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聽得見

2023年,對我來說是一個有些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我正式開始做田野調查。作為一個研究方向為文化人類學的博士研究生,田野調查是我的必修課,也是獲取調查資料、完成博士論文必不可少的環節。
“什么?去什么田野調查?你要去種地嗎?去哪兒的田野???”電話那頭,母親不解的發問代表了身邊多數人的疑惑:田野調查,無論如何聽起來都像農學專業學生干的事。我耐心解釋,田野調查一詞是英語單詞fieldwork的直譯,這一研究方法要求我們專業的這些調查者與被調查對象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從中觀察、認識和理解他們所處的環境與文化,最終調查者會完成民族志的撰寫工作云云?!芭?,曉得了!不是種地,是去做調查的意思。那你可別去什么荒郊野嶺,遇到什么人都要留個心眼……”未等我解釋清楚,母親已經開啟了嘮叨模式,研究議題為何、研究進展怎樣都無足輕重,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只心系兒女的平安。
“與被調查對象建立良好的田野關系是十分重要的開始?!迸R行前,師姐苦口婆心地告誡我。于是自入住社區開始,我便謹言慎行,生怕做錯什么惹得他人不高興,起個壞頭。我試圖加入村口大樹下的閑聊,卻發現自己怎么開口都顯得格格不入;我嘗試旁聽叔伯、嬸娘們打牌時的對話,卻感覺總是有狐疑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于是無心觀局,如坐針氈;我努力和我的房東搞好關系,卻不知道早晨迎面相遇時,到底該不該問好。
就這樣,來到這個社區的第三周,陌生、無措的感覺始終纏繞著我,這種情緒慢慢發酵成郁悶和失落。那天清晨,我獨自踱步去往后山,埋頭在小徑中前行,在這段近乎無人的山路中我越發苦悶:到底怎么才能邁出融入的第一步呢?
還未想出答案,我就“惹了禍”。無心看路的我撞上了挑著扁擔匆匆下山的剽悍阿姨,她沖我嚷嚷:“你這小姑娘怎么不看路啊?眼睛往哪兒看的?”阿姨下山的速度實在飛快,我避之不及,撞得她一個趔趄,扁擔上挑的物件也散落一地。我一邊道歉一邊幫忙收拾,阿姨一邊打量我一邊追問:“最近隔三岔五就見著你,年紀輕輕,愁眉苦臉,獨來獨往,聽社區志愿者講,我們這兒有個來做調查的大學生,就是你吧?”原來我的困頓早已寫在臉上:“應該是的吧……”
阿姨麻利地抽出系在腰間的抹布,“啪啪”抽打了兩下地板,揚起一陣灰塵,招呼我坐下:“也爬到半山了,坐下歇歇吧。小妹啊,你老實說,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開?往后山走,是不是要尋點什么不好?這使不得??!阿姨心直口快,你莫怪!”我哭笑不得,費盡口舌解釋了一通。阿姨似乎暫時相信了我的郁悶來自不適應新環境,往后山走單純只是為了散步,而非想不開。
攀談中得知,阿姨姓周,不是本地人,但已在此住了十余年,主業是廢品回收,業務范圍以社區為中心,輻射整個街道。當然,這是我的概括。用阿姨自己的話說則是:“哎呀,我沒文化的,我就是一收廢品撿垃圾的,哪兒有垃圾哪兒就有我,阿姨不是說你是垃圾啊小妹……哈哈!”
也許是察覺她眼下并沒有事要忙,也許是她的爽朗讓人心安,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跟她講了自己初到社區的種種尷尬和疑惑。周阿姨在生活的汪洋中摸爬滾打,獲得了一種現下所說的“鈍感力”。她笑嘻嘻地表示,十余年來,她這個外來戶,在社區里沒和人紅過臉,并不是因為自己做人多有分寸,而是因為“心夠誠”。
如果她是我,何時開口、是否打招呼、要不要旁觀,其實都不是問題,就看“想不想”。如果想去做的心夠誠,那就應該行動,而不是自己瞎琢磨?!靶∶茫銜种芤虇柲闶遣皇窍氩婚_嗎?”我自然連連搖頭,她接著講:“對頭,因為我是真心誠意地問你。你們年輕人經常說不干活就沒飯吃,周姨我覺著,心夠誠,就有菜吃?!?/p>
對于自認為“社恐”的我,把握和人打交道的時機、分寸總是充滿困難,特別是在新的環境中,我時常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周阿姨的“鈍感力”和“心夠誠”給困擾我已久的謎題提供了答案,舉重若輕地還原了被我過度重視的田野調查,糾正了被我過分復雜化的人際交往。
混跡社區三月有余,我早已是這家“大同包子店”的熟客。大同包子店的豆腐包堪稱一絕,包子皮薄餡多,端起包子,你甚至能感覺到內里的豆腐有種“Duang Duang Duang”的彈跳感,而是橘紅色的辣油微微濡濕了包子表皮,包子便更顯誘人。剛出鍋的豆腐包,新鮮、燙口,一口咬下去,油和汁水充斥口腔,香辣十足,清晨的起床氣一掃而空。
包子店全靠兩位阿姨操持,兩人都年近六十,除此之外別無相似之處:一位瘦高、臉尖尖,人稱“小頭阿姨”;一位矮胖、臉圓圓,人稱“大頭阿姨”。小頭阿姨負責包包子,大頭阿姨負責蒸包子,食客來了自理、自助,全憑自覺。老客人們自帶各式各樣的板凳上門,吃完早飯便繼續坐著拉家常。
包子店位置優越,坐落于社區的三岔路口,大樹底下,宜吃早飯,宜扯閑篇。包子店不愁生意,若是哪天我睡了個懶覺,九點半才來到這大樹底下,指定賣得只剩下茶葉蛋,想吃上熱乎乎的包子,除早起外毫無辦法。
某夜,我看著自己無甚進展的研究材料,盯著四不像的論文草稿,再度懷疑自己的學術能力,失眠至后半夜,才不甘地睡去。第二天,不出意料,我起晚了。

一路狂奔到大同包子店,阿姨們已經在收拾蒸籠了。大頭阿姨望著我的雞窩頭,無奈道:“小時,你又睡超時了?。“釉缳u光光嘍!”
我發出哀號:“啊—阿姨,你們的包子為什么要做得那么好吃??!”
小頭阿姨被我的號叫惹得發笑:“這是什么問題?哈哈!想一想,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做的包子也不好吃……做了幾十年,現在才算做出點味道?!?/p>
坐在門外嘮嗑的萊叔聞訊來了勁兒:“哎喲喂,那可不是嗎?多虧我們捧場,以前那包子哪兒能吃啊!”大頭阿姨一個箭步揪住萊叔的耳朵:“老萊!”
踱步往回走,小頭阿姨那句平淡的回答縈繞在我耳畔。一籠一籠的包子空了,一天一天的日子過去了,也許這是對“恒心”最樸素的注解,也是大同包子店食客盈門的終極秘方。做包子如此,學術研究也理應如此?;蛟S堅持下去,或許再過許多時日,我也能學著小頭阿姨說一句:“寫了幾十年,現在才算寫出點味道?!?/p>
社區里多了一家小書店是在五六月份的事,那時我已對此地較為熟悉。這種熟悉加劇了我對書店的擔憂:在這個老舊社區,書店真的能存活嗎?
踏進書店的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有了答案:這店主可能不缺錢。男青年店主穿著復古、考究,鴨舌帽、背帶褲,襯衫袖口有漂亮的袖扣。也許可以用“店如其人”來形容書店的裝修風格,同樣復古且溫馨。店主健談,表示書店正在試營業,如果有任何建議,歡迎提出,若建議被采納,提議者還會獲得小禮品。
出于人類學學科素質的本能,我問店主想開一個怎樣的書店,沒想到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原來,店主曾經是互聯網教育培訓從業者,多年的工作讓他習慣了多線程工作模式,也習慣了扮演一個快節奏的多面手。但在早些時候,他覺得自己有些異樣,失去了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專心做某件事的能力。所以,他要用新的方式開一家舊的書店,以新的方式讓書店運營下去,在“舊氛圍”中讓自己慢慢找回丟失的專心。
“其實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每時每刻為讀者服務—這就是我目前最想專心做好的事情,而不是沉溺于‘開一家書店’的浪漫幻想之中。我相信專心的力量,這一定不是自我安慰之言。”告別之前,店主仍在念叨他的反思,而我對小書店的命運仍然充滿擔憂。
將近兩個月過去,我作為社區的志愿者在周末站崗時,時不時有人問我諸如此類的問題:“你好,請問這個社區里是有一家小五書店嗎?往前走就是嗎?地圖軟件上的定位對嗎?”
我忍不住疑惑,難道這家小書店真的慢慢火起來了?志愿活動結束,我立馬掏出手機,在生活信息軟件上搜索這家書店,驚覺這家小小的書店居然已經榮登區域“圖像影音榜TOP1”。盯著手機屏幕,青年店主那句略顯“中二”的“我相信專心的力量”回蕩在我的腦海里。也許,我應該去店里買一本書,以示祝賀,以表認同。
兩年的理論學習,導師的言傳身教,早已讓我明白,完成田野調查對一個博士研究生而言可謂“成人禮”,是必須突破的關卡。然而當我回望這一年田野調查的時光,令我會心一笑的,絕不只有獲得一手資料的滿足感,更重要的是我在“田野”中所遇之人給我帶來的感動和希望,更令我感慨的是,他們的可親與可愛。
周阿姨的誠心、小頭阿姨的恒心,還有青年店主的專心……田野調查中遇到的人和事遠遠不只是留在紙上的記錄,更會成為新的一年里支撐我前行的信念。他們教會我的,我也定會說給他人聽。遲鈍如我,終于領悟人類學家莫斯所說的“禮物之靈”的奧義所在。無形的心之禮贈,才是最美妙的“田野”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