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寡言

苗寶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高考名落孫山后，只能戀戀不舍地離開學校回到了位于中條山深處的家鄉—陳村峪。

在我們這個山區小縣當年能考走的學子可以說是寥若晨星，大多數都需要復習一年甚至多年才能如愿。一般的家庭子女，如果當年考不上，也就意味著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我也不例外。因為母親身體不好，姐姐害了一場大病，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要接受義務教育，父親可以說是不堪重負。

父親說：“地里的活兒太累，你干不了，就先放牛吧。”那時，我每天趕著多家農戶的十幾頭牛上山吃草、下河飲水，背包里裝著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一遍又一遍地看，還在書上做著標記，仿佛自己就是小說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彷徨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對前途充滿迷茫……

“他家就沒有那脈氣，瞎折騰也沒用”“整天教書，娃子也照樣不成才”……村里一些有意無意令人難堪傷心的話不斷地傳到父親的耳朵里。父親雖然裝聾作啞，可辛辛苦苦供我讀書十幾年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

當時，在山區能高中畢業的已是鳳毛麟角，更不要說大學畢業了。回想起父親在我身上花費的精力和所抱的希望，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在兄弟當中，我是老大，父親視若掌上明珠，在學習上更是對我關愛有加。小學時，手把手地教我寫字，給我批改日記和作文；初中時，還把我帶到另外一所學校親自督學；后來，又想辦法把我弄到全縣唯一一所初中重點復習班準備考中專；誰知一年后，招生政策改變，只招收高中生，我又到了全縣最好的高中學習。

為了我的學習，父親可以說是煞費苦心。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深秋的一個夜晚，父親從縣城開會回來，背著一個沉重的紙箱子，來不及吃飯就興致勃勃地對我說：“這箱子里是我托太原的親戚給買的一套上海出版的數理化自學叢書，你平常除了聽老師講課做作業外，抽空就好好看看這些書，對將來考大學有幫助。”那時，我即將升入鄉鎮的高中，也有了自學的能力，況且那套叢書的思路與學生同步，環環相扣，水到渠成，非常適合自學。也許是叢書的作用，盡管后來我不喜歡數理化科目，但考試成績很好，也養成了邏輯思維能力。

清閑自在的放牛日子一晃而過。半年后的一天，父親突然對我說：“咱們隊的初級小學老師不干了，孩子們都在家里呢，隊長想讓你教學。”那時，我已經習慣了放牛的日子，在空曠寂靜的山坡上，伴隨著牛鈴鐺清脆悅耳的聲音，一邊看小說一邊幻想著未來。想起早些年母親乞求父親放棄教學回家給生產隊放牛放羊的往事，倔強的我立馬回絕了父親。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了一會兒就去上班了。后來，生產隊隊長找我談話，說：“你是咱生產隊唯一的高中畢業生，在家放牛太可惜了。你就是不替隊里的孩子們考慮，也要替父母想想吧，他們辛辛苦苦地把你供出高中，整天看著你在山坡上放牛，心中是什么滋味？”

父親在學校里非常善于講大道理，在家中則顯得很笨拙，一句很簡單的話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合適。聽著隊長的話，我覺得這就是父親的意思，是他專門讓隊長說給我聽的。過了兩天，隊長趁著父親在家的時候又問我：“想好了嗎？”我低著頭沒有說話，父親接過話茬兒說：“不要猶豫了，先去教著，如果感覺實在不行，也不會賴上你。”隊長趁機說：“這就算定了啊。”說著就背著手走了。

從此，在父親手把手的指導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當上了一名民辦教師。三年半后，我考上了師范學校，畢業后，當了一年小學教師又被調到縣教育局做宣傳工作。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先后被提拔為督導室副主任、宣教股股長、工會主席，二十余次榮獲省市縣優秀宣傳工作者，在公務員考核選拔中脫穎而出。在干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我喜歡上了文學創作，還成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和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

閑聊的時候，同事們常常感嘆說，像你這樣沒有背景的人，能夠走出大山闖到全縣最高教育機構，真是山溝溝里飛出了金鳳凰。

細細回想起來，要不是父親的苦心栽培，也許我永遠是一個以放牛為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