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江對岸的燈光秀已經進入了第三個單元,高樓大廈通體被點亮成了紫色,各種閃爍的圖案和流動的波紋競相上演。
肖聲卻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平靜的江面,看著城市霓虹在水中的璀璨倒影被來往輪船刺耳的鳴笛聲撕裂。
撕裂、重聚,再次撕裂、再次重聚,便好像是那倒影怎么都擺脫不了的宿命。他所有的感官都似是隨著視線穿透水面,一路下潛,任由人聲鼎沸的江灘上還留著那具形單影只的軀殼。
肖聲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何來到這里。直到過了許久,夜里降下了寒氣,讓他本能地打了個冷戰,記憶這才再次重聚。腦海里那些讓他痛苦的人和事又一次提醒著他——你忘了自己是誰嗎?
肖聲的心猛地墜落,而身體卻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手機此時正在褲兜里振個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的來電,不用聽也知道她會說些什么。反正這些年就是這么周而復始的,誰也離不開誰,誰拿誰也沒辦法。
“表白表白表白表白!”一群年輕人在一旁起著哄,一個剛長出胡茬子的男孩兒單膝下跪,向臉紅的姑娘獻出了花捧。
肖聲的嘴角也不由微微翹起,他特別羨慕周圍的這些人,他們的歡聲笑語,他們的追逐打鬧,無一不充滿著生氣。
曾幾何時,這里也是肖聲留下過美好回憶的地方。長江大橋的正下方,百年老城的一墻之隔,美食街的巷口,當年聚集在這里的不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而是周圍幾所學校里的少男少女。再大的學習壓力也無法阻止他們在最美好的年華里去毫無意義地揮霍青春。
就是在這里,懵懂無知的肖聲短暫地擁有過真正的幸福。
也是這里,成為肖聲成年之后唯一的避難所。
那邊的男孩兒已將女孩兒高高舉起,無視周圍拿起手機拍照的人群,像是刻意向全世界分享自己的喜悅。
肖聲在原地杵了一會兒,自覺格格不入,終于轉身走上臺階,一口氣走回堤外的大馬路上。
正好是綠燈閃爍的最后幾秒,他隨著人群往前趕了一步。行至斑馬線中間,忽然和一個身影擦肩而過。有那么一瞬,肖聲怔住了。
回過神來,肖聲立刻轉身追了過去,此時還能遠遠看見那個背影。可追了沒幾步,對面的人流迎面而來,不知道是誰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下意識回頭瞥了一眼,再轉過頭來,已經丟失了那個目標。
肖聲懊惱不已,圍著十字路口找了一整圈,還是一無所獲。他越是努力回憶,越是覺得自己絕不可能看錯。可這茫茫人海不會撒謊啊,轉身的工夫,一個大活人怎么能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又一次,他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是自家臥室的天花板。
又一次,他的信誓旦旦只淪為了別人眼中的笑柄。
離家出走的時候,曾把話說得那么決絕,可最終還是低估了“家”這個字背后那強大的慣性。
肖聲看一眼鬧鐘,才早上7點。這個點兒她一般是起不來的。也就是說,自己只要抓緊點兒時間,就可以不和她打照面。
肖聲翻身下床開始洗漱。雖說趕時間,卻收拾得仔細,還認認真真刮了胡子。今天是周四,是他做志愿者的日子,他必須以健康的精神面貌出現在孩子們面前。
臨出門,肖聲對著門口的鏡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卻在鏡中看到叔叔輩的余明穿著睡衣從他母親的房間里走了出來。肖聲頭一側,本想裝作沒看見,反倒是余明自己湊了過來。
“肖聲,這是去哪兒啊?”
“志愿者。”
“做志愿者好啊!行善積德,有益社會嘛!”余明隨口附和。
肖聲難以置信地打量著余明。
余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干咳兩聲,壓低聲音:“肖聲啊,你看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們兩個男人一起坐坐,喝幾杯,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
“我們有什么好聊的?”
“我和你媽……你也知道,這么多年了,跟你也不用藏著掖著。”
肖聲差點兒壓不住火:“你跟她的事用不著跟我匯報!你們倆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別扯上我!”
余明迅速回頭看了眼臥室的方向:“小聲點兒,你媽還沒醒呢!”
肖聲沒搭理他,轉身摔門而出。
走進“王曉麗禁毒工作室”之前,肖聲對著車內的后視鏡再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表和著裝,翻看了一下眼底,又仔細聞了聞身上的味道,確保一會兒不會發生什么意外。
下車后,他立刻切換了一張溫柔和藹的笑臉,一只腳剛邁進去,就聽到里面傳來社區民警王曉麗的聲音——
“你再搖桌子我不客氣了啊!”
“姚峰!你是要作妖還是要發瘋啊?”
“淼淼,沒說你啊!你怎么又哭了……”
看到王姐被一群熊孩子整得焦頭爛額,原本的強顏歡笑自然而然地舒展開來:“王姐,怎么樣?這群孩子比犯人還難管吧?”
說著話,老鷹捉小雞,一口一個“走你”,肖聲將滿屋子亂跑的孩子一個個逮到,摁在了座位上。
張翔正值多動的年紀,前腳坐下后腳又想開溜,被肖聲用指頭指住:“動一個試試?動一下扣一分。我看你月底的奧特曼閃卡是想我扣幾張是吧?”
張翔一臉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地老老實實坐定。
王姐祭出一根大尺子,“啪啪啪”拍在會議桌上。到底是孩子,面對赤裸裸的“暴力”,一個個都老實了,拿出作業本開始做作業。
王姐擦了擦額頭的汗,把肖聲拉到一邊抱怨:“你說這些小崽子們吧,不熟悉的時候,擔心他們自卑,擔心他們多想,可這熟了以后吧,對我那是一點兒敬畏之心都沒有了,我穿著警服都敢當我面打架。瞧見沒有,都無法無天了!”
肖聲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孩子們:“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里,現在能有個地方讓他們想笑就笑,想鬧就鬧,這不挺好嗎?他們將來長大了,肯定會感謝你的。”
“我是應該的。要感謝也該感謝你!你說你這幾年又出錢又出力的,一個富二代,別人嫌棄這兒都來不及,你圖什么啊?”
“圖我能從他們身上看到希望。”注意到王姐目光異樣,他趕緊解釋,“戒毒這么難的事……他們的父母既然愿意回歸正常生活,我們干嗎不為他們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
王姐長嘆一聲,把尺子扔到一邊:“這些孩子太可憐了。要說社會上對他們沒有半點兒歧視,那肯定是假的。但父母的錯怎么能算在孩子頭上呢?更何況,這些吸毒的未嘗就不是受害者。最可恨的還是那些販毒的……”
“哐當”一聲,愛哭的淼淼不小心將鉛筆盒碰到了地上。肖聲跨出一步,將筆一支支撿起,裝回鉛筆盒里。這時他才發現,淼淼的鉛筆盒里貼著的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肖聲將鉛筆盒遞還到她手上,順勢摸了摸她的頭,卻又刻意回避著她的目光。
王姐繼續說:“現在我也就是盡力而為吧。給那些戒毒回來的人找工作就夠我忙活的了,你也知道,能賣我面子用他們的崗位,都是些沒人愿意干的苦活臟活累活。他們都忙工作去了,這些孩子我能不幫著照看?可是,我這社區民警的工作也不止這一項……”
“王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天天看著他們,我還挺開心的。”
王姐呵呵一笑:“知道你有錢有閑,可你一個大男生,除了看住他們自習還能干嗎?我啊,是想找一個能靜下來輔導一下他們作業的老師。有課上,有題做,自然而然就老實了。”
“鬧半天我還成一廂情愿了。”肖聲半開玩笑半當真。
“唉,話說清楚啊!我可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新來的老師我也沒接觸過,一個小女生,萬一鎮不住場子,還得靠你啊!”
“已經有人選了?”
“還是你的大學校友呢!”
“也是師大的?”
“對!今天正好是第一天報到,搞不好你們還認識呢。”王姐開啟了八卦模式,“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從沒見你正經交個女朋友。這女孩兒如果合適,你得主動點兒。王姐盡量給你們創造條件,做義工談戀愛兩不耽誤,多好!當然啦,這女孩兒家里什么情況,談了對象沒有,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肖聲哭笑不得:“王姐,我就是簡單好了個奇,你要不要這么強扭瓜啊!”
“你可別后悔!姑娘好看著呢!人文靜,名字也文靜,叫……”
王姐話沒說完,肖聲的身后就響起一個溫婉的女聲:“我叫葉笛。”
肖聲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猛回頭看著來人。
對方略顯緊張,笑盈盈羞紅著臉:“肖聲,好久不見。”
看著葉笛給孩子們逐行逐字輔導作業,肖聲有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
所以,昨晚他肯定沒看錯,即便只是一個錯身,一個模糊的背影,他也不可能認錯自己人生中喜歡過的第一個女孩兒。
大學畢業到現在已經四年了,葉笛基本上沒什么變化,蓬松的劉海,尖尖的鼻子,笑起來才看得見的淺淺的酒窩,還有跟人講話時的那種慢條斯理。肖聲有一肚子問題想問,正好趁著葉笛上課的工夫理出頭緒。葉笛的目光忽然往他這邊瞟了一眼,看見呆若木雞的肖聲,忍不住撲哧一笑,扭過頭繼續輔導功課。
下課后,兩人告別王姐,一路慢悠悠地溜達著,誰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終點。
葉笛驚訝,昨天只是帶著兩個朋友去戶部巷吃東西,飯后從漢陽門碼頭坐船去江漢路步行街,竟然在那個路口和肖聲擦肩而過。
肖聲到底還是忍住了“太有緣分”這種不入流的說法,問葉笛為什么忽然回到江城。他最后一次聽到有關葉笛的消息,說她去了新疆。
葉笛娓娓道來,研究生考到西北某師范學院,畢業后選擇去南疆支教,在一個靠近無人區的縣城當小學老師。她很喜歡那個地方,更喜歡那些直率樸實的孩子們,可惜她的哮喘病不允許她待在那種常年沙塵肆虐的環境里。不得已,她只能忍痛離開,回到她唯一還算熟悉的大城市,職業還是教書……
也許,葉笛會在這里安居下來?肖聲按捺住內心的雀躍——剛才她的故事里似乎只有一個人的獨來獨往。要么事實如此,要么她刻意不提,無論是哪種,對肖聲來說都是好消息。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扯到了將近夜里十二點,沒有找地方坐下,只是沿著那條熟悉的街道走走停停。
葉笛首先提出了道別,她明天還有一天的課,要趕緊回家休息。肖聲要送她回家,葉笛以“下次請你上去坐坐”婉拒。兩人之間迅速升溫的熱度就這么恰到好處地點到為止了。
肖聲目送葉笛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默默地下定決心,從今天開始,他不能再自暴自棄下去。
他要好好活著。世界既然沒有放棄他,他便不能放棄自己。
自從那天與葉笛邂逅,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兩人之間的關系就仿佛命運安排好了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發展。除了學生時代的共同回憶,還自然而然生出許多新的話題。
某個晚上,從禁毒工作室回葉笛家的路上,肖聲試著牽住了葉笛的手。她有些意外地看了肖聲一眼,明顯表現出與往日里不同的緊張,但也沒有拒絕。
肖聲的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腳步也輕快起來。
也是從那天以后,除了每周做兩次志愿者的固定交叉,兩人在其余時間的見面也多了。
幸福可能才是世上最令人成癮的毒品,肖聲終日沉溺在對未來的想象中無法自拔,在家吃飯的時候也經常不自覺地傻笑。
媽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沒有挑破,只是試探性地問了問女孩兒的基本情況,還提醒肖聲,適當的時候可以把對方帶回家吃頓飯。這話引起了肖聲的警惕,他當場撂下狠話,不許媽媽過問自己的私事。
媽媽從來都拗不過孩子,只能苦笑搖頭。
盡管這個小插曲不疼不癢,但肖聲心里明白,有些事是繞不開、躲不掉的。究竟該怎么面對,他早晚都要拿出一個對策。
11月18日是淼淼的生日,王姐特意囑咐肖聲和葉笛早點兒過來做準備。
看著那些氣球、彩帶和禮花筒,肖聲不由想起學生時代給葉笛準備的生日驚喜。那天葉笛穿著白色連衣裙,和她今天的打扮幾乎一模一樣。氣球從天而降,在葉笛頭頂炸開,濺了她一身的粉色泡沫,葉笛尖叫著,拿著剪刀追了肖聲大半個操場……那是葉笛最喜歡的一套衣服,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穿。盡管事后肖聲賠了葉笛一套嶄新的同款連衣裙,葉笛還是惡狠狠地說了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一個氣球忽然在肖聲耳邊爆炸,白色粉末噴得他滿臉都是。肖聲抹了把臉,定睛一看,對面是笑得前仰后合的葉笛,手里還拿著半截氣球殘骸和一把剪刀。
“你還真記仇啊!”
他們旁若無人地在禁毒工作室里笑鬧……
到了下午淼淼放學的時間,王姐把她接了過來,葉笛和其他小朋友們早就捧著生日禮物等候多時,肖聲自掏腰包,訂了一個豪華大蛋糕。
淼淼戴著公主頭冠,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中吹滅蠟燭。她偷偷將許下的愿望告訴了她最喜歡的小笛老師——希望媽媽能原諒爸爸。
葉笛不解其意,偷偷問王姐,王姐用眼色示意:稍后再說。
生日會結束,其他孩子都被家長接走了,淼淼的爸爸才露面,穿著快遞員的制服,拎著一大袋廉價的零食和玩具。葉笛將淼淼交到他手里,看著他把女兒高高舉過頭頂,騎在脖子上,父女倆一路唱著歌離去。
幾個人一起收拾孩子們留下的一地狼藉,王姐平靜地對肖聲說:“你不是總問我到底有沒有人能成功戒毒嗎?淼淼的爸爸就是其中一個。”
去年,淼淼媽因吸毒過量導致全身潰爛,還嫌不過癮,她用刀片劃開了大腿根,露出靜脈血管——就為方便注射毒品。圈內管這叫“開倉”。嚴重的時候,她每走一步,血都會從“開倉”的傷口里飆出來,濺得家里到處都是。淼淼爸為了女兒退無可退,反倒成功戒除了毒癮,將淼淼帶出來單獨居住,還在王姐的幫助下同時打了好幾份工。據說淼淼離開媽媽那天,母女倆都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是爸爸心一橫,一腳踢關了鐵門,還警告淼淼媽今后不許再和女兒有任何聯系,否則就親手殺了她,哪怕賠上自己一條命。
那天以后,媽媽真的再沒有聯系過淼淼,而淼淼也再沒有了笑容。
葉笛很難相信,王姐口中狠心的爸爸就是剛才那個和和氣氣甚至唯唯諾諾的男人。王姐說:“淼淼爸一直挺溫和的,只是那天像變了個人——他堅信他這么做,對所有人都好。”
上個月,淼淼媽走了。得知消息,他把淼淼拜托給王姐,自己關在家里一天一夜,哭聲整棟樓都聽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笑瞇瞇地去王姐那兒接淼淼上學。
是的,直到今天也沒人告訴淼淼,“開倉”意味著什么;直到今天也沒人告訴她,她的媽媽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原諒任何人了。
王姐的聲音哽咽了,自嘲太多愁善感,轉身忙活別的去了。
葉笛坐在孩子們的座位上默默流淚,肖聲坐到了對角線另一端,遠遠看著葉笛,卻不敢上前安慰半句。他也知道此時自己的表現有多么不正常,可剛才的故事卻像是下給他的一道緊箍咒,反復追問著他一直回避的問題。
終于,葉笛主動向他走了過來。他緩緩站起身,誰知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心跳加快、呼吸困難,像是有幾萬只長著鉤爪的毛蟲在他心里爬。
為什么是現在?明明自己一向那么注意,明明最近的逐步減量計劃非常成功……可為什么會是現在?
肖聲已經顧不上其他,留下一句“家里有急事,我得趕緊回去”,就匆匆逃離了禁毒工作室。
一口氣狂奔了兩條街,自覺足夠遠了,這才一頭扎進公共廁所,將自己鎖在隔間里。
唯獨今天,他不想認輸,不想屈服,不想瞧不起自己。然而,那幾萬條毛蟲就像是順著他的血管開疆拓土、燒殺掠奪,鉆心的癢與痛遍布全身。肖聲下意識抓撓墻板,抓得指甲都出血了。再不行就去咬,連復合板上都留下了牙印。最后用頭去撞,撞得鼻青臉腫……
然而還是沒用,因為肖聲想起了某人給自己留的那個后手。那個以防萬一的后手,此刻反而成了導致心理堤壩潰敗的蟻穴。
肖聲用盡最后的力氣,一頭撞向復合板……
第二天清晨,肖聲半躺在廁所隔間里,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混作一團。他的視線再次清晰,聚焦在指尖上殘留的粉色晶體碎末上。
那個問題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你忘了自己是誰嗎?
“我沒忘。”肖聲嘶啞著嗓子回答自己,“我是肖聲,我是一個癮君子。”
媽媽端著托盤走到肖聲臥室門口,用熱騰騰的飯菜替換了一夜過去卻分毫未動的晚餐。她輕輕嘆了口氣,手停在門板前,猶豫著該不該敲下去。
臥室里忽然傳出手機鈴聲,人工語音反復提示——“葉笛來電話了,葉笛來電話了”。
媽媽這才敲了兩下門:“她的電話你也不接嗎?”
媽媽知道葉笛是誰,知道她就是那個在近兩個月里讓肖聲“活過來”的女孩兒。
屋里還是沒有動靜,任由鈴聲響到最后。媽媽提高音量:“你好歹給點兒反應啊,你再這樣,我可撞門進去了。”
“砰”的一聲悶響,像是杯子之類的東西摔在門上。媽媽終于松了口氣,挽了挽發髻,轉身離去。
整個下午,肖聲媽媽獨自在二樓的大露臺上抽煙,面前的煙缸塞得滿滿的。她是個遇事極有決斷的人,偏偏在兒子面前束手無策。知道肖聲吸毒的那天,她感覺天都要塌了,也生平第一次檢討起自己。但事已至此,她不能裝作視而不見,再不想面對也得面對。
畢竟,肖聲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還能活下去的唯一盼頭。
她曾想過送兒子出國,讓肖聲遠離周圍不健康的環境,可一想到國外更加泛濫的毒品狀況,就立刻打消了念頭。后來,她又用強制性的手段逼肖聲戒毒,把他關在屋子里,清走了所有可以用來自殘的金屬、玻璃等尖銳物品。初期是成功的,肖聲被動戒斷了毒癮。但沒過多久,天知道他從哪兒又搞到了毒品,還面帶微笑地主動告訴了她。
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兒子是在用這種方式報復她。
她放棄了強迫肖聲戒毒的想法,這么做只是徒增痛苦——畢竟不能關他一輩子。肖聲戒毒時的慘叫聲、哀求聲以及事后的遍體鱗傷,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葉笛的出現,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她從未見過肖聲如此在乎一個人,兒子每天都是興沖沖出門、笑盈盈回家,飯量變大了,和她說話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肖聲媽媽一點兒都沒有那種婆婆被媳婦搶走了兒子的心態,她樂見這樣的人出現在肖聲的生活里。兒子只有活得開開心心有牽有掛,才可能主動走出來,擁抱新的生活。
兩天前,她的希望再次破滅。肖聲頹著身子回到家里,那迷離渙散的眼神,一看就知道剛吸食完毒品——要么是失戀后自暴自棄,要么是卷土重來的毒癮比以前更重了,超出了他忍受的極限。
必須找到其他能夠拯救兒子的辦法……
深夜,媽媽拎著一把小板凳來到肖聲臥室門口坐下,坐了幾分鐘才開口。
“媽媽想跟你談談。”
不出所料,里面毫無反應。
“你可以不談,那我就去找別人談。找誰呢?是那個愛管閑事的社區民警王曉麗?還是你的大學初戀葉笛?”
里面傳出窸窸窣窣下床的聲音。
“你知道的,我做得出來。”媽媽淡淡地說,“查到她們倆的電話號碼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
門里門外沉默了近一分鐘。肖聲緩緩打開房門,狠狠咬著牙,用困獸死斗般的眼神盯著媽媽。
媽媽輕嘆一聲站起身來:“下樓吧,我燉了你愛喝的藕湯。”
母子倆在餐桌前相對而坐,挑起話題的媽媽這時卻一言不發。待肖聲默默把面前的一大碗藕湯全部喝完,交作業一般把空碗推到桌子中間,她才開口:“你和她是認真的?”
“認真怎么樣?不認真又怎么樣?”
“如果你是認真的,那媽媽接下來的話也是認真的。”
肖聲看了媽媽一眼,也不回答,只是頭重重往下一沉。
“那好。我問你,你對這姑娘了解多少?”
“你那么有本事,還需要問我嗎?”
“我也可以自己查,只要你覺得沒問題。”
肖聲深吸一口氣,極不情愿地答道:“她爸媽走得早,是跟奶奶長大的。我們大學處過一陣子,研究生她考到了西北師范,就沒再聯系。聽她說,畢業后她一直在南疆支教,在一所小學當老師。”
“這些情況我會查證。還有呢?”
“大概兩個月前,她回到了江城,我們在大街上偶遇了一次,當時她沒看到我,也就沒說上話。后來,她也到王姐的禁毒工作室做志愿者,我們就這樣恢復了聯系。”
“怎么這么巧?江城的社區這么多,偏偏你們倆就能遇上?”
“你忘了嗎?我們大學的時候扶助孤寡老人,對口的就是這個社區。你不是還捐過錢嗎?”肖聲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嘲諷。
媽媽對此不以為意,邊洗碗邊問:“這么來看,你們倆心里一直都有對方。那當初為什么要分開?以我們家的條件,她什么家境也無所謂啊。”
“這個問題不應該問你自己嗎?”
不用回頭也猜得到兒子此時的表情,她不否認:“嗯,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泡了一壺茶,她回到餐桌旁坐下,“那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想和她結婚?”
肖聲無語。
媽媽嘆了口氣:“她看到沒有?”
“看到……什么?”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肖聲搖頭。
“那就好。”
“所以,你覺得我可以繼續騙她,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現在后悔了?為了跟我賭氣,去碰那個東西,值得嗎?”
“不是賭氣……本以為我這樣做你就會收手。”
“現在呢?”
肖聲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能意識到這一點就很好。趕緊回她消息,找個理由圓過去。需要媽媽幫忙的話,提前通個氣。”
肖聲警惕地看著媽媽。
“別這么看著我。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只有真心愛上一個人,你才能真正長大。”
“你覺得……我還有愛別人的資格嗎?”
“怎么沒有?我的兒子我了解,你跟你爸一樣,將來一定是個好丈夫、好爸爸。”
“你覺得她能接受我,接受真正的我,還有我身后的一切?我和她繼續下去,只會害了她!”
“那你愛她嗎?”
“愛!但我配不上她……”
媽媽愣了幾秒鐘,隨后點了點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畢竟是你媽媽。我們母子相依為命,能平平安安過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以前我不許你離開我,是真的舍不得。但……如果你認準了她,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國外,讓你們去過你們想要的生活。至于我這個媽媽,你愿意認,不枉我疼你一場;不愿意認,我也不強求。總之,你過得開開心心就好。將來媽媽這邊的事……”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淌了下來,“都和你們沒有關系。”
沒料到今晚媽媽會有這么一番袒露心跡,肖聲的心軟了。他起身來到媽媽身邊,扯著衛衣的衣袖擦了擦媽媽的眼角。“我一定會把毒戒掉!”
媽媽嘴角輕笑,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她伸手摟住兒子,頭輕輕靠在他的腰際:“只有一點,必須確認她是個靠得住的人。最近找個時間,請她來家里吃頓飯吧。”
肖聲以媽媽突患疾病為由解釋了這三天的失聯。葉笛將信將疑——無論多忙,回個信息或電話的時間總該有的。肖聲早料到葉笛會有這樣的疑問,把鍋甩給了媽媽,說媽媽愿意當面解釋清楚,并借機發出了家宴的邀請。葉笛自然有些意外,以最近學校太忙為由婉拒。
回到家里,肖聲原話轉述,媽媽反倒面露笑容:“人家拒絕了才是合乎情理的。”
兩天以后,肖聲做志愿者歸來,媽媽第一句話便問他有沒有見到葉笛。肖聲點頭,媽媽讓他撥通葉笛的電話,由她來發出邀請。
肖聲調出號碼,卻有些躊躇,被媽媽一把搶過手機。電話接通,媽媽先是一番道歉,說自己老毛病突發,兒子手忙腳亂,情急之下還把自己摔了個鼻青臉腫。而后誠摯邀請:“一定要給阿姨一個賠罪的機會啊……”
肖聲在一旁窘紅了臉,媽媽卻毫無心理負擔地繼續謊話連篇。掛斷電話,媽媽沖肖聲做了一個“OK”的手勢:“放心吧,如果她心里真的有你,面對長輩的邀請就不會無動于衷,哪怕這個邀請非常唐突。”
第二天,媽媽一大早就拎著菜籃子去了市場。
她不知道葉笛愛吃什么,也沒有詢問的打算,只按肖聲的口味準備菜譜。她一邊哼著歌兒,一邊在廚房里忙碌,尤其是每隔十幾分鐘就關照一下電湯鍋里熬制的銀耳燕窩羹。
晚上6點,門鈴響起,媽媽小跑到門口:“你就是葉笛吧?哎喲,好漂亮的姑娘啊!”
媽媽夸著葉笛,卻看了兒子一眼。
葉笛有些緊張,規規矩矩欠身鞠躬,遞上鮮花和水果籃:“阿姨好,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是我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有什么麻煩?”
媽媽接過禮物,轉身的空當,偷偷給肖聲豎了個大拇指。招呼葉笛落座,閑聊了幾句,她忽然想起廚房里的活兒還沒結束,大叫著“我的燕窩啊”顛兒顛兒跑了回去。
葉笛看著肖聲媽媽的背影:“你媽還挺可愛的啊!”
肖聲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接話。
兩人在客廳里傻坐了幾分鐘,也不知這種場合該聊些什么,直到葉笛打破了僵局:“你家這么大,帶我參觀一下吧。”
肖聲松了口氣:“我家露臺上種了不少花,我不太懂,據說都是名貴品種,我帶你去看看?”
如果說肖聲之前有過疑慮,那么在席間已經煙消云散。
那個記憶中的媽媽,那個溫柔慈愛的媽媽,今晚回來了。
媽媽和葉笛聊得特別投機,反倒將他這個兒子撇到了一邊。有那么一瞬間,肖聲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開始暢想和葉笛在國外的美好生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確信,他一定能夠戒毒成功!淼淼爸能,他也能!人心里只要有牽掛,就會變得強大!
媽媽終于聊到了正題上:“小笛,我知道這么問你很唐突,但你有想過換種生活方式嗎?”
“阿姨,您指的是……”
“就是和以往不同的生活方式,也不用整天忙工作那么辛苦。”
“阿姨,我還真沒想過這些。老實說,我和肖聲能再次相遇,我自己都挺意外的,到現在還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葉笛的回答非常聰明,肖聲媽媽聽懂了弦外之音:“我聽肖聲說,你奶奶走后,你就沒有其他親人了?”
“還有個遠房叔叔,但很多年沒聯系了。”
“我懂!親戚什么的,關鍵時候指望不上。人跟人啊,除了血脈親情,就是婚姻了。我說話不喜歡繞來繞去,你跟肖聲還沒到那一步,但阿姨可以先把話放這兒,對我來說,只要是肖聲喜歡,那我就喜歡。至于你家里什么情況、環境如何,我都無所謂。阿姨喜歡你,真心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和肖聲今后都是你的親人。”肖聲媽媽語氣真誠。
葉笛看一眼肖聲,肖聲明顯也很意外。“阿姨,我……”
“不急不急!慢慢想,我相信,你一定會愿意跟阿姨親近的。”肖聲媽媽拍了拍葉笛的手,“阿姨多喝了兩杯,就當我胡說八道了啊。”
飯后又聊了一會兒,葉笛起身告辭。肖聲母子把葉笛送到門口,送別的客氣話都快說完了,肖聲媽媽才想起那鍋頗費心思的燕窩,回廚房裝了滿滿一保溫杯:“冰糖銀耳燉燕窩,燉了一下午,回去一定趁熱喝了。這東西補,對我們女人好。”
葉笛連聲道謝,將保溫杯抱在懷里,沖肖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肖聲把葉笛送上出租車,回到家里,本想和媽媽說兩句,媽媽卻已經收拾好客廳和廚房,回臥室睡了。
肖聲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回憶著這個不太真實的夜晚。這時,他收到葉笛發來的微信:“燕窩我準備開動了!哈哈哈哈!代我謝謝阿姨。”
第二天早上,葉笛忽然聯系不上了。無論肖聲發微信還是打電話,都沒有回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瞬間支配了肖聲,他匆匆起床,也顧不上洗漱,拿上車鑰匙準備出門,卻發現媽媽做好了一桌早點正等著他。
“起來了?先吃點兒東西。”
“不了!我得趕緊去看看葉笛。”
“不急,吃完了再說。”
“你自己吃吧。葉笛不知道怎么聯系不上了。”肖聲自顧穿鞋。
“對了,我給她燉的燕窩她吃了沒有?”
“吃了。”肖聲隨口回答,緊接著,他穿鞋的動作僵住了。
“那就對了。你今天不用著急找她,過一會兒她自然會跟你聯系的。”媽媽不動聲色,給肖聲盛了一碗粥。
肖聲的冷汗冒了出來,走到媽媽跟前:“你到底干了什么?”
“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是真心愛她的,對吧?”
“你……你……”肖聲雙手拽住媽媽的衣領,一把將她拎了起來,卻渾身顫抖著,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媽媽沒有掙扎,似乎并不介意兒子的無禮,反而柔聲說:“從今天開始,你們倆就般配了。”
有一件事肖聲媽媽猜錯了——直到下午4點,葉笛也沒有主動聯系肖聲。
肖聲內心里的波瀾,從無法面對戀人的羞愧逐漸轉變為對不可預知的恐懼。他太盲信媽媽的判斷了。葉笛憑什么就會主動聯系他,憑什么就不會報警?
一時間,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害怕什么,是葉笛從此以后恨他入骨?還是警察忽然沖到家里給媽媽戴上手銬?
肖聲把車開得飛快,甚至顧不上過去一直小心翼翼遵守的交通規則——以防被警察懷疑毒駕。趕到葉笛的住處,鄰居告知她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出了門,還撞倒了擺在外面的鞋柜。接著他又趕到葉笛所在的學校,正遇到教導主任在發脾氣,說現在的年輕教師真不像話,僅發了一條微信就請假三天,嚴重破壞了教學秩序。
家里和學校都找不到人,肖聲一下子也沒了主意,只能把兩人這些日子去過的地方挨個兒跑了一遍,仍舊找不到她的半點兒蹤跡。
此時此刻,葉笛恨不恨他、會不會報警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這個單純的女孩兒千萬不要想不開。盡管肖聲是自己主動染上的毒癮,但那種全身心從里到外不由自主的卑賤感,與主動被動無關,他深知個中滋味。
肖聲一天里第二次來到長江大橋橋頭下的江灘,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找尋葉笛的身影。就在他準備放棄的那一刻,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也正是這一下,讓他意外瞟見大橋橋墩正下方的陰暗角落里蜷縮著的人影。
那個角落里看不到天空,望不到江景,有的只是陰冷的寒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待在那兒。
葉笛坐在地上,雙臂緊緊抱著膝蓋,望著江水發呆,完全沒有注意到肖聲靠近。
肖聲小心翼翼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小笛……”
葉笛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突然失去平衡,踉蹌著摔倒。肖聲伸手去扶,葉笛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遠遠躲開。肖聲又上前一步,葉笛退縮著,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肖聲連忙擺手:“我不過去!我不過去!你千萬別喊……”
葉笛盯著肖聲,那眼神就像陡然間看到一個惡鬼,右手不自覺地抓住了地上的一塊碎石。
“我知道我說什么都沒用,是我害了你。但我真的不想這樣,我現在只是想幫你,你……別這樣看著我好嗎?”
葉笛手中的石塊反而握得更緊,調整了半天呼吸,才顫顫巍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我還是你認識的那個肖聲,我發誓!絕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家的情況,很復雜……”
“跟我有什么關系?就因為我接受了你,愿意嘗試著和你相處,你們就可以這樣對我?”
“對不起……”這是無比蒼白卻又別無選擇的三個字。
“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葉笛一字一頓。
肖聲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仿佛這是一個天經地義的答案,可真要他離開,他卻一步也挪不動。就到此為止了嗎?他給別人造成的巨大傷害,僅僅以退場這種方式告終了嗎?
葉笛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雙瞳擴張、面頰潮紅,大冬天里,額上的汗珠居然成串地往下滾。葉笛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她的雙手已握成爪狀,在身上用力抓撓。隔著厚重的衣服觸不到肌膚,她的指甲又伸向了臉部。
肖聲不再遲疑,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攥住葉笛的雙腕,把她按在地上。葉笛拼死掙扎,肖聲連著喊了她好幾聲,她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力氣大得異乎尋常,肖聲幾乎壓制不住了。
肖聲騰不出第三只手來讓葉笛清醒,只能用額頭狠狠地撞過去,撞得自己兩眼直冒金星。看看周圍,還好,沒人注意他們。“葉笛,聽我說,你無論如何堅持一會兒,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葉笛一邊哭泣一邊掙扎,卻看不出她掙扎的到底是什么。
“忍住!你現在這樣子要是被人看到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聽見沒有!”
葉笛一口咬住自己的衣袖,含淚看了肖聲一眼。
肖聲背起葉笛,也顧不得周圍路人異樣的目光,從江灘跑回馬路上。一路都有的士司機朝他們按喇叭,肖聲卻不敢停步——一旦停下來,葉笛立刻就會“原形畢露”。
幸好肖聲的車停得不遠,五六分鐘就趕到了。他將葉笛放到副駕,系上安全帶,又熟練地從座椅后的置物袋里取出一條麻繩,把葉笛牢牢捆了好幾圈。
“放開我!你王八蛋!”
無論葉笛怎么罵,肖聲都不受干擾。確定綁得夠結實了,他發動汽車,一腳油門沖了出去。葉笛上身無法動彈,雙腳卻不受控制地亂蹬亂踢,有幾腳踢到了前擋風玻璃上。肖聲抬手一記耳光,“啪”地甩在葉笛的臉上。
這一記耳光終于讓葉笛清醒了些,她開始專注于控制自己,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整個身體蜷縮在一起。
“就快到了!再堅持一會兒!”
肖聲將葉笛背回房間時,這一波發作也差不多過去了。葉笛整個人虛脫了一般,任由肖聲將“柔弱無骨”的她放到床上。
肖聲的手停在她前胸的拉鏈上,猶豫了幾秒鐘,一咬牙拉下拉鏈,脫下葉笛的衣服,隨后用毛巾裹著冰塊給她擦拭全身,再換上一套干凈的衛衣。
廚房里油鹽醬醋一應俱全,卻沒有開過伙的痕跡。肖聲燒了一壺開水,往杯子里倒了一點兒,攪拌降溫,接著往里加了一小勺鹽。
回到臥室,肖聲扶起葉笛,喂她喝了鹽水,再扶她躺下,給她蓋好被子。直到看著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肖聲才離開床邊,坐到對面的椅子上默默地守著。其實,經過回來那一路的極限操作,本就不算健壯的肖聲也快要虛脫了。
老天有眼,葉笛的丑態總算是沒有被第三個人看到,而她也成功地扛過了最關鍵的第二次毒癮發作。這個想法讓肖聲稍微好受了些。
命運是最懂嘲諷的。他和葉笛的重逢仿佛命中注定,那樣的緣分妙不可言,但誰能想到,短暫的幸福之后,居然就是猝不及防的滔天巨浪。如果命運具有人格,那它就該是世間最無情、最惡趣味、最接近魔鬼的存在。
床頭柜上擺著葉笛的照片,肖聲湊近端詳。應該是她在新疆任教時照的,背景是壯闊的帕米爾高原。照片里的她笑得是那樣燦爛,完全看不出遠離故土的哀愁。也許,她真的不該回來,真的就該留在那里,繼續自己單純而美好的生活——引誘她離開的,是那只名為“命運”的魔鬼。
肖聲是被耳邊的窸窣聲吵醒的。勉強睜開眼睛,黑暗中有一個人影在翻弄他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就在他的意識清醒過來的同時,人影也發出一聲驚喜的輕笑。
肖聲悄悄走到門邊,按下電燈開關,眼前的葉笛已經用牙齒扯開了他外套的衣領,里面露出的是媽媽留給肖聲以備不時之需的裝著粉色晶體的小袋。
肖聲怔住了,直到葉笛取出毒品攥在手里,才反應過來。他沖過去試圖搶奪,被葉笛狠狠一口咬在肩膀上。肖聲本能地松手,一把推開葉笛。葉笛把手背在身后,生怕肖聲再來搶。
“明明這一關已經熬過去了,你這是干嗎?”
“我一定會戒掉的,我跟你保證!”
“你現在這樣,還能跟我保證什么?”
“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從明天開始,我絕對不再碰了。你可以盯著我,我一定會做到的,相信我……”
“你做不到的……我比你更清楚這東西。”肖聲向葉笛伸出手,“還給我。”
“對,你比我更清楚,本來就是你們倆害的我!你現在有什么資格來教育我?”葉笛舉起那一小袋粉色晶體,“這是從你衣服里搜出來的。你自己都隨身帶著,還跟我裝什么裝?你看著它!你敢說你能拒絕它嗎?”
肖聲不能。他盯著那袋粉色晶體,鼻子往前湊一湊,都能感受到它致命的魔力。就是這東西,讓爸爸死了,讓媽媽變了,讓自己毀了,卻也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給了他快樂和安慰。那是一種超脫肉體,暢游在宇宙星辰之間的快樂,絕對的快樂……
一股按捺不住的騷動在肖聲的心窩里蔓延開來。他猛地搖了搖頭,想擺脫這種狀態。他不能屈服,他不重要,但葉笛重要!
肖聲惡狼般一躍撲向葉笛,再次搶奪她手中的小袋。
“肖聲,求你別這樣,你就給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吸完了就陪你睡好不好?”
聽到葉笛這么說,肖聲近乎發狂。葉笛用拳頭擊打肖聲的腮幫子,用膝蓋撞擊他的肋骨,但他好像沒有痛覺,只是一門心思搶奪葉笛藏在背后的小袋。
眼看就要成功了,不知葉笛從哪里摸出一個玻璃瓶,猛地在墻壁上敲碎,捏著一塊碎片,尖銳處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這下,肖聲真的沒轍了。他緩緩放開葉笛,還后退了幾步。曾幾何時,他用同樣的方法,讓強悍如媽媽那樣的人也不得不退后。
肖聲被葉笛逼著退出了臥室,眼看著她“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剛才那個野獸般的肖聲,此時像是被咬斷了脊椎的獵物,軟塌塌地在門前坐下。
門的另一邊,葉笛正享受著屬于她的狂歡。
肖聲在葉笛家里整整守了三天。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這些事自然而然都由他承擔了。而葉笛,如果不是為了拿走門口的飯菜、放下用過的碗碟,她幾乎不會打開房門。
肖聲總是站在門外和里面說話,哪怕里面一句話也不回應。曾經門里的人變成了門外的人。懂得另一方心境的同時,他忽然也明白了另一方的用意——媽媽要葉笛經歷肖聲經歷過的,也要肖聲經歷自己經歷過的。
她最喜歡的那個詞是什么來著?對了,是“對等”。
第三天是冬至,肖聲煮了一大鍋餃子,連帶著熱騰騰的餃子湯,一起放在臥室門口,又敲了兩下門。
臥室的門開了一個很小的角度,葉笛伸出手,把餃子端了進去。肖聲只是遠遠看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今天大降溫,即便有暖氣,夜里不蓋被子也扛不住。他已經在客廳的沙發上對付兩個晚上了。
剛冒出這個念頭,門再次打開,從里面扔出一條毛毯,又砰地關上。
肖聲愣了一下,彎腰撿起毛毯,傻傻地笑了一聲。可一看到時鐘、一想到明天,這片刻的溫馨便稍縱即逝。明天是葉笛請假的最后一天,她必須回學校上課,如果她在學校里毒癮發作,那就意味著身敗名裂。這也是為什么肖聲只敢做一個志愿者,而不去正經做禁毒社工的原因。
葉笛即將面對的挑戰比他大得多。
第四天一早,肖聲正準備早飯,臥室的門不出意外地打開了。葉笛化了個精致的妝容,穿一件潔白的大衣,除了臉上還帶著些許疲憊,已經又是那個他熟悉的葉笛了。
“粥馬上就好,吃了再出門吧!”
葉笛居然“嗯”了一聲,在餐桌前坐下。
肖聲將花卷、煎蛋、咸菜都端上了桌,又給葉笛盛了一碗南瓜粥。葉笛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在嘴邊吹著。
“你安心上課,我就在學校附近,有什么事隨時聯系我。”
“嗯。”葉笛小口地喝著粥。
肖聲的手機響了一聲,他瞟了一眼,是媽媽發來的微信:“回家有事說。”
他臉一沉,將手機屏幕朝下放回桌上。
葉笛忽然開口了:“我知道不是你……”
瞬間,淚水擠滿眼眶,肖聲趕緊抬手用袖子一把抹掉:“你只管恨我,那樣,我還好受點兒。”
“你盡力了,是我自己沒扛過去。以前都是聽人說,這次才真的見識到了厲害。”葉笛嘴邊的那一勺粥,隨著一聲輕嘆放回碗里。
肖聲握緊葉笛冰涼的手:“我們一起戒毒吧!”
葉笛的眼睛像是要抓住僅存的光亮:“能成功嗎?”
“能!淼淼爸能,我們也能!”
葉笛淡淡地笑了笑,沒有抽回手,也沒有點頭。
肖聲在家門前調整了很久,才拿出鑰匙打開房門。上二樓經過露臺時,看見媽媽夾著煙,正在照料花草。
“我說得沒錯吧?她不會報警的。”
“那你該謝謝她。”
媽媽搖搖頭,用精心打理過的指甲彈了彈煙灰:“她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一旦報警,那可就保不住了。警察才不管你是主動吸毒還是被動吸毒,吸毒就是吸毒,輕一點兒的治安拘留,重一點兒的強制戒毒。都是關系到一輩子的事。”
肖聲冷冷說:“我用吸毒懲罰你,你就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我?”
“這個世界上沒有父母會報復自己的孩子。等你為人父母之后,你就明白了。”
“所以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嗎?如果你想幫我,瞞住我吸毒的事,像你自己說的那樣把我們送到國外就夠了,為什么非要這樣去害人?”
“我讓你回家,就是要好好分析給你聽。”媽媽又點起一支煙,“你告訴我你對她是認真的,但你又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為什么?因為你自卑,你覺得配不上她。得到她,你惶恐不安;得不到她,你又折磨自己。我作為媽媽,不能無動于衷。”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會解決。”
“傻孩子,那是死結,你解不開的。只要你們談婚論嫁,她對你吸毒的事就不可能不介意。就算你能戒毒成功,也抹不掉曾經吸毒的事實。退一萬步說,她真的很愛你,能夠原諒你的過去,那我呢?如果有一天她知道她未來的婆婆是干什么的,還會無所謂嗎?她是個普通人,我們這個世界早就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肖聲竟反駁不了媽媽的話,拿起桌上的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香煙。
媽媽輕飄飄地將香煙從肖聲手里奪回。“你心里很清楚,我這么做是對的。婚姻中什么最重要?對等。不這樣做,你們兩個永遠不對等。現在好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和你一樣了,她將來想吸毒想戒毒都得靠你,她這輩子都離不開你了。你該怎么照顧她就怎么照顧她,她不會恨你,只會恨我。但我無所謂,我扛得起。你今后也不要去做什么禁毒志愿者了,媽媽做的那些事,你積多少功德都贖不起。”
肖聲呵呵笑了,點了點頭,沖媽媽豎起大拇指,轉身離開露臺,回臥室收拾行李。
媽媽也不阻攔,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按滅,直起身子揉了揉腰跟了過去。“三天沒回家,現在又要走?”
“你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讓那個余明來家里了。我要搬去和小笛一起住,我們會一起把毒戒掉。”
媽媽坐到肖聲的床上:“我親手調配的‘天使’,哪有那么容易戒?那種快感誰都無法拒絕。這比你當初吸的那些要高出好幾個品級。以為挺過去了,其實只是熱熱身,越戒越想吸。你把她背回家以后,還沒領教夠嗎?”
肖聲渾身冰冷:“你什么都知道。”
媽媽語氣溫和:“兒子離家出走,住別人家三天,做媽媽的不該擔心嗎?”
“如果你猜錯了,她真的報了警,你怎么辦?”肖聲死死盯著媽媽。
“她要感謝自己沒做傻事。”
肖聲半晌說不出話。他輕輕捧起媽媽的臉:“到底怎樣才能拯救你?告訴我,什么我都會去做!”
媽媽笑著掰開兒子的手,從睡衣口袋里取出兩個信封塞到肖聲手里。“你們倆想戒毒,很好!我也相信你這次是下定了決心。這是全球頂級私營戒毒機構的VIP邀請函,你們倆的情況,只有他們能幫上忙。”
肖聲盯著手里的信封發呆。
媽媽拍了拍肖聲拿著邀請函的手,起身離開,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記住,別管我。”
接下來的一周,肖聲毒癮發作了一次,葉笛卻是兩次。
除了上班和睡覺,兩人幾乎就沒脫離過對方的視線。他們一直按照說好的那樣,互相照顧起居,互相監督吃藥,每當發現情況不對,就以最快的速度用繩子將對方牢牢捆在椅子上,再用手絹填充口腔,以防咬斷舌頭。
肖聲想為葉笛做個表率,這份責任心讓他爆發出比以前強大得多的意志力。盡管其間也是各種毫無尊嚴的哀求、痛罵、試圖自殘,但終究還是挺過來了。
葉笛和肖聲不同,她心里似是有著邁不過去的坎,每次毒癮發作前,她都會讓肖聲綁好自己后離開房間,留她一個人獨處——她不愿讓肖聲看到自己不堪的樣子。至于之前沒挺過去的那次,兩人都沒有再提,既是不愿,也是不敢。
肖聲最慶幸的是,兩人的毒癮還沒有同時爆發過。盡管概率不大,但這種情況一旦發生,結果就是毀滅性的。
媽媽給的邀請函一直放在肖聲的行李箱里,他從來沒有跟葉笛提過。他清楚,與其說這是兩張邀請函,倒不如說這是兩張單程票。一旦上了媽媽指定的這艘船,原本的人生將被徹底拋棄,永遠回不了頭。對他來說,這可能是重新出發的契機;但對葉笛來說,卻意味著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不到萬不得已,肖聲還是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力量。戒毒拼的就是意志力,藥物手段都是輔助。媽媽配制的“天使”確實很厲害,但這個世界上萬物此消彼長,既然那家戒毒機構能做到,憑什么他和葉笛做不到呢?
情況好轉一些之后,兩人再次回到了王姐的禁毒工作室。被問及前段日子怎么沒來,葉笛模棱兩可地回答,學校在搞公開課評選,上上下下特別忙,還描述了很多關于公開課的細節。
吸毒的人都特別擅長撒謊,而且毫無心理負擔。肖聲一直以來也是這樣,騙媽媽,騙王姐,騙葉笛。可眼看著這種事發生在葉笛身上,肖聲心里竟泛起一絲對葉笛的厭惡,反映到行為上,就是刻意回避與她的身體接觸。
王姐看在眼里,以為是兩人吵架了,還私下分別給肖聲和葉笛做工作。肖聲苦笑著不說話,葉笛卻跟王姐解釋了一番,說不是肖聲的問題,是自己太任性,惹肖聲生氣了。
王姐白了肖聲一眼,仿佛他真的是個鼠肚雞腸的蹩腳男友。
晚上8點半,其他孩子都被家長接走了,只剩下淼淼一個。肖聲和葉笛陪著她,一直等到淼淼爸匆匆趕到。淼淼爸向兩人連聲道謝,還取出兩只梨,給他們一人一個。
看著淼淼爸牽著女兒遠去的背影,肖聲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強大的男人也曾是一個癮君子。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來做志愿者的初衷并不是他曾以為的替誰贖罪,而是期望能見到像淼淼爸這樣能給予他勇氣的人。
想到這兒,肖聲瞟了身邊人一眼,同樣在目送那對父女的葉笛已經哭了。
葉笛不止一次在肖聲面前哭過,可這次卻有些不同,她的眼神里包含著一種不該屬于他們這類人的決絕,讓肖聲感到陌生,甚至懷疑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但相比之前那種不由自主的厭惡,這種感覺反而讓肖聲踏實了許多。
肖聲主動牽起了葉笛的手:“看到了吧?”
“看到了。”
“我們一定會成功。”
葉笛收回投向遠方的目光:“對,我們一定會成功。”
周六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肖聲的臉上。肖聲在沙發上側了個身,蒙眬中看到廚房里彌散開來的白色霧氣。他托起腮幫子確認了一下,是系著圍裙正在準備早餐的葉笛。
肖聲沒有打擾她,只是靜靜地看著。
葉笛從蒸籠里夾出一盤奶黃包,轉身放到餐桌上,卻被睜著大眼的肖聲嚇了一跳:“干嗎啊!醒了也不吱聲,嚇死我了!”
“剛醒。你起這么早啊?”
“晚上沒睡好,干脆就起來做飯了。你醒都醒了,快去刷牙洗臉!”葉笛把手上的水彈到肖聲臉上。
洗漱完畢,早餐已擺滿了整張桌子。盡管本地人熱衷于“過早”的儀式感,但眼下這個特殊時期,在家吃才讓他們安心。
肖聲被奶黃包的餡兒燙到了嘴,還淌得滿下巴都是。葉笛抽出一張紙巾給他擦拭,邊擦邊揶揄:“大學的時候你就這樣,吃什么都漏。這都多少年了?”
葉笛忽然變得這么陽光開朗,反倒讓肖聲不適應,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身體……還好吧?”
“挺好啊!”
“沒什么不好的反應嗎?你剛說沒睡好。”肖聲觀察著葉笛的臉色。
“就是單純失眠,你別想那么多好嗎?正常人就不失眠了?”
“那就好,勝利指日可待!”肖聲比了個“耶”,埋頭繼續吃早飯。
兩人之間有了片刻的沉默。葉笛終于遲疑著開口:“你有多久沒回過家了?”
“十天左右吧。怎么了?”
“她沒找過你嗎?”
“沒有……她知道我不會再回去了。”
“她畢竟……是你媽。”
肖聲詫異地看著葉笛:“你說這話是有什么毛病嗎?她對你做了那樣的事……”
“對。她是害了我,可我就算是傻子也明白,那都是為了你。”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到底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話趕話聊到這兒了啊!”
“不是!我們沒聊到這兒,這話題是你挑起來的。你到底想說什么?”肖聲把碗筷重重一放。
葉笛也抬高了音量:“我一大早起來做飯,就順口說了句,怎么就招惹你了?而且我說的有錯嗎?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認這個媽了?如果是,當我什么都沒說;如果不是,那你們是不是遲早還要重歸于好?既然如此,現在何必要鬧得這么僵?”
“好啊!你倒是說說,那我該怎么做?”
葉笛突然沒了底氣:“既然……既然我們決定了在一起,這個坎終歸得過,對吧?我們也回去看看她,她畢竟上年紀了……”
不待葉笛把話說完,肖聲已經起身沖向衣架。拎起外套一看,果然,衣領內側的針腳被挑開了。
肖聲愣怔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笑得滿臉都是眼淚:“什么都讓她說中了!你真的……你真的什么都讓她說中了!”
葉笛表情僵硬,手腳卻惶恐地無處安放。
“里面什么都沒有,失望了吧?你不是想跟我回家,也不是想看她,你是想從她那兒得到‘天使’。你根本就沒想戒掉。你在騙我!”
葉笛的眼圈紅了:“我也不想騙你。我也想把毒戒掉!可我真的做不到……昨天一晚上,就像有無數條蟲子爬進我腦子里,我……我一個語文老師也沒法找到詞來形容,哪怕是當時就死了也比那種感覺好受。肖聲,我認輸了。我跟你媽認輸,跟毒品認輸。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肖聲一把將葉笛摟在懷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肖聲,淼淼爸成功了,可我不想付出他那樣的代價,我不想失去愛的人,也不想被愛的人拋棄。我知道我成功不了的,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帶我去見你媽。她不會不管她未來兒媳婦的。”
“去見她,你才真的沒指望了,相信我。”
“可我們沒別的辦法了啊!你知道還能從哪兒弄到‘天使’嗎?你不知道,對嗎?”
“我知道。可那個人和我媽一樣危險,一樣是條死路。”肖聲緊緊摟著葉笛,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她。越過葉笛的肩膀,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上。
全球頂級的私營戒毒機構“天使之心”,以高昂的費用和與之成正比的戒斷率聞名于世。根據邀請函上所描述的,它宣稱以最溫和的手段和最貼心的服務,為每個患者定制專屬的戒毒計劃。針對那些家庭成員都需要戒毒的特殊情況,還可以提供相對應的情侶套餐、親子套餐等,完全打破了一般人對于戒毒機構冰冷、嚴厲甚至粗暴的刻板印象。
唯一的問題在于,這家機構在中國的所有業務都游離于灰色地帶,不能公開接收患者,只能打著觀摩和提供咨詢的旗號拓展業務。
肖聲按照邀請函上的地址,帶葉笛來到了位于江北CBD的新世界大廈16樓。“天使之心”駐華辦事處就位于這層樓。
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核對了邀請函上的ID后,告知他們可享受為期一年的VIP級情侶套餐。這意味著他們將在北歐某個風景如畫的莊園里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小別墅,并配有頂級的醫生和專屬的護理人員。
這一切都是已付過費的,隨時可以激活生效。付款日期是肖聲媽媽請葉笛來家里吃飯的前一天。
聽了機構的介紹,肖聲和葉笛的心情更加復雜。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但提供這個選擇的人,也正是把他們送上不歸路的劊子手。
葉笛沒有當場表態,肖聲也知道她需要時間來考慮。還是那句話,他本就在地獄,可葉笛要告別的卻是正常人的一生。
離開辦事處,肖聲要去地下車庫取車,葉笛卻說想在外面吃點兒東西。一連十天在家里清湯寡水,她已經沒一點兒食欲了。肖聲沒有異議——過于單調的生活讓人抑郁,反而更容易去惦記毒品的“好”。
兩人就在大廈下面的街巷里邊走邊挑,準備哪家看對眼了就去哪家吃。行至一處拐角,葉笛提出要去上廁所,還主動讓肖聲給她搜了個身,免得他多想。
肖聲也不客氣,仔細搜了一遍,只在口袋里找到一片衛生護墊。葉笛這才意識到自己只剩下這最后一片了,為防意外,讓肖聲替她到巷子口的小超市買一袋。
看著葉笛進了廁所,肖聲便來到巷子口買護墊,拿出手機正要掃碼付款,忽然聽到遠遠傳來葉笛的叫喊聲:“快跑!”
肖聲不明所以,跑出超市一看,葉笛正玩命往自己這邊狂奔,身后有兩男兩女緊追不舍。
“快跑!”葉笛又喊。
肖聲非但不跑,反而握起拳頭迎了上去。
“快跑!是警……”“察”字還沒完全出口,葉笛就被一個女的撲倒在地。
沒等肖聲反應過來,從側后方伸過來的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個夾頸摔,把他摔得七葷八素。肖聲的頭被這只大手牢牢摁在地上,視線里只有和他處境相同的葉笛。
“陳所,沒想到這守株還真能逮到兔子。”追趕者中的一個年輕男子笑道。
大手的主人是個低沉的男聲,聽不出半點兒情緒:“確定他們是從那家機構里出來的?”
“確定!進出都盯著呢!”
“那就錯不了。正常人誰會去那兒啊!”這人松開了大手,將肖聲上半身拽起,讓他坐在地上。
肖聲看清了面前蹲著的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右臉頰有明顯被灼燒過的傷痕,猶如火山巖的表面。
男子使了個眼色,女便衣也松開手,扶著葉笛坐起來。男子掏出警官證在肖聲面前晃了晃,肖聲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已經收起了證件。
“派出所的,我姓陳。”他的目光輪番掃過肖聲和葉笛,最后落在肖聲的臉上,“你們倆認識?”
肖聲點了點頭,這事否認也沒用。
“為什么見了警察就跑?”這話是問葉笛的。
葉笛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肖聲替她回答:“她是為了提醒我!是我吸毒!怕你們抓我!”
“承認得倒挺痛快!”陳警官微微一笑,伸手把肖聲的眼皮往上一翻,檢查他的眼底。
“這事跟她沒關系,我跟你們走。你們守在大廈門口,不就是想完成任務嗎?”
“你還挺懂!看來不是一天兩天了啊!”陳警官又走到葉笛面前上下打量,問的卻是肖聲,“她呢?她吸嗎?”
“她不吸!”肖聲緊張地咽著口水。
“吸不吸咱倆誰說了都不算,要講科學、講證據。馬馳、子健,你們倆帶這個男的去驗個尿;夏青、燕子,你們負責這女的,不是那個情況就給放了,是那個情況就直接帶上車。”陳警官熟練地布置工作。
“這事跟她沒關系!我都承認我吸毒了!你們讓她走,我跟你們走還不行嗎?”
不論肖聲怎么咆哮,陳警官只是無動于衷地抽著煙。“我干這行總結的第一條經驗,就是吸毒的人說的話千萬別信。省省力氣,待會兒見。”
肖聲被兩個男警察押進廁所的途中,仍然不停地扭頭看葉笛。他想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葉笛呆若木雞,沒有再看肖聲一眼。孱弱的她幾乎是被兩個女警察硬架著進了女廁。
肖聲腦子里算了算日子,距離自己上一次大概是十五天,而距離葉笛的上一次,十天都不到……
命運再次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
科學面前,一切都是徒勞。
肖聲和葉笛被押上了一輛白色七座依維柯。陳警官和馬馳、夏青已經在車上等著,子健和燕子則在車外把風。
陳警官晃了晃手中的兩個測試卡,問肖聲:“新玩意兒啊!不是剛換了新板子,差點兒還測不出來。不過這結果和你剛才說的不太一樣啊!你是弱陽,她反倒是強陽。怎么回事?”
肖聲腦海里瞬間閃過了無數的撒謊方案:“她沒吸毒,是我,我給自己準備的飲料被她不小心喝了。”
“什么飲料?”
“銀耳燕窩。”
“你一個大男人喝銀耳燕窩?”
“哦,不是銀耳燕窩,是橙汁。”
“橙汁?在哪兒買的?什么牌子?多少錢?大瓶小瓶?”陳警官不給肖聲任何喘息的機會。
肖聲一下子被問蒙了。
陳警官嘴角一撇:“看出來了,你在護著她。有情有義,可沒用啊!要不要送她去強制戒毒,得看她具體吸的什么、怎么吸的、吸了多久、有沒有前科。就算不夠強戒,最起碼的治安拘留也是跑不掉的。一旦進了吸毒人員庫,那就算是留下案底了,一輩子得頂著這個標簽。小學老師是吧?”
肖聲撥浪鼓似的點頭:“我懂!我都懂!陳警官,我無所謂,但她真是無辜的,你告訴我,怎么才能幫她?”
“除非嘛……有重大立功表現。如果處理結果是‘自愿戒毒’的話,是可以不留案底的,干凈得像一張白紙。可前提是,你們倆能有什么線索。”
肖聲看了葉笛一眼,鼓足勇氣問道:“如果我……真有呢?”
幾個警察互相交換眼色。陳警官鄭重提醒:“小子,這不是開玩笑。我說的線索可不是抓一兩個賣搖頭丸的小魚小蝦。”
“新精活,供貨商,算小魚小蝦嗎?”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了。葉笛搶話:“肖聲,她是你……”
“你別說話!”肖聲厲聲打斷,“陳警官,你讓她先下車,她在我不方便說。”
陳警官立刻拉開車窗,招呼外面的子健:“帶女的下去,離遠點兒。”
夏青拉開車門,將葉笛交到子健手上。葉笛回頭看著肖聲,一臉的欲言又止。夏青推了葉笛一把,不給她和肖聲交流的機會。
陳警官隨即關上車窗,催促道:“繼續。”
“你還沒答應我呢!”
“答應你什么?”
“放過她。”肖聲死盯著陳警官。
“我說過了,那得看你提供的線索有多大價值。”
“你想象不到的價值。你這輩子都不可能立這么大的功。”
陳警官猶豫了幾秒,點了點頭:“只要能找到他們的貨倉,無論大小,我都會給她申請按‘自愿戒毒’處理。”
肖聲希望得到更明確的承諾:“你說吸毒的人不可信,那警察呢,可信嗎?”
“小子,我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分兒上了,你沒的選。要么把你知道的說出來,要么就當我們剛才什么都沒聊過,我繼續給你倆走程序。”
“好吧,”肖聲只能妥協,“我不知道貨倉在哪兒,但我知道管理貨倉的人姓什么叫什么怎么聯系,我一個電話就能叫他出來。”
來電顯示是肖聲打來的,余明差點兒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有些惶恐地避開其他工作人員,來到角落里接通了電話。
見不見肖聲,他有點兒拿不定主意。畢竟韓艷琴再三交代過,兒子與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關系,也不能有任何關系。可這是他改善和這個未來繼子關系的唯一機會,也是他能和韓艷琴真正成為一家人的唯一機會。
得不到肖聲的認可,韓艷琴永遠不會接納他,這一點他早看得明明白白。
盡管猶豫,他還是在接到電話半小時之后來到了肖聲指定的公園。大老遠看到肖聲,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來到肖聲面前:“什么事這么急啊?”
“我要走了。”
“走?去哪兒?”
“去國外戒毒。”
余明點點頭:“這毒是得戒。你知道,這事一直都是你媽心里的一個結。具體什么時候走啊?”
“辦完簽證就走,估計半個多月吧。”
“這樣啊……也虧你媽舍得。還回來嗎?”
“不知道。”這都是事先編好的詞兒,肖聲想盡快結束,“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以后我不會再成為你們之間的阻礙了。你們想結婚也好,想就這么在一起混著也好,都隨便了。就一點,你得護著她。真遇到什么事,別只顧著自己。”
肖聲說得懇切,余明也有點兒動感情:“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我理解。但我對你媽是真是假,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可畢竟是個人。我把話放這兒,有我在,她出不了事。”
“那我就不說謝了,反正滿堂兒女也不及半路夫妻嘛!”
余明表情尷尬。
臨走前,肖聲叮囑:“待會兒你給我媽打個電話吧,就說我主動見過你了,她會懂的。”
白色依維柯跟在子健和燕子駕駛的車后,一路尾隨余明。
陳警官播放了一遍剛才肖聲和余明交談的錄音:“你媽參與了?”
“當然沒有。你以為我為什么不接受他,就因為他是干這個的。我跟我媽說過,可她死活都不信。”
陳警官不再追問,看不出他是不是相信了肖聲的話。
“還有,你們千萬別在今天動手,不然他一定會懷疑到我頭上。我在你們手里,他不能把我怎么樣,但葉笛就不一定安全了。”
“放心,就算知道是他,查證也是需要時間的。到那個時候,他也很難想到是你。不過有一點我也要說清楚,在找到確鑿的證據之前,你和葉笛都不能走。”
“我留下還不夠嗎?為什么……”肖聲看了一眼依維柯前面的那輛小車,葉笛就在那輛車上。
“我知道,周一她要去上課,否則很難解釋。這不是還有一天時間嗎?我們會想辦法替她遮掩的。”
“可是……”
陳警官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行了,別再提要求了,我幫你幫得太多了。”
肖聲乖乖閉上了嘴。他現在只能相信警察,好在為了一舉打掉販毒窩點,他們也必須保證他和葉笛被抓的事不曝光。或許,這反而會成為肖聲等待了很久的那個契機——借助外力讓媽媽不得不中止惡行的契機。
她不愿意主動放棄,但如果是被動的呢?
余明開車進入了一個高檔小區。陳警官沒有繼續跟進,兩輛車都停在馬路對面不顯眼的位置。沒過多久,又來了一輛小車,下來的男子與陳警官年紀相仿。
“老陳,讓你猜對了!”來人將一份紙質報告遞給陳警官,陳警官回了一支煙。
幾分鐘后,陳警官看完報告,兩眼直冒精光:“全部對上了!”
來人說:“余明的手機號好幾次都出現在我們的排查信息里,只不過這個號碼不是用他本人的身份證辦理的,我們沒能追蹤到他身上。現在看來,這個余明很可能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倉庫管理員’。技術部門把這個號碼的移動軌跡摸了一遍,位于鑫洲區皮子灣社區的一個花卉市場出現頻率很高。根據禁毒委的回復,這個社區的污水監測數據一直都顯示有問題。”
“花卉市場這條線沒白跟!”陳警官招呼馬馳,“按這個地址,通知皮子灣的社區民警,連夜排查花卉市場里的倉庫租賃信息。把信息放到大數據里滾一滾,但凡能跟這個余明沾邊的,都不要漏掉。”
馬馳接過報告看了一眼:“這個范圍不大,估計兩小時內就會有結果。確認貨倉后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今晚就動手嗎?那可連傻子都明白了。”馬馳看了眼肖聲的方向。
陳警官順著馬馳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肖聲正緊張地盯著自己。
和陳警官的目光相遇,肖聲心里慌得直打鼓。眼見著陳警官又對馬馳交代了幾句,馬馳便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陳警官沒有回到車上,就站在外面一支接一支抽煙,有意無意地看向葉笛那輛車的方向。肖聲正要順著陳警官的目光去尋找葉笛,夏青一把拉上了車窗的布簾。
肖聲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更不清楚葉笛現在到底怎么樣了,只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惶恐不安,預感到會有大事發生——可之前陳警官答應過他(至少他自己認為陳警官答應了),不會馬上對余明動手。
不知過了多久,依維柯上又上來了幾個警察,全是便衣,全都帶著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派出所能拿出來的架勢。上車的警察沒人和肖聲說話,只是非常一致地將個人手機放進了駕駛員身旁的屏蔽箱里。
依維柯終于發動。兩側的窗戶雖然拉著布簾,但透過前車窗,肖聲還是看得出,依維柯直接開進了前面的小區。之前不好的預感終于成真,可在這種壓迫的氛圍里,肖聲不敢抗議,抗議也沒用。
車停下的那一刻,除了夏青和另一名看守他的民警,其他人都拉開槍栓迅速下車。
又是一陣難熬的等待,出去的人陸續返回,所有人的臉色都由緊張變為輕松。夏青問了一句:“怎么樣?”
帶頭的警察笑著點點頭。
依維柯再次發動。在下一個停靠地點,陳警官終于上車了,還給肖聲帶了一瓶礦泉水。
肖聲終于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問出口:“你們動手了?”
“嗯。貨倉已經找到了。你提供的情報是準確的。”
肖聲苦笑:“所以到頭來,你并沒有遵守承諾。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我們的死活。”
陳警官擰開瓶蓋,喂肖聲喝水,肖聲側臉避開。
陳警官說:“情況有變,我們不能等。但承諾沒有作廢,我會保證你的安全,也會替葉笛爭取她應得的。”
事已至此,肖聲又能怎么樣?他有氣無力地說:“希望你記住你的話。”
“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余明雖然抓到了,但他的嘴巴很緊,看樣子什么都不會說。”
“這還跟我有關系嗎?這是你們警察的事。”
陳警官嘆了口氣:“是,這是我們警察的事。現在的情況是,我有辦法讓他開口,但需要你的配合。”
“我的配合?”
陳警官一把拉開車窗的布簾。
肖聲和余明隔著玻璃四目相對。
一瞬間,余明什么都明白了,他氣急敗壞地指著肖聲,卻沖著陳警官大喊:“我要檢舉!我要立功!我不是主謀,我只是個打工的。他!他媽媽才是真正的大毒販!”
肖聲用頭撞擊著玻璃,幻想著能沖到窗外堵住余明那張臭嘴。誰能想得到,就在幾小時前,這個人還信誓旦旦地說他有多愛肖聲的媽媽,而此時此刻,他卻毫無廉恥地選擇了自保。
車窗是鋼化玻璃,肖聲的撞擊無濟于事,陳警官也沒阻止。外面的余明被帶走了,肖聲的撞擊也漸漸失去了力度。他轉頭看著陳警官:“是你……是你在利用我!你知道他一見到我,就會明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會明白是我出賣了他。為了自保,他也會出賣我媽媽……你這個騙子!”
想明白這一點,肖聲怒不可遏,忘了自己是被銬在椅子上的,猛地起身想撲向陳警官,卻被手銬限制住。緊跟著,兩個警察把他牢牢地按回了座位。
“騙子!”肖聲依然罵口不絕。
“你對我就說實話了嗎?我說過,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但你呢?你媽媽的事,從頭到尾只字不提。你知道嗎?原本今天確實可以不必動手的,正是你的自作聰明才造成了現在這樣的結果!”陳警官湊近肖聲,“你為什么讓余明給你媽打電話?因為你知道,你媽絕不相信你能接受余明,更不用說主動找他談了。這個電話就是要讓她生疑,讓她在我們動手之前遠走高飛!”
肖聲的心思被陳警官洞察得一清二楚,瞬間像被澆了一桶冰水,整個人僵住了。他用顫抖的聲音問:“我媽呢?”
“我會保護你,這是我答應過的。”陳警官答非所問,離開前,只留下這句話。
肖聲喊住他:“陳警官,我們都有罪,可葉笛是無辜的。她真的和這一切都沒有關系,別為難她好嗎?”
陳警官下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沒有回答。
陳警官說得沒錯,是我的自作聰明害了所有人。我自作聰明地想借警察之手懲罰余明;我自作聰明地想借余明的電話,不動聲色地給媽媽通風報信;我自作聰明地以為即便沾了毒品,也一樣可以過我想要的生活,擁有愛情、擁有家庭……
媽媽是毒販,而我卻奢望著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
肖聲想去死,想做完那晚在江灘沒做完的事。如果不是因為在十字路口和葉笛的擦肩而過給了他一絲念想,他或許早就用某種方式結束了自己。
可現在還不行,葉笛還在警察手里,那個反復無常的陳警官不是一個重信守諾的人。只要他還有那么一點點利用價值,就可以和警察談條件。
車窗外傳來爭吵聲,雖然無法聽清爭吵的內容,但他能辨別出葉笛的聲音,他的視線也隨之被吸引過去。
陳警官和葉笛正在激烈對峙。他不由擔心起來,這種情況下和警察起沖突是不明智的。他再次用頭部撞擊車窗,希望葉笛能注意到,希望能中止他們的爭吵。但葉笛情緒失控,甚至激動地沖著陳警官比畫著。
等等!她的手銬呢?
那個叫馬馳的男警察走到兩人跟前,對葉笛說了句什么,被陳警官制止。但葉笛的態度卻像是因為這句話緩和下來了。
陳警官的手搭在葉笛的肩膀上,似是在安撫她的情緒。接著,兩人一前一后上了依維柯。

陳警官深吸一口氣,再次掏出警官證:“重新自我介紹一下,陳實,省公安廳禁毒總隊二支隊副支隊長。”他轉向葉笛,幾乎是命令般的語氣,“給你半小時。”
葉笛點點頭,坐到了肖聲對面。
陳實沖兩名看押民警揮了揮手,兩人隨他一起下車,車上只剩下肖聲和葉笛。
“肖聲,對不起。”葉笛首先開口。
肖聲滿是疑惑地看著她。葉笛的眼中透露出一種決絕的神色,這眼神他似曾相識。那天晚上,他們一起目送淼淼爸帶著女兒遠去。記得當時葉笛還重復了自己的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句話完全可能存在著另一番解讀——
“對,我們一定會成功!”
葉笛剛剛成為警察那會兒,一直都懷疑自己能否勝任這個工作。個頭小小的她看起來是那么文弱、稚嫩,和當地人的粗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所長是個維吾爾族大叔,總是笑嘻嘻地稱呼她為“小蘿卜頭”,也許是出于對她的愛護,她一到所里就被分到了內勤組,主要負責整理案卷和材料報送,規律又單調。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生活都是在這種波瀾不驚的節奏中度過,直到陳實出現。
是所長引薦的,在場的就他們三個。從所長對陳實的態度看得出來,這是個不一般的人物。他的外表也自帶一種讓人信服的壓迫感,不茍言笑,右臉上嚴重燒傷留下的疤痕更是觸目驚心。至于他和葉笛的談話,甚至連所長都回避了。
陳實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竟是在大學里和自己談過一年多戀愛的校草肖聲,拍照的位置則是肖聲當年向葉笛表白的長江大橋下的江灘。
陳實告訴葉笛,一名跟他合作多年的線人在遇害前傳遞出一條信息,一個叫韓艷琴的女人就是新精神活性物質“天使”的源頭之一,目前這種毒品正在內地城市大肆泛濫。可惜的是,韓艷琴這幫人有別于一般的販毒組織,他們低調、隱蔽,藏于市井之中,用目前尚不為人知的方式完成毒品的制造和分包。因此,公安機關無法掌握她的確鑿犯罪證據。
鑒于長時間盯梢、跟蹤可能打草驚蛇,警方只得撤回了對韓艷琴本人的貼近偵查。但整整一年的偵查也并非一無所獲,韓艷琴的兒子肖聲進入了陳實的視線,讓陳實難以置信的是,肖聲竟然是一名禁毒志愿者。
無論其動機是什么,這個人恐怕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隨后,陳實在肖聲所有的人際關系中選中了葉笛,原因有二,一是曾經和肖聲關系親密,二是葉笛的警察身份。
新疆地處偏遠,葉笛放棄教職參警的時間尚短,工作中的曝光度又極低,怎么看她都是執行這項任務最合適的人選。
但陳實沒有強迫葉笛。臥底任務伴隨著巨大的危險,本人意愿從來都是重要的參考因素。他給葉笛提供了一道選擇題:要么當他從沒來過,她可以繼續過平靜的生活,做本來的自己;要么接受任務,這意味著她必須甩掉思想包袱,拋棄個人好惡,把無意義的愧疚放到一邊,學會偽裝、欺騙、背叛,并以此作為制勝的武器。
葉笛幾乎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下來。緊接著的,就是長達三個月的特訓……
回到江城的葉笛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先鋒小學新來的語文教師。
按照陳實的計劃,她和肖聲的第一次見面必須是偶遇,而且不能有實質性接觸。警察安排臥底,都力求迅速建立關系。這次反其道而行之,為正式重逢加個小鋪墊,這樣才足夠反常規,沒有設計感。更何況,這樣的邂逅可以喚醒肖聲的甜蜜記憶,形成某種期待,達到預熱的效果。
果然,一次巧妙的擦身而過,在肖聲心里成功地埋下了一顆種子。肖聲怎么也想不到,他當時追了大半條街的那個女孩兒,其實就在他身旁的某一輛車里。讓陳實稍稍意外的是肖聲找尋葉笛的迫切,幸好子健故意撞了他一下,延緩了他的腳步,否則葉笛不見得有足夠的時間藏身。
第二次見面,陳實故意安排在禁毒工作室這個敏感的地方。社區民警王曉麗并不知情,她的真實反應更容易打消目標的疑慮。即便韓艷琴事后復盤,也不會想到警察會刻意在禁毒工作室這種地方安排臥底登臺亮相。
正如陳實事先的估計,進入正題之后,葉笛開始緊張了。對此,陳實安慰她說:“久別重逢的戀人,緊張是正常的,保持警惕也是正常的,生澀本身也是一種極好的偽裝。”
與肖聲相處一段時間之后,更多的問題暴露出來,究其源頭,都是因為她對再次面對肖聲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知道了他是毒販的兒子,本以為可以完全不走心地陪他演戲,但那雙和當年一樣的眼睛卻騙不了人。葉笛從一開始的難以進入角色,逐漸演變為陷在虛構的角色里走不出來。
畢竟,那是她喜歡過的人。
葉笛告訴陳實:“騙人的感覺很不好受。”
陳實回答她:“所以一開始才讓你考慮清楚。”
淼淼過生日的那天晚上,肖聲離開得很突然,沒有任何鋪墊。結合他之前的一些異狀,葉笛有了不好的預感。
馬馳遠遠跟著肖聲,確認他獨自進了一個公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踉踉蹌蹌地出來。警方隨后對公廁進行了檢查,在一個隔間里發現了細微的毒品晶體殘留物以及少量的像是從牛仔外套上扯下來的棉麻纖維。
肖聲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他一直將毒品藏在衣服的夾層里。葉笛徹底松了口氣,她唯一的心理負擔消失了。再次面對肖聲,她將游刃有余。但是,她真的還要繼續和這個偽君子演下去嗎?他居然能坦然面對那些孩子們,居然能跟穿著警服的王姐談笑風生!一想到他對自己的各種示好都建立在欺騙的前提下,葉笛只覺得惡心。
肖聲一連消失了好幾天。陳實不想讓風箏斷了線,時不時讓葉笛發條微信、打個電話。誰知再次得到肖聲的明確回復時,竟是代表媽媽邀請葉笛去家里吃飯。
這簡直就是意外之喜!陳實給葉笛作了如下部署:態度要模糊,不要以正式女友的身份出席;從進入肖聲家開始,絕對不要碰單獨提供給她的食物或飲品;找理由讓肖聲帶她隨意轉轉,把看到的全記在腦子里;最后,還是那句話,緊張是正常的,抗拒緊張才顯得可疑。
葉笛牢牢記住陳實的叮囑,在不攜帶任何監聽監控設備的情況下赴宴。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未來婆婆”,肖聲媽媽本人和照片里沒什么區別,但和她既定印象中的大毒梟卻相去甚遠。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她的真實面目,這簡直就是一個和藹可親、大方熱情、充滿了市井煙火氣的慈祥阿姨。
趁著肖聲媽媽做飯的工夫,葉笛讓肖聲帶著自己參觀了一圈,并在腦子里保留下一張張截圖。開飯后,葉笛特別注意飲食上的問題,一定是確認他們都已經先吃過的菜,她才敢動筷子。這么做雖然容易引起懷疑,倒也符合一個第一次見“未來婆婆”的局促女孩兒的人設。
肖聲媽媽豁達開朗的個性感染力極強,有那么一瞬間,葉笛差點兒真的把她當作一個體貼的長輩。幸好是這種真實反應,才騙過了韓艷琴的眼睛。
臨走,葉笛對肖聲媽媽送的冰糖燕窩再三道謝。回家后,她第一時間就讓女警夏青對燕窩取樣檢測。很快,陳實那邊傳來了結果,在燕窩里檢測到了新精神活性物質“天使”。
葉笛幾乎是立刻開始反胃,對著馬桶將晚上吃的食物全部吐了出來。吐干凈了,她漱漱口、擦擦嘴,拿起手機回復肖聲——“燕窩我準備開動了!哈哈哈哈!代我謝謝阿姨。”
直到此刻,葉笛才真正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陳實是對的,他從頭到尾都是對的。對待這樣的魔鬼,天使也得長出犄角、露出獠牙,哪還能顧及什么手段?
葉笛猜到了肖聲媽媽的心思,也明確了自己下一階段要做的事情。好在那三個月的特訓里,她在戒毒所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吸毒人員,翻閱過大量的真實案例,觀看了海量的內部資料片。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的體征,思考問題時的扭曲,甚至是各種不堪入目的言行,葉笛全都了如指掌。
今晚之后,她要無縫對接地扮演好兩個自己,一個是肖聲心中那個單純善良、多愁善感的白月光,一個是沾染上毒品后欲罷不能、厚顏無恥的吸毒女。
去江灘守株待兔之前,陳實給了葉笛一顆藥丸,吃下去以后就會產生和毒癮發作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身體反應,輔以葉笛逼真的演技,就能以假亂真。
陳實特意告訴葉笛,他認為肖聲應該對媽媽下毒的事不知情,否則韓艷琴在飯桌上就可以下毒,不必特意回避兒子。但葉笛卻認為這不重要,對接下來她要做的事不會有任何影響。
凜冽的江風中,看著眼前一臉愧疚的肖聲,葉笛心里沒有半分動搖,完美地騙過了一個對毒品的了解比自己深得多的男人。
可接下來肖聲的一系列舉動卻讓她看不懂了。
肖聲把她背回家,扔到床上,粗暴地解開她的衣服,著實讓她有些緊張。但他只是擦拭了她的身體,輕輕給她蓋好被子。感覺到臥室的燈熄滅后,她才微微睜開雙眼。肖聲就坐在臥室角落的椅子上,正對著床的方向,靜靜地守著。
如果他給自己提供毒品,甚至趁機侵犯自己,葉笛都能理解,可他這個樣子算什么呢?良心發現嗎?這樣下去無疑會打亂警方的計劃,因為葉笛必須“染上”毒癮,這是進入肖家的通行證。
于是就有了后半夜那一幕,葉笛以自殘相挾,把自己和毒品關在門內,把肖聲和他的想象力關在門外。
靜悄悄的夜里,她聽到了他的抽泣。
那之后的一周,兩個人在這不到四十平米的空間里開始了“同居”生活。葉笛的“毒癮”發作了兩次,肖聲的毒癮只發作了一次。葉笛的是假的,肖聲的卻是真的。
葉笛目睹了肖聲毒癮發作的全過程,和她演出來的終究不同。她真實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真實地見證了他的抗爭。她還清楚地記得肖聲挺過來之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葉笛,謝謝你。沒有你我做不到。”
那句話,葉笛沒有回應。
肖聲顯然是做好了和毒癮打持久戰的準備,但葉笛等不起,陳實更等不起。
根據葉笛在肖家做客那天的觀察,陳實發現了隱藏在肖家的秘密。露臺上的那一整排花花草草,曾出現在線人的筆記里。他不會記錄無關緊要的東西,花卉配送會不會就是他們分包和運輸毒品的方式?
這段時間肖聲媽媽的反常,已經讓陳實有點兒不踏實了,總感覺她敢于走出下毒這一步,就一定有相應的后招。如果時間太久,過了這股熱乎勁兒,葉笛再想以戒毒失敗者的姿態被肖聲媽媽放心接納,可就難上加難了。
那可是韓艷琴,她只信任她有把握控制的人。
為此,葉笛又進行了第二波試探,用近乎反常的討好來試探肖聲的態度。果然,這一次一舉擊潰了肖聲,也試探出了這對母子各自的底牌。
肖聲是真心想遠離那個家庭,而他媽媽卻預判了他的預判,安排好了“天使之心”戒毒機構的后續。
陳實和葉笛心里都明白,肖聲既然擺明了這種決裂的態度,再想利用他打進肖家已經不可能了。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把肖聲最后的救命稻草也給掐斷。只要手上有葉笛這個“人質”,肖聲就有可能反水。他不一定會出賣媽媽,可作為和她如此親近的人,肖聲提供的任何細節都會成為新的突破口。
這確實是賭,但不知為什么,陳實很有信心。
于是,肖聲和葉笛剛剛從那家戒毒機構出來,就遇到了一群“派出所”民警的突擊檢查。正是撕開了這個裂口,才有了販毒集團的滿盤皆輸。
這輝煌的勝利是建立在“出賣”肖聲的基礎上的,而這個男人今晚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地維護葉笛。
如果說葉笛之前還有一絲疑慮,當她看到肖聲寧可主動承認自己吸毒也要將她撇清,寧可出賣余明也要給她換取一個從輕處理的機會時,她再也沒有任何懷疑。
這個男人愛她,即便他是個癮君子。
葉笛懇求陳實,肖聲被抓后還一心維護自己,證明他是個本性善良的人,請陳實一定要保護好他。陳實當時答應得非常爽快。
所以,行動結束后,葉笛和陳實吵了起來,甚至有些不顧場合。
陳實并不意外。他拉開車窗簾讓肖聲和余明面面相對的那一刻,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幕。他冷靜地告訴葉笛:“如果你現在想退出,我可以安排,讓你永遠從肖聲的世界里消失,讓你永遠不會有機會直面他的仇恨。”
葉笛反問:“陳隊,我們這樣不擇手段,和韓艷琴他們有什么區別?”
陳實冷冷回答:“他們在做的,是源源不斷地制造肖聲;我們在做的,是不希望再有下一個肖聲。”
對肖聲說出了長久以來積壓在心里的話,葉笛長長地吁了口氣。接下來無論肖聲怎么對她,她都做好了準備。
“所以,你其實沒喝那碗燕窩?”
葉笛被問得一愣,點頭的動作慢了半拍。
肖聲如釋重負:“原來你沒有染上毒癮,那就好……”
這一瞬間,葉笛崩潰了,眼淚奪眶而出。
肖聲,你搞清楚沒有?我騙了你!我背叛了你!我利用了你!是我讓你家破人亡!
這些話就哽在葉笛的喉嚨里,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肖聲伸出戴銬的雙手,抹掉葉笛眼角的淚水:“如果非有一邊要贏,那還是你們贏了好。這是你們希望的,是淼淼和淼淼爸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葉笛握緊肖聲的手:“肖聲,別放棄!你的人生還沒完!你和你媽媽的罪行沒有關系!你可以從頭再來!你能戒掉毒癮!對,我相信你一定能戒掉毒癮!到時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堂堂正正穿著紅馬甲做一名禁毒社工,你可以繼續照顧那些孩子們!你在里面待的時間不會長的,我會等著你出來,到時候我們一起……”
肖聲立刻打斷她:“你聽聽你都說了些什么。你該從這場鬧劇里抽身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忘掉我,就當沒有我這個人。這一切本來就是場騙局,騙局就該有個騙局的收場。現在這樣挺好,短短幾個月,說忘也就忘了。你回到原來的地方,開始嶄新的生活……”
葉笛狠狠地搖著頭,還想說什么,卻被肖聲輕輕捂住了嘴。
肖聲笑容慘淡:“別再給我希望了,好嗎?我再也經受不住了……”
在代號“野火”的禁毒行動里,陳實一共做過三次艱難的決定。
第一次,是該不該同意葉笛去肖聲家里吃飯。盡管最后結果是葉笛全身而退,但事實也證明,韓艷琴比想象中還要狡猾殘忍。如果她不顧及母子親情,在餐桌上就下毒,后果不堪設想。每每想到這里,陳實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次,是在街頭制造突發事件抓捕肖聲。這種方式既激進又冒險,最容易生變數。萬一肖聲在關鍵時刻本性暴露只求自保,那警方就只能硬著頭皮把兩人全部收監。韓艷琴那邊倒不必太過擔心,在她的認知里,如果警察的目標是她,就絕不會打草驚蛇動她兒子。只不過這樣一來,葉笛這枚棋子就徹底廢掉了。
第三次,就是今晚下令提前抓捕。千錯萬錯,肖聲不該讓余明給媽媽打電話。如果這是變相通風報信,韓艷琴就可能潛逃或銷毀證據。相較之下,他個人的口頭承諾無足輕重。當然,這樣做的后果,可能是把兩個年輕人暴露在巨大的風險之中,而那些人的報復手段,他是親身領教過的。
陳實想起了當年迎面潑向他和女兒的那瓶硫酸,下意識摸著右臉頰燒傷留下的疤痕,不由得又看了看車窗里面。
兩個孩子看起來比之前平靜多了。
今晚注定會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背后的始作俑者不是什么無常的命運,而是他這個操弄人心的說謊高手。
陳實嘆了口氣,看看腳下的一地煙頭,隨手將空了的香煙盒扔到地上,招手喚來馬馳和夏青,讓他們接替自己守著車上的兩個人。
肖聲說得對,騙局就該有個屬于騙局的收場,是時候去見見另一個高手了。
刷臉、指紋、聲紋,通過重重識別認證,陳實來到執法辦案區最深處單獨被鐵門隔開的第五訊問室。這里配備有最先進的安防系統和監控設備,四面墻壁都做了軟包處理,房間里找不到任何尖銳物品,徹底斷絕了逃跑與自殘的可能性。不是最重要的嫌疑人,甚至都沒有資格被帶到這里。
陳實推開門,看到了被銬在椅子上的韓艷琴,她正仰著頭閉目養神。
聽見有人進來,韓艷琴睜開眼睛,懶洋洋地活動了下脖子,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葉笛?對吧?”
陳實笑了笑,并不答話。
“這一局漂亮!”
陳實坐到訊問員的位置上,看了看目前的筆錄進度,上面除了抬頭的基本信息之外空無一字。
“簡單自我介紹一下,省公安廳禁毒總隊,陳實。”
韓艷琴的嘴唇微微張了一下,再次打量來人:“聽過你。有人叫你‘活閻王’,也有人叫你‘活菩薩’。”
“過獎了。其實就是小警察一個,拜你們所賜,死過幾次,只不過還沒死透。”
韓艷琴端詳著陳實被灼燒過的右臉頰:“聽說過之前他們是怎么對付你和你家人的,還以為從那以后你就離開禁毒了呢。”
“剛出事那會兒,確實有很多人跟我聊過,建議我換個崗位,也沒人會覺得丟人。但我覺得吧,這不是丟不丟人的事。如果我離開禁毒,就代表我認輸,你們就會覺得這招有用,就會把它用到更多的禁毒民警和家屬身上。所以,我可以明確回復你們,我不會認輸,這招沒用。”
韓艷琴長長地嘆了口氣:“以前還想過,如果有一天栽了,會栽在一個什么樣的人手里。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不過我就奇怪了,我往新疆也派了人啊,那邊沒查出什么問題啊。”
“知道你會派人去,那個人一下飛機就被我們盯上了,他遇到的每個人都是我們事先安排好的。”陳實抽出一支煙,沖韓艷琴示意。
韓艷琴點點頭。陳實把煙遞到她嘴邊,再幫她點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她工作的小學我們也查了,那些孩子們說的和葉笛自己說的沒出入啊。”
“小孩子也是會騙人的,而且專騙大人。”
韓艷琴撲哧一笑:“這倒也是,是個人就會說謊。”
陳實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就仿佛是兩個老對手的心照不宣。“兒子雖然會騙媽媽,但心里畢竟還是有媽媽的。我們通過他引出余明的時候,他還讓余明給你打個電話,不就是想給你提個醒,讓你趕緊跑路嗎?”
韓艷琴的臉沉了下來:“余明沒有打過任何電話,我也沒有接到過任何電話,那個電話根本就不存在!無論肖聲跟他說了什么,都不是你以為的意思。”
陳實笑而不語,也不挑破。
韓艷琴繼續說:“其實余明圖的什么我一直都清楚。他說他愛我,我這把年紀,要是真的信了他才有鬼了。他是想通過和我在一起掌控整個集團。我跟他上床也不是看中了他——干我這行的,接觸行外的人總歸是風險太大。可現在看起來,他也沒自己吹的那么可靠,是不是什么都交代了?”
“本來不說,在局子里一看到肖聲,就什么都說了。”
“這個蠢貨!”韓艷琴不住搖頭,“余明雖然蠢,但這些年具體落地的事都是他在管,他手底下那幾個兄弟可都是瘋子。這樣吧,我給你份名單,這些人住在哪兒怎么找,我都告訴你。另外,我們下面還有些分包商,他們也很危險,我會告訴你怎么把他們引出來,好讓你一網打盡。”
陳實有點兒意外:“韓艷琴,我跟你說話不藏著啊,你犯的事,立多大功都抵不了,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抵不抵得了我還不知道?只是他們必須得死啊!”韓艷琴語氣冷酷,“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報復我兒子的。陳隊長,這些人可一個都別漏掉了!”
陳實夾著煙的手指在嘴邊停了半天,忽然間,腦海里那個一直折磨著他的問題有了答案。
“原本做不到的事,為了心愛的人,說不定反而能做到。尤其是心里有愧的時候,對嗎?”
肖聲媽媽先是有點兒吃驚地看著陳實,隨后淡淡一笑。
肖聲主動要求接受強制隔離戒毒,這個決定沒有讓任何人感到意外——要知道,他曾經是一次又一次讓陳實意外過的人。
本來他是這個行動中最穩定的常量,一切計劃都因他而定,結果他卻成了最不穩定的變量。但凡他足夠自私,他就會滿足于用毒品控制葉笛,葉笛就能順利靠近韓艷琴;但凡他足夠現實,就會在葉笛三番五次哀求之際選擇向母親求助,而不是拉著葉笛一起硬扛;但凡他足夠理性,就會在被捕的那一刻首先保住自己,而不是毒檢強陽,顯然已經難以脫身的葉笛;但凡他足夠無情,就不會在警察眼皮底下冒險要求余明給媽媽打那個電話……
每個人他都想拯救,可到最后,連一個也拯救不了,包括他自己。用韓艷琴的原話來說——“這個傻孩子,以為用吸毒來懲罰我,我就會金盆洗手,到頭來只是白白毀了自己。”
肖聲這種人,從來都不是陳實所熟悉的癮君子。
再次見到肖聲,已是一個多月以后。
看到陳實一個人進來,肖聲既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失望。
陳實拿出一沓卡片擺到肖聲面前:“今天是你生日吧?這是孩子們給你畫的賀卡。”
肖聲開心地笑了,一張張欣賞著孩子們稚嫩的畫作。看到淼淼畫的那張,他停頓了一下。畫上有他,有葉笛,有淼淼,淼淼的身后還有個圓頭圓腦的中年男人,對著肖聲的腦袋比了個勝利的“耶”。
“謝謝。”肖聲有些動容。
“怎么樣?里面生活還習慣嗎?”
“挺好。醫生和管教們都說,我肯定能戒掉,而且用不了兩年。”
“那就好。”
沉默了好久,肖聲才假裝不經意地問:“對了,她……回去了嗎?”
“走了半個月了。你死活不見她,她還留著干嗎?”
“她和我不一樣。她是警察,我是個吸毒的。她對我,不過就是有點兒內疚吧。”
“也是,她干這一行,要是跟你扯上關系,以后的路就難走了。”陳實盯著肖聲的眼睛。
“所以現在挺好的,她回到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再做什么傻兮兮的美夢。偶爾想到她了,也不會恨她,這就已經是這個騙局最好的收場了。”肖聲“呵呵”笑了兩聲,又補充一句,“如果哪天她問起我,你也別說那么多,就說我不愿意再提起她了。”
離開戒毒所,回到停在大門外的車上,副駕坐著脖子上掛著新工作證的葉笛。
果然,他又一次騙了肖聲。
“他還好嗎?”
“很好,只是……他到現在還是不太會說謊。”
葉笛瞪大眼睛看著陳實,似乎在期待著他解讀這句話的含義。然而,陳實卻只是笑了笑,轉動車鑰匙,緩緩踩下油門。
這一次,他既不想說實話,也不想說謊話。
又是一個加班后的凌晨,陳實輕手輕腳地回到家里。
他脫下外套,換上干凈的睡衣,小心翼翼地推開臥室的房門。
妻子已經熟睡了,女兒卻發現了爸爸。陳實做了個“噓”的手勢,躺到女兒身邊,將她摟入懷里,臉貼著臉。
兩張臉上被硫酸灼燒過的傷痕恰好拼成了一整塊。
女兒問:“爸爸,你的工作很危險嗎?”
“誰說的?”
“同學。”
“爸爸的工作不危險,而且還會遇到善良的哥哥姐姐。”
“真的?爸爸,你不會騙我吧?”
“爸爸不會騙你的。”
女兒放心地把頭埋進爸爸懷里。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