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一
二十多年前,我和一幫喜好昆曲的朋友,在春和景明之際,到蘇州光福吃太湖船菜,同時參觀了司徒廟里的古柏“清、奇、古、怪”。司徒廟是間小廟,是祭祀東漢光武帝時的大司徒鄧禹的祠廟,肇始于何時,年湮日久,在歷史滄桑中早已被人忘卻。明清之后,司徒廟開始遠近聞名,源于廟里的四株古柏“清、奇、古、怪”。這四株古柏盛傳是東漢鄧禹手植,已有兩千年的樹齡,依然屹立在廟院中,審視著春秋代謝,人世無常。四株古柏不但年歲悠久,而且龍蟠虎踞,蒼翠郁勃,樹干盤曲虬糾,有如時光大化親自鏤刻的雕塑,展示了兩千年的風霜雨露,點點滴滴記載了歷史的痕跡,冷觀神州大地改朝換代的喧囂與悲愴。
蘇州光福風光綺麗,中秋前后桂花滿山,春節之后梅花遍野,還有太湖船菜可吃,是郊游的好地方。近來冗務纏身,到了秋深才抽出點空,沒趕上漫山遍野開放的金桂,又來得太早,欣賞不到冒著嚴寒盛放的梅花,只好到司徒廟去觀賞一向心儀的“清、奇、古、怪”四株古柏。四株古柏姿態各異,有的沖天矗立,有的倒臥蜷曲,有的纏糾扭虬,有的皴皮盤旋,簡直就是超現實主義畫家夢寐以求的形象,恐怕連西班牙的達利也想不到世間居然有此奇觀。劉禹錫有詩句“病樹前頭萬木春”,說的是天道循環,自然榮枯,病樹枯萎以至于死滅,也不必悲傷,因為還有萬千新樹正在春天勃發生命。“清、奇、古、怪”卻是逆天而行,雖然有的枯瘁倒臥,有的樹皮龜裂,有的樹身斷折,經歷了千百年風霜摧殘,居然依舊是那四株古柏,傲視時光的流轉。
現在的廟宇是清末民初重建,樸實無華,又名鄧尉廟,與此處地名又叫鄧尉一樣,傳說是太尉鄧禹隱居在此地山中,因此有了鄧尉山之名。進了廟里,就看到中庭四株古柏,箕張作勢,像是時光突然凍結了龍騰虎躍,讓人聯想到張家界的奇峰怪石,有如懸崖峭壁,亂石崩云,霎時凝縮成蒼綠的古柏。古柏姿態各異,有的拔地而起,有的偃臥盤蜷,有的展示糾纏的樹皮肌理,有的顯露開膛破腹仍然生機勃勃,真是植物界的奇景。
按照光福景區的簡介,司徒廟及廟中的古柏歷史悠久,可以上溯到東漢初年:“司徒廟相傳為東漢大司徒鄧禹歸隱處,后人禮祀奉為神明,日久成廟,稱柏因精舍,光緒年間有高僧常悟、宏海、書城、覺性等祖師代代相傳,現屬玄墓山天壽圣恩別院,其內構筑多為清及民國所建。廟素以古柏之名遐邇江南,清乾隆賜以‘清’‘奇’‘古’‘怪’專其名。古柏昔為鄧禹所植,傲視蒼穹已近二千個春秋,今人視之嘆為奇絕。其形古樸,其姿異特,蒼枝虬結,郁郁蔥蔥。游人莫不交口稱譽。”簡介上雖說是“相傳”,不曾遽定司徒廟的歷史淵源,但又明指古柏是鄧禹手植,迄今已兩千年之久,當然意在坐實鄧禹歸隱光福一事,讓人覺得這是漢代的古跡,其實,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
二
在乾隆賜名古柏“清、奇、古、怪”之前,司徒廟的古柏似乎不見經傳,無人問津。元末明初的隱逸名士徐達左(字良夫,1333-1395)在光福營建了耕漁軒,成為當時文人墨客經常到訪的名園,與無錫倪瓚的清閟閣、昆山顧仲瑛的玉山佳處,并稱江南三大園林。耕漁軒聚集了大批名流,如張雨、倪瓚、楊維楨、高啟、姚廣孝、朱德潤,都是一時之盛,詩酒風流,輝耀文壇,也為光福的名勝古跡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與畫作。然而,在眾多詩文書畫之中,不但沒有提及司徒廟,也不見描寫四株漢代古柏的文字。
較早提到司徒廟的文章,是明代蘇州人王夢熊寫的《司徒廟記》,其中講到司徒廟在鄧尉山之陽,是地方的小廟,明初瀕于傾圮,地方人士捐資擴修,由宣德十年(1435)到正統三年(1438),歷時四年修成。我們不禁懷疑,這個司徒廟究竟起源于何時?協助光武帝中興漢室的大司徒鄧禹,絕對不是等閑之輩,不但是可以和隱居富春江的嚴光齊名,還幫著劉秀打下江山,假如他隱居到光福一帶,為什么從東漢一直到元明之際都沒有任何記載,沒有任何詩文畫作提及?何況徐達左在這一帶建筑了耕漁軒,與蘇州一帶活躍的詩人畫家來往頻繁,為什么這批文士詩歌酬唱,詠誦光福名勝古跡,連篇累牘,卻只言片語都沒提過鄧禹隱居之事,不是很奇怪嗎?
鄧禹(2-58),字仲華,南陽郡新野(今河南省新野縣)人,在天下大亂之時,投奔劉秀,提出“于今之計,莫如延攬英雄,務悅民心,立高祖之業,救萬民之命”。成為劉秀左右手,幫著劉秀打天下,中興了后漢王朝,論功行賞,列名“云臺二十八將”之首,封為高密侯。范曄《后漢書》卷十六,記鄧禹成為朝廷顯貴之后:“禹內文明,篤行淳備,事母至孝。天下既定,常欲遠名勢。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藝。修整閨門,教養子孫,皆可以為后世法。資用國邑,不修產利。”并作論稱贊鄧禹:“榮悴交而下無二色,進退用而上無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窺其間,不亦君子之致為乎!”鄧禹一生從事軍旅,晉身殿堂貴胄之后,子孫累世顯赫,成為東漢大族,世居京城洛陽,從來沒聽說過隱居江南之事,真不知光福的司徒廟是怎么出現的。我甚至懷疑,光福有個鄧尉山,并非因為鄧禹而得名,而是當地的百姓揣測“鄧尉”二字,猜想是大司徒鄧禹太尉的隱居之地,以訛傳訛,成為地方傳說,才出現了紀念鄧禹的司徒廟。浙江桐廬人為了紀念嚴光,興建了嚴光祠堂、嚴子陵釣臺,為鄉里增光,讓地方人士感到與有榮焉;蘇州光福人也不甘其后,把民間傳說上升為史跡,在鄧尉山下建了司徒廟,紀念中興漢室的鄧禹。
三
關于蘇州附近的松檜古柏,文人畫家是深感興趣的,也有許多名畫以古柏為題材,如趙孟頫畫的常熟虞山致道觀的七星檜。文徵明(1470-1559),也畫過許多幅古柏圖,現藏于美國檀香山藝術博物館的《虞山七星檜圖》,是臨摹趙孟頫的一幅長卷,在書畫鑒賞界享有盛名,描繪虞山七星檜夭矯盤曲的姿態,猶如他行草書跡的筆走龍蛇,極為精彩。虞山古柏有三株樹齡達千年之久,相傳為南朝梁時所植,其余四株是后來補種的,顯然反映了地方人士對古柏生存的關懷。與文徵明同時的孫一元(1484-1520),曾寫過《致道觀看七星檜樹歌》:“海虞山前突兀見古檜,眼中氣勢相盤拏。上應七曜分布有神會,地靈千歲儲精華。皴皮無文盡剝落,老根化石吞泥沙。據山峗,映壑谽谺。身枯溜雨,枝黑藏蛇。佇立頃刻云霧遮,日落未落山之厓。同行觀者皆嘆嗟,舌捫頸縮無敢嘩。歸來靈物不可究,夜宿撼床恐龍斗。”詩中特別指出,七株古檜是大地儲存的精華,上應天宇的北斗七星,是神靈的化身,令人觀之不足,嘆為觀止。
比文徵明早一代的沈周,也曾畫過虞山的古檜,不過只畫了三株傳為梁代的古樹。他的《三檜圖》現藏南京博物院,其上還有題詠:“虞山致道觀有所謂七星檜者,相傳為梁時物也。今僅存其三,余則后人補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震風擘者,尤為詭異,真奇觀而未嘗見也。并寫歸途所得詩于后:昭明臺下芒鞋緊,虞仲祠前石路廻。老去登臨夸健在,舊游山水喜重來。雨干草愛相將發,春淺梅嫌瑟縮開。傳取梁朝檜神去,袖中疑道有風雷。成化甲辰(1484)人日,沈周。”沈周畫梁朝古檜,自詡得其神韻,在畫中融入了松柏千秋的風雷之氣。由此可見,蘇州文士畫家對松柏古檜的濃厚興趣,極其關注其蒼古矯夭的姿態,對虞山的七星檜投注了不少文學藝術的心血。那么,為什么古代文士畫家從未關注過司徒廟樹齡兩千年的四株古柏呢?唯一的解釋是,到了明代中葉,司徒廟的古柏尚未廣為人知,還沒有顯赫的名聲。
我喜歡文人畫的枯木主題,也許是聯想到蘇東坡《枯木怪石圖》的簡樸蒼古,也許是想到世阿彌在《風姿花傳》中形容老而彌堅的能劇演員,畢生浸潤藝術體會,到老年時雖然體貌已衰,卻能在表演中展現真正的藝術之“花”,“即使枝葉凋零,即使成了無枝無葉枯樹,但仍能開出最具魅力的‘花’”,猶如枯木逢春,令人為生命勃發而歡呼。文徵明有一張白描古柏的橫幅,筆勢飛騰驍嬈,展現了古柏遒勁的生命力,歷久彌新,給我極為深刻的印象,覺得遠勝林布蘭的風景素描,曾經打印出來,放在桌旁作為裝飾。雖然畫的不是“清奇古怪”,但是古柏姿態勁虬,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后來知道,吳冠中曾多次去參訪司徒廟,畫了各種形式的“清奇古怪”,有素描,有油畫,有彩墨,不一而足。他在二○○八年再訪司徒廟,曾說:“我今天是來看情人的,它是我的老情人。它優美的造型在大地上展開,因為它,不僅是一個景,我相信亨利·摩爾(英國抽象雕塑家)看了它也一定會跪下來的。那是肯定的,因為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骨架子,是我們的脊梁。”他還在休息室里題了字:“幾次朝拜漢柏,如見屈原,民族之魂,民族之形,愿子子孫孫,傳統骨氣。”我特別喜歡他畫的一幅抽象化了的四株古柏,桀驁不屈,神采飛揚,簡直就是謝赫“氣韻生動”的最佳詮釋。我把這幅畫做成了計算機的桌面圖像,每天一開機,就看到了吳冠中心目中的民族脊梁,自己也感到挺起了腰桿,堂堂正正,繼續我弘揚文化的工作。至于古柏是否漢柏,通過吳冠中畫筆的藝術飛揚,也就無所謂了。
四
司徒廟的古柏,要到了明末才聲名遠播,至少逐漸確立在蘇州文人的心目之中,成為光福的名勝古跡。蘇州文人畫家也開始在此徜徉流連,賦詩作畫。李流芳(1575-1629)曾寫過《夜游司徒廟》一詩,其中有句:“酒闌更移樽,選樹隨淹留。愛此荒祠廟,千年挺蒼虬。”雖然提到司徒廟千年蒼虬的古柏,卻一筆帶過,不但沒提到“清奇古怪”之名,也沒有刻意形容四株古柏的獨特之處,想來是司徒廟當時還是個不起眼的祠廟,就像李流芳詩中說的“荒祠廟”,只是不經意間成了邂逅淹留的場所。
明遺民徐枋(1622-1694)在明亡后隱居鄧尉山中,曾寫過《鄧尉十景記》,其中有“司徒廟”一則,就提到廟中古柏:“司徒廟柏,千年物也。雄奇偃蹇,各極其致,有非圖畫之所能盡者,殆不減杜少陵所詠孔明祠前柏也。零落空山,榛蕪滿地,昔人祠宇湮沒無聞多矣,而此獨以柏樹得傳,不亦異乎!或曰,此漢高密侯祠也。”明確指出,司徒廟的古柏經歷了上千年的歲月,雄奇古怪,枝干扭曲偃臥,姿態萬千,各有其筆墨難以描摹的情狀,類似杜甫《古柏行》的詩句“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可以和孔明廟前的古柏媲美。徐枋看到的司徒廟,叢蕪雜生,湮沒在荒山之中,倒是祠中古柏受人關注,使得祠廟也為人注意。不過,他頗為懷疑,司徒廟真的是祠祭漢高密侯鄧禹的所在嗎?因此,加了句“或曰”。這種懷疑性的修辭附加語,就像蘇東坡寫《念奴嬌·赤壁懷古》說的“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認為黃州赤壁不見得就是三國鏖兵的赤壁,只是當地有人說說而已。
與徐枋同時隱居光福的葛芝(1618-?),也寫有《謁鄧司徒廟,并詠庭中古柏》二首。其一:“將軍誰祀此,扶漢昔元功。故國無遺社,空山有廢宮。每疑蘋藻薄,未改羽旄崇。庭際參天柏,還思大樹馮。”認為司徒廟既然是祠祀鄧禹大將軍,為什么卻零落在光福的空山之中,祭品單薄不說,也沒有相對應的羽旄崇敬禮儀。庭中的參天古柏,倒令人想到與鄧禹同封為云臺二十八將的大樹將軍馮異,他們都功業崇高,卻謙遜退讓,從不矜夸己功。其二:“古木誠夭矯,千年霜雪封。以同丞相柏,豈比大夫松。白日藏狐兔,高柯散鼓鐘。到來俱寂寂,伏臘走村農。”葛芝和徐枋一樣,由司徒廟的古柏,聯想到杜甫拜謁武侯祠寫的《蜀相》一詩:“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以“丞相柏”與“大夫松”對比,或許反映了明遺民的心曲,因為傳說大夫松保佑了秦始皇,而丞相柏則暗喻一心恢復漢室的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就像他們這些明遺民一樣,忠貞不貳,至死不渝,卻“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清初的明遺民雖然歌詠司徒廟的古柏,卻只寫空山荒廟的凄清景象,沒有標出“清奇古怪”的名稱,在地方文獻中也沒見到這樣的稱呼。
《乾隆江南通志》(雍正年間開修,乾隆元年[1736]修成)卷一六八,記蘇州漢唐時期的隱逸人物,只列了漢高祖時代的甪里先生周術、王莽時期的龍邱萇、晉代的張翰,以及唐代的陶峴、陸龜蒙、徐修矩,根本沒提大司徒鄧禹喬居隱逸之事。可見在乾隆朝之前,正式的地方志文獻排除了鄧禹隱居光福一事。關于司徒廟祀奉鄧禹的傳說,大概出現在明末清初的民間,隱居此地的明遺民徐枋與葛芝,都以懷疑的心態提及此事,顯然是沒有可靠的證據。其實,據范曄《后漢書》所記,南陽人鄧禹幫助光武帝劉秀打下天下,肇建后漢王朝,功高爵顯,位居云臺二十八將之首,一生都在京城洛陽享受開國元勛的待遇,子孫累世顯貴,從來沒有歸隱蘇州光福山中之事。至于古柏究竟是何時植種,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是鄧禹手植的,有說是晉代的,更多只是說“千年物也”,可以和武侯祠前的古柏媲美。
五
司徒廟的“清奇古怪”聲名遠播,是在乾隆因循地方傳說,賜名之后,才因皇帝欽定而遐邇皆知。乾隆時期蘇州著名詩人沈德潛(1673-1769)曾寫過《司徒廟古柏歌》:
司徒廟前四古柏,不知何年生何年植?銅根石干鐵作枝,見者驚心動魂魄。一株清,憑空直上干青冥,伯夷之風表高節,霜威凜凜棲神靈。一株奇,奇在通體骨與皮,自根盤盤到顛末,宛然邪幅纏膚肌。一株古,雷火燒余中朽腐,高空大可藏蛟虬,四面人圍倍參伍。一株怪,天工作意逞狡獪,樛枝倒地仍撐空,橫干斜穿向而背。從來樹木重以人,孔明廟柏傳千春;司徒未必漢高密,附會祠祀尊功臣。我來瞻眺三嘆息,百年日月同奔輪。閱世有此樹,聞世無此身。人生茍無三不朽,蓬科一例歸泯泯。
沈德潛是乾隆皇帝十分器重的文臣,在詩中明確標明四株古柏的大號是“清、奇、古、怪”,應該頗得乾隆的歡心,但卻質疑古柏植種的時代,不太肯定是否與高密侯鄧禹有關,甚至認為是地方上尊崇古代功臣的附會。不過,此詩對四株古柏的刻畫描述,倒是觀察入微。
以“清、奇、古、怪”稱譽司徒廟的四株古松,一般說是乾隆賜名,這是古人慣于依附權貴的說法,何況是出自皇帝老子金口,也就一傳十十傳百,眾口鑠金,成為定論。比沈德潛晚了三四十年的徐堅(1712-1798)寫了《司徒廟前古柏行》,說到司徒廟就在他家鄉,詩中提到“清、奇、古、怪”之名,卻懷疑這些名號是地方野老傳說,而非創始自乾隆皇帝:“吾家山下司徒廟,前有古柏不知何似錦官城外丞相祠。東登岱宗西陟華,曾見秦宮漢殿之所遺。托根名山固應挺,靈異瘦筋硬骨鱗。皴皮蜷曲夭矯不一枝,突然到眼驚且疑。歸來撫樹試比擬,似可伯仲相肩隨。何人品以四者目,曰古曰怪曰清曰奇。名則不雅形略似,且憑野老傳今茲。”徐堅不能肯定是何人命名“清奇古怪”,但卻明白指出命名之“不雅”,是當地野老口傳下來的。假如最初是出自乾隆皇帝的睿智龍心,欽定賜名,徐堅敢于直指皇帝為“不雅”嗎?我們只能推想,或許是乾隆下江南,尋訪康熙皇帝的足跡,來到“香雪海”探梅之地,地方人士呈獻司徒廟有千年古柏的祥瑞消息,乾隆也就順著野老的說法,稱之為“清奇古怪”,成了欽定賜名了。
乾隆時期的常熟詩人孫原湘(1760-1829),著有《天真閣集》,曾以七古寫過《司徒廟古柏歌》,其中說:“司徒廟中柏四株,但有骨干無皮膚。一株參天鶴立孤,倔強不用旁枝扶。一株臥地龍垂胡,翠葉卻在蒼苔鋪。一空其腹如剖瓠,生氣欲盡神不枯。其一橫裂紋縈紆,瘦蛟勢欲騰天衢。……清奇古怪溢出繩墨外,千八百年護落空山隅。……吾思鄧仲華,廿四為司徒。身歷百戰夜枕殳,七遇不利三褫俱。五十七年如須臾,未得一日山中娛。茍辭剪伐逃斤鐵,寧飽螻蟻藏鼪鼯。千秋萬歲自有恩,遇殊嘉名寵錫勝如秦大夫,何必云臺之上為棟為梁櫨?”態度就和葛芝與徐堅有同有不同,一方面高調吹捧乾隆皇帝賜名,另方面認為司徒廟祠祭鄧禹是不是真實歷史并不重要,而乾隆皇帝賜以嘉名,就像秦始皇賜名泰山松為大夫松一樣,才是無限的殊榮。詩中一株一株形容“清奇古怪”的姿態,刻畫得倒是鞭辟入里:一株如鶴立雞群,參天獨立;一株如臥龍倒地,蒼翠鋪地;一株如開膛破腹,元神不枯;一株皴皮盤旋,勢如騰蛟。
乾隆時期的褚華(1758-1804)寫了《司徒廟古柏》一詩,提到廟中其實有六株柏樹,著名的是其中四株。他覺得四株古柏之中,有兩株的樹齡也不算古遠,只有“古”與“怪”稱得上古柏:“湖頭古寺六株柏,其柏著名惟四株。我謂二株年亦淺,曰古曰怪有獨殊。一株空中容人立,一株橫倒用石扶。”顯然到了乾隆末年,司徒廟又多了兩株新種的柏樹,而四株古柏又有兩株不夠古老,使得作者只贊頌“古”“怪”兩株古柏。與褚華同時的蘇州詩人尤維熊(1762-1809)有詩《柏因社觀柏》,則認為古柏之中,只有遭到雷劈之劫的那一株可算是“神物”,其他的只是湊數而已:“古廟舞古柏,青青倚廊廡。大干已千年,其一劫雷斧,至今神物留,數協星聚五。或升入虬蟠,或偃如虎臥,或亭如散蓋,或屈如控弩。黛色染霜皮,一二之而怒。”著名的桐城派學者姚鼐,也在嘉慶三年(1798)來到光福,觀賞了司徒廟的古柏。他在廟里看到幾株柏樹呢?七株。“高干枝稀似立虬,裂柯橫草翠還抽。七株嘉慶三年看,更歷人間幾百秋。”姚鼐文章著稱于世,這首詩卻實在不怎么高明,不過從考證的角度而言,倒是提供了很明確的歷史資料:他在嘉慶三年來到司徒廟,看到廟中有七株柏樹。
司徒廟里的古柏究竟有幾株呢?明末清初的文人,只說“千年挺蒼虬”(李流芳)、“千年物也”(徐枋)、“庭際參天柏,還思大樹馮”(葛芝),沒說清究竟看到幾株。到了乾隆皇帝賜名“清奇古怪”,一般認為廟中有四株古柏,但真實情況似非如此。親自前去觀賞古柏的文士,或說四株,或說六株,或說七株,言人人殊,并且指出,柏樹有古植的,有新種的。看來情況相當復雜,司徒廟中的古柏年歲不一,每一株的種植時間,恐怕很難確知,最古的一株到底是東漢所植,還是晉代所種,也很難說。明末清初文士只說是“千年物”,還是比較謹慎的。
四株古柏“清、奇、古、怪”,而且肯定樹齡有一千八百年,是大司徒鄧禹手植的說法,到了晚清成為流行的定論。沈復《浮生六記》第四記“浪游記快”,也說到游覽鄧尉山,觀賞香雪海的梅花,會到司徒廟去看“清奇古怪”:“鄧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東對錦峰,丹崖翠閣,望如圖畫,居人種梅為業,花開數十里,一望如積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樹,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蓋;奇者,臥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禿頂扁闊,半朽如掌;怪者,體似旋螺,枝干皆然。相傳漢以前物也。”與元明時期的默默無聞不同,乾隆朝以來,司徒廟的“清奇古怪”已經聲名遠播,成了游覽光福的一道亮麗風景了。晚清黃安濤(1777-1848)寫的《古柏歌》有句:“司徒廟前古柏四,千百年來閱人世。”黎光曙(1795-1854)的《四柏行》:“司徒廟前四古柏,森然布列各殊狀。”許玉瑑(1826-1893)的《司徒廟古柏行》:“異哉一畝間,四柏宛四友……或坐或臥或僵立,或生或枯或戢孴。各有千秋不壞身,未肯茍同貌相襲。”也都眾口一詞,增強了司徒廟漢柏的傳說。
清末詩人方仁淵(1844-1926)《鄧司徒祠清奇古怪四老柏歌》,干脆就在詩題中,稱司徒廟為“鄧司徒祠”,廟中柏樹為“清奇古怪四老柏”,還特別稱贊了乾隆皇帝賜名:“司徒廟前四老柏,枝化虬龍根化石。千年靈物臥深山,風雨雷霆劫不拔。一株清而臞,便便碩腹如醇儒。一株古而秀,肌理盤旋皮錦繡。一株斧劈碎條條,離奇老干駕虹橋,枝末騰空干碧霄。更有一株形容古怪出人意,雙龍怒斗身跌地。一爪撐空不著塵,蜿蜒夭矯明珠戲。蒼鱗翠鬣耀眼鮮,昂頭皆欲升青天。崔巍郁律洵神物,棲鸞巢鳳烘云日。緬想司徒東漢功,昆陽血戰土花紅。何為香火廟社茲山中,自從高宗睿賞題四字,直與孔明廟前老柏爭英風。”清末的蘇州狀元陸潤庠(1841-1915)也說司徒廟中古柏四株,還步韻杜甫的《古柏行》一詩,寫了《司徒廟古柏用杜工部古柏行韻》,其中說道:“憩足司徒古柏前,四柏參天壓云白。虬枝兀立西復東,森然雷雨騰蛟宮。”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清末詩人都異口同聲贊譽漢柏四株。蘇州吳江人凌泗(1832-1907)就在一首長詩《司徒廟古柏行》中,說他在廟中看到的是七株柏樹:“立社從茲號柏因,清奇古怪錫美謚。我觀社中柏有七,老榆古桂盡奇致。同實異名顯晦殊,豈獨文章幸傳世。卻思柏壽幾千年,廟額猶署司徒字。”他也懷疑,司徒廟與鄧禹應該是沒有關系的,因為鄧禹幫著光武帝打天下,功績都在北方,從來沒有越過長江南來,怎么會歸隱光福這個地方呢?“司徒杖策入關來,年少指揮蕭曹比。陸戰昆陽水滹沱,大江以南所未至。功成未乞五湖游,不及吳門一仙尉。”吳門仙尉的典故,指的是漢代棄官的梅福,據說他隱居成仙,而且變易姓名到了江南,做吳市門卒。凌泗詩中引此典故,明指鄧禹不曾放棄顯貴祿位,功成身退,像梅福那樣歸隱江南。
民間傳說雖非真實歷史,但描眉畫眼,精彩得多,總是通過口口相傳,成為家喻戶曉的知識(或假知識),甚至化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呼吁要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情況就跟三國人物的遭遇與評價類似,仔細比較一下,《三國志》的曹操、周瑜、諸葛亮,與《三國演義》里的同名人物,雖非判若云泥,總令人狐疑不斷,放到今天人臉識別的高科技檢測儀前面,大概都犯了冒名頂替的罪行。光福司徒廟前的古柏,硬說是東漢大司徒鄧禹手植,歷經兩千年的風霜歷史,應該也是難逃真贗的鑒別的。
六
不過,作為地方傳說,司徒廟有四株漢代古柏,源遠流長,倒是給光福人增添了不少榮耀。近代蘇州名人李根源先生,將光福司徒廟四棵古柏、拙政園文徵明手植的紫藤、環秀山莊的假山和織造府的瑞云峰,稱為“蘇州四絕”,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最近回到蘇州,秋高氣爽,朋友說,到郊外去玩玩,吃光福的太湖船菜,再去東山看顧野王茶園。我說要先去司徒廟,瞻仰“清、奇、古、怪”,以表欽仰之情,也讓我緬懷二十年前與老友古兆申一道觀賞古柏的興味,算是紀念吧。朋友說,我們很幸運,還能觀賞如此奇特的古跡。聽說“文革”期間,有人打著“破四舊”的旗號,以破除封建迷信之名,興師動眾,要砍掉這四株古樹。當時負責管理司徒廟的融宗法師,雖然年老力衰,卻奮勇當先,站了出來,說:“要砍樹,先砍人!”“清、奇、古、怪”才在千年之后大難不死,幸存于世。
深秋的陽光,閑適的環境,廟里沒有游客,只有打掃庭院的幾個老人坐在臺階上曬太陽。我們環繞著庭院當中的“清、奇、古、怪”,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觀之不足,只能感激蒼天有眼,護佑這生生不息的古柏,讓我們可以頂禮膜拜生命力如此頑強的老柏,也讓我們感嘆中華文明經歷了多少波折與滄桑。
廟壁一側,刻有田漢詠四柏詩:“裂斷腰身剩薄皮,新枝依舊翠云垂。司徒廟里精忠柏,暴雨飆風總不移。”據說在一九六四年,田漢觀賞司徒廟“清、奇、古、怪”四柏后,深有所感而作。可嘆,四株古柏還在,田漢卻沒有熬過那場暴雨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