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新
十月過后,是漢中的蘆葦花最好的觀賞時節。
因有漢水的滋潤,加之溫潤的氣候,河段的濕地,蘆葦團團簇簇,扎根在沙丘與卵石混合的淺岸里,恣肆瘋長。它們猶如漢水女神飄逸的秀發,于春天葳蕤生芽;于夏天自由長高,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于秋天蓬松開花,或淺紅,或淡紫,抑或潔白如浩瀚雪原。它們在秋風里搖曳生姿,如海浪翻涌,似雪花起伏,仿佛漢水女神在絲竹悠揚的風聲旋律里,輕歌曼舞,引得漢水波紋緩緩,惹得流云奔涌流連,驚得鳥雀嘰喳喝彩。只有那大雁,在天空一排排施禮,難舍難分地道別。
《詩經》里最早記載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幾千年來不僅壯美了詩詞的長河,更是撥動了多少才子佳人的心弦,在歲月里彈唱風花雪月。
幼時的我在一次走親戚時,坐在十多米高的漢水北岸堰壩,看對岸蔥蔥蘢蘢的蘆葦花。它們白練如素,輕搖慢擺,柔姿曼妙,好似一條雪色的圍巾。灰白色的沙洲如蘆葦的暖床。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銀光。渡船靠岸時,下船的行人驚起了灘頭的白鷺,它們掠過蘆葦花向遠處飛去,如詩如畫。
那年,單位在漢中接到工程項目,調我去完成工作任務。一次,我去面粉廠排隊拉面條兒時,不經意間看到門后的臺面上有一本名叫《晚霞消失的時候》的小說集,我隨手翻看起來。這時,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女工過來說:“別帶走了啊!這是我借的。”
我說:“不會的。我借給你看《飄逝的花頭巾》。”
她驚訝道:“你有啊?明天能拿過來嗎?”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她是待業青年,做臨時工。星期天,我們相約到書店看書,或是去中學巷的學校打乒乓球。當然,我們之間談得最多的是文學。相識半年我都叫不出她的姓名。某個周日從書店出來,她突然問我:“去河邊走走,可以嗎?”
我問:“哪個河邊?”
她粲然一笑:“大河坎那里。”
我騎上自行車去北街口花園,她已等候在那里。時值春天,橋北河邊一片片蘆葦青色茁壯,密密匝匝、一派生機。她說:“待到秋天,才好看呢!現在這里面有蛇,我怕。我們還是去那邊吧。”
那邊是橋東,土路河堤有泥坑。我夾著自行車順著水泥梯子上去。河邊是離河水遠近不一的草坪。水邊也有一坨或一小溜兒蘆葦。再往東能看見民居和柳樹。緩緩的江水在夕陽下,波光粼粼。少言寡語的她也由衷贊道:“好美啊!”
這時,我才發覺我的粗心,原來她換了一件淡黃色的連衣裙,踩著中跟黑皮鞋,披散著秀發。她的手里握著幾束蘆葦稈正深情地望著夕陽,渾身透著一層光亮,憂郁的眼神里似又帶著一層淡淡的哀愁。
我說:“小心蘆葦葉割手!”
這次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父親在修理廠上班,而母親患病在家,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她在技校畢業后就在待業。為了幫襯家里,她才去做臨時工。招工時又爭取不到指標,她想頂父親的班,可修理廠又不大歡迎女工。
她不急不緩說了好多,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就像春風,不僅給白天也給黑夜;不僅給芳草樹木,也給山川河流。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有寬慰她,天生一人,就有生活的路等著人自己去走。從此以后,我們一有時間就暢談生活中的委屈、樂趣,聊聊讀書的情節,毫無顧忌,儼然兄妹。
公司突然借調我去勉縣幾個月,我與她來不及告別。后來,聽同事講她曾到公司施工駐地找過我,還留下一封信。我因工作繁忙,更覺自卑,就沒寫信。待到深秋返回時,我才寫簡信告知她。她接到信后跑來約我,下班后去河邊有事相見,還叮囑我風大多穿衣。
“秋風忽起溪灘白,零落岸邊蘆荻花。”暮色下的蘆花,像乳白色的云,起伏翻涌。我問她什么事?她說先看蘆花。推著自行車,我們在蘆花蕩里盤旋曲折的小徑里游走。高過頭頂的蘆花,清清爽爽隨風搖蕩。誰也沒有說話。急性子的我又催問她何事?她說要給我唱首歌:“蘆葦花,是花,不是花,好似一幅畫……心想那束花;家也不像家,花也不是花;心中有的夢難求,眼望的手難抓……”
她唱得一般,偶爾還走音。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聽你唱歌,不錯!不是說有事說嗎?”
她一遍遍輕聲歌唱,完全不理會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們漫無目的地在蘆葦小徑上徘徊。只有風在呼呼地吹著,干凈純美的蘆葦隨風搖曳。我們仿如漫步在鋪滿白云的天空上,抑或徜徉在浪涌波蕩的海洋里,靈魂和身體如蘆花一樣輕盈自在。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仿佛從遙遠的云霧里緩慢而出。她說,她長這么大,第一次收到信件,是我的來信;她說,她想工作的話,就得嫁給某位喪妻的,比自己大十五歲的小領導;她說,她的父親認為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因為沒有招工指標;她說,她想去農村,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她說,家里希望她穩居城里,可家里沒有過硬的關系,沒有富足的資本;她說,她的工作經常流動,她也不主動……
她就像眼前的蘆葦花,淡泊不爭艷,雖有淺淺的繾綣,淡淡的怨愁,但又柔韌地堅挺著,在秋風里颯爽地變白;在迷離的霧中,面向深淺不一的河水,從沙粒、卵石中破土而出,靜靜地過春暖花開的日子。
夜深了,風大了,天涼了。我說:“我工作不穩定,給不了你什么,只能把你當作妹妹。現在,我們該回去了。”
她說:“不!好好看看夜色下的蘆葦。也許這是最后一次……”
我們又走走停停,坐坐聊聊。幸有她提醒,都穿得較暖。
不知不覺聽到遠處的雞鳴聲,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這里,遠遠望去,水天一色。蘆葦花上珠露晶瑩剔透,蘆葉和我們的頭發一樣濕漉漉的。這仙居水邊,素潔的蘆葦,不因世事的好壞,增減一份白。“白鳥悠悠自去,汀州外,無限蒹葭。西風起,飛花如雪,冉冉去帆斜。”
她說:“謝謝你能尊重我!”
蒼茫下的蘆花靜靜的。現實中,我雖無法離你更近,但我會一直隔水為你祝愿,即使這清晨的露珠已變成了霜。“忘卻蘆花叢里宿,起來誤作雪天吟。”
想必現在的她肯定陶醉在秋風里,一如我時光里永恒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