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墩煌(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莫高窟第321 窟位于莫高窟崖面南區北段第一層,該窟主室南壁壁畫吸引了眾多研究者的目光。史葦湘將該壁經變畫考定為寶雨經變。[1]之后,“寶雨經變”的說法為學界所沿用。直至王惠民重新對該經變畫進行考釋,才將此經變畫確定為十輪經變。[2-3]在該經變畫的右下方,一幅表現戍邊將士鎮守關隘的日常圖景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畫面中有蜿蜒曲折、隨勢起伏的城垣,城內坐落著兩座木構建筑。其中平面近似正方形的三開間建筑,外形與唐代的“樓”“閣”等木構建筑相近,但建筑的上部卻體現出自身的特點(圖1、圖2)。該單體建筑平面呈方形,屋頂由欄桿圍合而成,形成一個方形“大露臺”,建筑體四周通透無墻體圍合。相似的“露頂建筑”圖像常見于莫高窟唐、五代時期的洞窟中。

圖1 第321窟南壁“露頂建筑”圖
早在20 世紀90 年代,蕭默就已注意到此類單體建筑,并稱其為“盝頂小亭”。②蕭默指出:“平橋絕大多數用在凈土變佛寺水中平臺之間,都很小,有的略具弧度,有的在橋上建有盝頂小亭一座,如初唐第341 窟等。”見蕭默:《敦煌建筑研究》,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03 年,第207 頁。孫儒僩、孫毅華稱繪于第335 窟南壁的此類單體建筑為“歌臺”,并指出其與后代戲樓的關系。③孫儒僩、孫毅華指出:“三開間小殿堂的屋頂上設平坐欄桿,露天平臺上有伎樂在奏樂,把演奏者的位置升高,在大庭廣眾中便于觀賞,此種歌臺多見于初唐壁畫中,可能成為后代戲樓的濫觴。” 見孫儒僩、孫毅華編:《敦煌石窟全集·建筑畫卷》,香港: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89 頁。孫毅華通過梳理相關文獻資料,詳細論證了此類單體建筑為文獻記載的“樓櫓”,并對其演變進行探討。[4]胡肇椿也曾撰文論述樓櫓、塢壁與東漢社會階級的關系,文中就樓櫓的概念、類型進行分析。[5]
通過對上述研究史的回顧,可知學界對于此類單體建筑的認識仍存在些許不足。是否此類單體建筑就是文獻記載中的“樓櫓”?又有哪些類型?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待我們進行深入研究。
孫毅華通過梳理文獻中有關“樓櫓”的記述,認為“如今‘樓櫓’的名稱保留在文獻中,卻不見實物遺存,敦煌唐代壁畫中,有多種在屋頂或城墻上起平坐欄桿,而沒有再覆蓋屋頂的建筑,應該就是文獻中的‘櫓’‘樓櫓’形式”。[4]同時,文中又附第341、335、445、321、138、156、454 等窟的樓櫓圖像。胡肇椿則認為,“樓櫓是二至四層的樓閣式陶屋,黃河和長江流域各省多有出土”,同時指出:“樓櫓模型有多種型式,其共同特征是:樓、平座,斗栱木構顯著,建筑華麗。”[5]從孫、胡二文中可知,兩位前賢對“樓櫓”的認識存在較大差異。
第321 窟南壁的“露頂建筑”是否為文獻所記載的“櫓”“樓櫓”?這是我們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查閱我國古代典籍,有關“櫓”字的記載主要有如下意思:
第一,大盾。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櫓”字釋為“大盾也,從木從魯聲,或從鹵”。[6]據釋文可知,“櫓”為打仗所用之防御兵器——大盾,這與本文所討論的“露頂建筑”存在本質區別。
第二,船櫓。漢代劉熙《釋名·釋船》載:“在旁曰櫓。櫓,膂也,用膂力然后舟行也。”[7]可知,此處《釋名》中的“櫓”為行船所用之器具,即船櫓。此處關于“櫓”字的釋義,亦未見指單體建筑的意思。
第三,露臺;無屋檐覆蓋的單體建筑。同樣在《釋名》中,又見關于“櫓”字的記載。《釋名·釋宮室》載:“櫓,露也,露上無屋覆也。”①任繼昉、劉江濤將此句譯作:“櫓,得名于‘露’,裸露著上邊,沒有屋頂覆蓋。” 見(漢)劉熙撰;任繼昉,劉江濤譯注:《釋名》,北京:中華書局,2021 年,第411 頁。從中我們可得有關“櫓”字的三點信息:首先,從“櫓”字收錄于《釋宮室》篇來看,可以明確其與建筑有關;其次,從“櫓,露也”的釋義可知,“櫓”又可稱為“露”;最后,“露上無屋覆”表明“露”的上邊沒有屋頂覆蓋。據此,可知此處的“露”有兩種解釋:“露”指“露臺”,即“櫓”這類建筑有處露天平臺;“櫓”這類建筑也叫“露”,是一種無屋檐覆蓋的單體建筑。
第四,城門望樓。顧野王在《玉篇》中寫道:“櫓,力睹切,城上守御望樓。”[8]可見“櫓”與古代城墻上的防御設施有關,即古代軍中用以瞭望敵情、起守御作用的望樓。
通過對上述文獻的梳理,我們發現在《釋名》《玉篇》中有關“櫓”字的釋義,與本文所討論的“露頂建筑”存在較大關系。龔元華在釋“樓櫓”一詞時指出“‘樓櫓’近義連文,‘櫓’顯然和樓室有關”。[9]
除上述文獻外,在史籍資料中也常見被稱為“櫓”的單體建筑。如《后漢書·袁紹傳》載:
紹為高櫓,起土山,射營中,(營中)皆蒙楯而行。操乃發石車擊紹樓,皆破,軍中呼曰“霹靂車”。[10]2400
史書中記載了袁紹與曹操之間的戰事,袁紹修筑高櫓、土山占據了制高點,并向曹操的軍營進行射擊,曹軍只能扛著盾牌一邊防御一邊行進,最后曹軍用發石車發射石頭將袁紹修筑的望樓全部摧毀。從前文的“紹為高櫓”與后文相對應的“紹樓”可知,此“紹樓”即指“高櫓”。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櫓”與“樓”應具有相近的造型特點,以至于時人常“樓”“櫓”混稱。
上述文獻主要是對“櫓”字的記載,而“樓櫓”一詞在漢代也較為常見(表1)。如《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載:

表1 文獻記載“櫓”與“樓櫓”內容舉要
初,帝造戰車,可駕數牛,上作樓櫓,置于塞上,以拒匈奴。[10]2943
光武帝為了抵御匈奴的進攻而修建了戰車,戰車上還建有“樓櫓”。
根據上述史料,可以明確“樓櫓”的主要功能是用以抵御來犯之敵,同時也具備攻城的作用。因此,史籍的記載與《玉篇》中對“櫓”字的釋義相符,“櫓”與“樓櫓”在功能上應是相同的。
回到前文所討論的第321 窟南壁長城圖,蜿蜒曲折的城墻外環繞著護城河,城內有身著甲胄的士兵及一座“露頂建筑”。此番景象,不禁讓人聯想起《三國志》卷五十一所載“韶年十七,收河余眾,繕治京城,起樓櫓,修器備以御敵”[11]及韋昭《吳書》所載“真等起土山、鑿地穴,樓櫓臨城”[12]之畫面。但據此認為該“露頂建筑”為史籍記載中的“櫓”或“樓櫓”,尚缺乏一定的說服力。
在第238 窟西龕內南壁表現報恩經內容的屏風畫中,我們發現一艘造型獨特的雙尾帆船(圖3)。雙尾帆船以黑色顏料繪出,帆船上部則建有一座“露頂建筑”,上方坐著入海求寶的善友太子。馬德稱此類建有“露頂建筑”的雙尾帆船為“雙尾樓帆船”。[13]在第231 窟西龕內南壁的屏風畫中,亦見有此類樓帆船一艘(圖4)。在帆船上修建“露頂建筑”,這是敦煌畫師脫離現實、帶有浪漫主義的藝術創作嗎?在《晉書·王濬傳》中,我們發現有一段這樣的記載:

圖3 第238窟西龕內南壁“樓帆船”

圖4 第231窟西龕內南壁“樓帆船”
武帝謀伐吳,詔濬修舟艦。濬乃作大船連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來往。又畫鹢首怪獸于船首,以懼江神。舟楫之盛,自古未有。[14]
晉武帝時王濬奉詔修建船艦以攻伐孫吳,王濬修建的船只可容納兩千余人。船上修建有木構筑而成的城及樓櫓,并可使戰馬往來其間。船頭畫鹢鳥的頭及怪獸等圖案,用以恫嚇江神。王濬所修建的船艦,如船頭畫有鹢首怪獸、船上建有樓櫓等特點,可謂與第238、231 窟“樓帆船”的造型高度吻合。可見,在創作第238、231 窟的壁畫過程中,畫師并不是憑空想象,而是有其現實依據的。①《歷代名畫記》記載了田僧亮、楊契丹及鄭法士作畫于光明寺的一段趣事,說明了古代畫師在繪制寺觀壁畫時,并不是全憑主觀想象。在作畫過程中,鄭法士瞥了一眼楊契丹的畫作,后又欲求楊作畫之粉本。楊契丹得知這一情況,便與鄭一同走向朝堂,指著宮闕、衣冠、車馬說:“此是吾畫本也。” 見(唐)張彥遠撰,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 年,第163 頁。這也有力地證明,這座造型近似小型殿堂,且在屋檐之上起平坐欄桿的“露頂建筑”為文獻所記載的“樓櫓”。
莫高窟現存壁畫面積達四萬多平方米,為我們保留了大量關于中國古代建筑的形象資料。在莫高窟初唐至宋代的壁畫中,“櫓”“樓櫓”圖像多有發現。根據筆者掌握的信息,初唐時期壁畫中的櫓、樓櫓形象共有6 座,盛唐時期的有13 座,中唐時期的有7 座,晚唐時期的有8 座,五代時期的有6 座,宋代時期的有2 座(表2)。②第321 窟的年代采用張景峰的說法,歸為盛唐時期。見張景峰:《敦煌莫高窟第321 窟營建年代初探》,《敦煌學輯刊》2016 年第4 期,第77-9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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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莫高窟壁畫中的櫓、樓櫓圖像統計表
初唐時期的樓櫓圖像主要出現于莫高窟第341、335 等窟中,所處壁畫題材主要為西方凈土變及彌勒經變(圖5)。從第341 窟北壁的彌勒經變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識,在畫面的左右兩側、兩平臺間的連接處,各繪有一座樓櫓,露臺上坐滿了菩薩等諸圣眾。值得注意的是,諸圣眾的目光皆朝向位于畫面中央的彌勒佛身上。相似的畫面亦見于第335 窟南壁西方凈土變。結合經文的描述,我們可知位于殿內及露臺上的諸圣眾,主要目的是聽佛說法。處于畫面左右兩端的天人想要從遠處聞佛說法,而不被前面的菩薩遮擋,只好借助樓櫓的高度。從中,我們不難判斷該“露頂建筑”的功用。

圖5 初唐時期莫高窟樓櫓圖像
盛唐時期的櫓、樓櫓圖像見于第321、215、217、103、445 等窟中,所處壁畫題材主要為十輪經變、彌勒經變及尊勝經變(圖6)。樓櫓的造型、結構與初唐時期的差別不大,但出現了一些新的樣式。如在第215 窟北壁西方凈土變及第445 窟北壁彌勒經變中,可見初唐時期用作小型殿堂的樓櫓圖像;而在第217、103 窟的尊勝經變中,則出現了初唐時期所未見的樓櫓圖像,即城門望樓的形式。

圖6 盛唐時期莫高窟樓櫓圖像
中唐時期的樓櫓圖像主要見于第238、154 及231 等窟中,壁畫題材多為報恩經變(圖7)。在第154 窟報恩經變中,善友太子跪坐于樓櫓之上,手持香爐,拜祈寶珠,寶珠遂變化出無數財寶普施眾生。此即為《大方便佛報恩經》(下稱“《報恩經》”)中所載“爾時善友太子于月十五日朝,凈自澡浴,著鮮凈衣,燒妙寶香。于高樓觀上,手捉香爐,頭面頂禮摩尼寶珠”[15]147的內容。第154 窟報恩經變中的樓櫓圖像,表現的即《報恩經》中的“高樓觀”。此座樓櫓的結構與初、盛唐時期略有不同,其屋身四周由墻體圍合,而不是像初、盛唐時期的樓櫓一樣四周通透無墻體。

圖7 中唐時期:第154窟報恩經變樓櫓圖
晚唐時期的樓櫓圖像主要見于第85、138、156及12 等窟的報恩經變、尊勝經變中(圖8)。晚唐時期的第156 窟前室尊勝經變中,亦繪有樓櫓一座,樓櫓上方的平坐處還安置有一卷經書。此畫面表現的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中所說“佛告天帝:若人能書寫此陀羅尼,安高幢上,或安高山,或安樓上,乃至安置窣堵波中”[16]的內容。在第217、23 等窟的尊勝經變中,同樣有表現書寫陀羅尼并安置經書于高樓上的畫面。可見,這時的人們認為“樓櫓”亦屬于“樓”的一種,并常常將兩者混為一談。在第156 窟北壁報恩經變中,于畫面的左下角繪有一座城,善友太子坐于城門望樓上方平坐處,拜祈寶珠普施眾生。

圖8 晚唐時期莫高窟樓櫓圖像
五代時期的櫓、樓櫓圖像主要見于第146、98、5、4、108 及61 等窟的報恩經變中,樓櫓多建于城門處(圖9)。畫面中表現的是《報恩經》中所說善友太子祈拜寶珠、普施大眾的場景。在第98 窟南壁報恩經變的樓櫓圖像上方,還留有一塊長方形的榜題,內容為:“爾時,太子燒妙寶香于高樓上,手執香/爐,□寶池遍兩糧米,香甜細柔,此名/衣服黃金。”[17]

圖9 五代時期莫高窟樓櫓圖像
宋代的樓櫓圖像見于第449 窟東壁的父母恩重經變及第454 窟北壁的尊勝經變中。在第449 窟東壁的父母恩重經變中,于畫面的左下角繪有一人為父母誦讀、抄寫、受持《佛說父母恩重經》的場景,其中于一座樓櫓上方安置有一卷經書(圖10)。此部分壁畫表現的是經文中所描述“若善男子、善女人,能為父母受持、讀誦、書寫《父母恩重大乘摩訶般若波羅密經》一句一偈,一逕耳目者所有五逆重罪悉得消滅”[18]的內容。《佛說父母恩重經》為中國僧人所編撰的一部偽經,經文所描述的此部分內容與《佛頂尊勝陀羅尼經》中“若人能書寫此陀羅尼,安高幢上,或安高山,或安樓上”的內容極為相似。該圖很可能是借鑒了尊勝經變的畫面內容。

圖10 宋代:第449窟父母恩重經變樓櫓圖
從櫓、樓櫓圖像的數量統計來看,櫓、樓櫓圖像常見于報恩經變中。據施萍婷的統計,莫高窟現存報恩經變共計41 鋪。[19]而繪制櫓、樓櫓圖像的報恩經變約占三分之一,這似乎不是一種巧合。莫高窟報恩經變所依據的經典為《報恩經》,該經有兩種譯本,現存的為佚名七卷本。經中有段這樣的記載:
應有一七寶城,純以黃金而為卻敵,白銀以為樓櫓,以赤珊瑚為其障板;硨磲瑪瑙雜側間錯,真珠羅網而覆其上;七重塹壘純紺琉璃——大海龍王所止住處。[15]144
明確記述了龍王所居之七寶城中有以黃金筑成的“卻敵”和白銀筑成的“樓櫓”。雖說櫓、樓櫓圖像多出現于表現善友太子入海求寶及拜祈摩尼寶珠的場景,但在報恩經變中多出現櫓、樓櫓圖像的現象,應與此段記載有關。
孫毅華指出:“晚唐第138 窟北壁一城門臺上,不建樓,而是平坐欄桿為樓櫓形象,上面立一人,似在觀看城門外的雜技表演。”[4]與敦煌壁畫中常見的城門形象不同,該城門上部并無木結構的殿堂及屋檐。同樣的城門望樓形象亦見于第217 窟南壁(圖6-b)。畫面中可見一座西域式的城,城的四周由城垣圍合,相隔一段距離便建有一座墩臺,墩臺上部僅有一個由平坐欄桿圍合而成的大露臺。
晉代著名文學家陸機在《洛陽記》中寫道:
洛陽城,周公所制。東西十里,南北十三里,城上百步有一樓櫓,外有溝渠。[20]
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識,在第217 窟南壁上所繪西域式的城,每間隔一段距離就建有一座望樓,望樓間以城墻進行連接。這與《洛陽記》中所記載的洛陽城,每百步就有一座“樓櫓”的情況相符。
當我們審視第321、217 及138 窟的幾鋪城邑圖時,發現第217、138 窟中的城門望樓形象,與第321 窟的“樓櫓”存在著較大的差異。一方面,第217、138窟中的城門望樓由磚石或夯土筑成的墩臺及平坐、欄桿組成,而第321 窟的“樓櫓”則主要由木結構組成,為中國傳統木構建筑。另一方面,第217、138 窟中的城門望樓在墩臺與平坐之間未見有向外挑出的屋檐,而第321 窟的“樓櫓”在柱頭與平坐間,則有出檐深遠的腰檐。
陳明達指出:“古代樓和閣是有區別的,據現有實例,可以斷定屋上建屋為樓,平坐上建屋為閣。到宋代時平坐上建屋的閣已極少,逐漸忘了樓、閣的區別。”[21]這點從敦煌現存的唐代壁畫中可以得到證實(圖11)。因此,可以明確第217、138 窟的城門望樓具有較多“閣”的因素,而第321 窟的“露頂建筑”具有較多“樓”的因素。

圖11 第217窟西方凈土變中的“閣”與“樓”
綜上,我們認為孫毅華對于“櫓”“樓櫓”形象的判定大體無誤,但應指出“櫓”與“樓櫓”存在細微差別。被稱為“櫓”的建筑應具備較多“閣”的因素,而被稱為“樓櫓”的建筑應具備較多“樓”的因素。從敦煌石窟所保留的圖像資料來看,第321 窟的“露頂建筑”應稱之為“樓櫓”,而第217、138 窟的城門望樓應稱之為“櫓”,這才是較符合實際情況的。①“樓櫓” 與“櫓” 應是同類建筑的不同型式。如同古代的“樓” 與“閣”,后統稱“樓閣”。而“樓櫓” 與“櫓”,后則統稱為“樓櫓”,漸漸忽略了兩者的區別。
第98 窟南壁報恩經變的樓櫓圖,于城門與平坐之間可以清晰地辨識出向外大幅度挑出的腰檐,這與第138 窟報恩經變中的“櫓”有明顯區別。《洛陽記》中所描述的洛陽城,城上每百步設一座樓櫓的情況,應綜合了第217 窟尊勝經變城邑圖及第98 窟報恩經變樓櫓圖的特點,即第217 窟尊勝經變中的城門望樓(即“櫓”)替換成第98 窟報恩經中帶有腰檐的“樓櫓”。
從現存的莫高窟壁畫上來看,我們可知樓櫓、櫓的建筑結構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及宋代等時期并無顯著變化,但存在細微的差別。建筑體的屋頂上,始終保持著由平坐欄桿圍合而成的“露臺”,此即樓櫓、櫓區別于其他建筑類型的顯著特點。②胡肇椿曾對“樓櫓” 進行考釋,并結合東漢墓葬出土的隨葬陶屋,認為櫓即樓旁四周(或作單面,或曲尺形)的平坐。見胡肇椿:《樓櫓塢壁與東漢的階級斗爭》,第206-210 頁。經過本文的研究,我們認為由平坐欄桿圍合而成的“露臺” 是“櫓” “樓櫓” 所區別于其他單體建筑的一大特點。
樓櫓的類型根據其與其他建筑體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1)作單一建筑使用的樓櫓單體;(2)與其他建筑結構相組合的復合型樓櫓,包括與城垣相組合的城門樓櫓、與帆船相組合的船樓櫓及與虹橋相組合的橋樓櫓。將樓櫓型式編號如下:
A 型:樓櫓單體
B 型:城門樓櫓
C 型:船樓櫓
D 型:橋樓櫓
樓櫓分類:
A 型 樓櫓單體
樓櫓單體是獨立的單體建筑,整體由木結構組成。按屋身有無墻體圍合分為二式。
I 式 屋身四面通透,無墻體圍合。例:第321 窟十輪經變樓櫓圖(圖1),屋身僅見柱子或卷簾,無墻體。第341 窟彌勒經變及西方凈土變樓櫓圖同屬此式。
Ⅱ式 屋身有墻體圍合。例:第154 窟報恩經變樓櫓圖(圖7),屋身繪出檐柱及直欞窗等結構,檐柱間由墻體圍合。第449 窟父母恩重經變樓櫓圖同屬此式。
B 型 城門樓櫓
城門樓櫓是樓櫓與城垣相組合的建筑形式,樓櫓作城門,其左右兩旁與城垣相連,形成一座小型城址。按樓櫓兩側山墻有無窗戶分為二式。
Ⅰ式 樓櫓左右山墻無窗。例:第98 窟報恩經變城門樓櫓圖(圖9-a),城門為樓櫓形式,正面開門,樓櫓兩側山墻與城垣相連,山墻未開窗。第12、61等窟報恩經變城門樓櫓圖同屬此式。
Ⅱ式 樓櫓左右山墻有窗。例:第5 窟報恩經變城門樓櫓圖(圖9-b),城門為樓櫓形式,正面開門,樓櫓兩側山墻與城垣相連,山墻開窗。
C 型 船樓櫓
船樓櫓是樓櫓與帆船相組合的建筑形式,樓櫓作單體建筑,在船身中部構筑起樓櫓形的船艙。例:第238 窟西龕內南壁船樓櫓圖(圖3)。
D 型 橋樓櫓
橋樓櫓是樓櫓與虹橋相組合的建筑形式,樓櫓屋身通透無墻體圍合,樓櫓四根角柱與虹橋兩側欄桿望柱構筑在一起。虹橋上方成為樓櫓的內部空間。例:第341 窟彌勒經變橋樓櫓圖(圖5-a)。
經前文分析,可知樓櫓在宋代以后的莫高窟壁畫中就幾乎未見,這或許與佛教藝術在莫高窟的發展日漸式微有關。孫毅華從“櫓”與“盝”具有相同的發音,并根據樓櫓與盝頂建筑具有相似的結構,推測樓櫓很有可能是演變成了盝頂建筑。[4]
關于“盝頂”一詞的最早記載,見于北宋《營造法式》卷第十一“轉輪經藏”條:
經匣:條長一尺五寸,廣六寸五分,高六寸。(盝頂在內。)上用趄塵盝頂,陷頂開帶,四角打卯,下陷底。每高一寸,以二分為盝頂斜高;以一分三厘為開帶。[22]
可見“盝頂”的稱呼,最早并不是用來形容建筑物之屋頂式樣,而是用于描述經匣的形狀。經喻仲文、潘婷的分析,建筑中的“盝頂”叫法,可能就源于盛放經卷、化妝品等物品的盝子。[23]“盝頂建筑”的說法,應是比較晚的。
登高望遠是樓櫓的主要功能之一。而“盝頂建筑”從建筑的結構上來說,其“盝頂”部分并不適合登高望遠,僅是作為一種屋頂形式或屋頂處理手法。那么,功能上的轉變是否可以說“樓櫓”是演變為“盝頂建筑”了呢?顯然,這樣的說法值得推敲。功能上的不同,使兩類單體建筑在使用場景、使用方式等方面都有了本質的不同。不能因為兩者具有相近的稱呼、相似的外形就將兩者相提并論。
樓櫓為何至宋代以后就漸漸走向其發展的尾聲?這一問題或許需要回到其結構本身。作為中國傳統建筑的一種類型,樓櫓與樓、閣、殿、堂等單體建筑一樣,其結構是以木質材料為主。木質材料的特性就決定了樓櫓與其他木結構建筑一樣,在日常使用中就得注意防火防潮。樓櫓區別于其他建筑類型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在建筑上方有一個由平坐欄桿圍合而成,且用以登高望遠的“露臺”。在沒有其他防水結構及排水設施的情況下,此露臺在日常使用中就十分容易積蓄雨水。在北方寒冷的冬季,則容易堆積冰雪。雨水、冰雪的侵蝕,進而導致結構上的損壞。以木質結構為主的樓櫓的使用壽命,最終大幅縮短。
縱觀我國古代木結構建筑,其屋檐無論是單坡、兩坡還是四坡,主要目的都是在雨天迅速排開雨水,防止木結構的腐蝕,減輕屋頂的載重量,最終保持建筑體結構的穩定。樓櫓上方的“露臺”,導致其無法在雨水充沛的地方使用,限制了其使用范圍。樓櫓圖像在莫高窟大量發現,而在我國南方等多降雨地區未見,這似乎也表明樓櫓的使用范圍多用于我國西北等干旱地區。
此外,能用以登高望遠的建筑體,并不是樓櫓所特有。樓、閣、塔等單體建筑也具備此功能,這又進一步壓縮了樓櫓的使用范圍。根據上述分析,我們認為樓櫓受其建筑結構的影響及使用范圍的限制,使其漸漸淡出了人們的日常。
本文在前賢的研究基礎上,對《釋名》《玉篇》等辭書及相關史料中的“櫓”“樓櫓”進行梳理,并結合莫高窟初唐至宋代壁畫中的“露頂建筑”圖像進行分析。我們認為此類“露頂建筑”即為文獻記載中的“樓櫓”,并且根據樓櫓屋身與平坐之間是否具備腰檐,又可作進一步細分。若屋身與平坐層之間無腰檐,則稱之為“櫓”;若屋身與平坐層之間有腰檐,則稱之為“樓櫓”。
從莫高窟壁畫所反映的情況來看,初唐至盛唐時期的樓櫓主要作單一殿堂使用,其屋身四周通透無墻體圍合。中唐以后,樓櫓屋身開始由夯土墻圍合。根據樓櫓與其他建筑類型的組合關系,可以將樓櫓分為樓櫓單體、城門樓櫓、船樓櫓及橋樓櫓等類型。在宋代以后的莫高窟壁畫中,幾乎未見樓櫓圖像。一方面,這與佛教藝術在宋代以后的莫高窟日漸式微有關。另一方面,樓櫓使用范圍有限且建筑功能的可替代性強,也是導致其漸漸淡出歷史舞臺的原因。至于樓櫓最終演變成盝頂建筑的說法,還缺乏一定的論據。
圖片來源:
圖1 、圖2、圖7、圖8-b、圖9-a、圖9-b、圖9-c、圖10:采自殷光明編:《敦煌石窟全集·報恩經畫卷》,第201、184、131、142、150、152、155、172頁。
圖3 、圖4:采自馬德編:《敦煌石窟全集·交通畫卷》,第100、99頁。
圖5 -a、圖5-b、圖6-b、圖8-a、圖11:采自孫儒僩、孫毅華編:《敦煌石窟全集·建筑畫卷》,第76、89、162、220、121頁。
圖6 -a:采自施萍婷編:《敦煌石窟全集·阿彌陀經畫卷》,第154頁。
圖6 -c:采自“數字敦煌”網站。
圖6 -d:采自賀世哲編:《敦煌石窟全集·彌勒經畫卷》,第14-15頁。
圖8 -c:采自孫毅華:《談敦煌石窟建筑畫中的兩種建筑型制——平閣、樓櫓》,第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