館看見這名男生了,每次都看見他蓋了很久的章,不是倒賣是什么?
不料事情突然來了一個180度的戲劇性轉折。對方說道:“我就是作者。季泊簡,紀念章設計者,如假包換。”岑晚晚驚得瞪大了眼睛,捏著學生證反復比對了幾回,才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我上回去福利院做志愿者,小孩子們看到了設計圖,說喜歡——”頂著岑晚晚灼灼的目光,季泊簡頷首推了推眼鏡,“紀念章是橡皮章,篆刻一次要花費不少時間,并且不能保證一模一樣,所以我才想著來這里。”
看著即將轉身離去的季泊簡,還沒想好補償方案的岑晚晚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章蓋完了嗎?我幫你一起蓋吧,速度會快一些。”
“聽說展館的關閉時間一向準時,想不到我竟是管理員破的第一次例。”季泊簡笑著說道,“以后有需要的地方,也可以來找我。”
江大與東江公園的聯動活動,除了文創設計比賽,各大社團也活躍其中。而岑晚晚所在的集章社與東江公園一起組織的活動,則需要兩兩組隊才能完成。
活動當天,當岑晚晚根據信息找到相應的地點,看到自己的伙伴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沒想到季泊簡會來參加這個活動。季泊簡解釋道:“我這個學期才加入集章社,你可能還不知道。”
會面成功之后,二人前往東江公園,領取相應的任務之后,活動就算正式開始了。彼時正值盛夏,東江公園的荷花開了滿滿一大片。岑晚晚和季泊簡抽到的任務是根據信息描述,將荷花送給相應的游客,同時集滿分散在公園各地的印章。根據完成所用的時間從上至下排序,冠軍的獎品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套紀念章。
“同時,我們會給二位分別派發秘密任務。除了送花和集章,只有完成秘密任務,才算挑戰成功。”工作人員給出最后的提醒。
為了效率最大化,二人決定分頭行動。將花全部送出之后,岑晚晚在花籃中找到了裝有自己秘密任務的信封,她信心滿滿地將信封拆開,卻在看見線索的那一刻愣在了原地。任務里寫道:這個人一直在你的身邊,你只需要去對方身邊,就能拿到屬于自己的花束。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岑晚晚仍舊毫無頭緒,只能在心中著急。她破罐子破摔地詢問經過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是不是自己秘密任務的接頭者,然后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季泊簡。
季泊簡問道:“你的任務完成了嗎?”提起這個,岑晚晚挫敗地搖搖頭,復述了一遍自己的秘密任務,不料季泊簡思考片刻,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這個線索其實已經給得很明顯了。我們是搭檔,這算不算一直在你的身邊?”
一語驚醒夢中人,季泊簡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紅色的硬卡片,上面用燙金蓋了一朵金蓮,璀璨耀眼。蓋一朵金蓮印章,正是他接到的秘密任務。
隨著裁判停止計時,季泊簡胸有成竹地笑道:“看來,我們的任務結束了。”
活動的排名出來了,岑晚晚和季泊簡以微弱的優勢險勝。恰逢暑假,她就將作為獎勵的印章都帶回了家。
2
江都的夏天堪稱“火爐”,岑晚晚坐在自家經營的書店內,一步都不想挪動。一轉頭,她發現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在門前小院的樹蔭下,目光鎖定了自家正懶洋洋坐在門口的貓。
岑晚晚心中一緊,有意發出重重的聲響,驚得臥在地上的貓咪快速跑開。同時,她快步走到小院,想看看那個人要干些什么。
那人抬頭,岑晚晚登時與他四目相對。“你把貓嚇跑了。”季泊簡看著手上那幅畫到一半的畫,有些可惜地說道。
岑晚晚這才發現,為了不驚動貓咪,季泊簡特意找了一個貓咪看不見的死角。
“我……我哪知道你在畫畫。”岑晚晚小聲地為自己辯解。
岑晚晚發現季泊簡的身上沾滿了橡皮屑,下一秒,她就被他往手心里塞進了一樣東西。岑晚晚攤開手心,一枚小小的橡皮章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只有她半個手掌那么大,卻足夠精致。
上面是她家貓咪的形象,她對這枚橡皮章愛不釋手,甚至將它的取名權交給了季泊簡。季泊簡只是短暫地思考了一下,便毫不猶豫地開口說道:“那……我想叫它桃桃。”
后來,季泊簡便經常來書店找岑晚晚聊天。不過,最近他來書店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不來,岑晚晚仿佛被帶走了大部分活力,在店里待著時經常手撐著下巴發呆。
這天,從書店出來,岑晚晚打算去大街上轉悠,一片空白的腦子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季泊簡,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東江公園。
突然間,她在人群中精準捕捉到一個特殊的身影。
“你怎么會在這里?”二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脫口而出。
“東江公園的限定印章挺好看的,上回蓋的被我弄丟了,我想過來看看還能不能再蓋一個。”季泊簡老老實實地回答,然后問岑晚晚,“你來干啥?”
岑晚晚無奈地撇撇嘴,“不知道去哪里,就隨便轉悠到了這里。”
東江公園正值暑假旺季,一天下來的人流量不容小覷。季泊簡沉思片刻,把蓋好的印章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里,然后朝岑晚晚招了招手:“那跟我走吧。”
3
季泊簡有一個房間,專門存放他收集和篆刻的印章。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岑晚晚一眼掃過去,只覺得眼花繚亂,卻也十分佩服季泊簡:“看起來你是真的很喜歡刻章。”
季泊簡專心致志地坐在工作臺前篆刻,岑晚晚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知道季泊簡一直沒有抬頭。她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他擺放印章的柜子上,柜子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物件,有一個圓盤那么大,用綢巾蓋著。
岑晚晚走上前,忍不住輕輕摸了摸,隔著布感受著下面凹凸不平的痕跡。是各式各樣的花,但又不完全是。岑晚晚有些好奇,想揭開綢巾一探究竟,可惜只揭開了小小一角,就被季泊簡覺察并制止了。
她喜歡季泊簡,知道他的反應代表著什么。但不同的是,她不知道他喜歡的是誰。反正不是她,她心里清楚。失落如潮水一般朝她涌來,頃刻將她包圍。
季泊簡有一個習慣,喜歡將印章所送之人的名字刻在左上角。而岑晚晚那時摸到的是一個兩個字的名字。只是她還沒摸出是什么字,就被季泊簡打斷了。
從季泊簡那里回來之后,岑晚晚發呆的時間比以前更長了。爸爸看不慣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當即剝奪了她的長期看店權,讓她去外面多參加一些活動。
無處可去的岑晚晚在福利院的官網上看到再次招收志愿者的信息,當即報了名。她很久之前在福利院當過一段時間志愿者,和院長還算熟,于是說好次日就去報到。
據院長說,因為福利院最近有新的活動,人手不夠,所以才開始招收志愿者。讓岑晚晚沒想到的是,福利院開展的這個活動居然和季泊簡有關。
“我以前也在福利院做過志愿者,有一些喪失了視覺的兒童,因為年齡太小,光聽描述和依靠想象是遠遠不夠的,我想……讓他們都能感受到。”季泊簡拿出各式各樣的圖章,讓喪失了視覺的兒童隨意摸索。
岑晚晚恍然大悟,原來這段時間他都在忙這個。但是再次看到他,她的眼中還是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奈何季泊簡壓根就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更別說看出她別扭的內心。她只能選擇無視他,去和小朋友打成一片。
許久不來福利院,岑晚晚對這些孩子的記憶其實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但那群孩子對岑晚晚的印象依舊很深,還把自己親手繪制的卡片送給她。
看到一張張卡片上對自己的稱謂時,岑晚晚本能地一愣,那段塵封的記憶似乎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全涌入她的腦海里。
桃桃……那群小朋友都喜歡叫她“桃桃”。
岑晚晚想起來了,但新的疑問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中。這時,季泊簡突然出現,而他手上拿著的,是上回她來不及揭開綢巾查看的那枚印章。如今,它完完整整地擺在她面前。
“上回還沒刻完,讓你提前看到了,就不算驚喜了。”岑晚晚看到那枚印章上篆刻了各式各樣的花束,但又與平常的花束有些不同,比如,本應開滿郁金香的地方卻有一輪彎彎的新月,而玫瑰中又綴著一個小鞭炮。
她的視線挪到左上角,上面儼然寫著“桃桃”二字。岑晚晚本來有很多話想問季泊簡,可看到這枚章的時候,突然把所有話都咽了回去。她思索一番,最終問出口的是:“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認識我的?”季泊簡含笑的眼中此刻盡是岑晚晚的身影,他微笑著輕聲道:“從你說自己叫桃桃的那一天開始。”
4
岑晚晚不知道的是,季泊簡其實經歷過一段視力受阻的時光。這是一種遺傳病,想要恢復只能做手術,但彼時的季泊簡年紀尚小,手術風險太大,只能等長大再做。
其實他也并非完全看不見。如果湊得很近很近,還是能看清楚一點點的。他不愿意只通過別人的描述來感知這個世界,想要去接觸,如果眼睛看不到,那用手也行。他用手撫摸過印章上面的圖案,第一次知道文字所對應的世界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雖然季泊簡后來恢復了視力,但他一直以為那是他最不想去回憶的一段時光,直到他遇見了岑晚晚。
那天,他來福利院當志愿者,恰好碰見了同為志愿者的岑晚晚在給有視覺障礙的兒童講故事。
她拿布條蒙上自己的眼睛,笑著說道:“這下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一樣的啦。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想去哪里了嗎?”
“我想去公園!”小朋友說道,“聽老師說,玫瑰是一種有刺的花朵,扎到人可疼了,我感覺它就像是鞭炮一樣。”
“是嗎?悄悄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岑晚晚笑著說道,“我一直覺得,郁金香摸起來又軟又滑。月亮摸起來,或許也這么細膩……”
他們的談話惹得一旁的季泊簡也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在他看不見東西的時候,如果也有人告訴他郁金香摸起來像月亮一樣細膩、美麗的玫瑰像鞭炮一樣……如果他能早一點遇到岑晚晚,那段時光會不會就不那么難熬了?
“姐姐,那桃花是什么樣子的?”小朋友問岑晚晚。
“嗯……姐姐也不知道。”岑晚晚故作苦惱地說道,“等你以后知道了,來告訴姐姐好不好?”
小朋友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姐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桃桃。”岑晚晚的聲音很溫柔,“桃花的‘桃’。姐姐等你告訴我桃花是什么樣子的。”不過是哄小孩子開心的話,卻在無意間種下了希冀的種子。季泊簡被她的話打動,睜開眼的一瞬間,那個名叫桃桃的女孩子就這樣順理成章地闖入了他的心中。
后來,他再一次遇見了岑晚晚。他想抓住一切機會,于是說服了負責活動的學生干部,讓他和她組成隊,又借著畫貓的名義再度制造相遇的機會。
讓季泊簡失望的是,岑晚晚好像已經將那段記憶淡忘了,就連他將“桃桃”這個名字說出,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不知道,岑晚晚將它當作了一個巧合。
“ 其實在東江公園的活動,交給我的秘密任務并不只是蓋一朵金蓮印章——”季泊簡說,“還要將它送給自己最喜歡的人。可是我覺得,單單送一朵,好像不夠。”岑晚晚恍然大悟地看著自己懷里各式各樣的“花”,突然間有些哭笑不得。
“是不夠。”岑晚晚佯裝思考了一下,贊同地點點頭。看著一向從容的季泊簡露出緊張的神色,心情大好的岑晚晚突然間話鋒一轉:“那你打不打算送一束真花給我?男朋友。”
草莓熊//摘自《花火》2023年11月A,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