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天下第一白眼狼”晉惠公的故事,是我書生意氣時期讀《東周列國志》最為惱恨的情節,以至于當場將書撕成了碎片。《東周列國志》號稱每一個情節都有史料佐證,真實性甚強,這恰是最令人咬牙切齒之處:人之忘恩負義,竟至于斯。
晉惠公名叫姬夷吾。名字很奇怪,章太炎先生解釋為“公子目夷,字子魚”,夷是白,吾是魚,說的是這孩子生出來眼睛就翻白,像是魚眼,而且是煮熟的魚眼,也就是死魚眼。由是觀之,此“白眼狼”簡直就是天生地造。然而“夷吾”意義上卻是正面的,是聰慧之意,管仲名夷吾,吳國第十三代君主也叫姬夷吾,后者行跡難考,但管仲是一代賢人。不過管仲為人自私,也有史筆為證。
那時晉國內亂,太子被殺,公子重耳、夷吾二人,被視為同黨,重耳跑到了翟國,夷吾去了梁地。夷吾這個逃跑方向很有講究,因為“梁與秦近,秦方強盛,且為婚姻之國,君百歲后,可借其力以圖歸”。夷吾的姐姐嫁給了秦穆公,等父親晉獻公死后,夷吾讓姐夫用強大力量送他回歸晉國。
秦穆公確實這么做了,用兵力護衛,送夷吾回國為君。秦穆公沒有提任何要求,是夷吾自己為求奧援,主動表示即位之后將贈送河外五城,“以報君德于萬一”。惠公即位,立即食言。當初承諾贈城,是因為國家都不是自己的,慷他人之慨,而現在國家是我的了,我一是不想給,二是就算不給,它秦國能怎么樣?但他的說辭本身要比心理活動冠冕堂皇得多,“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與也”。普通晉國人不知道他主動賣國求歸的齷齪內情,聽了這話,反倒會目之為愛國英雄。連弒君之人里克都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
秦穆公怒而不發,還把地契也叫人送回去給晉國。
晉惠公五年,晉國“大荒”,“倉廩空虛,民間絕食”。晉惠公想向秦穆公借糧,但因為有愧于人,不便開口。手下郤芮給他想了一個心理平衡妙方:以前我們是對不起他,現在去借糧,應該也不會給,不給咱們就扯平了,“我乃負之有名”。誰知這秦穆公胸懷博大,他說:“負我者,晉君也。饑者,晉民也。吾不忍以君故,遷禍于民。”于是運粟數萬斛于渭水,直達河、汾、雍、絳之間,舳艫相接,以救晉饑。
次年,輪到秦國饑荒,派人去晉國請求援助。這晉惠公不但不給,還聽信奸人之語,乘人之危,“約會梁伯,乘機伐秦,共分其地”。這讓晉國將軍慶鄭、韓簡都覺得國家蒙羞,為有這樣的君主而無地自容。
晉惠公給秦國的回復是:“要食晉粟,除非用兵來取!”秦穆公實在是氣炸了,于是發兵伐晉。“君欲國,寡人納之。君欲粟,寡人給之。今君欲戰,寡人敢拒命乎?”秦軍一戰而擒晉惠公。這個當口,真讀得人血脈僨張,感慨白眼狼終于有了下場。
但還沒完,氣憤已極的秦穆公,在群臣勸說下,決定放了晉惠公,擒之已立威,縱之又立德,不必與小人計較。回到家里,秦穆公才知道夫人已經準備以自焚相威脅,以救弟弟。晉惠公身在牢籠,還怪罪這個姐姐見死不救。韓簡說,等著瞧吧,人家秦穆公不會像你這樣無情無義。
穆公夫人穆姬,從小由父親晉獻公次妃賈君帶大,當初送夷吾歸國為君,目的之一是希望夷吾好好照顧孤苦伶仃的賈君。但這夷吾為君之后,見賈君顏色未衰,忽動淫心,竟強行奸污。
我把晉惠公稱為“天下第一白眼狼”,讀者諸君當無異議?馬中錫所寫的中山狼的故事,也就發生在晉國,應當與惠公有關。然而就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禽獸,在“弒君不啻割雞”的春秋時代,卻得善終,并且美謚曰“惠”。
天下道理,古今為一。“白眼狼”們之所以橫行無忌,不是因為他們心中不相信仁義道德,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篤信仁義道德對于別人而言很重要,所以惡行不會被惡報。秦穆公就是那個“以德報怨”之人。后來孔子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想必也受到此類故事啟發吧。
之妙//摘自《南風窗》2023年第23期,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