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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槍而立

2024-03-06 04:58:35田野
啄木鳥 2024年3期

田野

透過兩座牧草垛之間的空隙,陳小看見他爹老陳和老米叔兩個人揮舞長鞭,催動略顯慌張的馬群,轟轟隆隆離開了養馬場。

待馬群遠去,麻雀們從鐵青色的天幕下飛過來,落在牧草垛南坡背風處,一個個團成毛球狀,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與陳小對視。陳小揮揮手說,去!小毛球們無動于衷。他又招招手說,來!依然如故。

麻雀們今早的表現有點兒邪門,陳小轉身掀開二順的被窩,光腚的二順懷抱著狗皮帽子睡得正香。陳小扯過那頂彌散著渾濁熱氣的帽子,一腿弓一腿繃,拉足架勢,對準牧草垛方向,用力將帽子從窗口掄出去。

有幾只膽小的麻雀嚇得撲棱著翅膀彈向半空。當它們看清那個飛至中途便墜到雪地上的東西既不是兇殘的老鷹,也不是長了翅膀的狗,又紛紛落回原來的位置,和其他同伴一起注視著陳小。

清明節過后的一天,十幾個騎馬挎槍的人陪老米一同回到養馬場。老陳沒回來。此時的老米,兩只眼睛上分別糊著一沓白紗布,紗布外面又罩了兩片黑玻璃。陳小后來知道,那兩片黑玻璃叫墨鏡。戴著墨鏡的老米雖然看不見陳小,可他卻能感知到陳小所處的方位。他勾動四指喊陳小過來,確認陳小到位后,他翕動鼻翼朝四周嗅了嗅,指著一個穿大氅馬靴留八字胡的人說:“小子,那是東家,跪下,磕頭!”

陳小拒絕聽從老米的吩咐,倔倔地看了那個叫東家的人一眼,扭頭問老米:“我為啥要給他磕頭?”

老米沉下臉:“你聽話,叫你磕你就磕。”

陳小說:“你樂意磕你磕?!?/p>

東家也戴了一副款式跟老米差不多的墨鏡,他將臉上的墨鏡摘下來,定定端詳著陳小。陳小發現,東家的眼神有點兒像嫩江里的冰窟窿,又深又冷。

一旁的老米憤怒地撅起下巴:“大哥,你這是親眼所見。這小犢子,上來那股犟勁,誰說話都不好使,真沒招?!?/p>

東家淺淺一笑,罩在陳小臉上的目光頓時暖了許多,他轉身對老米說:“你跟老陳是正月十六那天離開養馬場的,到臥虎嶺一個來回,正常情況十天八天就該回來了,結果這一走就差不多兩個月。你們倆大人不在,這仨孩子還能把養馬場經管得這么板正,已經挺好了?!?/p>

老米附和:“是,這小子倒是干啥像啥,只要他應承的事,沒有干不好的?!?/p>

東家說:“那是你和老陳調教得好?!?/p>

“拉倒吧大哥,我沒叫他氣死算我命大。”

“不至于?!睎|家走到陳小跟前,從兜里掏出一卷巴掌寬的白布,圍著陳小的腰纏了一圈,又仔細地打了一個活扣。他問陳小是不是十六了,陳小說是。

東家伸手撩起大氅的下擺,面朝西南,拉著陳小一起跪下。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跟著跪下。東家雙手抱拳,眼望西南方向:“老陳,哥到啥時候都忘不了,宣統三年,你是第一茬兒來投奔我的。那時我還瞧不上宋江,總覺著是他把那些梁山好漢坑了。這會兒看,我連人家一根腳趾頭都趕不上。梁山好漢招安了,官府還給發糧餉。咱們弟兄可倒好,吃的糧食得自個兒種,騎的馬得自個兒養。這些年,你跟老米頂風冒雪,飼養了一茬兒又一茬兒戰馬。哥今兒要謝謝你!你們養的不是馬,那是咱弟兄的腿。”說到這兒,東家伸手攬住陳小的肩膀,“小子,來,給你爹哭兩聲。”

陳小疑惑地看看東家,又低頭瞅瞅腰上的白布:“我爹咋了?”

東家說:“你爹死了。他這工夫正在陰間的十字路口站著,聽見你哭他,他才能安心上路。小子,哭爹哭媽不算熊,哭兩聲吧?!?/p>

北風呼嘯著刮過不遠處的灌木林,一大一小兩只狍子逆風從南邊跑過來,站在三十步開外,好奇地打量著那些下跪的人。

陳小梗著脖子:“我得知道我爹是咋死的。”

東家喟嘆一聲:“咋死都是死了?!?/p>

“那不行!我爹和老米叔趕馬群走的時候好模好樣,咋說死就死了?”

東家說:“我要是告訴你,你爹是叫壞人害了,你想咋著?”

兩汪咸澀的淚水在陳小眼眶里不停打轉,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咬牙切齒:“誰殺了我爹,我就殺了他!你告訴我,殺我爹的壞人是誰?”

與陳小隔著兩個人的老米在大腿上使勁拍了一巴掌,歪脖沖著陳小吼:“小犢子,又不服管了是不是?叫你哭你就哭!”

東家卻說:“好小子!為人子就該這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爹沒白疼你??薏怀鰜砭筒豢薨?,男子漢的眼淚比金疙瘩值錢。你剛才的話,你爹應該能聽見,他這會兒可以安心上路了?!睎|家又抬頭仰望西南方向的天空,“老陳吶,你這輩子沒啥毛病,就是好喝一口,我還老管著你。打今兒起哥不管你了,我還要跟大伙兒一塊兒陪你喝一碗,給你壯行。上酒!”

有人端來兩大碗酒,東家接過一碗,舉過頭頂拜了拜,然后把酒潑在地上。剩下那碗,被眾人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光。

自從那次見過東家之后陳小才明白,原來他爹老陳、老米叔、土豆、二順,還有他自己,都不是尋常馬倌,而是東家手下的兵。養馬場的每一匹馬,也都不是用來拉車耕地的普通牲口,它們長成了身子,就要被送到臥虎嶺當戰馬。

是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傷人、死人。陳小那時不明白,東家能養得起這么多的人馬,一定是個有錢的大財主,為啥不消消停停領大伙兒過日子,非要打仗?

已經十九歲的陳小,除了五十里地以外的太古鎮和更遠一點兒的休村,沒去過別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哪兒都沒有養馬場好。雖說養馬場的天上也下雨,可是雨水下過了,天空就會被野鴨和丹頂鶴們扇動的翅膀擦拭得煥然一新,又高又藍。陳小不止一次聽老米講過,天下的地盤很大,養馬場很小。假如把天下比作一個養馬場,那養馬場就像一個馬蹄窩。陳小不懷疑老米的比喻,但他寧愿待在養馬場這個馬蹄窩里,哪兒都不去。

三年前東家離開養馬場時,領走了喜歡放連珠屁的土豆和紅眼睛二順,留下了跟東家一塊兒來的大順和跳子。大順是二順他哥,只有一條右胳膊和半條左胳膊。跳子少了半塊右腳掌,支撐右邊身體只能靠右腳跟使勁。

老米告訴陳小,大順和跳子原先都是騎兵出身,他倆的傷都是打仗落下的,沒少遭罪。他們雖說都比陳小大,但手腳有毛病,得遷就他們點兒,不能像從前對待土豆和二順那樣。陳小不服氣:“我對土豆和二順哪樣了?”

老米說:“一會兒叫這個往東,一會兒叫那個往西?!?/p>

“我爹沒了,原先五個人的活兒,這會兒四個人干。這四個人可倒好,除了我,瞎的瞎瘸的瘸,不瞎不瘸的又少了半截胳膊,這活兒真沒法干。”

老米惱了:“你媽那個板凳,你少給老子唱幺二幺!就你一個囫圇人,沒法干你也得干!”

江水一天比一天瘦,遼闊的大草甸草色漸黃。陳小望著寧靜的天空被南歸的雁陣割開一道道口子,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孤獨與悲傷。

從前到了這個季節,黃昏里會不時響起“邦——邦——”的聲響。那是他爹老陳手持木槌在砸烏拉草。在陳小聽來,他爹的木槌聲就跟大雁和野鴨的叫喚一樣司空見慣。從始至終,那柄木槌起落的節奏都很拖沓,拖沓得不免令人生疑,老陳似乎是在借砸烏拉草的名義逃避其他勞動。

那時的陳小真沒覺得他爹有多好。如今,那個叫爹的人沒了,聽不見溫暖的木槌聲,養馬場的黃昏顯得格外冷清。再也沒有誰能像親爹那樣,將原本邊緣粗糲的烏拉草,極有耐心地砸成軟軟乎乎的細毛狀,然后比量好自己鞋窠的大小,絮出一副暖呼呼的鞋墊。烏拉草絮成的鞋墊不光暖和,還吸汗、祛臭、防腳氣。

知道兒子是汗腳,老陳每年冬天都要為陳小備上十幾副烏拉草鞋墊,讓他輪換著墊。晚上睡覺前,老陳還要把陳小白天溻濕的鞋墊掏出來,放到大火炕的炕席下面烘著,第二天早起,選出一副最干爽的替兒子在鞋里墊好。

老陳的舐犢之情,惹得土豆和二順看著眼紅,倆人就一道去找老米。土豆說:“米叔,我和二順老是撿陳小穿剩下的臭鞋墊,一點兒也不暖和,你也不說給我倆砸幾副新鞋墊。你看人家陳大爺?!?/p>

老米放下手里的書:“你陳大爺不是給你倆一人砸了好幾副嗎?”

“一個大冬天,那幾副夠個屁,早都墊爛了?!?/p>

“墊爛了就撿陳小剩下的,反正你們仨的腳丫子大小差不多。我也是墊你陳大爺剩下的。再說了,你陳大爺是陳小他爹,老子又不是你們倆的爹,憑啥叫我給你們砸鞋墊?你們兩個兔崽子孝敬我幾雙鞋墊還差不多。瞅瞅,我這十個腳趾頭都爛成啥樣了?”

“不砸拉倒!”土豆氣性大,一把薅住二順的肩膀,“走,二順,咱倆再也不管他叫叔。他死了,咱倆都不埋他!”

老米聽了也不生氣,顧自靠在墻角,輪番掰開自己的十個腳趾頭認真查看,邊看邊呵呵笑。二順不解:“老米叔,土豆罵你你還笑?”

老米說:“不笑,我還哭啊?土豆天生就是個小牲口,我才不指望他埋我。他跟陳小是一路貨,都是驢性八道的玩意兒。”

出了門,二順眨巴著眼睛問土豆:“他就是咱叔,不叫他叔叫啥?”

土豆余怒未消:“叫他米老懶、米老摳、米偏心眼子。他能教陳小練龍槍,為啥不教咱倆?”

二順說:“老米叔說過,等把陳小教會了就教咱倆?!?/p>

“他那是唬弄咱們,你也信?”

其實不怪那時候的土豆煩老米,現在的陳小也特別煩他。半夜三更,大家累了一天睡得正得勁兒,老米有時會突然吆喝一聲:“你們誰,起來!東馬圈有個馬槽沒草了,去加點兒?!被蛘?,“你們起來一個,去把西馬圈那兩匹掐架的兒馬分開拴。那倆玩意兒都開始跑騷(發情)了,再掐,能他媽掐出人命!”

大順睡覺死,從來都聽不到老米的吆喝,跳子的腿腳又不方便,所以起來次數最多的總是陳小。陳小常常半睜半閉著眼睛從炕上下來,路過老米被窩時,他會睜開眼,揚起巴掌,對準老米頭上的空氣使勁拍一下。

瞎了眼的老米每次都能覺察到陳小的舉動,便吼吼罵一句小兔崽子。陳小說:“是幫你拍蚊子,好賴不知。”

老米說:“拍你媽個板凳蚊子,死冷寒天的……”

春天的養馬場是風的天下,小風連著大風,白天刮完夜里刮。那些大大小小的風,把花草樹木、沼澤、湖泊刮得一天比一天精神,卻把人刮得迷迷糊糊總犯困。

陳小打著哈欠央求:“老米叔,你白天睡夠了,下晚要是閑得難受,就擺弄擺弄卵子玩,別老瞎叫喚行不行?”

老米說:“不行。”然后很嚴肅地問陳小,“你看我啥時候白天睡過覺?”

“你不睡覺,咋老是不睜開眼睛?”

聽出陳小對他的戲謔與不敬,老米說:“去你媽個板凳!”

大順和跳子實在憋不住了,倆人一起哈哈大笑。

老米掄起筷子敲敲碗邊,沖大順和跳子說:“你們三個小兔崽子想合起伙兒來欺負老子是不是?先說大順你,剩一條胳膊不假,總不能連自個兒的老二也捏不住吧?哪回起夜都尿一地。你白天咋整?都尿褲襠里?我夜夜睡不著覺,都是叫你熏的?!?/p>

平時不愛說話的大順,眼下被老米當眾奚落,羞愧地低頭去看自己的褲襠。

似乎察覺到了大順的窘迫,老米饒過他,扭過脖子,把兩片墨鏡對準跳子:“最難管的就是你!我跟你說了八百遍,人睡覺槍得睜著眼,抄起來就能摟火。你可倒好,槍撂一邊,天天摟個破拐杖睡覺。拐杖能當槍使嗎?”

三個小年輕都不吭聲了。老米抽動鼻子,深吸一口氣,命令大家趕緊吃飯,吃完了該干啥干啥。由于老米抽鼻子用力過猛,墨鏡從鼻梁滑落到鼻尖,顯得有點兒滑稽。

跳子壞笑:“米叔,我們有毛病你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可不能瞪著倆眼說瞎話。陳小和大順都能給我作證,我這只腳不走長道基本上用不著拐杖,能摟它睡覺?它又不是娘們兒。還有,你也別動不動就給我們下令,是你說的,陳小才是咱們養馬場的班長,連你都得聽他的。”

老米抬手將墨鏡復位:“那好,從今往后我就不操心了。陳小班長,你下令吧,安排今天的活兒。”

陳小說:“先給你下個令,今天你得釣幾條像樣的魚,那些不夠一拃長的小魚就別拿回來丟人了?!?/p>

老米說:“我早先釣魚,瞄一眼魚漂,就知道咬鉤的魚是公是母。這會兒瞎了,啥也看不見,聽鈴鐺響就趕緊起竿,等魚釣上來了才知道大小?!?/p>

“釣上的魚要是小,你就放回江里唄,告訴它們等長大了再來咬鉤。跳子,馬沒細料了,你再烀半口袋料豆。我和大順生火打馬掌,打完馬掌接著馴馬?!?/p>

老米再次用筷子敲碗邊:“我插句話,你光知道擺弄馬,不練練槍???你可兩三天都沒碰它了。不把槍練好,還想給你爹報仇,門兒都沒有!”

老米所說的槍,不是東家給養馬場配置的兩桿漢陽造、一桿馬步槍和一把匣子槍。陳小打心眼里對那些制式武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始終是老米說的那桿槍——龍槍。

龍槍渾身都是寶!老米無比自豪地告訴陳小:“先說這根槍桿就不一般,它不是白蠟、合木那些稀松木頭,也不是槍譜里說的最好的椆木。跟我這桿龍槍比,那些玩意兒都不算啥。你知道不?龍槍的槍桿是昆崳山老林子里的一根百年古藤,砍下來,放日頭底下暴曬七七四十九天,再拿桐油泡九九八十一天。從桐油里撈出來陰干三年,這才成了龍槍的槍桿。這還都不算邪乎,最邪乎的是龍槍的槍頭,打造槍頭的那塊玄鐵來歷不凡?!?/p>

陳小問:“啥叫來歷不凡?”

老米說:“那塊玄鐵是我家老祖宗在養馬島北海撈魚撈上來的,又沉又硬。專門請了個有名的鐵匠,花了一個月的工夫才鍛打出這桿龍槍的槍頭和槍鐏?!?/p>

聽老米講得繪聲繪色,陳小再去細看龍槍的槍頭,果然,烏黑锃亮中暗藏了一股攝人心魄的氣勢。那種氣勢既令人恐懼,又令人著迷。陳小又問:“這桿槍為啥叫龍槍?”

“我小時候問過我爹,我爹說撈出玄鐵那地方叫龍池。我尋思,龍槍這個名字應該是順著龍池來的?!闭f著說著,老米發現陳小對自己的講述不怎么上心,而是癡迷地盯著龍槍,毫不掩飾眼神里的覬覦之色。老米兇巴巴抓起龍槍,隆重地抱在懷里,警告陳小,“這桿龍槍可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你他媽少惦記哈?!?/p>

陳小問:“我練好了龍槍,它是不是就歸我了?”

“你先下苦功夫練,練成了再說。”

有一次趁老米不在,陳小偷偷對龍槍做了一番試驗性的探究。他先是手持一桿普通扎槍,鉚足勁朝樹干上刺了一槍,槍尖沒入樹身差不多半寸。他又端起龍槍,以同樣的力道朝同一棵樹刺去,龍槍的槍尖竟深入樹身兩寸有余。這樣的比對結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陳小又卸下他爹老陳步槍上的刺刀,一下一下砍向龍槍的槍尖。結果,尺半長的刺刀刃口被崩出了一排參差不齊的豁口,而龍槍的槍尖上只留下幾道輕微的劃痕。

那時候老陳還在。兒子的小把戲瞞不住當爹的,蹲在大鍋臺下面燒火烀料豆的老陳提醒陳?。骸澳愠迷鐒e琢磨你米叔那玩意兒,就算他能把腦袋揪下來給你,也舍不得這桿龍槍。要不是因為這桿龍槍,他也不能殺人;要不是殺了人,他能從關里跑到關外,三十年不敢回去?”

陳小一聽來了興致:“我米叔殺誰了?”

老陳朝四周看看,壓低聲音:“他們村有個大財主,想拿地換龍槍,價錢從兩畝漲到二十畝,你米叔他爹都不同意。你米叔他爹也是個小財主,家里有十幾畝地,說龍槍是祖上傳下來的,給多少地都不換。后來你米叔他爹人就沒了。你米叔那會兒在城里念書,回到家,在五里外的一個山洞里找著他爹,人吊死了。發送完他爹那天半夜,你米叔就提著龍槍把大財主捅死了……”

陳小和大順剛剛把最后一垛牧草的垛頂封嚴實,突如其來的一陣涼風就兜著黃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大順晃蕩腦袋甩掉臉上的雨水,單手扶住梯子對陳小說:“真怪,吃晌午飯那會兒本來晴天,老米叔就斷定下晌準會下雨。咱們好眼睛都看不出來要變天,你說他是咋知道的?”

陳小從梯子上爬下來:“老米叔不是人,成精了?!?/p>

“他成啥精了?”

“千年王八萬年龜,我猜他是王八精?!?/p>

大順把食指豎到嘴邊:“你小點兒聲,叫老米叔聽見就糟了。”

陳小說:“沒事,估計這工夫他才從江邊往回走,聽不見?!?/p>

“你媽那個板凳!誰說老子聽不見?”

猝不及防的罵聲把陳小和大順嚇了一跳,兩個人扭頭望去,只見老米跟個幽靈似的,正站在第一個牧草垛底下,手里的棍子憤怒地敲打地面。

陳小吐了下舌頭:“不是罵你是夸你,聽不出好賴話。”

養馬場備足了馬匹過冬的飼草,就好比莊戶人家的糧囤里盛滿了糧食。囤里有糧心不慌。即使下上三天三夜的大雨,大伙兒也不必擔心什么了。陳小和大順一邊一個,恭恭敬敬扶著老米來到伙房。老米說:“為了慶賀過冬的牧草準備妥當,也為了犒勞犒勞陳小和大順,跳子,你今晚多加一個硬菜?!?/p>

“好嘞?!碧討?。

老米又說:“本來還打算煮幾個咸野鴨蛋給你們解解饞,拉倒吧,取消了??茨銈兺筮€敢不敢在背后糟踐我。”

體諒伙伴們封垛的辛苦,跳子老早就備好了晚飯。他用老米釣上來的二三斤小白魚燉了一大碗魚醬,又切了兩大碗青蘿卜塊,兩大碗白菜心。主食是小米干飯。聽老米說要再加個硬菜,跳子又弄了一盤野雞蛋炒山蔥。這頓飯大家吃得格外香,每個人的肚子都撐得溝滿壕平。

屋外秋雨沙沙,屋內火炕溫暖。三個年輕人吃撐了不想睡覺,就央求老米講段古書消化消化食兒。老米說:“昨晚剛講過,還不到日子。春困秋乏,今兒你們都累夠嗆,睡覺。我明晚給你們講《薛平貴征西》?!?/p>

大順和跳子都乖乖說好。就陳小說:“好個茄子好?!?/p>

雨打窗欞,此起彼伏的鼾聲中,突然響起看門老黑狗的幾聲濕漉漉的叫喚。老米一骨碌坐起來:“不好!你們幾個快起來抄家伙。外邊有人,八成是胡子!”

說罷,老米率先抖掉身上的被子,像一只久歷風雨的貓頭鷹,雙手端起身邊的龍槍,槍鐏下探至地面,身子一撐,一個縱躍就到了門旁的墻垛。緊跟在老米后面的是跳子,跳子沒拄拐,當真如跳子一般,單腿蹦著沖到老米身邊,倚著墻角,麻利地拉開手里那支漢陽造的槍栓。

老米示意稍后下地的陳小和大順守住窗戶。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忽然吆喝一聲:“山青水綠,馬高鐙短。不知來的是哪路朋友?”

門外的風雨中傳來一聲略帶顫抖的應答:“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山惡狼。山窮水盡,馬瘦毛長?!?/p>

陳小聽得懂,來人果真是胡子。胡子的頭兩句話是表明身份,他們是吃靠山飯的,不會侵犯平原同道的利益。后兩句的意思是說,他們現在手頭兒緊,沒錢花了。

老米又大聲說:“燒香看佛臉,要飯看門臉。原來是威震五嶺三山的富大當家,失敬失敬!可我聽說,富大當家向來都是大出大進,沒聽說把螞蚱也當肉啊?”

外邊的人說:“人在江湖走,獸在林中行。翻車打誤,誰都備不住。兄弟我明白,求人如吞三尺劍,不是到了萬不得已,誰也不樂意低三下四當孫子。朋友你這么護食,莫非是拿我們當偷雞摸狗的小蟊賊嗎?”

老米說:“不敢不敢。我是個睜眼瞎,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替東家在這兒放幾匹馬,連過路財神都算不上。還請各位朋友高抬貴手,放過老瞎子吧?!?/p>

外邊的人說:“人到難處幫一把,我們弟兄黑燈瞎火冒雨前來,就是想借幾匹馬用用,有借有還,不想傷人性命。這么威勢的兩排大馬圈,三大垛馬草像小山,就養幾匹馬?掌柜的,你要是再跟我虛頭巴腦說瞎話,我倒是樂意陪你演一出林教頭風雪山神廟?!?/p>

許久以來的耳濡目染,陳小對此類江湖行話大部分都能聽懂。盡管他很佩服老米的專業經驗,但沒法贊同老米說話的口氣。老米帶山東口音的東北話聽起來軟了吧唧,像沒底氣的要飯花子,而胡子的口氣又太霸道。陳小心想,他們一定是把屋里的人當成撿糞的莊稼把勢,所以才敢這么步步緊逼。要不然就是他們已經摸清了底細,知道躲在屋子里的四個人當中,有三個零件不全。

那年東家離開烏拉海的時候送給陳小一支馬槍,陳小擺弄了幾天,新鮮勁一過就懶得碰它了。一直以來,老米的那桿龍槍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遮蔽了這個世界上所有武器的光芒。雖說漢陽造、馬槍之類的家伙也都不錯,可是在陳小看來,使喚那些家伙,不免有使巧勁的嫌疑,根本看不出使用者的真功夫。不過在特殊情況下,使點兒巧勁倒也無妨。

于是陳小決定,拿馬槍朝外面放幾槍。威力十足的槍聲,既可以取代老米那種有皮沒骨的江湖交涉,還可以警告外邊的胡子:屋子里的是幾個爺,不是幾頭蒜。就算是幾頭蒜,也能辣死他們。同時,身為養馬場的班長,倘若他放幾槍就能嚇跑外邊的胡子,自己以后在大順和跳子跟前就更硬實了。

陳小把炕上的拐杖悄悄遞給跳子,示意跳子去窗戶那邊協助大順,他自己補上跳子的位置。他打算把槍管伸到外面,不沖大門,沖著天上開槍。不料,他手里的馬槍被老米突然劈來一掌打偏了。

“你他媽想干啥?”老米低吼,兩片墨鏡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發出憤怒的幽光。

陳小說:“我是班長,你說我想干啥?”

“班你媽那個板凳!”老米邊罵邊蠻橫地移動身體,強行將陳小從門口擠到墻垛后面。

緊張的空氣中飄蕩著陳小忿忿的喘息聲,每一聲喘息都像是在宣泄他對老米的不滿和不服。平時極少發表意見的大順,眼睛盯緊窗外小聲說:“陳小別胡來,咱們聽米叔的!”

大順的那句話,令陳小恍然大悟。原來,不論大伙平時叫他陳小還是班長,在養馬場,雙目失明的老米始終都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座大山便會露出不可替代的崢嶸。

老米無暇顧及陳小的感受,問跳子手頭還有多少大洋。依照分工,跳子負責內勤,兼職保管養馬場的財物。跳子說:“除了零花錢,還有不到二十塊。”

老米吩咐跳子趕緊去拿錢,還讓陳小做好準備,跟自己一塊兒出去。

非常時刻,陳小縱然百般不樂意也不敢造次。他把手里的馬槍遞給大順,換過大順的匣子槍掖進懷里,接著提起馬燈,扶著老米朝屋外走去。

馬燈的光線穿透細密的雨絲,把老米鼻梁上的墨鏡映成兩個閃爍著水光的黑洞。兩個黑洞的對面站著一個人,看不清眉眼,僅能看清一件又瘦又小的蓑衣上挑著一頂圓氈帽。

老米沖圓氈帽站立的大致方向一抱拳:“富大當家可好?”

圓氈帽抬手還禮:“多謝掌柜的?!?/p>

老米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富大當家不想知道我們當家的是誰嗎?”

圓氈帽說:“還請賜教?!?/p>

雙手啪地一聲互擊,老米右手指天,左手指地:“頂天立地,金戈鐵馬!”

圓氈帽聞聽,隨即打了一聲呼哨,四周很快圍攏過來四五個同樣面目不清的人。圓氈帽說:“弟兄們,行大禮,見過金大當家!”

眾人一律單膝跪地,朝老米拱手作揖。老米擺手:“你們整岔劈了,我不是金大當家,我是他兄弟?!?/p>

第二天清早,老米吩咐陳小帶著大順、跳子在房前屋后仔細搜尋與火有關的東西。大順眼尖,沒多久就找到一個插在飼草垛上的玻璃瓶,還擰開瓶蓋嗅了嗅。老米說:“聞啥聞?是洋油。”

陳小也聞到了刺鼻的洋油味,不免有些后怕。在后怕的同時,不得不暗暗贊佩老米的正確決定。那瓶洋油足有二斤。若不是老米及時阻止了陳小開槍的企圖,雙方真的交上了火,胡子發覺占不到便宜,很可能點燃屋后的三大堆飼草。干燥的飼草垛眨眼之間就會燃燒成熊熊火山,坍塌的火山又會連綿成火海。烈焰所及,首先吞沒的是廚房、宿舍,然后是緊挨廚房和宿舍的家什庫。家什庫挨著打馬掌的火爐坊,儲存著大量燒鐵用焦炭的火爐坊恰似一座橋梁,連接起東西兩側的馬圈。而夜里的那場雨,對火勢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鸫鬅o濕柴,成垛的牧草曬了整整一個秋天,由于碼垛嚴實,就算連下十八天大雨,也僅能淋濕草垛的外皮而已,里面的牧草還是干燥的。況且,以苜蓿、野豌豆為主的牧草本身富含粗脂肪,極易燃燒。一旦草垛被點燃,勢必火燒連營。受到驚嚇的馬喜歡扎堆,倘若馬圈真的燒起來,馬群無一幸免。

當然,人如果想逃命還是有機會的。問題在于,把馬看得比人都重要的老米,寧肯和馬群同歸于盡,也萬萬不會逃走。老米不走,陳小和大順、跳子也不會走,其結果必然是一同葬身火海。

一條瘦骨嶙峋的古道,把茫無邊際的荒野切出一道狹長的縫隙。一掛疾馳的三馬車由遠及近,車上坐著陳小和老米。

負責駕轅的馬叫大紅袍。大紅袍不是養馬場種群繁育的后代,它是四年前闖進烏拉海的一匹野馬駒。養馬場的馬都是蒙古馬,根據這匹馬的身量,以及它夸張的鼻孔和兩只酷肖竹葉的耳朵,老米斷定它應該是一匹青海馬。青海馬通體血紅,皮毛光滑如緞,老米便給它起了個非常別致的名字——大紅袍。

雖然大紅袍的個頭兒并不比馬群里的其他馬高大,但它脾氣霸道、攻擊性強,沒多久就成了馬群里的馬王。除了陳小,誰都擺弄不了它,就連為它起名的老米也被它咬過一次。老米說:“大紅袍跟陳小一樣,不分里外拐,惹火了老子,說不上哪天我就把它騸嘍?!?/p>

說歸說,絲毫不影響一個資深馬倌對一匹寶馬良駒的賞識。在陳小的保護下,老米手眼配合,為大紅袍仔仔細細摸了一次骨。一邊摸著,老米口中還念念有詞:“嗯,馬毛順滑,皮板致密,馬肉疙瘩高低錯落,層次分明。你知道嗎小子,這匹馬最絕的還是它的骨頭,奇崛俊逸,暗藏龍騰虎躍之勢。”

盡管陳小對老米的話不能全部理解,但他明白,老米是真心夸贊大紅袍。因此,他手里的鞭子對別的馬來說是鞭子,對大紅袍來說,鞭子只是個象征性的擺設,他從來不舍得讓皮鞭落到大紅袍身上。大紅袍也根本就不需要鞭子的驅策,它甚至不需要陳小的口令就能領會主人的意圖。馬通人性,不過像大紅袍這樣善解人意的馬,實在是千年難遇。

老米三番五次跟陳小商量,讓他把大紅袍送給東家,每次都遭到陳小的斷然拒絕。不耐煩時,老米就罵陳小是狼心狗肺。他提醒陳小別忘了,整個養馬場,包括他們這些馬倌的命,都是東家的。

陳小說:“別的東西是他的,大紅袍不是?!?/p>

憑借大紅袍非凡的腳力,馬車的行駛速度很快,已經跑完一多半路程,離目的地休村頂多還有二十里。

除了車軸吱呀作響和馬蹄叩擊道路的聲音,漫山遍野的枯草幾乎覆蓋了荒原上所有的動靜。老米失明之后,是靠聲音感知世界的,他不喜歡這種遼闊的寂靜,于是晃動鞋尖一下一下去頂陳小的腰眼。陳小不理他,老米就繼續頂。陳小煩了,回過頭伸出鞭桿去捅他的褲襠。老米趕緊用雙手護住下身,嘿嘿笑著說:“小兔崽子,考考你,知不知道咱們今兒去休村干啥?”

陳小說:“你把預備買料豆的二十塊大洋給胡子了,沒錢買馬料,又是去找人家趙財主借錢吧?”

“不光這一樁,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三年前東家臨走留下話,說等你滿十八歲,讓趙財主幫你張羅個媳婦?!痹捯魟偮洌厦缀鋈粵_著天上的太陽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夸張的噴嚏,“嗨!日頭真他媽好!”

陳小說:“日頭再好,你也看不見?!?/p>

老米說:“你他媽不許總跟我沒大沒小,我跟你說的是正經事。我聽跳子說,你對趙財主家的小四挺上心?!?/p>

陳小暗罵跳子嘴不嚴。

那是去年夏天,他和跳子去趙財主家拉高粱米,趙財主問陳小十幾了,陳小說十八。趙財主說:“你比小四大三歲,她在卜奎城里念書。你想不想也去念書?”

陳小說:“百家姓、千字文,老米叔都教過我了,眼目前的字都認得。”

趙財主不以為然:“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你老米叔教你的那點兒東西有限。”

可陳小說:“差不多夠用了。”

“聽你這話,你是不樂意念書唄?”

“我樂意放馬。”

“雖說眼下世道不太平,可你也不能放一輩子馬,還是多念點兒書有好處。”

四妹當時正放伏假在家,她不同意趙財主的觀點:“爹你不是不知道,從大清朝光緒二十年開始,日本人就像苞米瓤里的蟲子,明里暗里,一點兒一點兒蠶食咱們東北的地盤。念書的人多了去了,有那么多念書人能咋地?誰敢去跟日本人說個不字?”

趙財主說:“你個閨女家家知道啥?是癤子,早晚得出頭?!?/p>

四妹不理她爹,轉身問陳小和跳子會不會打槍。兩個人都說會。四妹說:“陳小,跳子打槍肯定沒你準吧?”

陳小說:“他比我準?!?/p>

四妹不信:“他站都站不直溜,打槍能準?”

跳子聽得惱火,急赤白臉沖四妹說:“你知道個屁!我是騎兵,騎兵講究馬上功夫,掄馬刀砍人,嘁嗤咔嚓,就像砍西瓜。”

四妹夸張地瞪大眼睛挖苦跳子:“嚯,還嘁嗤咔嚓?你那么有能耐,咋還把腳整丟一只?”

跳子抬起那只傷殘的右腳:“你白長倆大眼珠子,你看看我這只腳,沒全丟好不好?就丟了半截前腳掌?!?/p>

趙財主指點著四妹的腦門兒:“你個閨女家家的,咋啥話都說?一會兒把跳子惹急眼,他揍你可沒人幫你。”

四妹說:“陳小幫我?!庇终f,“你教我打槍吧陳小?!?/p>

趙財主說:“你學打槍干啥?”

“有用。”四妹上前扯起陳小的衣袖,求陳小教她打槍。

陳小忘了四妹當時跟他說過什么話,他只記得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還有忽扇忽扇的長睫毛。對了,還有四妹的嘴唇,不像他爹趙財主是厚嘴唇,四妹的嘴唇不薄不厚,泛著溫婉柔和的亮光,從那兩片嘴唇里說出來的話特別好聽。每念及此,陳小就感覺有一股什么東西,像漲潮的江水在喉嚨里涌動。

半天沒聽見陳小的動靜,老米說:“你尋思啥呢?是不是一聽說給你找媳婦,心里頭美得受不了了?”

陳小說:“米叔,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你報完名號,我看那些胡子就害怕了,那你為啥還要送他們馬和大洋?”

老米說:“人家那不是害怕,是敬。其實也不是敬咱們幾個,人家敬的是東家。像這種兵荒馬亂的年月,根本就沒有誰怕誰。人這玩意兒,要真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連閻王爺的胡子都敢揪。小子你記住,古往今來,打得寬,不如交得寬。就算人家表面怕你,心里也未必服你?!?/p>

陳小似懂非懂:“那咱們隔三岔五就去趙財主家借錢,我咋一回也沒見你還過人家?”

老米說:“我跟你講過《水滸傳》,在水泊岸邊開南山酒店的是哪一個?”

“旱地忽律朱貴。”

“這就對了。趙財主不是什么趙財主,他就是咱們的朱貴,休村就是咱們的南山酒店。你明白了吧?”

陳小搖搖頭:“不明白?!?/p>

這次和老米去休村,陳小沒見到四妹。趙財主告訴老米:“小四兒這丫頭真不叫人省心,不學好?!?/p>

老米問:“怎么不學好?”

“她念書的省立女子師范學校來了一封信,說她三番五次擅自離校,這回去哪兒了也沒跟學校說。”

四妹以前就跑出去過,陳小還是聽老米說的。大前年冬天,她剛進學校門才半年,沒經過學校準許,就跟著一幫學生去了哈爾濱,打算從哈爾濱再上北平,參加北平學生的什么示威游行。結果叫哈爾濱警察廳知道了,警察在南崗火車站攔住這幫學生不許他們上車。也不知這些孩子哪兒來的膽兒,舉著磚頭瓦塊、木頭棍子就跟警察干。那些王八犢子警察就掄槍把子打他們。不少學生都受傷了,小四兒腦袋上挨了一下,半拃多長一條血口子。警察把她和另外幾個學生抓起來關進了道里監獄,后來還是東家托人,才把她從監獄里保出來。

趙財主嘆氣:“這敗家孩子,不長記性,這回又不知跑哪兒去了?!?/p>

老米勸:“你放心,小四兒不缺心眼,她到哪兒都吃不了虧。”

回到養馬場好幾天了,一想起四妹,陳小就心神不寧。以他的見識和歷練,還無法理解四妹的所作所為,不過他相信四妹一定不是像趙財主說的那樣不學好。四妹咋會不學好呢?如果四妹不是好人,那這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陳小堅信這一點??墒撬龥]在學校念書,能去哪兒呢?

陳小又想起老米叔描述的那個場面,四妹赤手空拳,被人追著打,黏糊糊的血從頭頂流到臉上,把她的兩個大眼睛都糊住了,跑也跑不快,躲又沒處躲。陳小非常后悔那次沒教四妹打槍。可是后悔有啥用?

上次在休村,老米和趙財主背著陳小,去東廂房嘀咕了挺長時間,估計是商量給他說媳婦的事。陳小一點兒也不上心,他只認準四妹,別的大閨女再好他也不要。這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他相信四妹對他也有意思,否則她不會在她爹面前,毫不掩飾地抬舉自己,不待見跳子。

悟透這一層,陳小的心里亮堂了不少,開始小聲哼哼——

妹子兒乖,妹子兒好,

妹子兒親哥受不了。

妹子兒香,妹子兒甜,

摟著妹子兒夜真短。

作為老米的徒弟和崇拜者,陳小六七歲就開始學他、追他。每天吃過晚飯,老米喜歡站在江邊,望著千古江流或引吭高歌,或低吟淺唱。陳小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不遠處,哼哼呀呀學。有一次剛好被老陳看到了,將陳小一把抓起來舉過頭頂,對著幽深的江水恐嚇道:“你再敢不學好,再敢唱騷歌,我就把你丟江里喂魚!”

老陳一直把老米的歌定義為驢叫天或者是貓叫春,對此深惡痛絕。

見陳小被嚇得胡亂蹬腿、小臉煞白,老米就跑上前跳著腳罵:“姓陳的,趕快把孩子放下來!長年累月待在這個大荒甸子上,冬天一片白,夏天一片綠,沒邊沒沿,再不唱唱小曲,你他媽想憋死誰呀?你自個兒不會唱,不能不叫別人唱,軍規上沒這條!”

面對老米的憤怒,老陳也意識到剛才嚇唬陳小的舉動確實過分,可他又不想放棄原則,便將陳小放到地上,以和緩的口氣對老米說:“我是不叫孩子唱,沒有不叫你唱。仨孩子沒來那陣兒,你成天唱,我攔過你?你別忘了兄弟,咱倆現在是長輩,你得有點兒長輩的樣兒。”

老陳說的仨孩子就是陳小、二順和土豆。土豆和陳小同歲,都比二順大一歲。

老陳的話非但沒降解老米的火氣,反倒徹底激怒了老米,他用山東口音連珠炮般質問老陳:“這仨小子都是前年來到養馬場的,他們識文斷字是我教的吧?練武是我教的吧?有病有災也是我扎裹好的吧?我咋就沒長輩的樣兒了?你說!你要是能說出個三長四短、天地人鵝,老子往后哪怕再唱半句,就跟你姓!”

雖說老米的質問句句在理,也都是事實,可老陳堅持認為老米有毛病,不該當著三個未成年孩子的面唱那些有傷風化、亂七八糟的騷歌。兩個吵架生氣從來不隔夜的老弟兄,因此別扭了好些日子,誰都不搭理誰。

好在陳小長記性,從那以后再也沒學唱過老米的騷歌。即便后來老陳死了,沒人管束,陳小也不唱。不唱不等于不聽,春夏秋冬,四季輪回,老米望著單調的江水,望著落日西風,望著茫?;囊?,依舊用沙啞的歌聲來抒發內心的孤獨與落寞。

老米的騷歌像蒲公英種子,不分季節、不分時令,稍微有點兒小風就能飄起來,飄進草叢,飄進樹林,飄向養馬場的四面八方,自然也會一次次飄進陳小的心里。不過陳小一直不理解,老米為啥在騷歌里說妹子親哥受不了?還有,為啥摟著妹子的夜晚就會變短?

從這個早晨開始,陳小的心里長出一片憧憬的小苗,看什么都順眼。天比以前藍,馬群比以前聽話,就連已經開始跑冰排的江水,都不像從前那樣令人不寒而栗。

陳小卸掉大紅袍的馬鞍,盤好韁繩,手撫大紅袍光滑的嘴唇,擺擺手,告訴它去玩吧。大紅袍特別聽話,伸出舌頭舔舔陳小的手心,高高揚起尾巴,樂顛顛奔向在不遠處撒歡的黑風和踏雪。那兩匹馬都是大紅袍的朋友。

倚在一堆香絲絲的干草上,陳小嘴里嚼著一節干蘆根,繼續想象自己的未來。他不打算像老米、大順和跳子那樣,整天吃飽了就知道睡。他拒絕過那種沒滋沒味的日子。他的日子里已經有了大紅袍,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還會有四妹。當然,要是老米叔能把那桿龍槍送給自己就更好了。養馬場一年四季都有狼,對四妹來說,狼是最大的安全隱患。既然自己不喜歡長槍短槍那些制式武器,總得有個趁手的家伙來保護四妹。四妹不用學打槍,他就是四妹的槍。別說在養馬場,就是四妹想去卜奎城、想去更遠的哈爾濱,他也會全力保護好她。

今年的第一場雪還沒來,湖泊已然結冰。沼澤里的塔頭墩、灌木和蘆葦,高低錯落地立在落日的余暉里??偹惆镜搅耸諗n馬群的時間,大順騎著踏雪在前面引導,陳小騎大紅袍跟在后面督陣。

天光漸暗,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莽撞、倉促,說明騎馬人與馬的配合不夠默契,人和馬的動作節奏不一致,騎在馬上的人不舒服,馬跑起來也遭罪。陳小站上大紅袍的馬背舉目望去,一人一騎,自北向南,正朝馬群這邊跑過來。

人馬到了近前,跳子直起身子邊揉屁股邊氣喘吁吁地說:“陳小,把馬群交給我和大順,老米叔叫你趕緊回去!”

陳小問:“什么事這么急?是不是老米叔的眼睛睜開了?”

跳子說:“別扯淡,你趕緊去,休村來人等你?!?/p>

聽說是休村來人了,陳小立刻想到了四妹。他顧不上多問,雙腿一夾大紅袍,策馬而去。

老米站在馬廄前等著陳小,手拄龍槍,神情凝重。

他告訴陳?。骸皷|家跟小日本子在臥虎嶺那兒打起來了。聽休村來送信的兄弟說,仗打得挺兇。你啥都別問,等一會兒馬群回來,把能上戰場的馬都歸攏出來,你和大順趕著連夜去休村。到了休村,趙財主會派人帶你們去臥虎嶺?!?/p>

等到馬群回來,除去懷孕的騍馬和未成年的馬駒,一共挑選出五十幾匹青壯馬。陳小認為老米選馬的標準過于毛糙。若嚴格要求,那五十幾匹馬當中至少有十匹不合格。它們的受馴時間和受馴強度都不夠,聽見槍響不是嚇得停下來撒尿,就是東一頭西一頭亂跑。老米說:“事有輕重緩急,顧不了那么多。養馬千日用馬一時,不能給騎兵當戰馬的,就套上車,運送彈藥給養,拉傷兵。”

如果說老米在挑選馬匹這件事上的獨斷專行陳小還可以勉強接受,那么他接下來的布置,卻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圈套。

老米說:“小子我問你,小日本子武器好,打仗也比咱們在行。東家這工夫肯定在前線指揮,他沒有好馬能行嗎?”

陳小說:“不行?!?/p>

“那好,你看見東家之后,務必把大紅袍交到他手里。”不等陳小回應,老米又對大順說,“大順你聽著,到了臥虎嶺,陳小要是膽敢不把大紅袍交給東家,你就直接拿匣子槍崩了他!”

平時說話比拉屎還費勁的大順,兩個腳后跟麻利地一磕,瞪圓一對大眼珠子,挺胸抬頭,高喊一聲:“是!”

大順的表現讓陳小心里又氣又涼。平常日子需要操心費力的時候,大伙兒都想著我這個班長,到了發號施令的節骨眼,誰誰都把我這個班長當成了騾子屁。透骨的寒意襲來,陳小頓感渾身無力,兩條腿抖得像篩糠。

老米一把抓住陳小的胳膊,將龍槍遞到他手里:“看你他媽這點兒出息。你放心,老子不會白要你的大紅袍,從現在開始,龍槍歸你了!”

真邪門!聽完老米的話,陳小剛才的那些不良癥狀統統不見了。不過,這個夢寐以求的好事發生得太突然,也太隨意,缺乏應有的莊重感和儀式感。陳小說:“龍槍歸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不許你碰,你就不能碰?”

老米說:“那是當然,誰的東西誰說了算?!?/p>

陳小忽然大吼一聲,舉槍蹦了起來。那一刻,他特別想扇自己兩個大耳刮子,驗證一下是不是做夢。

馬群抵達休村時,天已大亮。幾十個男女老少在趙財主家忙活著。院外當街臨時盤起的幾個大鍋臺上熱氣騰騰,有人搋面,有人團饅頭,有人呼噠呼噠拉風匣燒火。院子里鋪滿棉被,大多數是藍底小白碎花,也有幾床紅底粉花、黃花,花朵又大又艷。無一例外,每床棉被上都有受傷的士兵,或躺或坐。

一部分老百姓手忙腳亂地協助幾個挎藥箱的軍人為那些傷兵包扎、止血。染了霜的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藥水味和血腥味。

“嗨!你是來看熱鬧的?”隨著一句不友好的質問,一只巴掌不輕不重拍在大紅袍的屁股上。

陳小從馬上跳下來,打量著眼前那個身穿大衣、腰挎匣子槍的年輕軍官??梢钥隙ǎ瑒偛拍侵慌拇蠹t袍的手就是他的。陳小說:“你為啥打我的馬?”

軍官迎著陳小的目光:“要不是戰況緊急,我連你都打。”

陳小不接軍官的話茬兒,突然抓牢他的兩個肩膀,猛抬右膝撞向他的小腹。不遠處忙著指揮眾人的趙財主見狀,撩開藏藍色棉袍急三火四跑過來,扶起在地上呻吟的軍官:“我是老寒腿,穿棉袍子擋風,你腿又沒毛病,穿個大衣嘚瑟啥?這會兒挨頓揍,我看你還嘚瑟不嘚瑟了。”

練武的行話說,三拳不如一肘,兩肘不如一膝。這就是說,那個軍官的小腹相當于挨了陳小六拳。軍官被趙財主拉起來,帶著顫音說:“你別碎嘴子行不行?這小子誰呀?這么驢性?!?/p>

趙財主笑:“他就是陳小,你陳大爺的兒子,你老米叔的徒弟?!庇只厣韲诟狸愋。跋率謩e沒輕沒重的,你要管他叫哥,你們兩個不許再掐了,趕緊套車去臥虎嶺,把能喘氣的、不能喘氣的弟兄都拉回來?!?/p>

說話的工夫,由遠而近的轟鳴聲撕裂了休村的天空,也撕裂了這個初冬的早晨。天上的太陽就像一張貧血的女人臉,居高臨下俯視著螞蟻般的人群。

一只龐大的怪鳥俯沖下來,僵硬的翅膀幾乎擦著當街那棵老榆樹的樹尖呼嘯飛過,丟下兩個大鐵棒槌,一前一后落在趙財主家的院子內外。

震耳欲聾的炸雷響過,陳小從地上爬起來,用力揉揉眼睛,茫然地朝四周打量。炸雷掀起的煙霧慢慢散開,他最先看到的是一片藏藍色棉大襟,悠悠蕩蕩掛在老榆樹的樹杈上,露出來的棉花變成了黑色,被風吹得一驚一乍。當他把目光移到地面時,看到那個挎匣子槍的軍官正抱起渾身是血的趙財主連聲呼喚:“叔,叔啊——”

血水從趙財主的嘴里大口大口往外冒,他的一只手死死薅住軍官的衣領,氣若游絲:“你告訴東家,這回,我怕是要當逃兵了……”

年輕軍官放下趙財主,脫下他的大衣蓋住趙財主的臉,起身拔出匣子槍,沖著天上連開三槍:“操你奶奶小日本子!你們給我等著……”

這一天,陳小牢牢記住了趙財主那張滿含書卷氣的臉是怎樣變成血葫蘆的,還記住了趙財主那件棉袍上的一片藏藍色大襟,孤孤單單掛在樹杈上,白棉花燎成了黑色。

拉完最后一趟傷兵,原本有十掛馬車的車隊,跑壞了一大半,能跑的只剩下四掛。

陳小把騰下來的黑風、踏雪和另外幾匹歸攏到一起,抓緊時間給它們飲水、喂料。目送大順和另外三掛馬車走遠了,他從大紅袍的馬鞍上解下龍槍。他已經知道了,早上挨了自己一膝蓋的年輕軍官姓巴,是東家的副官。

陳小問巴副官:“東家這會兒在啥地方?”

巴副官說:“戰場?!?/p>

“這里不是戰場?”

“這里是轉運站。”

“我得去戰場找東家?!?/p>

巴副官不耐煩地瞪著陳小:“就你?手里拎根破扎槍,在養馬場嚇唬嚇唬小馬駒、小狼崽還行。想上戰場,你知道戰場是公是母?”

巴副官的話太損,特別是那兩個問號,像一對尖利的大號魚鉤,生生鉤在陳小的臉皮上。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休村的時候,巴副官又是開槍又是叫罵,還說要擰下日本人的腦袋給趙財主當尿壺。陳小當時挺感動,但此刻的巴副官完全是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說話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陳小認為巴副官不是打自己的臉,而是把他的臉當成了馬屁股。

巴副官正用手指蘸著唾沫,把軍裝袖口上殘留的一小片血跡洇濕,再拿拇指的指甲一點兒一點兒摳。那片血跡已經滲進布匹的經緯,很難摳掉。摳了一會兒,他終于放棄,抬起頭看了一眼陳小:“你不用站那兒喘粗氣,你還沒告訴我,你想上戰場,你知道戰場是啥不?”

陳小盯著巴副官的腦門兒,不搭腔。

“我告訴你吧,戰場不分公母。它其實就是一口盛滿開水的大鍋,上了戰場的人都是跳進開水里的豬,在大鍋里煮。最后能活著從大鍋里爬出來的就是豬八戒,成精了。爬不出來的就是死豬,連毛都沒了。你知道變成死豬會咋樣?”巴副官并不期待陳小的回答,直接給出了答案,“會叫人剝皮、剔骨、剁成肉餡!”

如果不是傳令兵前來送信,陳小還真想不出辦法打破他和巴副官之間的僵局。在陳小看來,能說會道是巴副官的長項,自己總不能因為嘴笨說不過人家,就端起龍槍,一槍把人家的嘴給挑豁了吧?

傳令兵說前方馬匹告急,巴副官指著陳?。骸靶值?,你不是要上戰場嗎?得了,歸置好馬群,趕緊跟我走!”

陳小和巴副官一左一右,把馬群夾在中間,跟著傳令兵朝正南方向趕過去。到了交接的地方,巴副官和一個管事的軍官一起清點登記。陳小騎在馬上,手搭涼棚,試圖尋找巴副官說的那口大鍋。

管事的軍官走過來,在陳小的后腰上捅了一拳。陳小扭頭一看,居然是土豆!他趕緊從馬上跳下來:“土豆!二順呢?”

土豆滿臉疲憊:“誰?”

陳小說:“二順啊。井二順!”

“那個熊蛋包,狗屁不是,聽見槍響就尿褲子。他還是馬倌,負責喂馬?!?/p>

土豆的話,明顯透著瞧不起二順。陳小一時僵在原地,呆呆看著土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做什么。從前在養馬場,土豆和二順整天形影不離,倆人好得有時候睡覺都擠一個被窩。難道一離開養馬場人就變了?

土豆上前拍拍陳小的肩膀:“你把馬送過來就行了,騎上大紅袍趕緊回去吧。”

陳小問:“回哪兒?”

“當然是養馬場?!?/p>

在陳小眼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軍官非常陌生,跟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土豆判若兩人。他不由得心里一寒,收起久別重逢的朋友之間應有的熱絡,轉身跨上大紅袍,冷冷說:“我不回去。”

土豆納悶兒:“你不回去想干啥?”

“我干啥不用你管。”

土豆臉一沉:“在養馬場那會兒我聽你的,到了這兒,你得聽我的?!?/p>

陳小不屑:“看你那熊樣兒,到哪兒你都是個麻土豆,少跟我裝大把菠菜?!?/p>

一旁的巴副官說:“你說誰裝大把菠菜?土豆現在是連長了。”

“啥長也管不著我。”陳小對土豆和巴副官說,“行,這兒是你們的地盤,我不當家,我走行吧?”

土豆不放心:“你要說話算話,直接回養馬場?!?/p>

陳小說:“我不回養馬場,你能把我咋地?”

巴副官說:“別不識好歹哈,你再敢胡鬧,馬上把你綁起來?!闭f著扭頭招呼,“衛兵!”

還是土豆了解陳小的脾氣,命令圍上前的幾個衛兵別動,他跨上一步擋在大紅袍前頭說:“打仗不比養馬放馬,我著急走,你答應我,趕緊回養馬場!”

陳小并不答話,雙腳腳尖輕輕點了一下大紅袍的兩個前腿根,大紅袍心領神會,揚起兩個碩大的前蹄,對準土豆的圓腦袋踏了下去。多虧土豆事先有所防備,迅捷一跳,避開了大紅袍砸下來的馬蹄。

巴副官就沒那么便宜了。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對陳小的安全負責,兩手死死拽住大紅袍的籠頭,不想讓它和它的主人到處瞎跑。這里是血肉橫飛的戰場,不是鳥語花香的養馬場。萬一掉進戰場這口大鍋里,眨眼之間,陳小和大紅袍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想不到巴副官的好心被陳小當成了驢肝肺,大紅袍在主人的驅策下,猛然擺動馬頭,將巴副官掄了個四腳朝天。巴副官爬起來,沖著陳小的背影破口大罵:“小兔崽子,你就瞎跑吧,挨了槍子你就不跑了……”

陳小一門心思要去戰場,卻不知自己跑的方向對不對。跑著跑著,前方一片柳叢附近突然出現了幾個人影,向自己這個方向跑來。陳小勒住馬韁定睛望去,一共四個人,倆高個子灰軍裝在前,倆小個子黃軍裝在后。

兩個黃軍裝很快追上兩個灰軍裝,四個人頓時戰成一團。說“戰”不準確,應該是捅。每個人都端著槍,槍前邊裝著刺刀,互相朝對方身上捅。

眼看兩個灰軍裝漸落下風,出于對弱者的同情,陳小從馬上下來,雙手握牢龍槍,槍尖突然前探,格開一個黃軍裝的刺刀。那個黃軍裝哇哇啦啦咆哮著,將刺刀一偏,順勢朝陳小刺過來。

陳小腿長,及時后退了一步,剛好躲開了刺刀尖,同時他聽到有個灰軍裝大聲提醒他:“好漢小心!”

這一刻,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陳小已了然于心。他按著老米教他的心訣,右腿弓左腿蹬,腰胯帶動手臂,驟然發力。龍槍的槍尖堪比一朵鬼魅的曇花,在那個黃軍裝胸前第三顆紐扣附近悄然綻放。

想象與現實總是存在差距,陳小不明白,用玄鐵打造的龍槍槍尖,居然未能刺穿一個人的血肉之軀——槍尖好像被對方的肋骨卡住了,黃軍裝不但沒有倒地,還頑強地站著,企圖把刺刀捅進陳小肚子里。多虧剛才發出示警的灰軍裝及時撲過來,從側面又捅了黃軍裝一刀。

陳小用力抽回龍槍,那個黃軍裝的身體被龍槍牽引著硬撅撅撲倒,嘴巴張開,牙齒外露,仿佛想咬人。

有了陳小的加入,剩下的一個黃軍裝也很快被三人聯手捅倒了,在地上縮成一團,身子還在一抖一抖地抽搐。陳小見狀,轉身征求灰軍裝們的意見:“兩位大哥,咱們是不是挖個坑,把他倆埋嘍?”

大個子灰軍裝正在為受傷的同伴包扎傷口,一聽這話頓時瞪眼:“埋他個卵子,不埋!我告訴你兄弟,這些小日本子是專門來禍害咱們的,是咱們的仇人。你會武藝,以后遇著他們,能殺就殺,殺不了就跑,千萬別落他們手里!”

說著,大個子攙扶著同伴湊到那個還沒完全斷氣的黃軍裝跟前,照準那家伙的腦袋狠狠跺了一腳,再啐上一口,又問陳小打算去哪里。

陳小說:“我去找我們東家?!?/p>

大個子問:“你們東家是誰?”

“頂天立地,金戈鐵馬!”

兩個灰軍裝面面相覷。陳小意識到,一定是他剛才報名頭的語氣不夠專業,外加缺少老米那種生動的肢體語言配合。于是模仿老米的樣子抱拳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兩位大哥,后會有期?!?/p>

大個子說:“兄弟,你先別后會有期,不管你們東家在哪兒,你要找他,都別往正南和東南走,臥虎嶺那邊正打仗,危險,你會武藝也白搭?!?/p>

天空陰沉,呼嘯的西北風像甩開的皮鞭,催促大紅袍和陳小一路向南。

路過一座破敗的院落,大紅袍突然一個急剎,弓腰翹臀,兩條前腿撐地,兩個后蹄凌空向后彈出。陳小險些被閃出去,他抓緊韁繩,身體前傾,扭頭一看,院墻的拐角處,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跪在地上,一個穿黃軍裝的日本兵從白馬的另一側繞過來,雙手舉著一把刀身略彎的長柄馬刀,正準備朝大紅袍的后腿招呼。陳小趕緊揮動龍槍,試圖阻止對方的危險企圖,但效果不理想,日本兵躲開龍槍,馬刀再次向大紅袍砍過來。

茄子!陳小兩腳離鐙,雙手握牢槍桿,槍鐏點地,身體飛離馬鞍。這套連貫動作,他在養馬場跟老米習練過不下千百次。雙腳剛踩實地面,他就將龍槍橫著掄出去。蓄滿力量的槍頭悶聲擊中日本兵的脖子。倒地的日本兵臉似白紙,張大嘴巴望向天空,頸部傷口的血飆得老高。

陳小打量著那個日本兵,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一張娃娃臉扭曲得像苦瓜,鼻孔下方剛剛拱出一層細細的淡黃色茸毛,兩手的手指又細又短,根本不是握刀的料。

西北風轉成北風,開始下雪了。不是雪花,是小米一樣的雪粒,落在身上噼啪作響。

陳小跑到不遠處的一塊高粱地里抱來幾捆秫秸,將日本兵的尸首蓋嚴實,又把他的大白馬牽過來,拴在一捆秫秸上。大白馬孤單地站在風雪中,它的一只眼睛被大紅袍踢傷了,殷紅的血水混著眼淚,滴滴答答落到雪地上,洇出一大團紅色花朵。

重新騎上大紅袍,陳小繼續往南走。密集的雪粒漸漸稀疏,前方隱約出現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峰,像一頭趴在地上的老牛。山腳下人影綽綽,聽不到聲音。

陳小覺得那座山可能就是臥虎嶺。倘若真是,說明他已經接近了巴副官所說的那口大鍋。他又策馬跑了一陣,人影逐漸清晰,并且聽到了凌亂的嘶喊聲。陳小不舍得大紅袍跟他一起去冒險,于是下馬,把它牽到幾匹死馬附近,囑咐它老實趴著,不許站起來。

在陳小靠近人群的過程中,并沒發現巴副官說的那些兇險場面。穿過一條三十多步寬的干河溝來到對岸后,才看到不遠處有一幫穿灰軍裝的人和一幫穿黃軍裝的人在拼刺刀。一個手握短槍的日本兵,躲在拼殺的人群外圍伺機開槍,至少有兩三個灰軍裝倒在他的槍下。

那個日本兵挺賊,察覺到手提龍槍的陳小正朝他這邊沖過來,扭頭就跑。

聽著身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日本兵顯然意識到自己背對敵人,敵人有什么動作他都看不見,這樣下去很危險。于是,奔跑中的日本兵突然站住,回身朝陳小開了一槍。不知是不是因為慌亂,這一槍打偏了。

就在陳小擔心能否躲過第二槍的時候,日本兵忽然轉身繼續跑,一邊跑一邊把手槍交于左手,騰出的右手伸進后衣領里用力抓撓,像是有一只老鼠在里面咬他。

陳小來不及多想,奮起直追,追到距離日本兵三五步時,照準他的后心刺過去。龍槍的槍尖就像刺進一塊豆腐里,毫無阻礙地透胸而出。

這結局出現得太過離奇,日本兵的舉動也太不合常理。陳小不相信真的會有一只老鼠在幫他,他想弄明白日本兵為啥放棄開第二槍,反而轉身逃跑,逃跑的過程中,日本兵伸手在后衣領里抓撓什么?

龍槍鋒利的槍尖逐層挑開日本兵的軍裝,一枚彈殼從襯衣與腰帶的夾縫處掉到地上。陳小恍然大悟。原來日本兵開第一槍時,彈出來的彈殼鬼使神差般落到了他的后脖頸里。滾燙的彈殼貼著他后背的皮膚一路下行,燙得他苦不堪言,放棄了繼續開槍的念頭,而且無形中放慢了逃跑的速度,陳小這才有機會對他出手。

小雪停了,陳小朝西邊的天上望望,白里透紅的落日像四妹的臉蛋。想到四妹,陳小的眼前就會出現趙財主家門口的那棵老榆樹,斷裂的樹枝上掛著趙財主棉袍的一片大襟,像一面招魂的靈幡。他記得巴副官發誓說,要擰下日本人的腦袋給趙財主當尿壺。

陳小決定順手把尿壺的事辦了。不是為了巴副官,是為了趙財主。不過,割人腦袋畢竟不是殺雞剁雞頭,人脖子也比雞脖子粗很多。陳小不舍得動用寶貝龍槍,打算就近找一把刺刀。戰場上死人不少,大部分都是穿灰軍裝的??偹阏业揭粋€側臉趴在地上的日本兵,伸一條腿,蜷一條腿,右肋上赫然露出一把刺刀的刀柄。

陳小放下龍槍,深吸一口氣,雙手握牢刀柄,將刺刀從日本兵僵硬的身體里拔出來,然后蹲下去,把刺刀橫在日本兵的脖子上……

割腦袋說著容易,當真干起來還挺費勁。陳小擦了擦額頭微微滲出的汗,突然感覺有個尖銳的東西頂住了自己的后背,悚然回頭,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

四個穿灰軍裝的士兵不顧陳小的解釋,把他五花大綁捆結實,押著他來到一個騎馬的軍官面前。領頭的瞇瞇眼士兵打了個立正:“報告巴副官,抓到一個可疑分子?!?/p>

巴副官正把玩著一包鐵盒香煙,他潦草地瞥了陳小一眼:“怎么可疑?”

瞇瞇眼說:“這小子不知道是從哪兒鉆出來的,想偷日本兵的腦袋?!?/p>

巴副官這才認真打量陳小,一個愣怔,趕緊從馬上跳下來,命令瞇瞇眼松綁。他上前拍拍陳小的肩膀:“大英雄,你的寶馬神槍都弄哪兒去了?”

陳小想不到在這種場合與巴副官相遇,不免有些尷尬。按說是巴副官幫自己解了圍,應該感謝人家才對,可巴副官揶揄的語氣,分明是在寒磣人,還當著那么多人的面。

巴副官問:“是不是想去見東家?好,把你藏在懷里那支王八盒子給我,我就帶你去司令部?!?/p>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陳小只得暫時擱置對巴副官的敵意,將那支王八盒子掏出來遞給對方。讓他稍感安慰的是,巴副官把龍槍和大紅袍都還給了自己。

司令部設在臥虎嶺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廟里。

巴副官領著陳小進了山神廟的西廂房,走過去對一個正在看地圖的人小聲說了句話,那人抬頭打量著陳小。陳小認出那是東家。東家比三年前老了不少,眼皮松弛,眼袋下垂,眼白里有血絲,臉色鐵青。唯一沒變的是上嘴唇的兩撇胡子,又粗又黑,像是梳理過,挺板正。

東家招呼軍官們過來,指著陳小說:“他就是老陳的兒子,老米的徒弟。”

有人進來告訴東家,頭一撥送信的弟兄突圍失敗了。東家眉頭緊鎖:“那就趕緊準備第二撥。”

“準備好了,是從騎兵營里選出來的十個兄弟,個個忠勇可靠,騎馬打槍都是一流?!?/p>

“帶隊的是誰?”

“二連長土豆?!?/p>

東家點點頭。

陳小從望遠鏡里看得一清二楚,土豆那隊人馬突破第一道包圍圈,沖上鬧龍溝東岸的土壩時,就損失了三個弟兄。剩下的七人七馬繼續往前沖,進入鬧龍溝谷底時,已經超出了我方輕機槍的射程。失去火力掩護的土豆他們,徹底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下。日軍的兩挺九二式重機槍惡魔般咆哮著,一南一北,在谷底交叉,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頃刻之間就把土豆他們打得人仰馬翻。七個弟兄甚至都來不及放上一槍,就和他們的坐騎一起被那把大剪刀剪得血肉橫飛。

陳小最關心的是土豆,他看見土豆從馬背上掉下去,很快又站起來,扔掉手里的馬刀,想去拔別在腰間的匣子槍,可那把槍好像很重很重,他拔不動,然后就直挺挺摔倒了……

東家面色沉重,拉著陳小的手說:“我記得那年送給你一支馬槍,你是不是沒上心練?”

陳小說:“整天忙著經管馬,沒空練。”

東家微微嘆息:“我就知道,你要是上心練了,不至于把這桿龍槍背在身上?!?/p>

陳小說:“我使喚龍槍順手?!?/p>

東家問:“這桿龍槍是你師父的傳家寶,他舍得給你?”

“他才不舍得,是我拿大紅袍跟他換的。龍槍歸我,大紅袍歸你了?!?/p>

東家不解:“大紅袍是啥東西?”

“是我撿的一匹寶馬,不是養馬場的?!?/p>

“你撿的就歸你,我不要。”東家盯著陳小的眼睛,“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放馬的小馬倌了,你是個戰士。我要給你派個活兒,不知道你敢不敢?!?/p>

陳小問:“啥活兒?”

“要命的活兒?!?/p>

“像土豆他們?”

“沒錯。”

陳小咬了一下嘴唇:“從小到大,我都比土豆強。”

東家說:“土豆死了,你要是接下這個活兒,也可能會死。你不怕?”

“怕。”

“怕就對了,我允許你反悔。”

“怕我也干,不反悔!”

“那是為啥?”

陳小低頭搓著鞋底:“我九歲那年,和土豆、二順在江里練鳧水,我腿抽筋沉底了,是土豆把我救上來的。這會兒土豆死了,他沒干完的活兒,我得替他干完?!?/p>

東家神情肅穆,伸手拍拍陳小的肩膀:“抬起頭小子,你是好樣的!”說著,從腰里摸出一支手槍遞給陳小,“你不稀罕那支小馬槍就算了,我今兒再把這支擼子給你,千萬保管好!我要派你去老營盤給李團長送信,這個信不能寫紙上,是口信。你要告訴李團長,咱們這邊快彈盡糧絕了,讓他把老營盤存放的彈藥、糧食一粒不留,全都送過來。老營盤空了,不用守著,人也都過來?!?/p>

陳小看著那支手槍:“李團長能信我?”

“他看見你手里這把擼子就能信?!?/p>

按照東家的部署,下半夜,巴副官帶領一小隊士兵護送陳小以及馬匹悄悄進入紅松林我方一側潛伏下來。

密實的紅松林能擋住風,卻擋不住寒冷,士兵們的臉上都掛了一層白霜。巴副官抱著胳膊湊近陳小悄聲說:“你跟我說實話,你一個人到底行不行?要是不行,我就跟你一塊兒去,倆人有個照應?!?/p>

陳小說:“東家派你去了嗎?”

“你以為他派你去老營盤送信,是你比我能耐大?那是你沾了這些馬的光。這些馬別人擺弄不了,才叫你去。”

陳小盯著巴副官的厚嘴唇:“你知不知道,你挺招人煩。”

巴副官說:“別人不煩我,就你煩我?!?/p>

陳小說:“我上回拿波棱蓋使勁頂你小肚子,有點兒后悔了。”

“沒事,你不用往心里去,我不記你仇?!?/p>

“我是后悔只用了五分勁?!?/p>

“你啥意思?”

“你給我記著,我下回最少使八分勁。”

巴副官躲開陳小的目光,輕輕嘆息一聲:“要是真有下回,你直接拿龍槍扎我,我都挺著?!?/p>

陳小說:“我不扎你,你就告訴我,人家孩子都長得像舅,你為啥長得像你叔?你說你的厚嘴唇像不像趙財主,你跟他還不一個姓?!?/p>

巴副官下意識舔舔厚嘴唇:“等你回來,我一準兒告訴你。”

天快亮時,巴副官看了眼懷表,對陳小說:“到點了,開始吧?!?/p>

陳小點點頭,上前摘下踏雪的籠頭,緩緩撫摸著它的臉頰、脖頸和馬背上的炸藥包。

身后傳來巴副官的聲音:“出發!”

陳小咬牙拉燃炸藥包的導火索,拍了拍踏雪的腦門,手指前方:“踏雪,上!”

踏雪甩動長鬃,義無反顧沖出了紅松林,四只漂亮的白蹄叩擊著冰冷的土地,連綿的蹄聲很快引來槍聲大作。身中數彈的踏雪踉蹌著倒下去,離它十步左右的地方是敵人的一個火力點。踏雪的四條長腿抽搐幾下,馬背上的炸藥包接連爆出兩聲巨響。

緊接著是第二匹馬、第三匹馬,前仆后繼闖進奪命彈雨之中,隨后傳來幾聲蓋住敵人槍聲的劇烈爆炸。

當第四匹馬馱著炸藥包沖向更遠的前方,陳小縱身跨上大紅袍,雙腳輕點馬肚子,大紅袍揚起四蹄,幾次縱躍就沖到了紅松林邊緣,鞍轡齊全的黑風緊隨其后。兩匹馬踏著伙伴們零碎的尸骨、皮肉,沿著它們用性命開辟的血路奮勇前行。

巴副官從望遠鏡里目睹第四匹馬身上的炸藥轟然炸響,爆炸產生的巨大煙塵吞沒了陳小和大紅袍,只能看見黑風甩動的尾巴,像一蓬悲壯的拂塵。

風聲尖叫著掠過陳小的身體、掠過他頭上那頂貉皮棉帽,貉皮上的長針毛不斷起伏,把他的兩片上眼皮抽得火燒火燎。他用左腳勾住馬鞍上的鐵扶手,右腿貼著馬腹伸過去,右腳腳背朝上,套在左側的馬鐙里,身體緊緊貼著大紅袍右下方的肚皮。這種騎法叫作“鐙里藏身”。

出發前東家對陳小說:“小子你別怪我,我是拿你和日本人賭。紅松林外面那條唯一通向山里老營盤的道,小日本派了重兵把守。他們斷定咱們不敢闖紅松林,咱們就偏要闖,闖他個出其不意。你千萬千萬記住,一定要快!用最短的時間鉆進北面那片白樺林,只要你夠快,咱們就能贏!”

在顛簸的馬腹下,陳小隱約看到了白樺林抖動的輪廓。他一躍翻上馬背。這樣一來,雖然可以提升大紅袍的奔跑速度,但也增加了被子彈射中的危險。他顧不了那么多,他相信大紅袍的腳力,只需三五次縱躍,便可進入白樺林。

敵人看穿了陳小的意圖,射向他的子彈像密集的蝗蟲,始終追著大紅袍和黑風。已經進入白樺林五六個馬身的大紅袍突然停下來,扭著脖子朝后望。陳小也順著大紅袍的指引往后看,只見黑風頭顱下垂,整個身子橫在兩棵白樺樹中間,用它的皮骨和血肉鑄成一堵墻壁,擋住了射向陳小和大紅袍的子彈……

沖出白樺林,外面的雪比白樺林里大得多,而且越下越大。大紅袍的四只蹄子落在雪地上,揚起一團團綿軟的濕雪。

雪在下,馬在跑。剛落下的新雪粘稠滑膩,大紅袍奔跑起來分外吃力。半個時辰之后,它已經累得通身流汗,鼻息沸騰。陳小盡量匍匐上身,最大限度降低風阻,以減緩大紅袍的體能消耗。

“大紅袍,你再跑快點兒吧。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馬,什么汗血、烏騅、白龍馬,它們誰都趕不上你!”

大紅袍聽懂了主人的夸獎,揚開四蹄奮力馳騁。濺落的汗水,在潔白的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淡黃色的小坑。

天黑前,陳小和大紅袍總算到了鷹嘴巖。拐過鷹嘴巖,果然看見正北方向有一個山豁,正對著山豁的是一大片松樹林。東家叮囑陳小,要順著松樹林西邊走,走到頭,就是老營盤的山門。

陳小從昏厥中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鋪空蕩蕩的大炕上??粺锰珶幔缓娉隽艘簧砗埂^D動一下腦袋,后脖頸的疼痛幫他想起,他騎著大紅袍來來回回尋找進入老營盤的山門,突然被人從背后打了一棍子,一頭栽落馬下……

從炕上坐起來,陳小揉揉眼睛,沖眼前那幾張陌生面孔一抱拳:“金戈鐵馬?!?/p>

人堆里立刻有人答:“天地君親?!贝鹪捳呓又终f,“四梁八柱?!?/p>

陳小答:“酒色財氣。”接著欠欠屁股,問那個與自己對答的大背頭,“你就是李團長吧?”

大背頭挪開身子,指著一個矮胖子:“這位才是李團長?!?/p>

陳小再次揉揉眼睛,眼前這個李團長怎么那么眼熟?他不敢分神,趕緊把手伸進懷里,心里咯噔一下,竟沒摸到那把擼子。

“別找了,”李團長說,“槍在我這兒,我先替你保管。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來干啥。我就直說吧,我不能跟你去臥虎嶺?!?/p>

陳小的心沉了下去:“為啥?”

“連國民政府都惹不起日本人,就憑我手里這點兒兵馬去跟人家干,純粹是找死。再說,老營盤剩下這點兒彈藥,送過去也不頂啥事,用不了兩天就打干凈了?!?/p>

陳小萬萬想不到,東家寄予厚望的人,竟是個膽小怕死的軟骨頭!為了給這個家伙送信,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馬,若不是仗著踏雪、黑風、大紅袍,自己恐怕早被日本兵的槍子打得稀巴爛了。

按捺住內心的憤怒,陳小下地穿鞋,向李團長抱拳作別。李團長說:“黑燈瞎火,你可以在這兒住一晚,明兒再走?!?/p>

陳小說:“我的信送到了。”

李團長和眾人陪陳小來到院子里。四根丈高的燈籠桿,分別立于院子四角,燈籠桿頂端的四盞馬燈將院子照得幾近白晝。李團長命令手下人把大紅袍牽過來,把龍槍也還給陳小。

陳小接過龍槍,摸了摸槍尖。在攀鞍上馬之前,他突然轉身,使出一招蟒蛇吐信,槍尖直刺李團長咽喉。

“好小子!”李團長滾圓的身子一錯,躲過槍尖,順勢抓住槍桿,右肘同時撞向陳小的前胸。陳小并不躲閃,右手握牢槍桿,騰出左拳猛擊李團長的下巴,迫得他急忙松開手跳到一旁。

事發突然,眾人愣了片刻,這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按住陳小……

雪后的夜晚不是太黑,陳小和李團長并駕齊驅,走在隊伍的中間位置。陳小不時扭臉瞟李團長一眼。從側面看,李團長的身形五官幾乎跟土豆一模一樣。

李團長說:“你老瞅我干啥?我臉上有花?”

陳小說:“跟你打聽個事,你認不認識土豆?”

“啥樣個土豆?”

“原先在養馬場當馬倌,后來回臥虎嶺當連長了?!?/p>

李團長反問:“養馬場從前有個老陳,你認識不?”

陳小恍然:“我知道了,你是土豆他爹?!?/p>

李團長說:“我是不是他爹不知道,反正他是我兒子。”

陳小覺得眼前這個沒有脖子的老土豆,可比那個青土豆好玩多了。想起土豆,他心里陡然一緊:“叔,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李團長懟他:“你還不該拿扎槍捅我呢,你小子不是也捅了?”

陳小此刻沒心情開玩笑了,努力撐大眼睛,不讓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流出來:“叔,土豆死了……東家派他和幾個弟兄來給你送信,小日本圍得太狠,連人帶馬一個也沒跑出來……”

下雪暖,雪后寒。驟然降低的溫度把地上的浮雪凍出一層硬殼,馬蹄踏在上面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瓦罐不離井臺破,將士難免陣前亡。自古家貧出

孝子,從來國難識忠臣

“小子,你叫我叔就對了?!崩顖F長聲音低沉,“我和你爹、老米,還有老趙,就是趙財主,我們都是磕頭兄弟。我們的大哥就是東家,我們四個是他的四梁。別的綹子也都有四梁八柱,人家的四梁叫頂天梁、轉角梁、迎門梁、狠心梁。我們這四根梁跟別人不一樣,你爹是酒梁,老米是色梁,趙財主當然就是財梁了,我呢,是氣梁。他們三個倒也名副其實,我這個氣梁可是打了補丁的,因為我不會生氣。剛才你小子想拿龍槍扎死我,我都不生氣……”

地上的雪越來越硬,馬蹄聲也越來越刺耳。大紅袍和李團長的白馬不停甩著耳朵,似乎要把遠處傳來的槍炮聲拒之耳外。李團長挺了挺圓咕隆咚的上身,回頭望一眼身后的隊伍,清了清嗓子,哼哼呀呀唱——

瓦罐不離井臺破,

將士難免陣前亡。

自古家貧出孝子,

從來國難識忠臣……

槍炮聲越來越近,李團長把那把擼子還給陳?。骸敖砥礆?,你那桿龍槍好使。要是離得遠,還是用這玩意兒方便。在烏拉海這些年,老米沒教過你打槍?”

陳小把手槍揣進懷里:“他沒教我也會,我爹教過我?!?/p>

“那就好。你往西邊瞅瞅,看見那片火光了吧?那是我派出去的先頭部隊,跟小日本干上了。”

部隊又行進了小半個時辰,在掩護陳小逃出來的那片白樺林邊停下。李團長派勤務兵召集來各隊的軍官,他目光凌厲,搖動馬鞭指點著左右兩側:“一隊負責護送彈藥、糧食,繼續朝司令部前進。其他各隊聽我的號令,兩面夾擊,先把堵在山神廟背面的敵人,不管是小日本還是戴麻子的漢奸兵,都給我往死里打!”

待軍官們領命散去,李團長對陳小說:“也不知道老米這些年教你的功夫,能不能保得了我。要是能,你就別回養馬場了,給我當衛兵吧?!?/p>

陳小跳下大紅袍,模仿大順的動作,挺胸抬頭,兩個后腳跟一磕,大喊一聲:“是!”

李團長不以為然:“是什么是?連敬禮都不會……”

老營盤的援兵全部撲向敵人,李團長的身邊只剩下五六個隨從,外加陳小。幾個人下馬步行,跟隨李團長一起登上白樺林西南角的一處高崗。陳小問:“叔,你總共有多少兵?”

李團長說:“要是按正規編制,我這個團長手下起碼得有八百到一千人。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咱不是正規軍,沒根兒。號稱保安旅,那是拿大奶子嚇唬小孩兒。我這個團滿打滿算不到三百人,馬馬虎虎也就夠一個營?!?/p>

太陽出來了,白樺樹上結滿了亮晶晶的樹掛。李團長手持望遠鏡,專注地盯著正前方。陽光放大了他的背影,圓滾滾的身子戳在雪地上巋然不動,堪比一頭壯實的黑熊。

一陣尖利的嘯聲切開頭頂干冷的空氣,李團長丟下望遠鏡,回身疾撲,將陳小壓在身下。

沉悶的爆炸過后,陳小掙扎著抽出胳膊,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血模糊了雙眼。他艱難地翻過身,迎面看到李團長那顆碩大的頭顱,正抵在自己的腦門上……

前來搜救的士兵把李團長和陳小抬進一座寬敞的民房里,那是戰場臨時救護所。醫生檢查了陳小的傷勢,在他的小腿上取出一小塊炮彈皮,又給他打了一針,陳小便沉沉睡去。藥勁一過,他又疼醒了,雖然眼皮死活睜不開,但能聽到隔壁有人說話。

一個聲音說:“李起鳳啊李起鳳,你哥我總共就你們四根大梁,老趙、老陳走了,折了兩根,現在就剩下你和老米。你是不是也打算丟下我,去閻王爺那兒躲清靜?”

另一個聲音說:“大哥,在老營盤我就試過那小子了,是棵好苗子。就算我死,也不能叫他死?!?/p>

“扯淡!你也不拿你這個倭瓜腦袋想想,他的命值錢還是你的命值錢?再說了,這些孩子,哪一個不是好苗?你兒子土豆能慷慨赴死,我兒子為啥就不能死?”

“大哥,認下孩子吧!自從嫂子沒了,這些年你把他一個人丟在養馬場那片大草甸子上,也夠可憐的。今兒要不是那發炮彈偏了二尺,你想認他都沒機會。”

“你們哥兒幾個,就你膽子大,敢跟我犟嘴。眼前的形勢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日本一直虎視眈眈,想把整個東北吞進他們肚子里。民國二十年,也是在這條嫩江,馬占山將軍就跟他們死磕過。今天,我金某人也不怯他們!”

“大哥你別忘了,馬占山當年畢竟有國民政府當靠山。你說咱們這個保安旅,要糧草沒糧草,要援兵沒援兵,啥啥都得自個兒掂兌。我這么說不是怯小日本子,咱們弟兄誰都不怯。我就是覺著心里頭發空,就是琢磨不透,你說咱到底是為誰打仗?為誰流血拼命?”

“哥明白你的意思。你我弟兄雖說早年出身綠林,咱這個保安旅和我這個旅長的虛銜也是花錢買來的,可不管咋說,咱們現在頂的是中國軍隊的名,就算咱這身兵衣是自個兒掏腰包置辦的,咱也是軍人。打仗、流血、拼命,誰都不為,就是為了不讓小日本子睡在咱們家的炕上。他們瞄一眼都不行!”

“大哥,要說我們這幫弟兄圖稀啥,就是圖稀跟著你干不受氣,能過幾天一口肘子一口燒酒的好日子。我們原先都是苦打底,容易知足。可你不是,你放著闊少爺不當,你到底圖稀個啥?”

“還真叫你給我問住了,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個兒圖稀啥。從前,我們家老爺子說我是莊稼不莊稼,買賣不買賣。當時我還不服氣,老覺著自個兒一肚子花還沒開。你說吧,我撂下家里的生意不經管,去當教書先生,結果沒教會學生四書五經,倒把人家原本挺規矩的孩子都教成了綠林好漢,一個個舞舞扎扎,整天想著殺富濟貧。等當上了綠林好漢,又瞧不起那些夜黑殺人、風高放火、打家劫舍的。原先我瞧不起宋江,后來經的事多了,我覺得我趕不上人家。姑且不說下場咋樣,人家宋江好歹是官府主動招安。我呢,是上趕著花錢求官府招安。有時候想起來覺得挺磕磣。到底圖稀啥?你說圖稀錢?國民政府給咱們那仨瓜倆棗,說是軍餉,連馬料錢都不夠。現在回頭看看,我這輩子當兒子不是好兒子,當爹不是好爹。這小子呢,他沒去投生個太平人家,偏偏跑來當我的兒子。不管他日后是血濺沙場、馬革裹尸,還是大難不死、老守田園,全憑他的命吧。起鳳,我知道對不住孩子,沒法,至少眼下我還不能認他!”

“大哥,你這是何苦?我看得出來,老陳和老米這些年的功夫沒白下。這小子不光身手好,還膽大心細,像大哥你?!?/p>

“好了,先不嘮這些。我已經吩咐巴副官預備一個排的兵力,護送你和這小子,還有那些重傷號,去休村躲起來。等會兒天一黑,我就領弟兄們發起反攻,掩護你們突圍??催@回的架勢,小日本子不奪下臥虎嶺絕不會善罷甘休,等他們緩過這口氣,再出手會更狠。只要咱們守住臥虎嶺,就是壓住他日本人的象眼,他們再有本事也飛不起來,他們想順順利利擴大地盤就費勁。對了,井大順那小子是真有血性。你也知道,他已經沒了一條胳膊,我本來打發他回養馬場,他死活不干,說陳小不走他就不走。昨兒傍黑那場仗,他提著把匣子槍沖在最前邊。一個炮彈過來,把他倆腿都炸折了。二順那孩子跟他哥不一樣,不是個當兵的料。等你們到了休村,你就把二順那身兵衣脫了,叫他待在村里種莊稼。咱們得給井占兄弟留個后。你哥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們這幫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p>

“大哥,我再多一句嘴,你真打算拿咱們剩下的這點兒家底子,去跟小日本子拼個魚死網破?”

“我就算不想拼,只要我還占著臥虎嶺這處關隘,小日本子也絕不會放過我。那就拼!寧可叫他打死,也不能叫他嚇死。再說,不光是日本人,戴萬麟也不干。這你清楚,咱們和他戴麻子早些年的恩怨且不說,單說三年前他派人搶了咱們的馬,殺了老陳,又弄瞎老米,咱們跟他的仇疙瘩就再也解不開了。這次他當日本人的先鋒,咱們吃掉他半個主力團,還打死他二兄弟,等于劈掉他半拉身子。這個仇,戴麻子能不報?不說這些了,起鳳你聽好,三天之內,我要是還沒去休村和你們會合,肯定是跟弟兄們去黃泉了。你呢,千萬不許瞎折騰,打發人去養馬場把老米和跳子接回休村,就跟大伙一塊兒消消停停過日子。”

“大哥……”

“起鳳你別說了,聽我的!”

隔著一道白色布簾,陳小聽得出來,那個說話斬釘截鐵的是東家;另一個拖著哭腔的,是李團長。

嗚嗚嚎叫的北風掠過空曠的江面,把蹲在岸邊釣魚的老米攪得心神不寧,導致他一次次判斷失誤,整個上午沒能釣到一條魚。他站起來,索性把手里的魚竿當鞭子,甩動魚線,憤怒地抽打江水,但那并不能化解他心頭愈來愈熾的煩躁。

老米沮喪地丟掉手里的魚竿,悻悻往回走。在離養馬場院子還剩百十步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把老米引入歧途,他拄著盲杖走上一條羊腸小道,徑直奔向馬圈西邊的水泡子。

水泡子結了層一指厚的薄冰。鬼使神差,老米一腳踏空,身體趔趄著摔到冰面上,下半身瞬間沒入水中,盲杖和另一只手驚慌地拍擊著冰面,發出凌亂、清脆的碎裂聲。

跳子聞聲跑過來,縱身跳進刺骨的冰水,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老米拖上岸。老米在臉上抹了一把,嘴唇哆嗦著:“跳子,叔的墨鏡呢?”

跳子瞥了一眼躺在冰面上的墨鏡:“我能把你撈上來就不錯了,你還惦記那個破墨鏡?再說,你那倆眼睛戴不戴墨鏡也不吃啥勁?!?/p>

老米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你媽那個板凳!你要是不把墨鏡給我撈上來,老子就一頭扎進水里,把自個兒淹死!”

跳子無奈,不得不再次下到水里,拿到那副墨鏡,爬上岸,一把抱起老米,一拐一拐回到屋里,像扔一只猴子一樣把老米扔到炕上。

老米顧不得換下濕漉漉的衣裳,扳著僵硬的手指開始掐算:“歲在戊寅,壬戌水月,辛已危日。大兇!”

跳子扯過大順的棉被幫老米披上,他則脫光了身子鉆進自己的被子里,抖動著烏青的嘴唇說:“米叔我聽不懂,你說人話?!?/p>

老米止住上下兩排牙齒的敲擊:“吹燈拔蠟卷炕席,你趕緊換上干衣裳,咱倆立馬去休村!”

“你是不是叫冰水嗆蒙了?上休村干啥?”

“你別問,趕緊!”

“咱倆都走了,養馬場咋辦?”

“眼珠都沒了,還他媽在乎眼眶?”

跳子望了一眼窗外:“米叔,下雪了,棉花套子雪,看架勢不小。”

“別說下雪,就算下錐子,咱爺兒倆頂鍋蓋都得走!”

“走也行,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啥要火燎屁股似的這么著急?”

老米說:“自從我這倆眼睛瞎了,眼皮也死了,不會跳。今兒邪門,冷不丁就會跳了,呼噠呼噠跳了一上午。這不是好兆頭,東家他們十有八九出大事了!”

跳子將信將疑:“米叔你別嚇唬我,你眼睛又不是從小瞎的,也沒正兒八經學過算卦,眼皮跳許是冷風吹的。要是東家那邊真出了啥事,陳小和大順肯定得回來告訴咱們。”

“你也打過仗,生死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照東家的脾氣,要是沒啥大事,他準會把陳小和大順打發回來。可到現在他倆一個都沒回來,你琢磨琢磨,是不是兇多吉少?”

跳子說:“這會兒就咱們兩個,又是下雪天,我怕馬群不好歸攏。特別是那些沒離開過養馬場的小馬駒子?!?/p>

老米說:“不好歸攏也得歸攏,要是留在養馬場,就算不餓死,也得叫狼群啃成骨頭架子?!?/p>

跳子和老米騎著馬,艱難地趕著馬群,足足走了十個鐘頭,下半夜兩點才到休村。

老米手拄盲杖,哆哆嗦嗦來到趙財主家后院的北屋。在炕上養傷的李團長欠欠屁股,喊了聲連倉哥。老米抽動鼻子嗅了一圈,沖炕頭墻角處的李團長冷冷道:“李起鳳,你倒是挺會享福,大哥和弟兄們呢?”

李團長滿臉愧疚:“連倉哥,我和這些傷兵到休村已經第五天了,按說大哥跟弟兄們也早就該撤回這里了。結果等到昨天下午也沒見他們人影,我就打發巴副官帶幾個人又返回臥虎嶺去打探消息……”

在人們焦急不安的等待中,四妹先于巴副官回到休村。她從省城帶回一張《滿洲日日新聞》。那張報紙上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康德五年農歷十月二十,大日本皇軍三十二聯隊及北滿鐵路護路軍戴萬麟部,于嫩江北岸激戰數日,攻下戰略要地臥虎嶺,全殲江卜保安旅之一干眾匪,匪首金秀川畏罪自戕……”

隨后,從臥虎嶺匆匆趕回來的巴副官等人證實了報紙上的消息。

一陣悲憤的沉默過后,老米顫抖著扶扶臉上的墨鏡,對李團長說:“老陳三年前走了,現在大哥也走了,老趙也走了,我又是個瞎子……雖說保安旅散架子了,可咱們還有這么多弟兄,還有日本人和戴萬麟欠咱們的那一大筆血債,人心不能散!如今只有你全須全尾,這個家就得你當了。你說吧,接下來干啥?”

李團長咬牙切齒:“就一件事!”

老米也咬牙切齒:“沒錯,就一件事!”

陳小側靠著墻,瞄了一眼四妹,又看看老米和李團長,欲言又止。

巴副官說:“老米叔,起鳳叔,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到底干啥?直截了當告訴我們?!?/p>

老米將兩片墨鏡轉向巴副官:“小四剛回來,你領她去她爹墳上燒燒紙,叫她哭幾聲?!?/p>

四妹說:“老米叔,我不去,也不哭?!?/p>

老米勃然變色:“你個小牲口丫頭!為啥?”

“家仇事小,國恨事大,我沒工夫哭。我知道你跟起鳳叔說的那件事,你們是準備去找日本人和戴萬麟報仇,我跟你們一起去!”

次年正月,煙臺志孚中學邵校長家里來了兩個客人,是老米和陳小。

當老米摘下墨鏡,邵校長端詳良久,試探著問:“你是米連倉?”

老米點點頭。

“表哥,你的眼睛……”

“前兩年進山采棒槌,叫瘴氣熏瞎了?!闭f著,老米從懷里掏出一個扁木匣,打開,“表弟,你別看這棵人參個頭不大,可是它蘆長皮黃,紋路細密,已經現出了人形。山里的老把頭斷定它至少有八十歲。我找到這棵人參有十幾年了,別人出多少錢我都沒舍得賣,特意留著回來帶給你們?!?/p>

邵校長說:“這么貴重的禮物,我可不能收。”

老米說:“咱們小的時候,我大姑對我比對你都好,這是孝敬我大姑的?!?/p>

“我老媽去世好幾年了。”

“那你就先替她老人家收下,抽空你領我去上上墳。你實在不要,我就把它燒給我大姑?!?/p>

聽老米編瞎話,陳小覺得渾身都不自在。那棵人參明明是他和老米從卜奎城逃到吉林松原以后,忍痛用大紅袍從一個賣參老客手里換的。

邵校長說:“表哥,姑表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你是兄我是弟,兄弟之間無須客套。何況眼下日本人的鐵蹄已經從東三省踏進了山東,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之際,一切繁文縟節都不重要,有事你就直說。”

老米抽動兩下鼻子:“實不相瞞,我這遭來找你,還真是有事相求。我打算讓我這個徒弟進你們學校念書。他底子是差點兒,悟性還不賴?!?/p>

“我年前去大連辦事,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新聞,說是有一伙土匪,大年三十下半夜闖進齊齊哈爾護路軍司令戴萬麟的官邸,用一桿扎槍把戴萬麟殺了。表哥,如今的中國,缺的不是悟性,是血性。報紙上說那些人是土匪,依我看,他們是英雄,是豪杰!像戴萬麟那種助紂為虐、賣國求榮的漢奸,人人得而誅之!”邵校長將目光轉向陳小,“小兄弟,你說呢?”

陳小說:“我不懂?!?/p>

邵校長說:“我就問你,他該不該死?”

陳小咬牙切齒:“該死!”

邵校長追問:“誰該死?”

“戴萬麟那個老狗!”

老米說:“這小子跟我在關外山里頭野慣了,不懂規矩,說話顛三倒四,表弟你別見怪。”

邵校長意味深長地笑笑:“這小兄弟我收下了。我有個學生退學了,他的花名冊我沒銷,就叫這小兄弟頂那個學生的名。就算日本人來查,也能應付過去。”

老米不放心:“萬一那個學生再回來咋弄?”

“沒有萬一了?!鄙坌iL一聲長嘆,“那是個好兒郎,偷偷參加了昆崳山抗日救國軍。去年年初在牟平雷神廟,他們二十幾個人被小日本包圍了……我后來才知道,犧牲的人里邊有我這個學生。”

陳小問邵校長:“他叫啥名?”

“他叫田智信。”

“那往后我就叫田智信了?”

“對,你就是田智信。樂意嗎?”

陳小大聲說:“樂意!”

“喊啥?”老米說,“小點兒聲!這地方不是養馬場。”

邵校長說:“是啊,從今天起你就是志孚中學的學生了,往后說話辦事得小心,學校對面就是日本兵營?!?/p>

陳小走到窗前,望著兵營門口站崗的日本兵:“他們也不是鐵打的,龍槍扎到身上,照樣捅他個大血窟窿?!?/p>

邵校長問:“龍槍是什么?”

似乎沒聽見邵校長的問話,陳小忽然想起大紅袍,想起在戴萬麟家院子里替自己擋子彈犧牲的跳子,還有被兩個日本兵聯手刺死的巴副官;想起從戴萬麟家逃走時,為了掩護自己和老米叔,李團長跟大車店的富掌柜以及富掌柜手下的伙計們與日本兵拼死血戰的一幕……

陳小有點兒后悔,最后刺戴萬麟的那一槍,但凡少使一點兒勁,龍槍穿過戴萬麟的身子之后,也不至于牢牢卡在他背后那扇鐵門的縫隙里,咋都拔不出來??上菞U寶槍了!

窗外一陣刺耳的哨聲響過,對面兵營里踢踢踏踏跑出一隊日本兵。

在陳小看來,他們跟先前死在龍槍下的那些日本兵沒啥兩樣。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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