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瓊斯
2023年,《大理文化》“詩歌廣場”欄目共刊發54位詩人的61組詩歌作品,其中包括省外17位詩人的18組作品、省內州外5位詩人的5組作品、州內32位詩人的38組作品。大理州內詩人作品占了半數以上,故本年綜述也將以大理地區的詩人及其詩歌作品為主。
大理,地處云貴高原與橫斷山脈交接處,東有玉案山、南有哀牢山、西有點蒼山,三山合抱洱海與大理壩子。自然的筆力借著山川河流之勢繪制著大理的詩歌版圖。無數的山脈與河流不僅孕育了很多詩人,也為更多詩人帶來創作靈感。奇特的地形地貌使得大理的氣候垂直差異明顯,河谷熱、壩區暖、山區涼、高山寒。也許是因為地形和氣候的差異,大理不同縣域的詩人也呈現著不同的風格,發出不一樣的聲音:他們有的張揚絢爛,如一條高聲喧嘩、波濤滾滾的大河;有的平淡含蓄,如一條不動聲色、靜默流淌的小溪;有的深沉剛健,如一座不斷向上隆起的山脈……
聲音與詩歌有著天然的聯系,聲韻之美是詩歌審美藝術中的重要一環。古人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人創作詩歌,即發出自己的聲音,建構屬于自己的“聲音詩學”。“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人心成為連接山川河流與詩歌的紐帶,遵循自然法則的詩人在種種生命痕跡的接引與自然之聲的感召下,從容又敏銳地發掘詩意碎片,并把它們轉化為新的聲音傾吐出來,重新充斥于天地間。
歸園田居,細流潤心
2023年,大理詩人詩歌創作題材以鄉土抒情詩、頌贊詩為主,其主要模式為結合自身成長記憶或工作經歷,將當地風土人情、民族習俗、人文歷史、宗教信仰等融入歌頌贊美家鄉、人民、土地、自然、親人等對象之中,兼具抒發鄉愁鄉情、感時傷逝等情懷。因創作主體、表現手法及風格的不同,又呈現不同特點。從創作角度看,郁東的《從一段陶片上解碼我的先祖》《清華詩韻》是用廣角鏡頭“拍攝”故鄉,即從宏觀的角度結合詠史或行吟寫故鄉的風土人情、風景名勝;楊卓如的《虎頭山的猛虎石雕》、字加華的《夜色下的毗雄河》、蘇金鴻的《鶴慶(組詩)》等,則是用微距鏡頭“拍攝”風光,捕捉、放大細節,抓住某一具體景物或事物進行細寫。
從創作主體來看,因與土地有天然的聯系,農民詩人群體在寫作鄉土田園題材的時候顯得比較得心應手。賓川的山茶蛋蛋、祥云的山雨和趙榮、漾濞的李榮等都創作過田園詩。農田和村莊既是他們的生活和勞作的場域,也是他們耕耘詩歌的田地。值得注意的是,河谷熱地賓川、壩區祥云、山地漾濞都是高原特色農業發展較好的區域。
他們的詩歌風格都比較質樸簡單,聲調平和,如田間的涓涓細流,于靜默中滋養田地,孕育生機。其詩歌反映的觀念意識、選取的題材、創作的角度深受中國傳統農業的影響,體現小農經濟的基本特點:
一、以家庭為生產、生活的基本單位,重視親情和家庭,追求知足常樂,向往穩定美好的生活。山茶蛋蛋常在詩里塑造在生活重壓下辛勤勞作、嘔心瀝血養育子女的父母形象。山雨在《春日的山雨小院》中,用心描繪著與似錦繁花、葳蕤果木、蟲鳴鳥叫一同相伴的小院幸福時光。李榮在《鄉野碎時光》中也描繪了一種小家庭范圍內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
二、積極投入農業生產、追求精耕細作,他們常書寫農民艱苦奮斗的勞動過程,描寫農事場景,對農具“格物析理”或托物言志,刻畫農民形象,歌頌吃苦耐勞的精神品質,表達尊重自然規律的耕種觀念?!罢l駕駛微耕機生動春的封面/草帽下的汗水晃動著溫暖的夕陽”(《春耕》),山雨描寫農民勞作時的畫面溫暖明亮,寫出勞作之美和勞動的快樂。山茶蛋蛋詩里的農人形象往往以其父母為原型:“秸稈撐起整個秋天/允許他一瘦再瘦的身體/麥芒一樣/撐起苦難和幸福釀生的花朵?!保ā峨[入煙塵》),比喻傳神生動,麥芒與父親形成互喻,體現農民生活的苦樂交織?!把劬Γ既缟钐叮亲樱哌^山峰/皺紋/如無數條怒江”(《老農》),趙榮粗糲的風格與農人粗獷的外貌相得益彰,三個脫離教科書陳舊修辭的明喻讓老農的形象帶著泥土氣息躍然紙上,使他的詩句有著鮮活的生命力。
三、寫鄉間趣事、農家百態、鄉野風光、故土歷史文化等,體現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浪漫生活。山雨筆下的米甸小鎮似夢似幻,有著“一丘丘碧波蕩漾的豆麥”和“一片片天女撒下的碎金”(《米甸三月》),趙榮在天峰山“喝彝山/莽莽蒼蒼/青波涌綠浪,喝邵家水庫/水碧映天藍”(《天峰山喝酒》),李榮則“在李家莊果園里販賣星星”(《在漾濞陪你變老》)。
時代的變遷以及身份的不同,使當代大理農民詩人體現了兩面性:既有農民的務實淳樸也有詩人的浪漫細膩。一方面出現了很多圍繞當下“三農”問題展開的內容,訴說家鄉發生的喜人變化,描繪現代農村美好的生活;另一方面開始重視耕作之外的精神文化生活,也更加關注自身,反映新時代下新農人的新生活、新觀念,例如李榮的《一個人的夏天》、山茶蛋蛋的《依然還愛著自己殘損的身體》都體現了詩人對自我內心的探索和關注。
一首優秀的田園詩通常不會單純地表達一種思想或情感,也不是一味堆砌情感,它們通常集描寫、議論、抒情甚至敘事于一體,表達出多層次、多角度、多方面的復雜感情和不同的思想觀念。大理農民詩人的詩歌創作仍有亟待改進的空間:拘泥于田園,題材相對狹窄,或僅從個人生活閱歷的角度客觀呈現大量鄉村生活的細節,堆疊風物,拋棄宏大的歷史背景,猶如空中樓閣,遠離塵世;或沉湎于鄉土抒情,缺少對現實生活的投射,抒情過于空泛、套路化,缺少敘事感、思想深度和真切的情感體驗,即使偶有對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的慨嘆,也很難將個體感悟上升到對國家命運甚至全人類命運的關懷上;對文學性的探索意識比較薄弱,表現手法傳統且單一,語言缺少打磨。
詠絮之才,詩如泉暖
2023年刊發作品的54位詩人中,有12位女性詩人,其中10位都來自大理。大理涌現了諸多女性詩人,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
大理女性詩人的詩歌,聲調溫柔,細膩優雅,宛如冬日里的一泓溫泉,溫暖著世人疲憊的身心。女性獨特的思維方式、個性化的情感體驗、敏銳的洞察力等,使她們更加關注個體的感受、關注生命的細節、關注自然的變化;也使她們的詩歌描寫細致,常聚焦于自然萬物的細部或日常生活中的一瞬:寫物候變化引發的心緒感悟、寫日常生活中的感悟和細微喜悅。
因身份背景和社會角色不同,她們的詩歌也有所差異。母親的角色讓雅心、李丹等女性詩人的詩歌回蕩著中國傳統女性纖柔溫婉的嗓音,她們在詩歌里大量描寫家庭生活與子女相處的細節,母愛為她們的詩歌賦予甜蜜又溫馨的暖色。李丹的詩歌充滿孩童般天真無邪的氣質,與冰心很相似,歌頌母愛、童真、自然,充滿對孩童的愛和希望,寄托著對純真、良善的追尋和贊美。她用詩歌的方式教育女兒,《為你在心里鑿一口井》以鑿井為鏡作為比喻,用自己的經歷和內心感受,告訴女兒如何做自己、如何讓自己變得更美好。在雅心看來,成為母親,是對生命的延續:“我做了母親/生命的拋物線在延伸”(《遠航》),那些為丈夫、女兒洗手作羹湯的情節日常而瑣碎,好在她的聲音親切又溫柔,會讓人不自覺地想到自己的母親——所有的嘮叨都化成了愛。
楊海波、黎虹、張云梅、楊玉璋、邱澎等女性詩人,長期身處相對封閉、單純的校園或工作環境,她們的詩歌更加關注和重視自我,詩歌中??梢砸姷健拔沂恰薄拔乙薄拔蚁嘈拧钡木涫剑@示了她們對自我的肯定和信任。她們將自我思考和自我表達融入對自然萬物、日常生活的體察中,形成個體心靈的高度自覺。她們對大自然表示充分的親近和信任,將自我比作自然物以融入自然。楊海波把自己比作葉子:“我是洱海面前發呆的一枚葉子”(《九月》)、“做一枚頹廢的葉子”(《秋天的風》)。邱澎則把自己比作海菜花。她的詩歌大多會表達一種歷經磨難和歲月沉淀之后積極向上的樂觀心態,充斥著一種屬于女性豪邁且自信的腔調:“每一種存在/都是自然的恩賜/我的參與是生命的盛典?!睏钣耔暗脑姼鑴t體現了女性嶄新而獨立的個體意識和思考方式,《流言》組詩借助小說和戲劇手法,虛構主角或情節內容,表達對社會現實的某些看法和內心情感、心理狀態:《和平》虛構出女主角塞爾維婭,并為這位平凡的婦女塑造了四個虛構的場景,畫面在不停切換變化的過程中,表現一位女性在戰爭中脆弱無助的人生。
胡巧云、楊麗芳、趙玉美、趙繼梅等女性詩人則以鄉土抒情創作為主,充分發掘家鄉的歷史文化、風景名勝、民族風俗等,表達對家鄉的眷戀與熱愛。她們大多數是出生大理的本地人,身上既有南方女子的溫和,又有少數民族的熱情,這使她們的作品在細膩柔婉之外有許多獨特風格。胡巧云的《小川》是一首懷古詠史詩,以想象和聯想還原歷史場面,白描點染眼前真實之景,“朱墻壁下的/宮燈,與故鄉的月/一樣清亮”——結尾上升到思鄉主題,歷史的厚重與環境的清冷達到平衡。趙玉美的《那片土地長滿石頭》則是一首詠物抒情詩,以石頭這樣的小事物切入,寫與石頭有關的人物、景物、傳說故事等,建構起詩人心中宏大的漾濞印象,以小見大的寫法頗有氣勢。
與那些聚焦于微小事物或生活中細枝末節的女性作品不同,楊麗芳的《彩云之南》、趙繼梅的《雀山故事》是兩首大氣磅礴的現實主義地方敘事詩,結合了政治抒情詩、敘事史詩的一些特點,用高亢有力、積極昂揚的聲音講述了大理部分貧困落后地區的蛻變史和社會變遷史,記錄扶貧故事中的典型人物和標志性事跡,歌頌新時代,歌頌大理的秀美風光、山鄉巨變、民族團結,抒發對祖國、人民的熱愛。
山重水復,詩含玄機
2023年,本刊刊發詩作中,常建世、趙榮等詩人的作品呈口語化的傾向。文學化的詩歌寫作講究象征、隱喻、韻律等手法,表現技巧繁復,意象綿密,結構精致。與之相反,口語詩充分汲取口語乃至方言的特色,凝練簡潔、樸素自然、直接爽利、不重雕飾,以真實或貼近現實生活的內容取代那些文學加工痕跡較重甚至虛浮空泛的內容,在平凡的生活場景里挖掘出樸素的詩意。他們的詩初讀起來很“平淡”,如進入重巒疊嶂、水路曲折的深山之中,但再耐心往前走走就會發現隱于云霧深處的村莊,那里便是詩意的棲居。
常建世的詩歌善于截取某些日常生活片段或瞬間進行敘述,從平凡的生活中提取詩意。他敘述事件發生的情境、人物的動作或對話的細節,以細節支撐起整個畫面。《詩人與妻子》里,常建世設置了一個戲劇性的情境:詩人在激情澎湃地朗誦,妻子在平靜地織毛衣,詩人的提問與妻子的回答產生沖突,詩歌在妻子的話語里戛然而止。詩里的“詩人”追求精神世界的富足,而妻子在意物質生活的需求,二者的矛盾形成戲劇張力,將夫妻之間真實的生活表現得淋漓盡致;詩外的“詩人”作為“局外人”從不發表言論,留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
趙榮的詩歌也具有口語化的特質,糅合方言元素的粗糲,較少使用文學性的定語修飾核心意象,而是用動態的描述,顯得干脆利落?!稓w》里“提”“抖”“掏”“背”等一連串的動詞將農人勞動結束后抽煙修整的狀態描寫得準確到位。
趙玉美吸收口語詩簡潔干凈的特點,有意壓縮詩句,用節制的語言蘊含豐富的內涵,增加詩歌的張力和藝術表現力:“老屋/見證過……/馬蹄翻譯語言的傳奇”,以“馬蹄”借代馬幫,以擬人的手法寫出云場集當年各地商賈往來的繁盛。
但部分口語詩過于注重“內在”而忽視詩歌“外在”的一些構造、意象、韻律等,只是在單純地呈現或截取一些單薄的日常生活片段,語言形式單一,過于“原生態”,“詩人”在詩歌里仿佛是“缺席”的——過于隱藏態度、缺少文學性的加工修飾、缺少節奏感、缺少感情和詩意的起伏,這樣反而會失去詩味。
生命詩者,巍巍如山
一位優秀的詩人應有這樣的特質:獨立自由的人格精神、真誠博大的愛戀情懷,像在人類社會邊緣不斷向上隆起、靜默生長的山脈,時刻關注著全人類的命運。何永飛、一葦、魯吉星等詩人都或多或少在詩里流露出這樣的氣質,他們借助詩歌描述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勇敢地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探尋人類生存的奧秘,以自我命運為切口深入到對一代人命運的普遍觀照中。
何永飛的詩歌在浸潤佛教或神性思維的同時有著屬于自己的語調,用通俗的語言和不俗的想象力塑造著一個理想的詩歌世界,他擺脫了傳統的意象群,積極地使用常人避免使用的意象。那些極端的、看似無法掌控甚至立場相對的意象,在詩人強大意志的統領下成為一個個乖順的充分表露詩人精神內核的符號——白鶴、妖狐、仙女、草木……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蕓蕓眾生被詩人的光統攝著,臣服于他的筆下,隨他一起反思歷史,思索無常的人生與命運,追尋生死終極的意義。他的想象力如李太白般天馬行空,騰躍飛升,最終又落腳于現實,在高筑自我精神世界的同時,也不忘關注人間疾苦,呼喚世間的真善美。
一葦的《清明書》里,詩人寫母親苦難悲慘的一生、寫至親相繼離世的悲慘命運。盡管歷經苦難,他卻依舊剖開自己的內心,把內心深處的故事給人看,將受難靈魂的掙扎與對命運不公的抗爭表現出來。詩人關注生命,寫生命的脆弱與珍貴;關注人類最普遍卻又最難能可貴的情感——親情以及對塵世的愛戀之情、對生命的珍視之情。即使經歷再多苦難,也會懷著寬容,懷著悲憫情懷,懷著對逝去親人的愛和對塵世的愛,好好活著,將自己的命運寫成詩,用一生執著地與命運抗爭。
魯吉星的詩歌以鄉土為背景,連通彝人、自然和神明,復雜的情感指向和深邃的思想蘊含增加了詩歌的張力和容量。他的詩歌寫親人、彝人風俗和生活隨感,對生與死有大量著筆,《底媽五聽嗩吶》《舊事一則》寫彝人送葬的風俗、《祭重慈帖》追憶奶奶之死,《云朵謠》里寫到衰亡的親人……詩人毫不避諱地談論生死,仿佛輕易就能觸到生命的邊界,死亡傳達的悲涼與沉重,是他獨有的聲音。躍出死亡之外,他把對親人的懷念、對夢想的追求、對自我的認知以及對生命的點滴感悟浸潤在回望鄉土的過程中,用現實生活中那些美好的瞬間(比如帶女兒登高、陪父親母親仰望夜空、與友人高舉酒杯……)紓解死亡的沉痛和命運中那些悲涼的成分。
詩海浩瀚,可匯百川。從創作題材和創作主體來看,2023年刊發的詩歌中,還有很多值得關注的作品,如:禾青子的《只為一種內心的綠意而來》、宗昊的《小鎮》等生態文學和自然文學作品,麥田的《獻詩》、張橙子的《駐村記》等歌頌新時代的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期待《大理文化》能刊出更多不同風格、題材的作品,不斷豐富和擴充大理的詩歌版圖,讓更多山脈和河流的聲音洗濯我們塵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