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鹽

遲子建

鹽那雪白的顏色常使我聯想到雪。在北方，鹽與雪正如雷與電，它們的美是裹挾在一起呈現的。

鹽與雪來歷不同。雪從天上來，而鹽來自地下。雪的成因與低沉的云氣有關，而鹽的提取有兩種途徑，其一是多年礦物質的沉積，其二便是海水的凝結。無論它們來自天上還是人間，其形成都有一個浪漫的過程。云與海水作為雪與鹽的載體，其氤氳與浩渺的氣質總是令人浮想聯翩，誰能想到縹緲的云會幻化出那么輕盈、美麗的雪花？誰能想到奔涌的海水會萃取出結晶的、閃著寶石光澤的鹽粒？

雪來了，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時的北方大地寸草不生，看不到一抹綠色，所有植物都成了寒冬的戰利品，被徹底地俘虜了，無聲無息。我童年記憶中的北方人的餐桌上，是看不到新鮮的綠色菜蔬的。不似現在，運輸的暢通和市場經濟的發達，數九天也能吃到來自南國的蔬菜。

鹽在漫漫寒冬中披著銀色的鎧甲在北方閃亮登場了。它其實在秋天就亮著它的白牙向北方女人微笑了。秋季是北方人腌菜的時節，家庭主婦們把還新鮮的豆角、辣椒、芹菜、黃瓜、蘿卜、芥菜等塞進形形色色的缸里，撒上一層又一層的鹽，做成咸菜，以備冬季食用。北方人愛吃的、一直以來被大張旗鼓腌制的酸菜，更是缺不了鹽。鹽被白花花地撒向缸里的時候，會發出簌簌的聲響，好像在唱歌。秋天，山間的蘑菇也露出毛茸茸的頭了，蘑菇除了曬干外，還可以用鹽腌漬在壇子里存儲起來，冬天時用清水漂出它的鹽分，吃起來味道仍是鮮美的。所以鹽在秋季是撒向北方土地的最早的雪，它融化了，融化在菜蔬最后的清香中。如果你問一個北方人，你們的灶房里什么物件最多？我猜十有八九的人都會脫口而出：咸菜缸！

……

當我們吃著腌制的醬菜望著窗外的雪花、聽著時光流逝的聲音時，濃云會在深冬的空中翻卷，海水會在遙遠的天際涌流。而當我們為著北方的凍土上所發生的那些故事無限感懷時，淚水會悄然浮出眼眶。淚水一定來自大海，不然它為什么總是咸的？

因為有了寒冷，有了對寒冷盡頭的溫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對鹽那如同情人般的纏綿和依戀，我想北方人的淚水會比南方人的淚水更咸。

（選自《北方的鹽》，有刪改）

◆賞析

選文看似質樸，在嘮家常中娓娓道來，實則富含一定的哲理。題目為“北方的鹽”，作者卻花費大量筆墨寫“雪”，主要有兩個作用：第一，鹽與雪的顏色相同且都有一個浪漫的形成過程，易于產生類似的聯想；第二，雪的降臨賦予了北方以寒冷，天氣的寒冷引出北方餐桌上的咸菜，又引出與北方人生活息息相關的鹽，以及北方人對鹽懷有的巨大的熱情和近乎崇拜的心理。

通讀全文，我們能感受到鹽是和過去的歲月、和北方人的情感與生命融合在一起的，體現了北方人生活的艱辛與對溫暖生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