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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對岸的父親

2024-03-08 03:39:26王一三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消息在村子里悄悄爬行。爬進張家時,父親去招親了。爬進李家,他已死了。

父親去哪里招的親,做了誰家的女婿,母親不知道。她也沒法知道。在與世隔絕的田灣村,每個人與外界的聯系都微乎其微。外面的世界,是父親嘴里的樣子,村里人想象的樣子。

父親愛自由,喜歡走南闖北。剛和母親結婚那幾年,他經常說景洪那邊女養男,男人不用做任何農活。其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至于父親為何沒去景洪招親,過上女養男的好日子,母親沒提過。

父親招親的消息爬進母親耳朵時,母親沒怎么在意。也許她在意了,我們沒看出來。她每天從天亮忙到天黑,還養不活身邊幾張哇哇叫的嘴,沒有精力再去管別人的婚嫁問題。她甚至對傳遞消息的嘴巴說,他死了更好!

母親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父親去四川前,說燒窩圓如何如何掙錢,只差把天上的雀說落到他肩上,天女的仙花全撒在他手里。他把他的四川之行說得像是去挖窖,那里窖著他前世埋下的金子。

自他出門那天起,我們就伸長脖子,等著他掙大錢來,買粑粑,買果果,給我們買新衣服。然而,三個月過去了,五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父親從沒帶回來過只言片語,更沒寄回來過一毛錢。我們由希望到失望,失望到遺忘。最失望的是母親。雖然她已遭遇過無數次失望,但是每一次新的失望到來,她還是痛徹心扉。她沒法忽視父親的存在。俗話說,天塌下來有長漢頂著。一個家的長漢,怎么著也得是男人,得是父親。父親卻撂著腿一走了之。母親每天屋里屋外忙活,苦了累了,就罵幾句,驅驅乏,解解恨。

時間長了,我們漸漸適應了沒有父親的日子,母親罵來罵去,聲音越來越弱。要不是那些關于父親的消息爬來爬去,提醒著他的存在,我們幾乎想不起他來了。我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為咕咕叫的肚子奮戰。七歲的我澆菜,拔豬草,壅苞谷,挖洋芋,煮豬食,煮飯……農村里的一應農活、家務,沒有我不會做的,沒有我沒做過的。

勞累過度加上營養不良,我嚴重貧血,天一熱就眩暈。母親也沒辦法。暈得嚴重,就把攢著賣的雞蛋拿一個來,放在水里燙一下,磕一個洞,讓我仰著頭,把蛋清、蛋黃一股腦兒生吞下去。還不行,母親只能扶我去床上躺著。房梁在轉圈,椽子在轉圈,瓦片在轉圈。我暈得更厲害了。我想我不看他們,他們的轉動就和我沒關系。我閉上了眼睛。沒想到整個世界都轉動起來,我也在不停轉動,身不由己,像掉進漩渦里。我在漩渦里苦苦掙扎,父親沒來救我。

外面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母親在剁豬草,我在一旁燒火。兩個弟弟在火塘邊玩。大弟弟四歲,已經會背天地君親師位了。小弟弟一歲多,爬過來爬過去,手上膝上全是灰。因為躲超生,妹妹去外婆家很久了。母親黑著臉,東一刀西一刀的,沒個準點。我心里慌亂如麻。我往火塘里架了兩根木柴,拿火鉗撥弄著。火鉗燒得通紅。

母親突然轉過頭看著我,說:“你爸死了。”

我嚇了一跳。我雖小,也知道人死意味著什么,更知道爹死了,對一窩孩子意味著什么。我看著母親灰撲撲的臉,知道她不是在罵人。在村里人嘴里,父親“死”過很多次了。每次都如五雷轟頂。但是,父親都安然回來了。這次呢?我不清楚等著我們的是什么。我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看著母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怕一眨眼,她也會飛走。

瓦縫漏雨了,一滴一滴落下來,地上滴了一個小坑。我拿洗臉盆接著。雨水滴進盆里,叮當叮當響。本地風俗,女人不允許上房,否則會敗運。瓦片松動了,晴天漏光,雨天漏雨,刮風漏灰塵。我們娘兒幾個只能干瞪著。偏偏端陽前后三天兩頭下雨,很少有晴的時候。就像母親的臉。椽子上長出了綠霉,檐腳石上長滿了青苔,蚯蚓在院子里爬,在門檻上爬,在屋子里爬,甚至還想爬上墻壁,爬到屋頂。天還沒晴。

父親的死訊是村里人趕街帶回來的。他們偷偷議論著,嘆息著。也有素日和母親不睦的,在背后偷笑,說些風涼話。

很長時間了,我們還蒙在鼓里。有人不忍心,消息爬進我家來了。第一個跑進我家的,是袁大媽。袁大媽摸摸鼻子,說得有眉有眼:父親回到野豬林時,被人砍死了。

母親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她在補弟弟的破褲子。她從一件無法補綴的衣服上,剪下還沒破朽的部分,在褲襠上補了個月亮,膝蓋處補了兩道窗子。針腳細密整齊。她一直低著頭,也不看傳話的人,臉越來越陰沉。在烏蒙大地,野豬林和支鍋山一樣有名,某些年月那里曾盜匪橫行。野豬林與我們田灣村隔著幾山幾梁子。梁梁峁峁,溝溝坎坎,荊棘遍布,母親沒法拖著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巴前去驗證。

母親很少再提父親。她每天早早起來,給苞谷壅二道肥。我們也跟著去,幫著拔鐵線草、叉叉草、酸漿草,所有雜草都不放過。母親撮半盆子尿素,每塘苞谷給小半把,均勻地圍著苞谷稈畫圈。我問,別人家都是一把肥料丟下去,為何獨她畫圈。母親說他們不懂,這樣所有根都能吸收到化肥。畫好兩行,施肥的任務落到我頭上,母親拎著鋤頭鋤草、壅土。每塘苞谷下面壅一個高高的土堆。雨后初晴,熱氣蒸騰上來,苞谷林里夾雜著泥土和各種植物的氣息,悶騰騰的。苞谷葉刷在手上、臉上、脖子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奇癢,還疼。

母親更瘦了,臉蒙上了一層鍋煙灰。一天早上,母親對我說,她便血了,好些次了。母親還說,老輩人說了,大腸下血,人就不久了。

我害怕極了。說來說去,母親是我們姐弟唯一的依靠。大家都說父親死了,就算他還活著,我們能指望他嗎?那一陣,母親經常看著我們幾個出神,特別是走路都還搖搖晃晃的小弟弟,她常常無端地緊緊摟著他,狠狠親他的腦門,親他的臉。

她牽掛著她四個還沒法養活自己的孩子。

我從此活在恐懼里,每天密切關注著母親,她打個噴嚏我都心驚。見她上廁所出來,我忙迎上去,小心問她:“媽,還有血沒?”

端午節快到了。父親還沒回來。

前一天,母親撮了些石灰,順著房屋撒了一圈,以防蛇蟲。

硝廠河邊氣候熱,蛇多。特別是水蛇和菜花蛇,隨處可見。我們經常高高興興出去玩,回家時路已被一條大蛇霸占。它懶洋洋地橫臥在路上,我們小孩子不敢惹它,只好遠遠繞路走,以后好多天都不敢走那條道。有時坐在田邊玩,偶爾抬頭,一條水蛇正在頭頂的柳樹枝上爬行,詭異地睨視著我們。我們比河水還跑得快。青蛇少,偶爾才遇到。青蛇精明,聽到一丁點風吹草動,馬上高昂著頭顱,以閃電般的速度鉆進更綠的隱蔽處。

若有蛇進屋,母親是不準打的。她說那是死去的親人幻化的,是來看望我們的。她會找一根長棍子,挑了送去村口,燒些紙錢,說上一些安慰、祈愿的話。

端午節這天早上,我們是被雷聲、雨聲驚醒的。一個個炸雷從房頂上滾過,一道道閃電白得晃眼。暴雨重重砸下來,每一塊瓦片都岌岌可危。

外頭大下,屋里小下。母親爬起來,拎洋鐵桶接著。起初還叮當叮當響,不一會兒就只有噗通噗通的聲音了。母親又爬起來,把桶里的水拎出去倒了。

風聲,雨聲,雷聲,母親的嘆息聲,一聲比一聲沉重。

天還沒亮。

雨下啊,下啊。也不知下了多久,終于停了。山洪咆哮著,從四山八凹奔涌而下,發出巨大的響聲。因夾雜著大量泥沙,像一條條紅色巨龍,憤怒地沖進硝廠河。有的幾股匯聚成一股,從對門的齊頭崖子上俯沖下來,形成紅色瀑布。

河水漲起來了。

河水越升越高,眼看就要漫過河堤。全村人的心都緊緊揪著。大家聚到我家背后的垴包上,蹲的蹲,站的站,誰也不說話。生怕一出聲,驚嚇了這滔滔洪流,莊稼就全完了。

我們田灣村地勢特殊,門前屋后都是山。兩邊的山都高,都陡。我們夾在山溝里,只能看到一小片狹長的天空。我天天幻想著長大——爬上山頂那一天,就可以摸到月亮和星星了。兩山中間隔著條硝廠河。我們的土地,主要是河床兩邊的農田。還有一點山地,但是少,地又瘦,不出種。土地成了硝廠河邊第一金貴的東西。

土地下戶時,父親正在外面游蕩,待他回來,地早分完了,我家分到的都是邊邊角角。偶爾母親抱怨,父親便放狠話:“要是老子在家,拎著小斧子去旁邊站著,看兒子些敢不敢!”對于他的馬后炮,母親向來只撇撇嘴。

每家不到一畝的農田,是全村人的指望,是上百人的衣食。最出種的這點土地里,苞谷已經出天花戴紅帽,不久就能煮青苞谷、蒸苞谷飯了。洪水此時卻威脅著它們。大家都在心里祈禱著:皇天啊,看看我們吧,保佑我們吧,千萬別再沖了我們的莊稼,我們都指著它活命啊!

水火無情。洪水看不到村民的眼淚,聽不到我們心中的哭泣。河水漫進來了。先是一點一點,斯斯文文地漫,忽然間就撕開一個口子,猛獸一樣奔涌進來。豁口處的苞谷,那些比人還高的苞谷,全被撲倒了。

站著的苞谷只剩幾片頂葉在水中飄搖,不一會兒連頂葉也不見了,只見漫天洪流,滔滔湯湯。高大的楊柳瑟瑟發抖。垂柳們只露著頭,還在負隅掙扎。

村里人臉都綠了。知道沒指望了,男人們摸出旱煙袋,傳遞著裹上,栽進煙鍋里,吧嗒吧嗒咂著。在沾滿泥漿的鞋底上磕磕煙灰,吐泡口水,罵幾聲,又沉默了。女人們三三兩兩站著,呆呆看著漫天洪流,她們平日那比雞罵狗、指桑罵槐、砍了剁了的伶牙俐齒,都不知哪里去了,竟一個也不說話,一個也不出聲。跟人斗,她們都是高手。跟天斗,她們無抓無拿。個別眼淚淺的,早紅了眼。

孩子們也不打鬧了,都圍在自己母親身邊,揪著母親的衣角,抱著母親的大腿,掛著濃鼻涕,瞪著黑眼珠子,看著那條平日里抓魚摸蝦、游泳悶水的硝廠河,變了一副怪獸的嘴臉。

我從沒見母親臉色這樣難看過。家里的糧食快完了,洋芋還要一二十天才勉強能挖。唯一的指望在田里。豆子結了長長的條兒,有的已發育出鼓鼓的小“乳房”,再過三五天就能摘來煮吃了。

特別是那些苞谷,四五寸高時,天大旱,幾個月不見一滴雨水。苞谷苗都灰白灰白的,葉子全卷成筒。家家戶戶挑水潑。別人家有男人在,都是男人挑,女人潑。我家只有我們母女,母親挑,我潑。大太陽下的河沙地,一瓢水潑下去,滋啦一聲,仿佛澆在炭火上,轉個身已不見了。就這樣三天兩頭潑,吊著小命。母親“大腸下血”還沒好,我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她勞累過度,我也找了一挑小膠桶,跟著母親一起挑。挑了一陣,我說頭暈。母親讓我去陰涼處歇歇。我咬牙又挑了幾挑,眼前一黑栽倒了。母親扶我到柳樹下躺著,她一個人挑,一個人潑。

像服侍祖宗一樣,好不容易侍弄大了,一場暴雨,一場洪水,全沒了。母親的臉都青了,像黑鐵鑄的,兩只眼角掛了下來。壅二道肥時,每株苞谷稈下她都壅了高高的土堆,怕的就是這一天。沒用的,人力終究不能勝天。硝廠河邊最出種的這點土地,有沒有收成,年年要看老天的臉色。

洪水漸漸小了。幾個小時后,地勢高的幾小片地里,水退下去了,苞谷都匍匐在淤泥里。大家嘆息著,陸續走了。

我們不敢喊餓。母親靜靜坐著,我們也靜靜坐著。對著空空的屋子,冰冷的墻壁。豬嗷嗷大叫,圈門都快掀翻了。豬叫最難聽。豬叫起來歇斯底里,不像雞叫那樣優雅,也不像狗叫那樣克制。豬叫是撒潑、耍賴,是宣泄。以往聽到豬叫,母親都要狠狠罵幾句“殺脖子的”,忙著找東西去堵它們的嘴。今天母親的魂丟了,被洪水卷走了。我們相信就是世界爆炸了,母親也不會有什么反應。

坐了很久,母親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把頭天摘回來的菖蒲和艾葉掛到門上,交代我抱點豬草丟進豬圈,她去磨面。

石磨轉起來了,石頭相互碰撞、摩擦,發出隆隆的聲響,像小小的滾雷。

我們心急,都跑去圍在母親身邊。簸箕里裝著些麥麩子,母親正一把一把往磨眼里喂。我們家沒有小麥了,這些麥麩子是前陣磨面煮面湯時留下的,是留著喂豬的。

母親磨了好幾遍,才拿來籮篩,慢慢團,細細篩,終于篩得一點面粉。母親把這些泛著微紅色的面粉倒進盆里,加水和小蘇打,和面。母親翻箱倒柜,沒找到一粒紅糖。沒辦法,只能做成包子的形狀,哄哄嘴了。

母親把盆邊上的每一丁點面粉都摳下來,才勉強做了三個包子。我早已燃著火。母親把鍋蹾在三角架上,招呼我看著火,自己剁豬草去了。

我和兩個弟弟一直圍坐在火塘邊,盯著鍋蓋看。鍋是爺爺奶奶傳下來的,和供桌上的香爐一起,父親三兄弟分家時得的。鍋蓋癟了,鍋身黑了,卻不影響它的神圣。我們虔誠地注視著它,等著,盼著。鍋蓋邊上終于冒出了一點悠悠氣。我們的心都歡呼起來。我趕緊湊了幾根柴,加大火力。不一會兒,鍋內的蒸汽就噴薄而出了。

大弟弟等不及了,跑過去問母親:“媽,可以吃了不?”

母親說再蒸幾分鐘。弟弟又回到火塘邊來。

母親剁完豬草,洗洗手,把鍋端了下來。我們都湊過去,母親撥開我們,說怕蒸汽燙著。

母親揭開鍋蓋,我們又一下子湊攏過去。我們看到包子了,三個包子!三個紅通通的包子,像三座小山一樣鼎立于鍋里!面食那特有的清香,一下子塞滿了我的鼻子,塞滿了我的腦子,腸子叫得更歡了。

母親拿來筷子,夾起一個,吹了吹,遞到大弟弟手里。他也不嫌燙,猛一口咬了下去。母親又夾了一個給小弟弟。我再看,鍋里只剩一個包子了。我們還有兩個人。

母親把最后一個包子夾給我,我不要,讓她吃。她說她不想吃。我接過包子掰成兩半,遞一半給母親,她沒有接,轉身出門去了。

我咬了一口,眼淚流下來。

消息在村子里爬來爬去,張家李家都在說,父親要回來了。最先沖進我家的,還是袁大媽。袁大媽說得有眉有眼,說有人趕街時看見父親了,他在磷肥廠打工,拌肥料,裝車。

袁大媽摸著鼻子,側眼打量母親。大家都說袁大媽俏,說她鼻子小巧挺拔。我也覺得袁大媽好看,她鼻梁上三分之一處那顆褐色小痣,尤為俏皮。

母親淡淡地應著,她在納鞋底。母親不大喜歡袁大媽,她私下說過,袁大媽說話時眼睛轉得飛快,狐精狐精的。她拿塊碎布裹住手捏的地方,針在頭發里滑一下,納幾針。滑一下,又納幾針。紗線拉得老長老長。我們姐弟可高興了。磷肥廠的工人工資高,聽說和端鐵飯碗的差不多。父親這次真的掙大錢了,他一定會給我們買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會給我們買新衣服。每天一睜開眼,我們就急著往家背后的垴包上跑。河風大,村里的房子都順著背風的灣子蓋,垴包上只有一戶人家,就是袁大媽家。聽說她家以前住在河對面的巖洞里,搬過來時沒有屋基,只能蓋在垴包上。她家背后有一棵牛王樹,估計有千年樹齡了,樹干要十多個大人手拉手才能圍得住。常年被雨水沖刷,牛王樹的根裸露出來,每一條根都非常粗,可以坐三四個小孩。我們坐在樹根上,看著河對岸的高山,看著山間彎彎曲曲的小路。路邊的一棵小樹、一塊大石頭,都被我們看成人,看成父親。見到一個人影,我們的目光會追隨著他,他轉彎,目光跟著轉彎;他鉆進樹林,目光也跟著鉆進樹林。吃過晚飯,我們又急匆匆爬上垴包,盯著每一個父親可能出現的路口。鳥歸巢了,雞進圈了,河對岸的山林慢慢成了模糊的影子,父親還沒回來。我們只好回家,寄希望于明天。

明天那么多啊。每一個今天都有明天,每一個明天也有明天,無休無止。這樣等了十多天,父親還沒回來,我們開始懷疑,會不會是村里人看錯了。

我跟母親說,我想去趕街。母親沉默了一陣,說去一趟也好,家里快沒鹽了。母親總是能明白我的心思。

母親拎出最后一點干大蒜,稱稱,剛好十斤。她用蛇皮口袋裝好,放進扁籮里,讓我背去街上賣。她反復交代我,怎樣討價,怎樣請人稱秤。她送我到河邊,親自把扁籮和我送進溜箱里。趕集的人多,溜箱塞得滿滿的。滑到河中央時,溜箱不動了,硝廠河水就在我們腳下一米左右處奔騰。整個夏季,河水都是渾的,隔幾天便會漂來一頭豬羊牲口。兩個男人拽著溜索,雙手交替著快速往河對岸挪。

過了河,開始爬山了。他們走得好快啊,我一路小跑,還是跟不上。趕街的人一撥一撥從我身邊走過。背著重物的,趕著毛驢的,不停超過我。毛驢背上馱著滿滿兩袋大蒜,走得卻比我快。我著急了,怕自己落在最后,會迷路,會遇上豺狼虎豹。我拼命跟著他們跑。十斤大蒜墜在我十歲的肩上,重如千鈞。山好高,翻過一重又一重,永遠也到不了頭。肩膀火辣辣的,腿腳酸軟打顫。我抹著臉上的汗水,在大石頭上歇氣。歇了不到三分鐘,前面的人已走出去老遠。想想此行的目的,我趕緊起身,以更快的速度去追趕他們。

終于到山頂了,終于見到了公路。我不怕再迷路了。各路趕集的人馬陸續匯聚到公路上,背青菜白菜的,背茄子辣椒的,拎雞蛋籃子的,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前行,很少有人說話。

到了街上,我也學著其他人的樣子,騰出袋子鋪在街邊,再把大蒜倒在袋子上,堆著賣。

街上人還少。賣的東西基本擺出來了,街兩邊各擺了長長一條。買東西的人還稀稀拉拉。我請旁邊的人看著攤子,想四處走走。我指望能遇上父親。從街頭逛到街尾,又從街尾逛到街頭,連父親的影子都沒看到。聽說磷肥廠離街不遠,我一路打聽,二十來分鐘就到了。磷肥廠很吵,機器隆隆響著,大卡車開出開進。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細灰,一腳踩下去,灰塵立即朝四周噴散。

我順著車轍印往里走。廠房是用石棉瓦蓋的,很寬敞。工人們揮動著鐵鏟,在拌磷肥。他們臉上敷著厚厚一層灰,頭發上、衣服上也粘滿了灰塵,從頭到腳都是一樣的灰色。他們就像戴上了統一的面具。我仔細分辨著,想從這些人中識別出父親。我努力擺動雙臂,用力跺腳,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如果父親在他們中間,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他們卻像機器一樣,只忙著干活,都不看我一眼。我一直往前。灰塵正在慢慢包圍我,也要給我戴上面具。我問一個杵著鏟子歇氣的人:“你見過我父親嗎?他叫王一升。”他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大叫了一聲,“你認識王一升嗎?”他咧嘴笑笑,算是回應。

走通頭,也沒見到父親,我只能折回來。出了廠房,遠遠看到一輛大卡車在路邊上貨。卡車與我隔著兩道拐,直線距離不太遠。車邊的人身形很像父親,他正一袋一袋地往車上遞肥料。他頭發四六分,右側頭發長長的,蓋住半邊額頭。父親當年和人打架,右側額頭受過刀傷。

“爸!”我大聲喊他。他沒聽見。我用力搖手,更大聲地喊。他好像聽見了,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臉上敷著厚厚一層灰。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生疏,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父親了。他彎腰抱起一包肥料。趁他遞完轉身時,我拼命揮著手,又大叫了一聲:“爸爸,你是爸爸嗎?”他再次看了我一眼,也朝我揮揮手。看不出任何表情。四周都是機器的隆隆聲,大卡車的發動機也隆隆響著。我不知道他聽清我的問話了沒有。

我正朝他跑去,卡車裝滿了。車上的人跳下來,拍拍手鉆進駕駛室,他也從另一側鉆了進去,沒有看我一眼。大卡車開走了,很久灰塵還沒落盡。

我頭很暈。我的眩暈癥又犯了。路在腳下起伏晃蕩,路兩邊的山包也在起伏晃蕩。

我高一腳低一腳往街上走,走了很久才回到攤位。左右的人東西都賣得差不多了,我在扁籮旁邊蹲下身。房子在轉,車子在轉,電線桿在轉。拴在電線桿上的毛驢也兀自轉著,伸長脖子叫。像是配合著大的轉動,我也在自己的世界里轉著圈。我開始惡心、冒汗。我閉上眼睛,軟軟地趴在扁籮上。

那個人是父親嗎?那個人真不是父親嗎?我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我想起五六歲時,父親偶爾在家,會帶我去河邊釣魚。他從潮濕處挖來蚯蚓,用針線串起來。再砍幾根拇指粗細的柳枝,在兩三寸高處削去一圈,把捆扎好的蚯蚓拴在棍子上。魚竿有了,魚餌也有了。我們拎著塑料小黑桶,光著腳丫站在淺水處,把魚竿垂直伸進水里,抵緊。我屏息凝神,等待魚兒光臨。魚兒來了,親我的腳指頭。我忍不住笑出聲。魚兒太多了,竟沒被嚇跑。棍子一抖動,我忙往小桶里拎,一次能拎起四五條。多是鋼鰍魚,偶爾也有小白魚。有時半路也會溜掉一條兩條,待我把柳枝伸進河里,還會有更多的魚兒來吃蚯蚓。

見我眼睛死死盯著棍子,父親說要不時看看上游。我問是不是魚兒從上游來?他說洪水從上游來。

我心里一凜。袁大爹就是過河時,被突然到來的洪水卷走的。

夕陽西下,垂柳染了一層金。父親拎著桶,拉著我回家。他的手好溫暖。他偶爾甩一下頭發,額頭上的刀疤,像一條金鯉魚。我說我想要一條金鯉魚,掛在脖子上。父親笑笑,說改天給我削一條。我高興得一蹦三跳。父親是木匠,他手巧,會做桌子、板凳、柜子。他想做什么都能做出來。可他很少做木工活,說做木工活太累。

人們一個個從街上撤離時,我才漸漸清醒過來。我看看面前的攤子,大蒜不知哪兒去了,蛇皮口袋上只剩一些白白的蒜皮。

我抖了蒜皮,把口袋折好放進扁籮里,跟著人流往回走。我出門時一分錢沒帶,母親交代我買的鹽巴,看來是買不成了。母親還交待我賣了大蒜去吃碗涼粉,涼粉也吃不成了。我一路走一路想,父親真的回來了嗎?他真的在磷肥廠上班嗎?他是不是真去招親了,拋棄了我們?當溜箱再次滑到河中央時,我看到母親了。她來河邊等著,接我。看到我沮喪的臉,她眼里的微光暗了下去。

對于大蒜的不翼而飛,母親沒說什么。好像賣蒜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能不能從幾十里山路平安回來,估計母親一整天都在憂心。晚上睡前,母親去雞窩里摸來一個蛋,她洗刷干凈,放進小碗里,倒開水燙了兩分鐘,從一頭磕個洞,讓我仰頭,把蛋液生吞下去。蛋液咸咸的,蛋黃滑到喉嚨處,頓一下,咕咚一聲,下去了。

我們不再去垴包上看父親了。弟弟要去,都被我趕了回來。父親也許真死了。他要是活著,怎么不回來看看我們?

日子如硝廠河水,任何事情也阻擋不住它的流逝。我們娘兒幾個,繼續艱難度日。

母親去山地里刨洋芋。她小心扒開泥土,把個大的刨了,小的埋好土,讓它繼續生長。洋芋還沒皴皮,母親舍不得多刨,每次只刨半撮箕。

清洗干凈,母親取下掛在門邊的鐮刀,踩緊刀把,手握鐮刀尖,開始刮洋芋皮。刀口與洋芋摩擦,發出清脆的嚓嚓聲,像一支小曲兒。

洋芋下鍋,放了水,撒了點鹽,蓋上蓋子煮。洋芋皮摟進吊鍋,留著煮給豬吃。

袁大媽又來了。她笑呵呵的,說煮什么啊,這么香。母親招呼她坐下,我卻不想理她。她就是個騙子。每次都是她帶給我希望,又一次次叫人失望。如果沒猜錯,她又有新消息了。

果然,她又提起了父親。袁大媽笑呵呵的,嘴唇紅艷,滿臉喜色。她摸摸鼻子說:“王一升說了,他這個月十五回來。”她沒用“聽說”,我豎起了耳朵。

見我們疑惑,她解釋說,這次絕對是準話。她說她遇到父親了,當時父親正坐在街邊一家小飯館里,他穿著白衣白褲,蹺著二郎腿,腳蹬翻毛皮鞋,手里抱一支金晃晃的煙筒。

父親真的沒有死,我的心歡快起來。父親就愛穿翻毛皮鞋,還愛在鞋底釘個馬蹄鐵,走起路來噌噌響,一個人就像一支隊伍。

吃了兩個洋芋,袁大媽走了。她臨出門前又叮囑一遍:“他說十五回來。他說他還有點事。”

離十五也就剩十天時間了。父親終于要回來了。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該說什么,一個勁地門里門外轉。大弟弟好像沒聽見袁大媽的話,他拿著個洋芋,一直在門口逗米湯蟲。小弟弟騎在門檻上,臉上掛著濃鼻涕。

袁大媽已走到竹林邊,母親才回過神似的,朝門外“呸”了一口。母親從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箱子。箱子三尺長,兩尺寬,一尺高,蓋子四周釘了一圈鉚釘,是母親的陪嫁。紅油漆已脫落殆盡,鉚釘和木頭都透著褐和黑,顏色斑駁雜亂。鞋底已經納好了。母親取出粘好的布殼,鋪在桌子上,粘上鞋面,晾干。她打開一本發黃的老章書,里面夾著一個鞋樣子。鞋樣已泛黃,變脆,針眼密布。她比著鞋樣,剪好鞋幫,圓好口,縫好后跟,拿出紗線,開始绱鞋子。

村里很少有人做毛布底鞋了,除了那些剛合了庚帖的女孩子。大家圖方便,都穿便宜的塑料底鞋,或直接買雙解放鞋。我們穿的都是塑料底鞋,母親穿的也是。

母親绱鞋很仔細,鉤錐從鞋底上層戳進去,掛上紗線,鉤出一只小耳朵,帶線從耳朵里穿過去,再拉緊。绱完第一道,母親又順著白邊圍了一道,把上下兩層縫合,每一針都像一粒晶瑩的大米。母親绱了兩三天,鞋做好了。左瞧瞧,右看看,確認滿意了,她再次打開箱子,把鞋鎖了進去。

這年雨水特別多,很少有晴天。我們掰著手指頭,數著天數過日子。數了兩天,我怕數錯了,就用柴炭在墻上劃了八條杠,過去一天,劃掉一條。黑杠在一天天減少,劃去最后一條那晚,我很久很久沒能入睡。天一亮,就是十五了。父親說了,十五他要回來的。

誰也沒想到會下這么大的雨。據后來人們議論,雨從夜里一點多鐘就開始變大了。

暴雨一刻不曾間斷。偶爾還夾雜著冰雹。雨點砸在瓦片上,瓦片紛紛碎裂,像是在下石頭。鍋碗瓢盆都用上了,也接不過那么多漏水的地方。屋子里開始汪水。母親把兩個弟弟抱起來,讓他們坐在吃飯桌子上,她和我不停舀水,往門外倒。

暴雨聲中,還不斷傳來隆隆的回響。母親急了,打著傘沖了出去,回來時褲子濕到大腿,上衣也潮了。“田里淹了,菜園也全淹了。”母親木著臉說。

雨還沒有停的意思。每打一次雷,房子就跟著抖動一下,墻上的泥土被震得刷刷掉,瓦片嘩嘩響。屋里的水已沒到了腳背,我和母親不停舀,不停倒。

這樣又過了兩三個小時,垴包上突然騷動起來。風雨聲中夾雜著慌亂的吵嚷聲,腳步聲。村長不停吼叫著:“大家快往高處跑,河水淹上來了……”

母親出去一看,說不得了了,已經到核桃樹了。我們嚇壞了,核桃樹離我們家就一道地埂的距離。母親把傘遞到我手里,叫我拉著大弟弟趕緊跑,她自己抓著那把爛了一匹傘骨的,背上小弟弟,忙著去趕豬和雞。

垴包上黑壓壓的,擠滿了各種大洋傘。黑色的傘蓋,木質的傘柄。母親打的傘破了洞,一股雨水像繩子一樣掛下來。斷了傘骨那一邊塌了一角,風一吹,雨水盡往母親身上揚。大家驚恐萬分,都顧不上彼此了。離河最近的李大奶奶家,房子已被河水吞噬。李大奶奶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她的孫子,我的同班同學李明海,揪著他媽的衣角瑟瑟發抖,兩條鼻涕蜿蜒進嘴巴里。李明海的父親背著手,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響。

雨不停地下。河水不停上漲,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滔滔洪流里起初漂浮著一層浪渣,有干枯的枝葉,也有破衣爛衫和各種垃圾。浪渣被沖走了,巨浪里開始浮現桌椅板凳、鍋碗瓢盆、豬驢牲口,偶爾還有一絲不掛的人。所有這些,都看不全,雨太大了,只能看到近處的一點影子。它們在河水里打個滾,瞬間沒了蹤影。

雨小了一些,能看到河對岸了。溜箱已被洪水淹沒,溜索細細地橫在水面上,拉拽著兩岸的水泥墩。突然間一聲悶響,河這邊的水泥墩塌了。溜索耷拉了下去,在河里擺了幾下,沉了。又一聲悶響傳來,另一個水泥墩也塌了,瞬間消失在滾滾洪流里。河兩岸唯一的聯系,就這樣斷了。

周圍一片唏噓。我心里一緊,不由“啊”了一聲。母親的傘掉落在地上,頭上臉上都是水。小弟弟跟著淋了雨,哇哇大哭起來。我趕緊撿起傘,遞給母親。

雨又大起來了。河水還在不停上漲,離我家已不到一尺了。母親閉上眼睛,很久很久才睜開。她是在祈禱嗎?年紀大的人開始轉過身,面朝溝對面的土地山下跪。他們磕著頭,臉上粘了稀泥,又被雨水沖洗干凈。下跪的人越來越多,祈禱聲越來越大,嗚咽聲連成片。眼淚被雨水沖刷,一雙雙眼睛紅通通的。

房子繼續倒塌,一座接著一座,被洪水吞噬。之前趕出來的雞啊豬啊、牛啊驢啊,被暴雨一淋,又都縮回圈里,和房子一起被洪水沖走了。垴包上只堆了少許濕淋淋的鋪蓋和鍋碗家私。

到我家了。河水還是淹到我家了。任何祈禱都沒用。洪水漫到墻根時,母親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把小弟弟塞給我,迅速沖下去,進屋去了。人們一片驚呼,我更是目瞪口呆。母親拎著那只木箱子出來時,河水已漫過她小腿肚。不知被石頭絆了,還是波浪推的,她摔了一跤,整個人撲進渾水里。箱子脫了手,翻著跟斗漂走了。母親還想去追,幾個男人迅速沖下去,把她撈上來。老人們都在罵,簡直不要命了。

村里就只剩一座房子了,那是袁大媽家的房子——唯一一座建在垴包上的房子。袁大媽守寡好幾年了,她死去的丈夫比父親大,她卻比母親小兩歲。她家屋里現在擠滿了人,擠不下的,包括我們娘兒幾個,都站在門口。母親站在我身邊,瑟瑟抖著。她的衣服褲子全濕了,緊緊貼在身上,褲腳流著水。兩個弟弟抱著我大腿,不吼也不鬧,像是突然間都變成了傻子。

雨越下越來勁。河對岸模糊一片,看不到山,看不到樹,更看不到父親。

父親啊,你回來了嗎?你還活著嗎?

河水節節飆升,人們不敢躲在袁大媽家了,紛紛往山坡上撤。不知是冷了,還是餓了,有了孩子的哭泣聲。一聲兩聲的,漸漸連成一片。女人們也跟著哭。有的大聲哀嚎,有的默默流淚。母親沒哭,她呆呆的,一直看著河對岸。我也沒哭,一直看著河對岸。可以想象,河對岸的樹,河對岸的房子,也在一點一點被河水吞噬。

人們縮在山坡上,一家一家緊緊挨著,靠彼此取暖。雨漸漸小了。大家卻不敢動,也沒法動。都無所歸依了。

“你家的倒好,還好好站著。”李大奶奶哭著對袁大媽說。

袁大媽一直看著河岸邊,眼里有難言的憂傷。“也站不得多大一會兒了。”她低下頭,好像全村只有她家的房子完好,是一種罪。

袁大媽話音剛落,天突然全黑了。起床到現在,最多四五個小時,天竟然黑了,面對面站著的人都看不太清了。大家都慌了神,以為末日降臨。

突然間一聲巨響,震得耳朵發麻。溝對面的土地山崩塌了,塌了一大堵。山肚子里鉆出兩個亮晃晃的“大燈籠”,前方照亮了一大片。“大燈籠”順著溝水緩緩下滑,所過之處,地動山搖。

人們瞪圓了眼睛,嘴巴張到了極限。都不哭了,也不會說話了。

“燈籠”咆哮著,繼續前行。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家背后的垴包被推走了。那么大一個垴包,像積木一樣,被推走了。連同垴包上的房子,和房子背后的牛王樹。袁大媽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黑暗中,有個老者喃喃著:“困山龍入海了啊,困山龍入海了……”他念叨了好幾遍,聲音越來越小。

兩盞“大燈籠”進了硝廠河,順流而下,一會兒就不見了。

天又亮堂了,雨也停了。袁大媽醒了過來,她的哭聲鋪天蓋地。她不停扇自己的嘴,一下一下,狠狠地扇。扇一下,罵自己一遍。本忘了哭泣的人們,都跟上了。哭聲在山間回響,嘹亮,哀戚。

村長傳話過來,說不要哭,有人給我們送吃的來了,已經在路上了。帳篷也在路上了。上頭說了,讓大家不要擔心,田灣村住不了人了,以后都不會有田灣村了。大家都會搬走,搬到高高的地方去,搬到平平敞敞的地方去。

哭聲小了許多,淚水仍不停息。我揉揉眼睛,河對岸一片茫茫。

安置房建起來了,父親還沒回來。

房子紅墻青瓦,就建在土地山頂的白沙坪,每兩家之間有一堵共用的山墻。五排房子整整齊齊碼在一起,每排七家,像模型一樣。

搬新居那天,所有人都歡天喜地。村上來人,帶來了紅布、炮仗。他們選了幾個精壯的人抬照片。兩個抬著洪水退去后狼藉的田灣村,兩個抬著漂亮的新居。他們還借來鑼鼓,把紅布系在當過道士先生的趙三爺爺腰上,讓他帶著徒弟們敲鑼打鼓。炮仗一炸,各種混響。我們排著隊,在村長的指引下,徐徐前進。

盡管氣喘吁吁,卻沒有人抱怨,住了三個月棚子,大家都受夠了。有人甚至唱起了山歌,歌聲在土地山和牛王山上來回反彈,不停回響。

從水里搶出來的東西不多,都搬進新房子了。配套分發的有一張吃飯桌子,四把凳子。都是松木的。這種木料做的家具便宜,但有總比沒有強。還有一套炊具,包括電炒鍋、電飯鍋,和菜刀、砧板。村上又派人來給各門各戶貼對聯,貼福字,貼偉人像。晚上,全村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長街宴”。每家每戶發到的新桌子新凳子都搬出來了,桌子挨著桌子,連成了一條長龍。不知從哪里買來的三頭豬,全都殺了,在新居南側挖了鍋洞,燃起大火,燒水,洗豬。

村里人掌廚,村里人幫忙。圍繞著豬,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做了一桌桌豐盛的飯菜。大家吃得大汗淋漓,吃得喜笑顏開。

母親很高興,給在昆明的“小嬢”寫信,信紙是從我作文本上撕下來的。“親愛的妹妹”,母親難掩喬遷之喜,仔細介紹了新居情況。也提到了“大腸下血”,說問過醫生了,是痔瘡,還準確地使用了成語“虛驚一場”。在說到父親時,才流露出一絲哀傷。“他可能不會回來了,真的不會回來了。”我們很快收到了“小嬢”的回信。她告訴“親愛的姐姐”,開放后這些年,來昆明的人越來越多了,還來了好多外國人。“以前每天只能賣一甑飯,現在要賣四五甑。”“小嬢”還問她親愛的姐姐,賣糯米團子都不愁發財,怎么她還呆在“那個鬼地方”。

母親一遍遍讀著“小嬢”的來信,就連我們,也對那個傳說中遍地是錢的昆明,充滿了向往。

住在半山的弊病日益顯露。以前愁洪水,沒收成。現在村里人才發現,即使種出點糧食來,也盤不回家里。全是上坡路,騾馬都要掙斷腰。更何況,村里僅有的幾頭毛驢都被洪水卷走了。

田里淤了河沙,有的還立著房子大的山石。只能靠山地了。山地少,不出種,根本養不活一村人。有的人家開始開荒,于是家家開荒。我們家勞動力少,我們才挖出一個角,別人家已挖了一大片。母親只好先撿石頭圍一塊,慢慢挖。大家一看,紛紛圈地。整個冬天,我們村的人都在挖地。野草被連根拔起,翻曬在太陽底下。小樹被砍倒,根也被撬起來,晾干了做燒柴。土地山背后的大毛坡,被挖了個天翻地覆。

春種秋收。我們懷著滿心期待,把苞谷、洋芋埋進新開挖的土地里,卻收獲了一片野草。春風吹又生,夏雨更茂盛。苞谷洋芋還沒野草高,細蒿蒿,黃蔫蔫的。

人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一家老小要養活,很多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先是男人們出去,慢慢地,女人、小孩也走了。

我上中學了,住校,需要生活費了。多數同學二十塊一個星期,我十五塊。聽上去不多,可卻是固定支出,不能賒,不能欠,不能緩。對于一個沒有經濟來源的家庭,這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十五塊錢,除了買飯菜票,還要買筆、本子,買衛生紙。飯票八角一張,菜票兩角。我們端個搪瓷缸,打了飯,再去打兩角錢的酸菜洋芋絲湯,呼嚕呼嚕扒進肚子。

全校學生吃兩大盆洋芋絲湯,里面只有兩勺油。食堂師傅丟洋芋進大盆,放水,穿著水鞋進去踩踩,撈出來,切絲,清水煮熟。倒進大盆后,舀一勺油,一勺鹽巴,一勺辣子面,攪攪,就是我們一頓的伙食了。中學三年,我從沒見過別樣菜,但是每頓都吃得很香。

村里人輪番勸母親:“姑娘嘛,早晚是人家的人,誰家還供了念書?”“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書讀了做什么?又不能當飯吃當衣穿。”

母親不同意。母親說:“你們只管讀,只要讀得走,我就是賣了褲子也要供你們讀。”我們幾個學習好,是母親唯一的驕傲。她常說:“硝廠河邊巴掌大的土地,再怎么用心也養不活人。要想有出息,只能讀書。”

教大弟弟的楊老師以前是代課教師,只讀過小學三年級。因教學成績差,聽說每年都要被教辦罰款5角錢。弟弟考個五六十分,在班上還是第一名。母親怕耽誤了,干脆接回妹妹,把他們三個都轉學到中學旁邊的巴圖小學住校,自己打工去了。

母親出門前,來馬路中學看我,把她攢下的一點錢送來給我。母親帶了針線,趁沒人時,在我內衣里側縫了個口袋,把錢縫在里面。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省著用。

那晚母親和我在宿舍睡。我們一起擠在一米寬的低床上。我們挨得很近,都沒說話。同學們都睡了,有的已在說夢話,我還沒睡著,母親也沒睡著。我們誰也沒動。我好想抱著母親大哭一場。我很想跟母親說:“媽,您別出門了,我別讀書了吧?”我說不出口,我怕寒了她的心。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母親睡在一起。那是上學以后我們貼得最近的一次,心卻隔著千山萬水。

母親坐中午一點鐘的小客車,我去送她。之前她去巴圖小學了。母親拉著我不放,不停地說,要好好讀書,要聽老師的話,要照顧好弟弟妹妹……

客車司機不耐煩了,不停催促:“趕緊上車了!”

催了幾遍,母親才放開我,轉身上了車。她剛邁進去,車門嘭一聲關上了。小客車嘆息一聲,卷著黃塵,走了,分分鐘轉過了街角。我趕緊朝學校跑,跑上二樓,跑上三樓,終于到了最高的四樓。我又看到小客車了,又看到載著母親的小客車了。它歪歪扭扭地顛簸著,拐過一個彎,又拐過一個彎,然后便不見了。只有滾滾紅塵靜靜飄落。

我低低喊了一聲媽,眼淚滾落下來。

十多年來,我很少回田灣村,再沒聽到過父親的消息。那些有關父親的回憶,那些愛與恨,都已慢慢淡忘。

我工作了,在半山小學教書。我要結婚了,和我同事李明海,我小學同學李明海。僅有的選擇,往往不是最佳選擇。每次面對,我老想起田灣村被洪水吞噬時,他那兩掛蜿蜒的濃鼻涕,和他揪著母親衣角瑟瑟發抖的樣子。

整村搬遷后,年輕人陸續出去打工了。山林日漸茂盛,硝廠河很少再發大水。李明海的父母沒去打工。村里修了公路,架了鐵皮橋,他們又回到田灣村,挖了幾畝魚塘,堵硝廠河水養魚。養中華鱘,養虹鱒魚。村里的幾個老人都來李明海家打工,幫著投喂飼料,撈魚塘里的水草和垃圾。袁大媽不出門時,也會來幫忙做飯。聽說她每年都要外出幾次,每次一兩個月。村里人問她出去做什么,她說打工。問她去哪里打工,她摸著鼻子支支吾吾。關于她,村里流傳著各種流言蜚語。

養魚沒幾年,李明海家富起來了,在田灣村選了個稍高的位置,蓋了一座大別墅,院子圍了六百六十平方米,院里栽了許多花,凌霄花、牡丹、芍藥是買的,大樹杜鵑、山茶花和黃楊木是山上挖來的,因不懂修剪、造型,院子很凌亂。別墅旁邊蓋了一排廠房,堆機器、飼料,還有一些給工人住。

婚禮本可以在酒店舉行的,李明海他爸卻說:“哪家酒店有我家寬敞,有我家漂亮?就在家里辦!”

從縣城聯系了婚慶公司,廚子是從酒店請來的,村里人幫忙打雜。拱形花門擺好,紅毯鋪好,巨幅婚紗照掛好。李明海他爹嫌不夠紅火,又差人買來許多燈籠、福字,在門邊、廊柱上,四處懸掛。

親朋好友陸續到來,院里院外站滿了人。我家這邊親戚不多,弟弟妹妹畢業后都去了外省工作,至親就只來了母親。母親里外看看,見幫不上忙,便去找那些多年未見的老姐妹閑聊。

六點十六,婚禮正式開始。父親不在了,我只能由伴娘陪同,走向紅毯另一端的李明海。人頭涌動,語聲喧騰。腿軟綿綿的,我走得很慢。接過捧花,挽著李明海胳膊,任由他拖著我。枝形吊燈的橘色亮光,像夕陽返照,周圍都暈上了朦朧的金黃。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父親拎著魚桶,拉著我回家。硝廠河水金光粼粼,河兩岸的垂柳、清明柳,都鍍了一層金。父親的手,那么溫暖……

“下面,有請新郎新娘的父母上臺。”主持人一召喚,李明海他爹背著手上來了。他紅光滿面,笑著朝人群搖了搖手。母親和李明海的母親謙讓一會兒,走上臺來,站到我身旁。

交換戒指。敬茶。李明海他爹“感言”了許久。我手捧鮮花呆呆站著,像在參加別人的婚禮。人群從沒安靜過,拍照的,錄抖音視頻的,聊家常的。小孩子舉著燃過的禮炮筒,在紅毯上追逐、嬉鬧。

繁瑣的流程終于結束。在主持人的吶喊聲中,我扔出捧花,臺下一片歡騰。

一個穿紅風衣的女人接住捧花,廉價染色劑使她燙了小卷的頭發有些枯黃。她單手持花起身,摸了摸小巧的鼻子。是袁大媽。歲月并未過多為難她,還是那樣俊俏。花遞給鄰座,她說了句什么,徑直朝臺上走來。主持人正請賓客們吃好喝好,見勢停住了。

袁大媽走上臺,掏出個小物件,掛在我脖子上。她抱了我一下,悄悄在我耳邊說:“你爸給你的,他自己削的。”

是一條木刻小魚,嘴巴微翕,略略擺著尾。用細砂打磨過,上了清光漆,每塊鱗片都捧著一團光。所有的光都朝我匯聚,我置身在光的海洋。房頂在轉圈,人群在轉圈。一圈一圈的金黃,把我卷進漩渦中。我一陣陣眩暈,緊緊拽住李明海。

杯盞相碰,碗筷叮當,大廳里安靜了一些。母親臉上覆了一層陰云,只禮節性地動動筷子。我也沒心思吃,抬頭四顧,眼前人海茫茫。每張臉都像父親,每張臉都不是他。再看時,就連袁大媽,也消失了蹤影。

【作者簡介】王一三,本名王莉,小學教師;作品發表于《青年作家》《邊疆文學》《星火》《廣西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現居云南會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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