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冬
又一個春天
我又一次過河,上山
風忙著為所有事物重新賦形
唯獨繞過我們
一大片蘆葦稈在光下涌動著
它們的臉消逝了,可身板依然硬朗
站在這里,整個小山村的盛衰榮枯盡收眼底
沒有雞鳴狗叫,老屋,老人
在早春的光線里,單薄,矮小
山林正在醒來
野桃花在一堆枯枝敗葉中搖曳
她招來蜜蜂、蝴蝶,還有各種鳥鳴
三月的陽光真暖啊
像媽媽新做的軟蓬蓬的棉被
忽然我就不哀傷了
親愛的父親
這是第二十三個春天
您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應該放心
鉆進玻璃匣子,像大鳥一樣飛
白巖石在身邊閃著光,縫隙里生出很多綠蝴蝶
它們露宿在兩千多米的山巔
被無數閃電,無數次擊中
長勢居然越來越好,歲數遠超那位
寫華山論劍的賢者
一個女人,很多年前曾在這里做沉思狀
今日她在危崖,看時間在峭壁上倒流
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還不夠幾次上山
還不夠好好洗去,身上的灰塵
還不夠……
該從哪兒說起呢。親愛的
她已愛上她詛咒過的荒誕的塵世
她貪生
小滿是個莽撞少年
他從灰白的幕布上飛奔而下
從黃昏到黃昏
攜帶箭鏃,大鼓,擂響四野
沙沙,沙沙,他的腳步忽然慢下來
“花朵為什么低垂臉龐,樹葉為什么顫動不止”
在窗前,他從一本書里找出答案
“因為,雨水就是愛情”
小滿,你要相信
云雀的叫聲,不來自云雀
雨聲,不來自雨
那微風里,河面上劃過的聲音
明亮,清澈,濕潤
它來自天地萬物通靈之愛
而人們,從黑夜到黑夜
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
多么洶涌的雨水
已難以將彼此打濕
他們不尋求道路
亦不為此悲哀
這晝夜不止的雨水
除了讓麥子再絕望一些
人世間的寂寞更深一些
再沒有別的了。
不,其實還有——
五月的那個上午,你很想
雨一直下……
你必須坦陳這一切
你宣判自己無罪。
虛構的故事現場:旅館,床,茶,雨
危險物質,都在實處。
半晌過去了。
你們安靜地坐著。
像兩個逗號融在雨中。
像荷葉包住碩大的淚珠。
那么安靜,自然,妥帖而孤單。
在濁世,靈魂不可解釋。
當你們各自返回人群,
那靜默,尤顯得迷人,清晰。
它使你相信,那靜默里
你們已交換了
半生秘密。
像一幅畫,
缺了一小塊
在時間里,構成了另一種
完整。
夜幕降下來的時候
雨跟著垂落,很細
落在霓虹里
一下,就碎了
喜歡這樣的夜晚
黃昏出走的人都在折返
我跑出家門,濺起的水花充滿
叛逃的快意
河流的另一端
中條山趺坐在黑暗里
我們不需要確認,各自的
驕傲和疲憊
一些塊壘正在散去
荷葉正使勁兒冒尖
幾日前一場洪流剛淹沒它們
一只白鷺從我旁邊低低飛過
緩慢,優雅,像一種邀請和鼓勵
它
是否對眼前不斷消逝而又重新出現的事物
迷惘?或不值一提?
它數次在河邊立起提示牌:
人生就是一次次重復
“你好”
“再見”
而此間的路
在燈光下,閃著光
嶄新,平整
仿佛從未被命運浸濕,碾軋
我一腳踏上去
十八點半,上山
二十點半,下山
夏天的傍晚多么美妙,綿長,具體
小葉女貞在夜晚來臨之前
又濃郁三分。我只要一分就夠了
這一分全部獻給落日
快看,山頭的黃金咕嘟咕嘟起了泡
慢慢溢到天上去了
止不住溢下來,掛在樹梢,淌到田里
漫到我臉上……
我已忘了黑夜已到眼前
黑夜不只是向我一個人涌來
它統治每一處
但此刻我不哀傷
落日落得那么緩慢,那么飽滿
那么恰到好處,恰好填補
塵世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