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華



引子
我認為,丑角藝術,并不在于白鼻子大小,而要從人物個性出發。如果丑角的表演失去了幽默和風趣,而使表演流于庸俗、逗樂,陷于低級,劇場觀眾一點共鳴也沒有,那才是丑角藝術改革的失敗。
——劉異龍
歸入丑行
1954 年 14 歲的劉異龍進入上海華山路1448號華東戲曲研究院昆曲演員訓練班學習。一開始,因為外形突出和嗓子出色被分在小生組,學習了《長生殿·定情賜盒》和《白蛇傳·斷橋》等折子。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沈傳芷老師發現劉異龍太調皮,成天打打鬧鬧,屁股坐不住,簡直沒有昆曲小生那種斯文氣質,但腰腿功夫還可以,建議他去練武生。
于是,劉異龍轉到武生組開始了翻跟頭的日子。可是,盡管跟頭翻得不錯,但主教白鴻林老師覺得劉異龍在武生組前途不大,還好臉挺大,適合唱花臉。到了花臉組,跟著陳富瑞老師學習了《草廬記·花蕩》《虎囊彈·山門》《單刀會·刀會》《天下樂·嫁妹》等戲。可還沒等劉異龍嘗到演花臉戲的樂趣,陳老師感到劉異龍這么優秀的個人條件更適合學老生。不久,劉異龍又到了鄭傳鑒老師的老生組,跟著學習了《長生殿·彈詞》和《牡丹亭·春香鬧學》,但學習一段時間后,發現劉異龍還是不適合演老生。
就在劉異龍快成為甄別對象時,演出機會來了。1958年,俞振飛和言慧珠兩位校長準備排《墻頭馬上》,乳娘一角選定了劉異龍。劉異龍演來像模像樣,不經意,劉異龍又邁入了老旦行當。此后,劉異龍和俞、言兩位校長又一起演出了《鳳還巢》《奇雙會》《姑嫂比武》等幾出戲,獲得大家的好評。
劉異龍在小生、武生、花臉、老生行當都走了一圈,后來又演了老旦,雖說舞臺上的這些實踐,給大家留下劉異龍臺上表演十分出彩的印象,卻還沒歸入一個正式的行當。慧眼獨具的丑行主教老師華傳浩發現劉異龍能說會道,很伶俐,正適合昆丑這種“戲核”要求,倒不如將他收入門下。華老師對劉異龍說,小赤佬,看你人這么活絡,干脆跟我學丑角,接下來我要教《小和尚下山》。
聽了這話,劉異龍心里一盤算,總算有人要我了,因此滿心歡喜。但是回家跟媽媽一說,媽媽不樂意了。劉媽媽覺得自己的兒子長得這么俊秀,這么體面,干嗎要去學小丑,鼻子上涂一塊豆腐干?劉異龍自己非常想學,他就去做媽媽的工作,說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最后媽媽挨不過兒子的軟磨硬泡,也就同意學學試試。這一試,還真是試出了一個昆壇丑行狀元!
一炮走紅
劉異龍非常珍惜跟華傳浩老師學戲的機會,從唱念表演到腳腿基本功,學得相當扎實。一年以后,戲校應邀到上海華通開關廠去演出,其中就有劉異龍和同學余慧清主演的《孽海記·下山》。這出戲是昆丑的“五毒戲”之一,里面有一些模仿癩蛤蟆的動作,唱作繁重。
當時的華通開關廠還沒有正規的舞臺,演出是在他們的職工食堂里進行,臨時用桌子搭了一個臺子。穿著淺藍色僧衣的俊俏小和尚上臺了,鼻梁上畫著白色小木魚,小木魚里還嵌著一個可愛的小孩子五官線影,佛珠像呼啦圈一樣在脖子上轉起來,連續做著鷂子翻身,然后肩膀和大臂一用力拋到空中旋即又接住,實在太漂亮了,觀眾掌聲四起。當時是冬天,天氣非常寒冷,劉異龍一雙腳長滿了凍瘡。穿著剛好合腳的“朝方靴”上場,腳還是僵的。等演了半場戲,腳暖和了,但新的問題又來了,受熱的凍瘡變得又腫又癢,劉異龍只得忍著。到背小尼姑過河時,需要脫鞋,原先冰冷的雙腳剛好能穿下的“朝方靴”,現在因為熱脹冷縮的緣故,脫不下來了。但戲的情節在那兒,劉異龍只得狠命地脫下,磨破的凍瘡不停地在出血。劉異龍因為專注演戲,并沒顧及腳上出血。觀眾看到劉異龍腳上出血了,還以為臺上有釘子,心都為他緊緊地揪著、擔憂著……等到戲快結束時,按戲里的情景,又得把“朝方靴”穿上,劉異龍又努力把變大的腳放進此刻已比腳小一號的靴子里。演戲結束后,觀眾的熱情高漲,他們覺得這個小和尚演得太好了,而且演員忘我地投入到戲中,充分發揚了不怕流血的吃苦精神,劉異龍連連謝了三次幕。
經過這一年的勤學苦練,《下山》終于一炮走紅,這可是劉異龍的舞臺處女作!也因為這出《下山》,他的演員生涯踏入正軌,人也變得自信起來。1960年,劉異龍以《下山》《墻頭馬上》獲得上海青年會演優秀表演獎。1961年12月,劉異龍隨上海青年京劇團赴港演出,其中就有這出《下山》,本來計劃演一場,后來因觀眾熱情不減又加演了兩場。劉異龍學《下山》、演《下山》,到后來教《下山》,他不斷琢磨修改,去蕪存菁,成就了今天這出佳作。據統計,劉異龍的《下山》一共演了2500多場,甚至有時一天演兩場,很受歡迎。
新練功鞋
放暑假回家,雖然沒有老師督促,但練功不能廢。《下山》剛一炮而紅,劉異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驕傲自滿,因此他堅持到離家較近的“外灘公園”練功。每天早上4點鐘天不亮他就從家里出發,快到5點時到達外灘公園,找一塊靠樹的比較平整的泥地,開始喊嗓子,把腳放到樹杈上壓腿,然后練拍腳尖、踢腿,把基本功練完后,再把《下山》拉三遍。練功時,他會把鞋脫下來,光著腳練。三遍《下山》拉完,早已是汗流浹背,衣服濕透。每天這樣餓著肚子練完以后,再回家吃飯。半個月下來,功夫長進了不少。有一天,劉異龍正在練功,來了一位十分清瘦的中等個子的白發老頭,一邊剔牙,一邊看劉異龍練功。等劉異龍休息的時候,他跑過來同劉異龍說話了。問:“小朋友,你在做什么?”答:“排戲。”問:“排什么戲?”答:“小和尚下山。”問:“這是什么劇里的?”答:“昆劇。”問:“嗯,這是一個古老的劇種,蠻好,蠻好。你天天練?”答:“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我怕放暑假把功給荒廢了,得天天練,自己不能放棄,要下死功夫。”問:“那你為何光腳練?”劉異龍很直率地回答道:“我怕把鞋磨壞了,我光腳練,皮破了,還可以再長好。”老伯伯感嘆一聲:“沒想到你這么能吃苦!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讀書?”劉異龍答道:“我是上海戲校的學生,叫劉異龍。”老伯伯用商量的口吻說:“你很乖,很懂事,我想送你一雙鞋,鼓勵你,你同意嗎?”一聽此話,劉異龍吃了一驚:以當時的價格來算,一雙練功鞋要3~4塊,很貴,平白無故哪能受此大禮?因此,劉異龍就對老伯伯說:“謝謝您,不用買了,我就光腳練,沒事的。”隨后劉異龍又跑去練《下山》了。
等到第二天,老伯伯又來了,叫他到旁邊的金魚池里把腳洗干凈,然后拿出一雙新的有海綿底的練功鞋給他試。嗨!沒想到,還真合適。原來老伯伯昨天已趁他練功的時候,悄悄把尺碼量好了。劉異龍忙連聲感謝,但他畢竟是小孩子,高興之余卻忘了問老伯伯的姓名,也忘了跟老伯伯說以后報答他等等之類的話。這,已成了劉異龍的終身遺憾。每每想起一雙練功鞋的故事,劉異龍總是非常感動,他說,今天在臺上取得了成績,不會忘記當初無名老伯伯送他練功鞋和對他的鼓勵。至今,聽到學生窮卻刻苦練功的故事,他總是情不自禁落淚,他常常會想辦法接濟這些窮學生。他時常嘮叨,老伯伯以仁者之心待他,他也應該把這份仁愛散播出去,將老伯伯待他之心用之于下一輩……
雞和醋魚
1962年,周璣璋副校長派計鎮華、劉異龍等“昆大班”的優秀昆劇青年演員,按行當角色前往杭州到浙江國風昆蘇劇團學習《十五貫》。
劉異龍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囊空如洗的他還特地向別人借了一件大衣前去。學戲半個月的日子,真是泡在苦水里,又冷又餓地度過。盡管如此,大家學戲都非常認真。等到學完戲,要離開杭州時,王傳淞老師對劉異龍說:“阿龍啊,你學戲學得很好,我要做只雞請你吃。”劉異龍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能填飽肚子就屬不易,哪還敢奢望吃只雞!等到劉異龍趕到老師家門口,既沒看到雞毛,也沒聞到雞的香味,他心里就嘀咕起來,難道是老師騙我不成?走進家門,老師拿出一只雞蛋,敲碎在碗里,同時用筷子到油瓶里蘸幾滴油,“滴滴篤篤”地滴到鍋里,為了不讓雞蛋粘在鍋底,老師就不停地鏟,不停地鏟……這場面讓他終生不忘。
而周傳瑛老師則請他們到“樓外樓”吃了一頓飯,還請他們吃價格不菲的“西湖醋魚”。剛開始上了一條,他們全都饑腸轆轆,根本顧不上什么吃相,筷子就像下雨一般,一小會兒就給吃得盤口朝天,幾乎不用再洗盤子了。周傳瑛老師見狀,又叫上了一條……而那時,老師們也常餓肚子。但老師看他們學戲如此認真,又學得如此之好,打心眼兒里開心,欣慰!老師們的寵眷,也讓他們感動不已,他們全都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出戲學好演好,并把它傳下去。
在戲校學戲時,劉異龍的主教老師是華傳浩、周傳滄,到杭州去跟王傳淞學戲時,王傳淞一點沒有門戶之見,完全是手把手地教授,沒有一點保留。而回到上海,華傳浩、周傳滄老師也沒有因為劉異龍向王傳淞學了戲,心里就起疙瘩,他們仍然盡自己的力量,積極輔導幫助劉異龍。華傳浩老師演戲比較注重內在的東西,而王傳淞老師演戲比較注重外在的東西,聰慧的劉異龍在兩位風格不同的大師的藝術滋養下,融會貫通。他根據自身身段靈活的特點,對婁阿鼠的一些外部動作進行了加工,加了矮子步、蝎子步、拍腳尖、地蹦、凳子虎跳等動作,這就使婁阿鼠的外形動作更像一只老鼠,十分符合其地痞慣偷的性格特點,也使婁阿鼠這個形象更加豐富飽滿。《十五貫》也成了劉異龍的代表作之一。
興師問罪
1980年代,上昆在北京東四的人民劇場演出《十五貫·訪鼠測字》。演出現場,劉異龍完全按照王傳淞老師教的演,念蘇白,他自己演得非常賣力,把王派的丑角藝術全都發揮出來,自己也很滿意。可惜,劇場效果并不好,臺下很冷,觀眾的反應很淡,該笑的地方沒笑聲,該鼓掌的地方沒掌聲。怎么會這樣呢?劉異龍像掉進冰窟窿里,對第二天轉臺長安劇場的演出幾乎喪失了信心。劉異龍不甘心,也不明白,他虛心地問了好多同志和觀眾,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位北京昆曲票友的話啟發了他:由于蘇州話和北京話屬于不同的方言語音系統,大部分的北京人聽不懂蘇州話。況且那時的演出還沒有電腦字幕,念白由于變化大變化快,一般也不會寫在字幕的幻燈膠片上。觀眾在看臺上表演時,由于沒有念白字幕,根本沒辦法理解,就是看不懂,所以臺下沒效果。
劉異龍輾轉一宿,就在想怎么辦。后來他想通了,演戲最重要的是讓觀眾聽懂、看懂,能接受,如果觀眾能聽懂自己的語言,加上自己的表演,觀眾不就能懂了嗎?想好了就做!憑借著自己超強的語言天賦,他把所有的念白由蘇白一句一句翻譯為京白,并把臺上所有的語言組織好。第二天是日場演出,劉異龍很早就去和樂隊的同事打招呼,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把蘇白全部改成京白了,請他們留點神,叫板時聽著。到第二天晚上正式演出前,劉異龍心里還有點忐忑,但真上臺了,劉異龍也就豁出去了。令人難以置信,演出效果非常好,劉異龍高興得不得了,觀眾的掌聲說明劇情引起了觀眾的共鳴,他的演技得到了充分肯定,也意味著觀眾對他將蘇白改成京白的認可。
演出結束后,劉異龍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哼著小曲在后臺洗臉,這時來了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先生。他說:“小同志,請問哪位是劉異龍?”滿臉都是肥皂泡的劉異龍趕緊回答說,我就是。隨后,老先生作了自我介紹,原來他是故宮博物院的朱家溍。他對劉異龍說:“您昨天演得真好,我真是大喜過望,您不愧為傳淞的嫡傳,看了您的表演非常高興,也非常感動,感到傳淞的東西后繼有人。于是我今天又請了20幾個朋友來看戲,來看傳淞的傳人原汁原味地表演他的藝術。沒想到,您這么大膽,竟然敢把戲改了,改成念京白,您的行為不僅讓人失望,而且簡直可以說是欺師滅祖!欺師滅祖!您的膽子也忒大了!”
聽了這番話,劉異龍愣了半晌,“欺師滅祖”?本想通過改變方言,達到同現場觀眾交流的目的,沒想到,居然變成欺師滅祖了。但他還是耐心地解釋說:“老先生,可否容我說兩句?我是王傳淞老師的學生,這個戲的一招一式都是他教出來的。(朱家溍插說,就是好!)可是老先生,您能體諒一個演員的苦衷嗎?純蘇白的戲我能演,可昨天臺下一千多個觀眾,能聽得懂的人有幾個?10%都不到。觀眾聽不懂、看不懂,因此,這么好的戲他們沒反應,我自己心里難受。”朱家溍又說:“聽不懂、看不懂是觀眾的水平問題,您不能將就他們,您得為藝術。”劉異龍說:“您講得非常對,可是演員多么需要理解和掌聲,同樣,觀眾又是多么需要看懂劇情,明白就里!今天念京白,除了你們幾位水平高超的鑒賞家外,我更應該想到90%以上的觀眾,讓他們看明白這個戲,婁阿鼠與況鐘的斗智斗勇。昨天我演的婁阿鼠念蘇白,沒效果,今天再演,我改念京白,90%以上的觀眾都拍手稱快,這多好呢!”朱家溍說:“您就是應該堅持念蘇白!”劉異龍說:“老先生,我認為讓廣大的觀眾聽懂看懂那才是最重要的……”朱家溍老先生聞聽了這些話,停了停,最后說道:“您也言之有理,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您趕緊穿衣服,天太冷……”
經過朱家溍老先生此番“興師問罪”,促使了劉異龍的深入思考:那就是昆曲既要傳承也要創新,要在不失去昆曲原味的前提下,做適當的修改,像丑角的念白有韻白、京白、蘇白、揚州白、常熟白、南京白、丹陽白,除此,完全可以根據不同的人物使用不同的語言來體現。在英國演《秋江》時,他用腳去試江水冷不冷時,會說:“Very cool!”,在德國演出《山門》時,他根據劇情會用德語問上一句:晚上好!又如《活捉》一戲,張文遠同閻惜嬌見面并驚嘆閻的美貌時,在臺灣演出時,劉異龍會用閩南話來贊嘆,在英國演出時,他會說:“Very very beautiful!”劉異龍認為,丑角演員當然有特權這么做,既符合劇情,又符合人物,同時也可以渲染現場氣氛,也體現了丑角活泛的行當特點。
劉異龍基本功扎實,學戲認真刻苦,原汁原味地繼承了昆丑泰斗華傳浩、王傳淞、周傳滄的表演風范,并充分加以融會貫通。在長期的舞臺實踐中,他更善于動腦筋,不斷吸取、鉆研和開拓,在不失昆曲本體的前提下給昆丑藝術融注了不少新的元素,他的表演體現了隨心所欲卻不逾矩的特點,以儒雅、率真、輕松、詼諧見長,噱而不俗,清新高雅,被美譽為“昆壇清丑”。他塑造了各色各樣的人物,無論是小和尚本無、婁阿鼠,抑或張文遠、陸鳳萱,又或是姜詩、石道姑,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劉異龍老師敢于想象、敢于創造、敢于實踐,他對昆曲丑角藝術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在新時期里,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將自己的一身才藝毫無保留地傳承給后學。他除了教授“昆三班”“昆四班”“昆五班”的學生,還對其他戲曲院團前來學戲的丑行演員傾囊相授,可謂桃李滿天下。課堂里,他盡職盡責,生活中,他如慈父般關照著每一個學生。他還常與后輩同臺演出,義不容辭地提攜他們,將更多的年輕人托上成才之路。他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丑角藝術能永遠在舞臺上綻放最撩人的風采!不幸的是,2023年12月13日,他離開了我們,讓我們留下無盡的思念和緬懷。
(本文照片由祖忠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