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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過年

2024-03-06 04:58:35少一
啄木鳥 2024年3期

少一

刑警丁尚智四十五歲那年被提拔為刑警大隊副大隊長,管一個人,一條狗,號稱“機動中隊”。

任前談話時,局長頗含歉意地說,因屬破格提拔,沒有一步到位,擔心步子蹽得太快別人會有看法。言外之意,丁副大隊長尚有提升空間——刑警大隊教導員老馬屬“老驥伏櫪”,他既已“烈士暮年”,丁尚智就應該看到希望。

局長最后說,丁大隊,我當局長時間不長,有些情況才搞清楚,還請理解。

丁尚智的小舅子是市政府辦小車司機,負責駕馭胥副市長的坐騎,胥副市長分管政法口,局長所說的“情況”當屬于此。新任局長到市里開會,轉彎抹角獲知這個信息后便動起心思,回頭再查丁尚智的來路,發現此人在部隊當過偵察兵,三十歲正連職轉業到公安局,要求“專業對口”繼續干老本行,在刑警大隊一待就是十多年沒挪窩兒,辦過不少有影響的案子。局長覺得這是個難得的人才,還不“動一動”有點兒說不過去。丁尚智的人生轉機由此而來。

丁尚智認為,一個給副市長開車的小舅子算不上哪根蔥,不值得拿出來炫耀,所以一直低調。“情況”暴露出來后,有同事替他直嘖嘖,說千萬別小看開車,有人把首長的司機叫“二號首長”,雖不能直接干政,但近水樓臺給首長遞個話、提點兒小要求既方便又管用。這樣的“資源”長期荒廢,丁尚智真是大傻帽一個。原來,這么多年他都在端著金飯碗要飯,一碗好肉硬是埋在飯里吃了。

刑警大隊有慣例,每位副職帶一個中隊,職責分工明確,任務指標量化,互不推諉扯皮。丁尚智的突擊提拔讓大隊長犯難:本大隊不管哪路中隊都已配置到位,重案中隊、反盜搶中隊、侵財中隊、反電詐中隊、技術中隊……給丁尚智安個什么位子合適?他忽然想起警犬員小關和他的“莎莎”一直獨立門戶,尚無歸屬,對呀,就叫“警犬中隊”好了,過細一想,這名字欠嚴謹,經不住推敲,說出去恐怕鬧笑話,便一拍腦袋,拍出塊很大眾的牌子:機動中隊。機動機動,見機而動。警犬“機動”起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名字貼切!

大隊長說,你帶機動中隊,小關歸你管。

丁尚智問,就他一個人?

大隊長說,你原先管幾個?

丁尚智原先歸別人管。大隊長意在提醒他,你這個副大隊長新官上任,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丁尚智被噎得說不出話。

大隊長又說,不是還有“莎莎”?

丁尚智說,警犬不是人,它只是一條狗。

大隊長說,“莎莎”比人還厲害,它的伙食標準局里是按三名警察配給的。它提升了大隊的戰斗力,是偵查員的好幫手,你別小瞧它。

小關聽到別人夸獎“莎莎”就來勁兒,用肉麻話附和大隊長,自從“莎莎”入警以來,大隊的破案率同比增長十五個百分點,相當于我縣去年同期物價上漲指數。

小關的統計學讓丁尚智覺得搞笑,只是他沒想到,機動中隊甫一成立,“莎莎”就迎來顯露身手的戰機。

金盆派出所轄區發生盜竊案,向所長求助丁尚智。

丁尚智搞案子有癮,一天沒活兒干就像丟了魂。向所長的電話是打給他的提神藥。他打完一個夸張的哈欠,問,現場怎么樣?

向所長打包票,失主是村主任,保護現場的意識很強。

丁尚智便招呼小關,來活兒了,準備出現場。

小關應聲,習慣性地從抽屜里翻出一枚硬幣,揚手拋起尺多高。硬幣彈跳幾下落在桌面,反面朝上。他搖搖頭,招呼“莎莎”去了。小關每次出現場之前都先玩這套路,也不知什么來頭。

在派出所院門口,向所長迎出來,握住丁尚智的手使勁兒搖,歡迎領導前來指導工作。

丁尚智品味再三,覺著這話里有股酸味兒,懟他說,俺是你請來的傭工,你幾時把俺當領導啦?

向所長打一個嘹亮的哈哈,老兄,我是真心實意的,對我們基層派出所來說,只要是上面機關下來的,警犬都算領導。

丁尚智看看小關牽著的“莎莎”,心里兀自好笑。他敲打向所長說,認識蠻高的嘛,要不要我帶話給局長?

向所長自知玩笑開得有點兒過,解嘲說,我就是個大炮,最終要吃虧在這張臭嘴上。說完,拍著丁尚智的肩膀,直往辦公室引。

室內坐著四人,派出所三兄弟,外加一個半老男人,馬蹄鼻,蒲扇嘴,面色黧黑,穿一件灰色羽絨棉衣,應該是騎摩托車匆匆而來,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和腦袋上的紅色頭盔還沒來得及摘下。向所長介紹說,這位是紙棚溝村村主任皮躍進。

報案人皮躍進連忙起身,脫下手套和丁尚智、小關握手,客氣一番后,開始說案子的事。昨天,村里龔組長家娶媳婦辦喜酒,請我幫忙寫人情賬,我白天一直沒落屋,天黑交完賬才回家。今天早上起床后,發現臥室后面的門被撬開,放在樓上木箱里的兩萬元現金長腿跑了……

現金是什么面額的?怎么存放的?丁尚智的職業習慣,很在意這些細節。

皮主任回話,都是紅版的百元鈔票,萬元一扎,兩坨,我用報紙包緊后放在木箱子里了。

你是什么時候存放的?

這個記不準了。

大概時間?

半個月左右前吧,皮主任看了看手機,今天是二月三號,農歷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嗯,應該是元月中旬。

包錢的報紙哪來的?

村里訂了一份《朗州日報》,家里就有,我隨手拿的。

這是村民籌集用來廁所改造的錢,影響較大,派出所吃不消,擔心弄成夾生飯,才求助丁大隊。向所長在一旁作補充。他的小心思丁尚智很清楚,馬上就要過年了,能快刀斬亂麻結案最好,萬一不行,拉上個墊背的到時候也好交代——刑警大隊都辦不下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進一步詢問,丁尚智弄清楚了皮主任的家庭成員以及案發當天各自的活動情況。皮主任的老婆昨天在家挑豬糞水灌油菜田,中午到龔組長家吃過一頓飯,耗時頂多一個鐘點,而且出門落鎖,回家未見破壞。古稀之年的老娘一大早出門走親戚,和皮主任差不多同時回的家。女兒女婿從大老遠的外村趕回來吃酒,昨夜留宿在娘家。白天家里沒來外人,放錢的房間也完好無損。皮主任銅銅鐵鐵地說,肯定是晚上作的案。

丁尚智馬上警覺,確定沒有外人到過你家?

盜賊夜里拜訪過我家。皮主任的話帶點兒冷幽默。

女兒女婿還沒走吧?丁尚智讓皮主任給其老婆打電話,如果沒走的話,讓女兒女婿暫時不要離開。

我來時已經叮囑過,警察不去,他們不會走的。

昨夜里就沒發現什么異常?

沒有,我的瞌睡最靈醒,點點響動都聽得到,沒搞出任何動靜,那是個高手。

小關,你還要問嗎?

現場動過沒有?小關的問題千篇一律,他成了“莎莎”的代言人。

皮主任回話,盜賊是從后門進屋作案,地上留的腳印清清楚楚。我讓老婆保密,暫時不對外人講。

小關信心滿滿,那就好,他跑不了的,“莎莎”有辦法逮住他。

向所長最后說,皮主任長期當村干部,平時對派出所工作沒少支持,更何況這是村里老百姓的集資款,屬于公款,影響很大,這案子無論如何得給它破掉。

丁尚智覺得向所長這番話純屬多余。是村干部,案子一定要破,平頭百姓就可以不破?是公款,案子一定要破,私人的錢就可以不破?支持了派出所的工作,案子一定要破,和派出所沒關系,案子就可以撂那兒?

這不廢話嘛!

公路從皮主任家屋門口過,隔著一條溪,幾丘田。溪上架石拱橋,橋下流水潺潺,水不多,不急,清澈。下了車,一行人急急往前走,唯丁尚智落后面不疾不徐,邊走邊朝皮主任家張望。

這是個獨戶人家,房子屬當地常見結構,坐北朝南,正屋一連三間,東頭是兩小間橫屋,做廚房和餐廳用,瓦檐上有炊煙裊裊,淡淡的。西端的偏房和正屋脫頭,應該是豬樓、牛欄和雜物間。屋后有幾丘水田,應該種過水稻,田埂上還摞著幾個草垛。田里栽油菜,長得潑潑旺旺,滿田綠色像池塘里積滿水,風吹起,綠葉翻涌,有蕩漾之勢。油菜田盡頭再往上是一座小山,遠遠望去,山上稀拉幾棵樹和一些灌叢,呈現出深冬樹瘦枝枯、葉落草敗的凋蔽景象。

皮主任的老婆是個能干的家庭主婦。她早已接到電話,應酬工作準備停當,有條不紊。地面明顯拖洗過,地磚上不見一星臟污;堂屋里擺一個火盆,炭火燒得熊熊的;一張小桌子上放著杯子和茶葉,幾把紅漆木椅抹得閃閃發亮。皮主任招呼大家落座,給每個人遞煙,他老婆則笑吟吟地忙著沏茶,兩口子配合默契,待客禮數井然有序。最惹眼的當屬堂屋兩面墻上張貼的獎狀,它們新舊有別,成色不一,成為皮家的榮譽殿堂。丁尚智留意瞥了一眼,這些獎狀從“優秀小組長”到“優秀治調主任”,從“優秀村文書”再到“十佳村主任”,時間跨度二十多年,閃耀著皮躍進“從政”的輝煌。皮主任的老娘露過一面后,一直在廚房里幫著燒灶火弄飯,偶爾傳出一聲蒼老的咳嗽聲。問起女兒女婿,皮主任說正在挑糞水灌油菜,也算是盡一份孝心,只等配合完警察調查就回去。丁尚智想,在農村,這真是個難得的好家庭。

客套完畢,丁尚智要求開始工作,皮主任就領著警察看現場。西頭的后廂房房門虛掩著。皮主任說,盜賊就是打開這扇門進屋的。丁尚智移步過去,發現后門外的地勢比屋基稍低一些,潮濕的地面上因常年少見陽光,長滿青苔。走近門邊,發現青苔上踩出一行顯眼的成人腳印。他順嘴問皮主任,這里平時很少有人來?

皮主任說,沒事誰來?我們連這個門都很少打開。

小關順手撿一塊塑料布把腳印罩住。嗅源的氣味會隨著水分的蒸發散去,他要替“莎莎”保護好嗅源。這是他的業務活兒,也是基本功。如果這個腳印真是盜賊留下的,破案的勝算就大了。他心里竊喜。

案發后,沒人到這兒踩過?丁尚智求證皮主任。現場保護得過于完好,他總是有點兒不放心。

皮主任確信地點頭。

你要肯定。小關順著頭兒的意思也給皮主任擰發條。

去派出所前我跟屋里人交代過,不要對外人張揚。除了盜賊,誰還會來?

這話丁尚智信。皮躍進干過多年治調主任,有保護案件現場的常識。他語氣這么肯定,沒理由不信他。

丁尚智朝小關努努嘴,該“莎莎”出場了。

小關把“莎莎”牽到敞開的后門邊,讓它在揭開塑料布的腳印處嗅了嗅。“莎莎”像癮君子見了白粉似的隨即發出興奮的哼唧聲,四只爪子亂刨著,兩眼熱切地望著它的主人。這只從德國引進的第三代牧羊犬被買回局里后,一直當寶貝養著。前不久小試身手,循著汽油味兒追出五公里山路,把躲進橘樹林里準備換掉衣服后潛逃的縱火者給叼了出來。

小關解開繞在“莎莎”頸部的繩子,右手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說聲:“搜!”一支棕色的箭就射了出去。

“莎莎”的鼻子一直嗅著地面,哼唧著領小關往前跑。小關有點兒跟不上,身子后仰,與狗之間的繩子繃得筆直,遠遠看去就像在搞一場拔河比賽,而且人直趔趄,明顯輸給了狗。緊跟在后的丁尚智心里有數,狗越興奮越有好戲看。“莎莎”躥出油菜田,上了皮主任屋后的矮山,只在山邊轉悠一陣,又沿另一條田埂折回來。頗為蹊蹺的是,“莎莎”回到皮主任屋邊再沒往別的方向搜去,而是毫不猶豫地撞開屋東頭的廚房門,進去后歇下來。“莎莎”累了,半截舌頭吐在外面,鼻孔一張一翕地呼吸。它依偎在小關腿邊,抬眼望著自己的主人,神情像是等著犒賞它一點兒什么,抑或是在宣告:事情就這樣了!

丁尚智很疑惑,小關,“莎莎”怎么追到這兒來了?

小關一攤手,事實就是如此。

丁尚智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告訴小關,再給它下搜索命令。

沒用的。小關不情愿地搖頭。他心疼“莎莎”,“莎莎”出警一小時,需要三個小時才能恢復體力。他不想讓它重復勞動,沒必要。

丁尚智沒好氣,這有卵用。

小關也窩火,真是活見鬼。

丁尚智睨老皮,皮主任一副懵懂樣。丁尚智腦子里飛轉著疑問:既然皮主任敢肯定這個腳印就是盜賊留下的,如果“莎莎”根據嗅源所做出的搜索追蹤沒有弄錯的話,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盜賊在逃離現場約兩公里后,又潛回皮主任家中,再沒有出去過。

可,這怎么可能呢?

丁尚智再問皮主任,你到底有沒有搞錯?

皮主任傻得可愛,他反問,我哪里搞錯了?

丁尚智把小關叫到一邊,簡單商量了一下。丁尚智的意思,“莎莎”畢竟年輕,實戰經驗不足,搞不好百密一疏會弄出差錯,我們千萬不能栽在一只狗身上。他堅信再聰明的狗也斗不過人。這話對小關有打擊,他立馬面紅耳赤,替“莎莎”爭辯——誰說他不行都可以,但不能隨意質疑他的“莎莎”。他說,丁頭兒,你有所不知,我們“莎莎”的本事大得很,只要嗅源準確,搜索嫌疑人行蹤對它來說就是小兒科,它更大的本領你還沒見識過呢。他甚至賭氣說,“莎莎”只是不會說人話,它如果能說話,會罵人的,誰也不要欺負它。

我這哪里是欺負它呢,我是怕它欺騙我們。丁尚智見小關生氣,就一個勁兒解釋,既然你這么說,我們就再辛苦“莎莎”一回吧。

無奈,小關只好命令“莎莎”把剛才的節目重演一遍。

“莎莎”是盡職的,只要小關使喚它,就是累死也絕無半點兒懈怠,還是跟先前一樣認真負責。它始終鼻孔觸著地面飛跑,亢奮的程度沒有絲毫減弱。這次,丁尚智沒跟去。他嘴上服軟,骨子里對“莎莎”仍有懷疑。辦了幾十年案子,從來沒和狗合作過,要他相信一只狗,實在有點兒為難。他希望“莎莎”有糾正錯誤的勇氣,能自我覺醒,不誤導警察的偵查視線。

可是,“莎莎”按原來路線搜完一圈,還是一頭撞開皮主任家的廚房門,拱進來趴地上,肚子一鼓一癟直喘粗氣。它拿不容置疑的眼神盯著小關,似在質問:你們這是鬧的哪一出啊?小關摸著氣喘吁吁的“莎莎”,樣子十分疼惜,瞟丁尚智的眼光里也夾帶著怨艾。

兩場戲演下來,已然驚動四鄰,前前后后有幾個村民到皮家來探個究竟。

皮主任給大家介紹說,幾個朋友聚一聚,順便趕幾只野兔子——破案之前,皮主任家公款被盜的情況需要保密,這是事先編好的劇情。

村民們看看幾個便衣警察,信了皮主任的話。皮主任在外結交廣,能交上幾個有模有樣的朋友不奇怪,他們只是對“莎莎”感覺新奇。“莎莎”的形象和農村普通的趕山狗差別甚遠,他們誰也沒見過。皮主任對此亦有說法,朋友的趕山狗是從國外買來的,進口貨老貴了,本事也不小。

村民們附和道,那是那是,陸續散去。

只有一個年輕人磨嘰著沒走,見了向所長主動打招呼,還掏出煙來。向所長婉拒。后來,年輕人又盯著“莎莎”看,伸手想要摸它,被小關喝止住。丁尚智發現,“莎莎”回敬年輕人的眼光賊亮,鼻孔里還伴有哼唧聲,像碰到了前世宿敵,挑釁的意味濃烈。年輕人知道這個畜生惹不起,便踅進廚房,和皮主任老婆閑聊幾句后,識趣地走了。

年輕人頭頂有一撮顯眼的白毛,銅錢大,圓圓的。丁尚智很感興趣,沒來由地問皮主任,誰呀,好像和你家蠻熟絡?

皮主任呵呵笑,哦,我干兒子“白毛”,住得不遠,有事無事喜歡來串門。

指望“莎莎”給破案指條明路,看來很成問題了。不過話說回來,丁尚智一開始就沒指望它,相信狗鼻子,還不如相信自己的笨腦子。

丁尚智對現場的勘查從那扇門開始。

被打開的后廂房房門是一扇雙頁門。皮主任說過,這后門一直閂著,至少有半年時間不曾開過。房間內光線暗淡,皮主任節約慣了,只吊一只十五瓦的燈泡。農村電壓本來不高,電燈開著跟死魚的眼睛差不多。丁尚智戴著手套,拿強光小手電照著,一寸一寸觀察,門上愣是沒發現任何撬壓痕跡。

盜賊真他媽神了,不聲不響就把門弄開了?丁尚智試著把門關上,居然幾次都沒能成功。兩扇門已經嚴重錯位,很難合到一起。見丁尚智弄得吃力,皮主任湊上來想要幫一把,被丁尚智攔住。丁尚智不讓碰,皮主任就馬上把手縮了回去,不敢碰。

門的右半邊下垂足有兩厘米,丁尚智把手電筒叼嘴里,左手扶左半邊門,右手抬右半邊門,吃奶的勁兒都使完了,總還差那么一點點合不上。他臉上沁出麻麻汗,門楣上震落的積塵兜頭灑下,在昏蒙的光照里紛紛揚揚。灰塵被汗漬黏住,丁尚智頭上、臉上到處發癢。這個小關到底年輕不懂事理,把職責分得門兒清,“莎莎”休息,他也休息,這會兒也不曉得來搭把手,丁尚智有點兒煩他。向所長更不像話,進了皮主任家就像做客,坐在椅子上沒挪過屁股,一根一根抽煙,一口一口呷茶,悠然欣賞屋外景色,時不時向皮主任兩口子打聽點兒什么,好像這案子與他無關,所有活兒都歸丁尚智干。

門最后關上。丁尚智的力沒少使,小關抬右半邊門也鉚足了勁兒,他甚至沒繃住,還噌出一個響屁。這讓丁尚智生出一個判斷:屋外的人如果不將門破壞,想要進屋作案根本辦不到!皮主任兩口子就睡在后廂房的外間,他又聲稱自己瞌睡靈醒,那么盜賊從這里撬門入室作案,開門弄出的響聲不驚動主人才是咄咄怪事。所以,丁尚智的結論是盜賊進屋的入口一定不在這里,可是皮主任確定無疑地說盜賊就是從這里入室作案的。他是不是患過腦膜炎?

丁尚智看過派出所的報案記錄。皮主任家的公款用報紙包好后放在樓上一口舊木箱子里,木箱上的鎖被盜賊撬開。丁尚智做完后門的功課,接著查看箱子,發現木箱鎖孔的左邊有一道清晰的撬壓痕跡,盜賊毛手毛腳留下的,很粗糙。丁尚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扁口小起子留下的杰作。再檢查木箱周圍其他東西,沒一樣動過。看來盜賊對自己下手的目標十拿九穩,應該是對皮主任家情況非常熟悉的人。

丁尚智沒把自己的判斷告訴別人。

皮主任見丁尚智灰頭土臉,有些難為情地說,干警察真不容易,我是第一次長了見識。

丁尚智進到皮主任臥室看。臥室里放一張席夢思床,床頭立著一組木柜,柜內或疊放、或懸掛著衣服。臨窗位置擺一張書案,上面擺滿賬本、圓鏡、木梳、篦子,顯得稍許凌亂。丁尚智隨手拉開書案的第一個抽屜,眼前豁然一亮:抽屜里居然臥著一把扁口小起子。他把起子揣上,不動聲色出來,上樓扣著鎖孔邊的壓痕一套,竟然嚴絲合縫!毫無疑問,盜賊就是用這把起子撬開木箱后將現金盜走的,問題是這把起子怎么會在皮主任臥室的抽屜里呢?

向所長正在廂房里對皮主任的女兒女婿問話,小關負責做記錄。在堂屋里坐下來,丁尚智說,皮主任,我有幾句話問你。他從衣袋內摸出起子晃了晃,問,這個你認得不?

這是我家的起子,以前經常用的。皮主任回答不含糊。

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皮主任有點兒納悶,想了想說,好久都沒用過了,不記得放在哪兒了。你是在哪兒找到的?

你別管我在哪兒找到。我問你,家里還有誰用過這把起子?

這個,除了我,誰都不用。

哦,那據你所知,附近誰家還有這種型號的起子?

皮主任忖了忖,沒有,這還是早些年我學電工時留下來的,現在都買不到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家有這工具,時不時借去用,從來沒聽說誰家還有這破玩意兒。

支開皮主任,丁尚智和向所長、小關碰頭。他談了自己的看法,結合“莎莎”追蹤的情況和現場獲取的證據,基本可以認定這是一起內盜案。

小關說,我早就看出來了。

向所長問,內鬼是誰呢?

這正是我們下一步要查證的問題。他問向所長,你有什么收獲?

向所長搖頭說,老皮女兒女婿進門后就沒離開過,可以排除嫌疑。我認為肯定也不是老皮,就算有一萬種可能,也不會是他賊喊捉賊,除非他瘋了!向所長用了排除法。

這點我信,不然他那么多年的治調主任就白當了。丁尚智話鋒一轉,不過,昨天到過皮主任家的就那么幾個人,家庭成員中誰會干這臟活兒,皮主任心里應該有底。

向所長說,有想法你就說出來。

我的意思是這樣,這事兒最終查到誰頭上,對皮主任來說都是家丑。所以,我們干脆把話挑明,讓他自己把屁股擦干凈。

向所長表示贊成,皮主任如果有辦法抹平這件丑事,不讓老百姓受損失,又不造成什么影響,還能保住他家的名聲,我們就不必砍倒大樹捉鳥。

小關提出,不怕人家說警察不作為嗎?

這個小關,鉆起牛角尖來倒是思維活躍。丁尚智反問道,不作為,你帶著“莎莎”跑這旮旯里來干什么?你和“莎莎”接連搜索兩場,算不算作為?我收集證據算不算作為?向所長的訊問筆錄算不算作為?

小關解釋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我們要學會保護自己。

皮主任被叫來。

皮主任,這案子有眉目了。根據我們現場勘查掌握的情況,拿錢的人極有可能是你自家人。丁尚智注意措辭,極力回避那些敏感詞匯,只說是“拿錢”。

怎么可能呢?你們可不能冤枉好人。

我理解你,皮主任。向所長說,我們是老熟人了,我說話也就不繞彎子,從感情上說,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也不愿相信這樣的結果,但現實就這么殘酷,誰也改變不了它。

丁尚智要讓皮主任心服口服。請你冷靜地想想,你老婆會不會給娘家弄些錢回去接濟?別誤會,我沒有挑撥你們夫妻關系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娘家有什么困難,她又怕你不同意,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跟我幾十年,從沒這個脾氣,平時哪怕弄一根針回去都要和我商量。再說了,她在這個家是有地位的,你們不要把我想得太霸道了。我沒那么混賬。

女婿呢?在丁尚智的揣測里,如果岳父母平日里因為什么事情得罪了“半邊之子”,女婿可能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發泄胸中的怨氣,最重要的一點,從案發到現在,女婿一直留宿在老丈人家!他已經趟進渾水里來了。

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女婿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他怎么會偷我家的錢呢?再說,女婿家條件不錯,不缺錢花。皮主任極力替女婿撇清。

丁尚智顯然不會懷疑皮主任七十多歲的老娘。老太婆輕飄的身子風都吹得跑,干瘦得手無縛雞之力,別說拿起子撬開木箱的鎖,恐怕連那架木梯都要讓人攙扶著才爬得上去。皮主任的女兒按理也是可以排除的。乖巧懂事的女兒每次回娘家都偷偷給奶奶和媽媽塞錢,想都不用想她會把娘家的錢偷出去。

丁尚智請皮主任的老婆接受問話。

這是一個典型的農家婦女。家中丟了那么大一筆錢,她沒理由不急,疲憊和憔悴一眼就看得出來。丁尚智先開口,大姐,為了破案,我想冒昧問你個私話。

不要緊,只要能破案,你盡管問。

不知你家老皮在外面有沒有那個?丁尚智把兩個大拇指伸出來彼此碰來碰去。

女人立馬領會丁尚智的意思,做了斷然否定。這個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別人有色心沒色膽,不是我要敗男人,俺家老皮連半個色心都不敢有。

那他最近遇到什么麻煩事沒有?丁尚智啟發她,比如騎車出了事故,私了需要賠人家一筆錢,或者別的什么事被人訛上……

女人有些不滿了,你們警察怎么盡想些缺德的事情?我家老皮沒得罪領導吧?

銅墻鐵壁!丁尚智不想往下問了。

給臺階誰都不下,丁尚智只好較真了。他心說,皮主任,如果鬧出什么洋相,你可得擔待。

小關,下面看你的。

小關等的就是這話。他認為丁尚智此前所做的工作都有些多余,搞那么復雜干嗎呢?早該刺刀見紅,讓他和“莎莎”顯露身手。

按照小關的要求,皮主任把他老娘、老婆,還有女兒女婿叫到一起,每人從腳上脫下一只鞋。五只鞋子齊活后,小關給它們編號,老皮女婿的那只鞋是四號。盡管皮主任平素厚待女婿,但人心隔肚皮,女婿財迷心竅要昧著良心做一件對不住岳父母的事情,你拿他有什么辦法?家里就那么五個人,最有可能偷錢的,算來算去只有女婿。

“莎莎”被帶到后門邊的腳印處嗅了嗅,然后開始做它的功課。丁尚智、向所長、小關都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四號鞋,仿佛那只鞋里藏了只金鳥,一眨巴眼就會飛到天上去。“莎莎”哼唧著,尾巴擺動,耳朵不停地撲扇。它從一號嗅過去,只到二號就打住,抬頭和主子小關碰了一個眼神,然后把二號鞋叼出來,徑直叼到小關面前。丁尚智和小關對視一眼,心中甚是詫異。怎么會這樣呢?他湊到小關身邊,悄悄說了句什么。

小關把“莎莎”牽開。丁尚智重新調整鞋子的排列位置,把四號鞋放在原來的二號位,將二號鞋放在五號位上。

“莎莎”再次出場,叼出來的依然是五號位上的二號鞋。

二號鞋是皮主任的!

這樣的結果指向明確,皮主任自作聰明偽造了現場。他這樣做只有一種解釋:要侵吞那筆公款。讓丁尚智不能原諒的是,皮主任一開始不該戲弄警察,后來在證據面前更不應該編造無謂的謊言,自己扮成竇娥形象,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悲情樣子。該說的、該做的都仁至義盡,丁尚智直言道,皮主任,對不住,跟我們走一趟,去派出所把事情說清楚。

我在派出所不是都說過了嗎?你們做記錄,我還捺了指印。

走吧,案子辦到這分兒上,說再多的話沒意思,我們對誰都要有一個負責任的交代。

皮主任一臉便秘的表情。上車時,他老婆攆上來問丁尚智,我家老皮怎么啦?他沒事吧?

丁尚智脧了皮主任一眼,故意拿話敲打他,你家老皮可能碰到鬼了,比孫悟空的本事還大,有事沒事你得問他。

女婿也挺身而出,問丁尚智憑什么帶走老丈人。丁尚智不想理他,從車內鄙夷地丟下三個字,你說呢?

女婿毫不客氣,多回敬丁尚智一個字:你等著瞧!

皮躍進干治調主任多年,對警察辦案子的套路熟悉,有反偵查能力,問話要做好智力應對的思想準備。丁尚智盡管手里掌握著過硬證據,還是費了一番腦筋,把訊問思路捋了又捋。到了派出所,他把起子擺放在桌上,然后語氣平和地說,皮主任你看,盜走你家現金的人正是就地取材用這把起子撬開木箱的,而這把起子就放在你臥室抽屜的最里邊,你又一再肯定別人不曾用過它,村里也找不出第二把相同的起子,這該怎么解釋?

皮主任說,真的很奇怪,我也想不明白。

你知道警犬為什么接連兩次叼出你的鞋嗎?

皮主任一臉顢頇。

皮主任,應該感謝你,是你替我們保護好了現場,讓警犬不費吹灰之力就鎖定了盜竊嫌疑人。實話告訴你,我們根據現場勘查,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內盜案件,而具有作案條件的只有你家五口人,現在所有的線索又都集中指向了你。政策你是知道的,我們不必拐彎抹角,你就如實把問題交代清楚,爭取寬大處理吧。

我冤枉啊,丁隊長,我拿那些錢做什么呢,天打雷劈,千萬沒有的事情。

丁尚智暗自好笑,作案動機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說出來恐怕不大好聽。我們辦案子只講證據。

你是說狗叼出了我的鞋子?

你家后門口的那個腳印是盜賊留下的,對不對?

就是嘛。

我告訴你,踩下那個腳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

誰說的?

警犬告訴我們的。

皮主任吞吞吐吐地說,我就不明白了,你們為什么不相信我。

丁尚智說,我本來是相信你的,你家堂屋滿墻的獎狀告訴我,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出色的村干部,我不應該把那些獎狀和一名盜賊聯系在一起。但是警犬顛覆了我的認知,那把起子也印證了“莎莎”的結論。警察這個身份讓我只能相信證據。

原來,你信不過會說話的人,卻相信啞巴畜生。

“莎莎”是畜生,它也是科學。我們可以懷疑一只狗,但我們更應該相信科學。

我不懂你說的狗屁科學。

要不我們再來一次實驗,看“莎莎”到底是不是冤枉了你。

皮主任看丁尚智的目光將信將疑,他不得已接受這樣的實驗。

派出所正在維修廚房,院子旁邊堆放著沙子和卵石。丁尚智讓向所長喊來兩名瓦工,每人隨手撿一顆石子。丁尚智自己也捏一顆在手里,對皮主任說,你隨便撿一個吧,記住你手里的石子是哪顆。皮主任走到卵石堆邊,彎腰挑了一個雞蛋形的。然后丁尚智帶頭把石子擲出去,四顆石子都落在院子水泥地面上。皮主任很用力,他那顆跑得最遠,格外顯眼。

“莎莎”只嗅了皮主任的手。

丁尚智讓小關放狗。

小關手里的狗繩抖一下,“莎莎”躥出去,圍著幾顆石子轉悠一陣,最終把皮主任丟出去的雞蛋形石子叼了回來。小關牽走“莎莎”后,丁尚智抓過雞蛋形石子,拋了兩拋,皮主任,你現在覺得我們相信狗有錯嗎?

皮主任一陣呆愣,最后說出的話近乎耍賴,我現在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你們非要給活人頭上安死罪,我有什么辦法?反正我沒偷錢。

皮主任,你是不是認為肉爛在了鍋里,從自己家里拿錢不能算偷?我告訴你,你既然報了案,這就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我真的沒偷錢。你們再怎么問,我也不會承認的。

當治調主任的閱歷成了皮主任對付警察的資本,丁尚智明白,自己碰到難啃的骨頭了。他說,我們依法辦事,不搞刑訊逼供,這點你懂。但是你也應該知道,在證據充分的情況下,沉默不是金,零口供也可以判罪呢。

皮主任蔫了。

空氣像被壓縮過一樣,顯得滯重而沉郁。丁尚智走出訊問室,來到派出所院門口,他要借用眼前的街景緩解自己沉重的心情。馬上要過大年了,放眼望去,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掛滿了臘肉臘魚,間或可聞遠處農戶宰殺年豬的聲音,濁重的空氣里彌漫著炒玉米的桐油味兒。皮主任現在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照這么下去,他這個年恐怕過不好。

沒時間也沒心情和他躲貓貓。向所長人年輕,性子火暴,他提出先把皮主任扔進看守所,等過完年再招呼他。

丁尚智卻慎重,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讓皮主任醒悟?

你不會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吧?向所長說,我提醒老兄,他對我們的工作熟悉,這一招對他可能不管用。

丁尚智并有沒打算放皮主任回去,他的想法是先治安拘留他,讓他在拘留所好好“清醒清醒”,看能不能調整心態。年后他若繼續執迷不悟,再轉刑事拘留,另走程序。

也行,向所長同意,老皮既然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們就先送他一副棺材。

聽說要進去,皮主任立馬哭起來,說警察不是好東西,沒結交,我配合派出所工作這么多年,吃過許多虧,也得罪了不少人,從沒計較什么。現在好了,就憑一個腳印,你們說翻臉就翻臉,人還要不要講良心?

皮主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讓丁尚智動了惻隱之心。皮主任說的倒是實情,派出所平時聯系工作,兄弟們肯定沒少找他幫忙。如果就這么把他送進去,確實有幾分于心不忍。他提醒皮主任說,你只有如實交代問題,再把那筆錢吐出來,我們才好網開一面。

我真的沒當賊。神明在上,蒼天長眼啊!這種辱沒祖宗的事,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給自己頭上扣屎盆子!

皮主任,別再演戲啦。向所長早已看不下去了,現在不是我們和你過不去,是你自己非要跟警察抬杠。我們吃這碗飯,上要對得起法律,下要對得住百姓,也要對得住良心。你這么死磕,誰想幫你都沒辦法。

退贓呢?丁尚智開始讓步,你把贓款交出來,只要不讓村民受損失,我們可以考慮……

哪有什么贓不贓啊,皮主任仍在頑抗,我拿錢出來就等于承認了盜竊。人這一生錢是小事,名節最重要,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不會賠這筆錢。說句不客氣的話,我看你們就是破不了案想把我關進去,以為我會用自由替盜賊背黑鍋。我終于明白了,古往今來為什么會有那些冤假錯案,原來天下烏鴉都是一般黑啊。

向所長越聽越氣憤,好嘛,你個老皮,本想給你寬大處理,你反而不識抬舉,看來不給你治罪都說不過去了。別人撞了南墻知道回頭,你呢,還頂著一頭血包去撞北墻,我讓你嘗嘗什么是頭破血流的滋味!

丁尚智認為,這起盜竊案如果真是皮躍進監守自盜,破得就太容易了,跟做一道小學算術題似的簡單。

從政績觀來說,這個單誰都想接,可是向所長卻慷慨地把它讓給丁尚智。他說,機動中隊剛成立不久,需要拿成績說話,再者,這起案件的成功偵破警犬“莎莎”功不可沒,移交給機動中隊名正言順。話是這么說,可向所長的算盤怎么打的,丁尚智心里明鏡得很。馬上就過年了,派出所要清閑不得清閑,他怎么會在這節骨眼上主動攬活兒呢?更為關鍵的是,這案子案值小,人頭也只一個,派出所不差任務數,而且這是個得罪人的買賣,向所長和手下兄弟們往后還要與下面的村干部打交道,他可不想因為得罪一個皮躍進堵死自己的后路。所以權衡利弊,這樣的順水人情他慨然相送,手里自留余香。

皮躍進暫時被裁決拘留十五日。不是丁尚智刻意要對他法外開恩,是案子到這分兒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皮躍進不交代,什么零口供判決都是忽悠人的。法治建設對警察的工作要求越來越嚴,認定犯罪要遵循疑罪從無的原則。

丁尚智辦完手續離開拘留所時,皮躍進提出有話想單獨和他說。找一間訊問室坐下來,磨蹭半天,他囁嚅道,丁隊長,如果我承認偽造了現場,你能不能放我回家過年?

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丁尚智怔了一下,你怎么現在想起來給我說這個?不過,偽造現場只是手段,盜竊財物才是關鍵。

皮躍進在要害問題上堅持不松口。他說,現場是我偽造的,但我沒拿錢。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丁尚智說,皮主任呀,我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這不是在和小孩子玩過家家的游戲。你我之間無冤無仇,你說我憑什么要和你過不去?你也不換位想想,如果我說偽造了現場卻沒拿錢,你信嗎?你這是在侮辱一名老刑警的智商啊。

我現在好后悔,說出鮮血來也是莧菜汁。皮躍進嗷嗷哭,我不應該自作聰明搞那個假現場,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世清白就這么毀了。

皮躍進一哭,丁尚智的鼻子也跟著滯塞起來。他蹙了蹙,接連打出兩個蓄謀已久的噴嚏。掏出紙巾擦完鼻子,丁尚智想,不如就順著皮躍進的邏輯從偽造現場說起,挖一挖他的動機,看他還能抖出什么幺蛾子。

皮躍進說,快過年了,那么多錢放在家里就像藏著一枚炸彈,我提心吊膽,生怕出差錯。今天吃過早飯后準備拿去存銀行,結果發現木箱被撬開,錢沒了。我把家里人問一遍,他們都不知道。我判斷問題應該出在昨天晚上,可繞著房子外圍檢查幾遍,硬是沒有半點兒進賊的破綻。所以,我就……

你難道就沒想過,這么搞會查到你頭上?

丁隊長,說句你不見外的話,我對警察破案的信心不足,跟派出所打交道這么多年,你們那幾把刷子我一清二楚,你們不是神探福爾摩斯,并不是每件案子都能破掉的。如果警察破不了案,我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想來想去,只好自己把門弄開,一路踩到山上去轉一圈。哪想到狗雜種鼻子尖,一下子就把我聞出來了。丁隊長,你說我是不是倒霉透頂?

好吧,我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這起盜竊案是你家里人所為,你認為誰的嫌疑最大?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那些板眼我又不是沒看見。我和你們一樣,一開始也懷疑女婿。可后來一想,他一直沒離開過我家,就算拿了錢,他往哪兒藏?

說說報案動機,你不會真以為我們是吃干飯的吧?

丁隊長,這個案我必須得報,因為那筆錢確實被盜了,我私人賠不起,警察查不查得出來,我都要報。我要借助你們的工作證明我的清白,不然的話那么大一筆錢,我哪怕渾身是嘴也跟鄉親們說不清楚。

你偽造現場的把戲被戳穿之后,為什么還拒不如實交代?你以為來這么一番騷操作,你就清白了?

實話相告,我想到了女婿。

你不是否定過他嗎,什么時候又懷疑上了?

當你們從我抽屜里搜出那把起子時,我……但是我又不希望這是真的。皮躍進的樣子十分沮喪。

丁尚智怒其不爭,既然如此,在派出所為什么不把事情說清楚,非要等到現在才說?

如果真是女婿干的蠢事,查到他頭上又能怎樣?不照樣是丑了寡人丑了國?與其如此,還不如我替他背黑鍋算了。我怕這件事捅開后會影響兩個孩子的夫妻關系。丁隊長,兒女同心,我是有苦難言啊。

那你現在說出來,是不想替人背黑鍋啦?

我現在想明白了,警察該怎么查就怎么查,不管查到誰頭上,我都不能背這個黑鍋。我這張老臉比兩萬元值錢,不能就這么便宜賣了。

一番對話下來,丁尚智心里有數了。干刑警這么多年,他對真話假話的鑒別力還是有的,他認為皮躍進所言不虛,言辭之間從邏輯到情感都經得住推敲,完全不是一個謊言的版本。然而,僅憑這些話還不能徹底排除他的嫌疑,兩萬元,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說法,拘留并不是最壞的結果。想回家過年,皮躍進太幼稚了。

丁尚智想到另一個問題,箱子不是你撬的?

不是。我好長時間都沒用過那把起子了,放哪兒都忘了。

丁尚智心里一沉,看來,從現場獲取的證據不是出自皮躍進一人之手,他既然承認自己偽造了現場,應該不至于說一嘴留一嘴,這么猶抱琵琶對他沒有任何意義。那么,偽造現場的背后,真還藏著一個鬼嗎?會是誰呢?丁尚智本來已經清晰的偵查思路被皮躍進剛才的話攪成了亂麻。他說,皮主任,你好好想想,想起來什么隨時和我說。你要知道,現在不是你能不能回家過年的問題,是你的案子能否升級的問題,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真的。

晚上,女兒打電話來,說馬上回家過年,訂了臘月二十八的機票,到時候讓丁尚智接機。女兒跟老子親,有什么好消息總喜歡在第一時間和父親分享,這一點讓他感到暖心。女兒大學畢業后在一個遙遠的北方城市工作,成了丁尚智心中唯一的念想和牽掛。這次,女兒在電話里羞答答地告訴老爸,她要帶男朋友回家過年。這是一份厚重的春節賀禮啊!丁尚智當然高興,馬上把喜訊告訴妻子,讓她好好準備年貨,這個年非同尋常,一定要給寶貝女兒的戀愛加分。妻子說,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這個不稱職的家長一年到頭沒幾天落屋,好像你不干活兒天就會塌下來一樣。今年早點兒把自己安排好,這個春節消停些,多抽時間陪陪女兒和未來的女婿。丁尚智已經習慣了妻子的嘮叨,但算算日子,大年迫近,自己手里還砸著皮躍進的案子,還真得抓緊辦。

第二天,丁尚智帶小關去紙棚溝村。皮躍進已經被拘留,公款被盜的事再無秘密可言。他要去辦喜酒的龔組長家做些調查,主要是問問皮躍進一家人當天的活動情況。丁尚智心里清楚,這樣的調查不一定有實質性進展,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龔組長提供的情況和皮躍進他們的說法完全一致,預料之中的結果讓丁尚智感覺索然。他們正在說事的時候,有個年輕人上門來給龔組長還錢。年輕人欠賬不多,只一百六十元。龔組長一面收錢,一面給他撕借條,說,我從來沒找你催賬,過年手頭兒還活泛吧?有什么困難就說話。年輕人說,一年草籽一年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說完這話,他扭過頭來對丁尚智和小關點點頭,然后急慌慌走了。年輕人頭上那撮標志性白毛讓丁尚智印象深刻,他們在皮躍進家有過一面之緣。龔組長見警察對“白毛”感興趣,主動介紹說,這小子命不好,打工領了個外地媳婦兒回來,開始幾年過得還將就,后來迷上賭博和買地下“六合彩”,很快就把家敗光了。兒子三歲那年,媳婦兒跟人跑了。皮主任見他們父子倆日子過得窮苦便一直接濟他,勸他改邪歸正,想把他扶上正路。“白毛”人蠻精明的,腦瓜子轉得比陀螺還快,見皮主任夫婦待他好就順桿爬,認了皮主任做干爹。皮主任平日公家的事情多,家里有什么體力活兒“白毛”總是主動上門幫忙……

這是一雙勞動婦女的手,皮膚粗糙、黑瘦、皺巴,像山里的櫟樹皮,讓丁尚智想起媽媽的手

丁尚智插話,“白毛”那天來你家吃酒了嗎?

他欠著一屁股債,村里哪家的酒都不吃。我們說他是屋脊上開門。

哦,丁尚智沉吟一聲。他隱隱覺得,這一趟可能沒白來。從龔組長家出來,丁尚智對小關說,我們得抽時間去“白毛”家拜訪一下。

小關嘀咕道,一個窮戶人家有什么好拜訪的?

丁尚智說,人窮到一定分兒上就會變成瘋子,你信嗎?

丁尚智的話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小關沒明白。

皮躍進被拘留的第三天上午。

他老婆解脫般嘆出一口濁氣,那兩萬元公款總算在家里找到了。說著,她打開拉鏈包,掏出一包錢擱在辦公桌上。丁尚智的目光落在女人拿錢的手上,這是一雙勞動婦女的手,皮膚粗糙、黑瘦、皺巴,像山里的櫟樹皮,讓丁尚智想起媽媽的手。小時候,他要媽媽給他后背撓癢癢,媽媽不需用手抓,只將巴掌塞進去搓幾把就行。丁尚智再仔細看,女人手背松弛的皮膚上幾根凸起的血管繃開,燈光照耀下泛著泥土的光澤,細而硬的指節變形得厲害。她放好錢退到墻邊,喋喋不休地解釋說,我家老皮硬是讓鬼摸昏了腦殼,自己放錢的地方都記錯了,他這不是活該受罪嗎?

這種話如果丁尚智都信,那才叫搞笑。女人見丈夫被關,一定是想辦法湊錢先把公家的窟窿給補上,再將老皮撈出來。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完全是錢的問題了。這涉及到皮躍進的罪與非罪,關乎警察的榮辱。

桌面上的錢用報紙包著,丁尚智只瞟一眼就看出疑點。他問,大姐,這些錢是皮主任原來收拾好的,還是你重新包的?

女人不知道丁尚智的話里有埋伏,期期艾艾說,原封未動,我連錢的數目、真假都沒驗看過。我一心只想把它交給警察,糾正一場誤會。

丁尚智記得皮躍進在派出所說過,被盜的公款是元月中旬用報紙包好后放進木箱里的,而現在的包裝物變成了元月三十號的報紙,時間差了十天以上。女人救夫心切,辦事太不周詳,隨便就露出馬腳來了。

皮主任到底把錢放哪兒了?丁尚智倒要看看女人如何自圓其說。

他放在我們屋床頭柜里,我旮旮旯旯找遍了才找到。

丁尚智不忍心戳穿女人的謊言。謊言的本質是欺騙,但此時此刻,通過她那張嘴說出來帶著詭辯的善意,直抵丁尚智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不至于傷害女人脆弱的自尊。

女人到底坐不住了。她說,丁隊長,你看,這錢也找回來了,我家老皮是不是可以……

大姐,我明白你的來意,我也知道錢的來歷,按說呢,只要集體財產不受損失,我們也可以考慮對皮主任從寬處理。可是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需要給領導匯報,你耐心等等吧。

女人心情急迫,追著問,那要等到幾時?我們知錯就改還不行嗎?人家都在忙大年,我家老皮還……唉,這盜竊名聲傳出去,祖宗八代的臉都丟盡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這樣吧,我們會盡快研究,一有準信就通知你。丁尚智這話并非言不由衷,這一刻他已打定主意,不管案子進展如何,都要想辦法先讓皮躍進回家過年。

女人心里還是沒底,她用疑惑的眼光看著丁尚智,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遲疑著走到門邊,她又折返回來,用乞求的語氣說,大兄弟,我家老皮從二十幾歲起就當村干部,一步步走到今天,沒功勞也有苦勞,萬一有什么過錯,還請你放他一馬,需要我們家屬怎么做,你盡管吩咐。我們是有情有義的人,誰對我們有恩我們一輩子都會記住他的好。俗話說,麻雀也有三十初一,你一定要幫我一把,讓老皮平平安安回家過年。我還說個丟底的話,若是他真的犯了大罪,過完年你們再把他抓回來。我保證他不跑路。

丁尚智聽得心里酸酸的。看著女人走出辦公室的背影,他想,現在錢交了,如果皮躍進出不來,那真叫人財兩空。到時候,女人定然承受不了那樣的結果。她會選擇怎么做呢?喝藥?吊頸?跳塘?割腕?臥軌……快過年了,丁尚智不敢往深里想。

這天晚上,丁尚智走進局長辦公室時,政委、分管刑偵的廖副局和金盆派出所向所長都在座。這種非工作時間的緊急召集,一般都是遇到了什么突發情況。

果然,政委說,皮躍進的女婿把公安局告了,說我們亂作為,草菅人命,僅憑一個腳印和一把起子就拘留人,非要給他老丈人討一個說法。你們兩個對案件最清楚,有什么想法?

丁尚智忐忑一下,告什么告?一開始他的嫌疑最大,要不是發現皮躍進偽造現場,指不定拘留的是他。

向所長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錢是在皮躍進家被盜的,案子是他主動報來的,現場是他親自偽造的,撬木箱的起子也是在他家抽屜里找到的,哪一點冤枉了他?我認為他女婿這是在玩圍點打援的戰術,想借此把水攪渾,轉移我們的視線,讓老丈人蒙混過關。

丁尚智說,這案子比較復雜,我感覺還真有可能不是皮躍進干的。

廖副局感到訝異,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新情況?

丁尚智的行事風格一向是多做少說,手里做十分,心上留著七分,只肯說三分。他說,我發現了一些疑點,懷疑盜賊另有其人,但目前也只是懷疑,有待進一步調查清楚后才能給領導匯報,我需要時間。

今天都到臘月二十五了,你還有多少時間?廖副局的意思是必須想辦法先把告狀的事解決,大家才能過好這個年。

好了。局長說,上訪的事用不著繼續討論。拘留皮躍進是法制室簽字同意的,我反復審查過案卷,雖然沒有皮躍進的口供,但所有證據足以指認他有作案嫌疑,在當時案情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對他采取有限的強制措施符合法律規定,也有利于案件偵破。皮躍進的女婿有權告我們,他喜歡蹦跶,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來自上面信訪的壓力由我來擋,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案件本身。今天把兩位臨時召來,需要你們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

向所長搶先發言,案子發生在我們派出所轄區,但我們已經移交給刑警大隊機動中隊偵辦。我的態度是堅決服從局里指揮,保證做好配合工作。

丁尚智聽出向所長的弦外之音,案子是誰辦的,這個屁股就得由誰擦干凈,不關他的事。他也沒什么客氣好講,直接把皮球踢回去,向所長,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機動中隊搶了派出所的風頭?要不,我把案件還給你?

局長輕咳一聲,你們兩個怎么回事?案子沒眉目,互相先掐起來了。

丁尚智表態說,我一上任就給局里惹出這么大亂子,辜負了領導的信任,我檢討。

廖副局說,這就是你的態度?

如果覺得不夠的話,我請求辭職。

局長說,丁大隊,你如果是這樣的態度,我真的很失望,就拘留皮躍進這件事做檢討,暫時還輪不到你,要說責任,我也有啊,至少要負領導責任嘛。說到辭職,我看也未必能證明你的磊落,遇到問題繞道走,甚至打退堂鼓,這是一種不敢直面錯誤、不愿承擔責任的懦夫表現。我是不是也學你一樣,交一紙辭職報告,這個局長不當了,拍屁股一走了之?

政委接著說,丁大隊,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盡快破案,把真正的盜賊揪出來。只有這樣才能平息當事人的信訪,扭轉我們的被動局面。

我知道你一直在潛水作業,可能也獲取了某些新證據。局長說,我們對丁大隊的工作能力毫不懷疑,抓緊干吧,期待你的佳音。

丁尚智說,局長,我有個提議,暫時解除對皮躍進的治安拘留。接著,他把皮躍進老婆上午送來兩萬元的事情說了。

他的話一出口,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廖副局率先打破沉默說,丁大隊,早先捉鬼的是你,現在提出放鬼的又是你,你這個鐘馗怎么變得沒立場了?

這豈止是沒立場?鐘馗和厲鬼要握手言和了。向所長配合著廖副局炮轟丁尚智。

不行,廖副局投了否決票,皮躍進的治安拘留是經過嚴格審核后批準的,法律不是兒戲,拘留所也不是菜園門,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太不嚴肅了。

任何時候,政委都是走中間路線的好好先生。他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案子是丁大隊領頭辦的,我建議還是先聽聽他的意見。

丁尚智一口氣說完了放人的四條理由。第一,這起盜竊案雖然從現有證據上能鎖定是皮躍進所為,但直到今天他還是不開口,我也隱約覺得這案子哪兒不對勁,所以,暫緩執行拘留能給我們留下回旋余地,避免以后萬一出現情況時工作陷入被動。第二,皮躍進的家屬已經將公款如數交來,集體財產沒有蒙受損失,我們對村民也好交代,不會出現涉穩情況。第三,就算這起盜竊案是皮躍進干的,我們現在放他回家,也不會對社會或他人構成危害。第四,皮躍進如果真是清白的,他就不會跑,跑了抓回來也是分分鐘的事。反之,他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是此地無銀。所以,放他回家也是對他的一種試探和摸底,是我們給他出的一道選擇題。

廖副局和向所長都沒提出反對意見,會議有點兒冷場。

政委,你有什么想法?

政委和局長搭檔已久,他們之間配合默契。突然被點名,他心里馬上明白局長是怎么想的。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政委說,現在農村基層組織面臨諸多挑戰,我們要盡可能保護村干部的合法權益,維護他們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皮躍進的案子既然存在疑問,我們就應當審慎采取強制措施。說到這里,政委顯然照顧到廖副局的感受,他頓了頓接著說,我認為完全解除皮躍進的治安拘留欠妥當,我們可以由他的家屬提出暫緩執行拘留的申請,在嚴格辦好相關手續后,放皮躍進回家過年。春節過后視情況而定,該收人繼續收人。

局長最后拍板放人。他說,丁大隊,皮躍進必須寫下保證書,承諾在結案之前不能離開轄區,隨時接受警方的傳訊。同時,你們也要做好相應的管控措施,確保他既不失控,也不會出現意外。

丁尚智心里清楚,皮躍進一旦解除拘留,所有的壓力都將落到自己肩上,把這副擔子卸下來,他還有漫長的路要走,而且途中不知會發生什么。

次日一大早,皮躍進的老婆早早來到拘留所等候,同來的還有他們的干兒子。“白毛”拎著個大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不重,也不知道裝的什么寶貝疙瘩。

皮躍進并不傻,丁尚智的話一談開,他馬上反應過來是老婆用自家的兩萬元現金“買回”了自己的自由,而且這種自由只是暫時的,有限度的。他不干了,罵老婆說,你跟豬一樣蠢啊,兩萬元什么概念?那是我一年上頭沒日沒夜替村里老百姓賣命掙來的血汗錢,不是像貪官們那樣坐收的腐敗款。你這么一搞,人家還真以為我想私吞那筆公款呢,弄得我褲襠內糊了黃泥巴,是屎不是屎都說不清了。你這是給我幫倒忙,我不會出去的,出去活得沒臉沒皮,我還不如冤死在牢里!

女人顯得既尷尬又緊張,她唯恐自己的小把戲被丈夫揭穿后丁尚智反悔,又把人收進去。她朝男人嗔一眼,你怎么這么糊涂,這能怪別人嗎?公家的錢畢竟是放在咱家,我們有責任看管好。你記錯地方不要緊,我們找回來就是,警察不會再追究你。

你沒聽丁大隊長剛才說的嗎?這事還沒算完,他是不會放過我的。

女人瞟了丁尚智一眼,轉向男人,老皮呀,不是我要貶低你,你真是白受了幾十年教育,這哪像村主任說的話!平時在村里開會時,你常掛在嘴上說,我們要相信政府、相信黨。哦,落到自己頭上,你就把這話忘了?我們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跟我死回去。

皮躍進說,我相信政府,可是,政府相信我嗎?

女人說,現在丁隊長大仁大義,好心好意放你出去。案子的事他們還會接著調查,你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再說,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沒有了自由,還要那些錢干什么!

皮躍進朝地上啐一口,呸!法律如果公正,我就不會到這兒來!

夠了。丁尚智說,皮主任,請你記住我說的話,法律一定會給你一個公道。你家的盜竊案只要成立,遲早得有人到這兒來。你不來,別人會來。至于愿不愿出去,你有選擇的自由,悉聽尊便。

一旁的“白毛”趕緊拉了皮躍進一把,干爹,抓緊換衣,換完衣服我們回去,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古往今來形成的規矩,進了局子的人出去時全身換新,把脫下的衣服扔掉,甚至一把火燒了,有去晦氣的意思,抑或是重新做人吧。

別犟著就好,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女人一邊替老皮張羅,一邊叨叨,棉衣是干兒子買的,你看,這配色、這大小,穿著肯定合身。

皮躍進抻開衣服仔細端詳,款式新穎,針腳勻稱,他滿臉嗔怪地說,這衣服蠻貴吧,“白毛”,你哪兒來的錢?

“白毛”瞅瞅干爹,眉頭低下去,嘴里咕嘰道,不貴,店家搞活動,打三折,才三百多。干爹受這么大的苦,我也只是表達點兒心意。

皮躍進穿上新衣,又找回村主任的感覺,他抬手指著“白毛”的鼻子教訓道,往后可不準亂花錢。

女人替“白毛”救場說,難得兒子一片孝心,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三個人大步流星走出拘留所大門,誰都不回望一眼——這也是出獄的規矩,拘留所不值得留戀,沒人愿意走這樣的回頭路!

丁尚智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覺得皮躍進穿著的這件淺綠色棉衣真好看。

臘月二十七上午,丁尚智獨自開車去金盆派出所,他要和向所長落實對皮躍進春節期間的監管措施。皮躍進是他力主放人的,無論出現何種狀況,他都脫不了干系。事不遇巧,所里只剩一位值班女警,說是向所長帶人下村抓賭去了。丁尚智剛要離開,警車高調地開回來,停在派出所院子里,后面跟進一輛九座商務車。向所長下車后,高聲大嗓指揮兄弟們把賭徒從商務車上帶下來,分頭安排看管、訊問。丁尚智發現參賭的人中,有一撮顯眼的“白毛”。

向所長笑逐顏開,和丁尚智握著手,悄悄告訴他,快過年了,外面打工的人都回來了,沒事喜歡聚在一起打牌,不這么治理一下,這個春節肯定不安靜。

也是哦,現在新農村建設,硬件是搞上去了,但我感覺精神文明這一塊還沒跟上,鄉親們回到家鄉沒什么好玩的,也就只剩這點兒樂呵了。丁尚智不禁回憶起自己的兒時生活,小時候村里有舞龍隊、秧歌隊、放鞭炮、踩高蹺……

向所長說,哎呀,每年過春節我們的壓力都小不了。你是知道的,一年到頭一場戰役接著一場戰役,這個行動剛結束,那個任務又派下來,派出所沒幾天消停過。本來想今年該讓兄弟們過一個安靜年了,哪料到又蹦出個老皮來?老兄啊,這次你可就要多擔待一些了。

聽了這話,丁尚智明白向所長為什么會把皮躍進的案子甩給他了。只是此時他奇怪其他的,“白毛”是個青皮,這么大的賭局,他也敢摻和?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向所長一副神秘樣,“白毛”是我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線,這次行動他立了大功……

丁尚智聽罷沒有說話,他轉入正題,和向所長說到皮躍進的管控措施。向所長大包大攬,老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老皮這個人我太了解了,我敢跟你打賭,過不了十分鐘他就會來找我,你信不?

匯報思想?丁尚智有點兒佩服向所長,管控得力,你行啊。

扯!他要把干兒子保出去。

你給他這個面子?丁尚智想不出向所長會怎樣應付。

當然給呀,“白毛”哪兒來的錢賭博?他只是賭場上的皮條客,最多逮住機會替上廁所的牌友挑幾把土,教育教育就可以放回去,說穿了,把他一同抓來就是個掩耳盜鈴的游戲。

不行,丁尚智說,我得馬上走,我不方便和皮主任碰面。

向所長送客,理解,改日再請你喝酒。

空中管制,飛機延遲兩小時起飛。丁尚智接到女兒和她男朋友回到縣城時,已是下午四點多。

駛抵步行街附近時,女兒讓父親停車,說是要給他買新衣服。女兒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在一家上市公司拿年薪。她現在有錢,這個春節要好好孝敬父母。她給媽媽已經買好一套蘭蔻化妝品,丁尚智一年四季穿制服,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馬上過年了,女兒要給老爸來個煥然一新。丁尚智哪兒肯下車?他說國家每年發的制服都穿不完,買那些衣服浪費,要買你們自己買。丁尚智還要扭捏,被兩個年輕人左右架著,徑直走進步行街那家K牌男裝店。

一進店門,丁尚智的目光就被那些時尚衣服纏住了。說來慚愧,他無數次穿過步行街,卻從未踅進去瞄一眼。邊走邊看,東面衣架上掛著的一件淺綠色棉衣讓他眼前豁然一亮,這不是“白毛”買給他干爹皮躍進的那款棉衣嗎?女兒見父親眼睛不轉彎,心里竊喜,問道,老爸,你是不是看上這件棉衣啦?

丁尚智沒應她,走過去仔細翻看衣服,確信穿在皮躍進身上的就是這款。他看了一眼標價:一千二百元,三折也要三百六十元。

以為客人對這件棉衣感興趣,涂口紅的導購妹子馬上跑過來,笑語春風地介紹,警察叔叔,你真是好眼力,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款,也是我們店賣得最好的一款,要不要試一件?

丁尚智沒說試不試,只問,你們打幾折?

口紅妹子立馬收起臉上的笑容,淡然道,我們K牌男裝都是一口價,從來沒有打折一說。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騙我?

爸,K牌男裝全國連鎖,都不打折的,掛什么價賣什么價。女兒正在替父親挑選褲子,見老爸鬧笑話,想掙回面子,便財大氣粗地說,不管多少錢,你只要喜歡就試穿,合身就買走,不稀罕折扣。

把女兒接回家里,丁尚智屁股沒坐熱又要出門公干。女兒說,爸,你們還沒放假嗎?

丁尚智看女兒一眼,遲疑著沒做回答。這些年來,他腦海里已經沒有“假”的概念,每到國家法定節假日,人家都休息,他比平時更忙。這不,馬上過年了,他還陷在皮躍進家的那起盜竊案里,尤其是剛才在K牌男裝店了解到的新情況令他感到興奮。如果“白毛”送給皮躍進的那件棉衣不是冒牌貨,那他一定說了謊話,而所有謊言的背后必然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當著準女婿的面,丁尚智不便把工作上的事情說得太露,他禮節性地打聲招呼就拎包出去了。

在辦公室轉一圈出來,丁尚智立馬殺回步行街K牌男裝店。導購妹子見他跑得一頭汗,又沒帶那件棉衣,不像是退貨,問,警察叔叔,您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店里可沒見著,我們向來拾金不昧。

丁尚智將妹子拉到一邊,從包內捏出一張打印紙,指著上面的彩色頭像說,麻煩你回憶一下,前幾天這個人是不是到店里買過棉衣?

妹子拿著紙反復看,語焉不詳地說,這人有點兒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歪著腦袋,眼睛半睜半閉,努力做回憶狀。

丁尚智目光熱切,不說話安靜配合著導購妹子的聚精會神。

忽然,妹子杏眼圓睜,想起來了,他是在我們這兒買過一件棉衣,而且就是您買的那款。說完這些,她還絮絮叨叨說,那就是個二貨,傻不拉幾地纏著我討價還價,一再要求打折,那種人到這兒來壓根就是走錯了門……說到這兒,妹子發現丁尚智臉上寫滿不悅,才意識到出言不慎,趕緊吐舌頭,不好意思地說,我的意思是對他印象深刻。為了表達歉意,她還特意把丁尚智引到吧臺,讓收銀員把登記的底單拿出來供丁尚智查閱。K牌男裝店有一套經營策略,詳細登記著每位顧客的相關信息,每到生日和節假日都送一聲短信問候,或者打電話讓客戶領一副鞋墊、一雙襪子,以此來籠絡顧客。

丁尚智在登記本上很快查到“白毛”的信息。他叫舒光遠,還留有手機號,買衣服的時間是二月四號,農歷臘月二十五,也就是皮躍進被拘留的第三天。丁尚智把賬本借出來,就近找打印店復印了一份。交回原件時,他叮囑收銀員,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講,另外,這個登記本一定要保管好,公安機關隨時可能當證據調取。

收銀員說,放心,我們的信息都是要建檔的。

丁尚智、小關來到皮躍進家。

女人正在廚房濾豆腐,丁尚智進門打招呼,大姐,忙年啊。

二十九,打豆腐,老話呢。女人朝火塘屋一指,老皮在燒豬腦殼——喂,老皮,來客啦。

皮躍進有村干部素質,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面子上不記仇,見兩位警察上門,趕忙丟下手里的活兒,搬椅子,添柴火。丁尚智主動說,皮主任,你對我們用不著客氣。

那還像話?進門都是客,伸手不打笑臉人。明天就過年,你們還往外跑,家里的年都忙齊了吧?

什么年不年的,干我們這行,老百姓有年我們就有年,我們跟著別人過年。

皮躍進看著小關,聽口音,你是外地人,過年也不回去?

我老家湘西。小關說,今年輪值,要到正月初五才休假。

初五?年都過完了,回去還有什么味兒?皮躍進把話鋒轉向丁尚智,替小關打抱不平說,你們公安局這樣安排不合情理,哪個父母不盼著孩子回家過年?

皮主任言之在理,可誰讓他當了警察?丁尚智言歸正傳,你回來這幾天過得還好吧?

皮躍進說,好個卵,夜里做噩夢,夢見狗子追著我咬,有人指著地上的腳印拿皮鞋抽打我,搞嚴刑逼供,要我承認偷錢。

丁尚智一臉訕然,拿皮鞋抽打你的人肯定是我吧。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皮躍進嘿嘿笑,你們查到什么線索沒有?我這黑鍋到底要背到幾時才能甩掉?

我們來不就是在查嗎?有些事情還得請你們多配合,這次來是想了解舒光遠的一些情況。他是你的干兒子,你們對他最了解。

女人說,你們懷疑他?

在案件沒有偵破之前,每個值得懷疑的人我們都要調查,這是我們的職責。

女人打包票,他不可能偷我家的錢。唉,這孩子窮是窮點兒,但手腳干凈,一年四季在我家進進出出,連一根針都沒拿過。要說壞脾氣,他原先就是喜歡買那個什么彩,老皮盯得緊,經常扯起耳朵教育,他早就改過來了。

皮躍進打斷老婆的話,公安上的事兒你多什么舌頭?

丁尚智拍拍皮躍進身上穿的K牌棉衣,試探著說,皮主任,昨天我女兒給我買了一件棉衣,和你這件一模一樣,你猜多少錢?聽說要一千二百元。

皮躍進怔了怔,那么貴?這孩子為什么扯謊?

女人插進來一嘴,他恐怕買到了假貨,不是說只要三百多嗎?

我們調查過,他給皮主任買的棉衣貨真價實,這一點我敢保證。

沒錯,一千二百元打三折,只要三百多元,不打折他買不起。皮躍進說,古人講,結拜三年成古親。“白毛”喊我一聲干爹,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關照他,他出點兒血也是應該的,我受得起。

丁尚智說,我問過了,K牌男裝沒有打折的先例,“白毛”實打實地付了一千二百元。

真的?皮躍進埋怨說,叫他不要亂花錢,這孩子就是憨。

女人說,他肯定是怕說了實話你撅人,就故意往少里說。

有些信任一旦建立起來是牢不可破的。事情明擺著,可這夫妻倆還在向著“白毛”說話。丁尚智覺得沒必要再討論下去,提出到房間轉轉。來到西廂房,丁尚智在里間靠北墻的抽屜柜上發現堆放著的報紙。他想起皮躍進老婆自作聰明用報紙包錢的拙劣演技,就隨手翻看,發現每張報紙的報頭都讓投遞員用鉛筆歪歪扭扭寫了“紙棚溝村”四個字,元月三十號的那份《朗州日報》果然不見了。再往下翻,丁尚智又有了新收獲。他看似隨意地問皮躍進,村里的報紙都放你這兒?

皮躍進說,我有看報紙的習慣,尤其是我們市里的日報,這么多年一天都不落下,而且我看完后按順序疊放好,每年都裝訂,隨時可以查閱。我敢打賭,我們村的《朗州日報》在全鎮是保管得最完整的。

未必吧?那我問你,元月十七日的《朗州日報》哪兒去了?丁尚智在喚醒皮躍進的記憶。

皮躍進翻找一陣,果真少了那天的報紙。他忽然一拍腦袋,哦,想起來了,我正是用那天的報紙包了錢。對,那天就是十七號。為了證明記憶準確,他還找來自己的工作日志,上面真還記著一筆:集資款已收到兩萬元,年后可以開工……

丁尚智把皮躍進的日記拍照告辭出來,和小關圍繞“白毛”馬不停蹄地到處跑,跑著跑著,就把腦子里的許多迷霧跑散了。天黑時回到縣城,華燈初上的街面到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慶。去年,縣政府城市亮化工程下了大手筆,馬路和街道被燈光照亮,臨街所有商鋪的門臉裝飾一新,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競相閃耀,與行道樹上懸掛的電珠拉燈交相輝映,城市的年味已經很濃了。丁尚智想起女兒,也想起皮躍進指責公安局的那番話。他突然說,小關,你趕快回家過年吧,現在就去火車站。

小關抓握方向盤的手輕微顫抖了一下,我要值班,大隊的排班表都出來了。

沒事兒,我替你。

我怕領導……

怎么,在你心中我不算領導?

丁大隊,我不是那意思。案子剛有頭緒,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叫你回你就回,哪兒來這么多理由,警令不通嗎?大隊長那邊我會說清楚,你就別擔心了。說著,丁尚智把小關攆到后座,自己開車送他去火車站。

警車在火車站廣場外的馬路邊停下來,小關道聲謝,跳下車一路小跑,連帶頭發都一顛一顛的。丁尚智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變小,變得越來越模糊,心想,這孩子的一顆心其實早就飛到父母身邊去了。他心里頓時充滿一種溫暖的感覺。

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丁尚智猛然覺得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白毛”的作案嫌疑已經呈現出來,完全可以抓捕歸案。丁尚智的本意是想等他過完這個年再動手,遲也不在乎這一兩天,可是,萬一他感覺不妙潛逃了怎么辦?丁尚智沒把握,他擔不起這樣的風險。于是,他邊開車邊把白天調查的情況電話匯報給大隊長和局長。兩位領導都同意馬上收網,不能給“白毛”留下任何可乘之機。局長下令,抓捕任務由丁尚智負責組織金盆派出所民警執行。

丁尚智打電話給向所長,讓他集合民警待命,自己大約兩小時后趕到。

聽說要抓捕“白毛”,向所長開玩笑說,老兄,你就不怕我暗度陳倉?

丁尚智反應過來,“白毛”是向所長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線,故意說,呵,我倒把你和“白毛”的特殊警民關系給忘了,那好吧,“白毛”這次如果抓不住,就是兄弟你走了反水,到時候看局長怎么收拾你。

打完嘴巴仗,丁尚智回到家里。他肚子餓了,晚上的行動也要換便服。

家里人都吃過了,沒留飯。妻子責怪他為什么不提前打電話,她滿以為他在外面有飯局呢。趁著妻子下面條的時間,丁尚智和女兒說話。女兒回來兩天了,一直都沒時間好好陪,他像做了虧心事,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女兒倒是先說,爸,我明天想和小孫去修山寺看看,我們一起去吧。

丁尚智說,修山寺你都去過好幾回了,有什么看頭?

我們想去敬香求個簽,大年三十求的簽吉祥。

說完這話,女兒臉上有了緋紅。丁尚智看了小孫一眼,明白女兒是要去求什么簽了,心里默默祝福兩個孩子。可是,他不知道把“白毛”的事情處理完要到什么時候,就模棱兩可地說,明天再說吧。

妻子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上來,丁尚智吃完一抹嘴巴說,我晚上還得出去執行任務。

妻子習慣了。她從丁尚智的吃相里已經看出端倪,只幽幽問一句,晚上回來嗎?明天就是大年。

丁尚智走到玄關處,換著鞋,聲音弱弱的,說不好,要看順不順利。

女兒沒說話,靜靜走進房間,拿出昨天新買的那件棉衣,半是嬌嗔半是愛地說,爸,外面這么冷,放著好好的新衣服不穿幾時穿?

新棉衣真好。丁尚智走進電梯時,周身發熱,心里更覺暖暖的。

行動很順利,把人控制住以后,警察對“白毛”家進行例行搜查,結果在他的床墊下搜到九千多元現金。丁尚智像尋寶一樣,不放過每間屋子。最后,他在廁所墻上的水泥磚孔里發現了半截報紙,拿出來用電筒掃上去,報頭上的鉛筆字赫然清晰,所有疑點完全對上。

先帶“白毛”回派出所突擊訊問。

舒光遠,知道為什么抓你嗎?

“白毛”說,你們還抓過我干爹呢。他的潛臺詞是警察喜歡亂抓人。

請你回答幾個問題,說得清楚,我放你回去;說不明白,我送你進去。首先問你,二月一號白天,也就是你們龔組長辦喜酒那天,你在哪兒,在干什么?誰能給你證明?

我在家里睡懶覺,不行嗎?

丁尚智拿出半截報紙,問,這張報紙為什么會在你家廁所的磚孔里?

我從干爹家拿的,怎么,村里的報紙我看看也犯法?

你拿走的只是一張報紙?報紙包著的東西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就揣著明白裝糊涂吧,我也不需要你給出答案。下一個問題,你花一千二百元給你干爹買了件K牌棉衣,為什么扯謊說只要三百多?你不會想說是買的地攤貨吧?

“白毛”開始懊悔起來,想起自己在店里有登記。他狡辯說,我給干爹買衣服,喜歡說多少就說多少,你們管得著嗎?

丁尚智將一沓現金甩在桌面上。這樣吧,我幫你算筆賬,就在皮主任家公款被盜之后,你的經濟情況開始好轉,你連本帶息還完了信用社5691元貸款,給你干爹買衣服花去1200元,還江小軍茶館賭賬1100元,給鎮上張老師交清你兒子欠下的生活費580元,還清村里老王頭兒小賣鋪賒賬286元,還了龔組長家160元,光是這幾筆加起來就有9017元,還有你藏在床墊下的這些錢。請問,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誰能給你證明?

“白毛”沒想到警察對自己的底細會摸得如此清楚。他現在很后悔,那天得手后不該拿不義之財挽救誠信,急著還清全部舊賬,更不該發善心,覺得對不住干爹,一定要給他買件像樣的衣服表達心意。他本以為干爹代自己受過,會把賊名扛到底,沒想到公安局沒幾天就把人放了。他把向所長當成救命稻草,哭喪著臉說,向所長,你替我說句公道話。

向所長的臉垮下來,放一顆煙霧彈迷惑他,我還真想給你支一招兒。舒光遠,你給老子張大耳朵聽著,當初我們關你干爹就是個幌子,故意制造假象讓你跳出來表演。這些天來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公安機關的掌握之中,不要抱有幻想了,老老實實把事情說清楚,我還可以考慮替你求情,爭取寬大處理。法律雖說嚴肅,彈性也是有的。別以為我們曾經有過一些治安上的合作,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可不當你的保護傘。

向所長的這一棍子打得“白毛”不輕,斗了大半夜,他終于說出實話。

能偷到皮主任家的錢,“白毛”感到不可思議。那天上午十點來鐘,他睡醒后百無聊賴,來到干爹家串門。大門敞開著,干媽在屋西頭豬欄里挑糞水灌油菜,他連喊幾聲沒人應,就徑直往屋里走。樓上那口木箱早就引起了他的好奇,一口破破舊舊的箱子落著鎖,里面能藏什么值錢的東西?他順著木梯爬上去,用力一把將鎖扯下來。“白毛”看到了報紙包,拿手一捏,就知道是錢。那筆公款輕而易舉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躡手躡腳下樓后,覺得有必要把劇情設計得復雜一點兒,就摸進干爹的臥室,翻出那把扁口小起子,轉回去將扯出來的鎖和拉鏈套回原位,再用起子偽造了一個撬壓痕跡。然后,他把起子還回原處,從旁邊開著的耳門溜回家。“白毛”并沒有撬開西廂房的后門,是皮躍進栽贓自己蒙蔽了警察,無意中給“白毛”打了掩護,擾亂了偵查視線。

丁尚智把舒光遠押回縣城,直接送看守所關押。辦完刑拘手續回到刑警大隊時,已是大年三十凌晨四點多鐘。為創建文明衛生城市,城區明令禁止燃放煙花鞭炮。但這個夜晚,整座縣城都被郊區燦爛的煙花和隆隆的聲響裹挾著,丁尚智并不寂寞。隔老遠,他發現自己辦公室里亮著燈,有點兒蒙圈了,莫非出門時忘了關燈?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丁尚智感到奇怪。他走進去,瞥見小關趴在辦公桌上,腳下的烤火爐散發著溫熱,呼嚕打得酣暢而悠揚——他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便守在辦公室值夜。丁尚智后悔自己沒早點兒想到讓小關訂票,春運這么緊張,臨時哪兒有票啊。他輕手輕腳把門關上,自己也躺在沙發上小憩。他想,再過兩個小時,老婆就會打電話來通知他回家吃團年飯,到時候一定得把小關叫上。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子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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