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鎮《松花庵詩余》中的用典探究

陳斯瑤

詞發展到清代，迎來了繼宋代之后的第二個鼎盛期，文學史上將這個時期稱為“詞壇中興”。清代涌現出眾多詞家和詞作，但是相較于中原和江南地區，西北地區的詞人較少，鮮有詞集傳世。著名詞論家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就說：“甘肅人詞流傳絕少。”若說西北地區有一人可以在清詞史上留名的話，那便是清代中期甘肅著名學者、詩人吳鎮（1721—1797）。嚴迪昌在其著作《清詞史》就評價道：“至乾隆朝吳鎮出，西北始稱有倚聲之專家。”

一、吳鎮及其創作概述

吳鎮出身書香門第之家，年少天資聰慧，曾師從著名學者牛運震學于蘭山書院，頗受重視。其后輾轉在陜西、山東、湖北、湖南等地任職，在任期間頗有政績，深受各地百姓愛戴。關于吳鎮生平，西北師范大學的冉耀斌教授已在其論文《吳鎮詩詞研究》做過詳細考證和介紹，此處不再贅述。

吳鎮一生著作頗多，其作品和著述主要收集在《松花庵全集》十二卷中，有十四種之多，其中便包括詞集《松花庵詩余》。他的詩題材廣泛、風格多樣，藝術成就較高，受到當時著名詩人如王鳴盛、袁枚的好評。吳鎮以詩被人所知，圍繞其詩作的研究較多，但實際上他的詞作也同樣具有較高的藝術成就。然而，談論其詞作的人甚少，現階段僅冉耀斌教授對其詞作有著較為深入的研究。吳鎮的詞作主要收錄在詞集《松花庵詩余》中，有四十二首。他的詞雖然數量不多，但是每篇都超凡脫俗，不拘泥于常規，獨具特色，風格多樣。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評論吳鎮的詞：“鏗麗沉至，是能融五代入南宋者。”楊芳燦為《松花庵詩余》所作的跋中也稱贊其詞“有稼軒之豪邁，兼白石之清疏，此詞家之最上乘也”，即他的詞繼承了稼軒詞的豪放之風，也兼具白石詞的清疏之氣。吳鎮的詞和他的詩一樣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有慷慨豪邁、沉雄豪邁的吊古抒懷之作；有因多年的羈旅生活而心生思鄉、感傷之情的感遇之作；有婉約含蓄、凄婉感人的相思離別之作；有獨具匠心、別出心裁的詠物之作；有通過所題之畫來表達自己感情，給人以無限的想象和聯想的空間的題畫之作；還有感情真摯，表現與朋友深厚友誼的答贈友人之作。

吳鎮的詞作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構思新奇、善于用典。用典是我國古代作詩或作詞時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吳鎮學識淵博，其詩便善于用典，而他的詞同樣在典故的使用上是信手拈來，剪裁得當，運用自如，且常用巧妙的構思，將詞寫得詼諧幽默，饒有趣味，因而讀來不會有生澀之感。

二、《松花庵詩余》用典整理

細讀《松花庵詩余》便可以發現，其中收錄的四十二首詞幾乎無一篇不用典。現將其用典類型梳理如下：

第一類，以詩詞故語入典，即引用或化用前人的詩、詞、文句，融于自己的作品中，或借用其原意來表情達意，或賦予其新的意義。例如，《虞美人·書李后主詞后》中的“小樓憐爾又東風，何似愁多愁少任愁空”，化用李煜《虞美人》中的“小樓昨夜又東風”“問君能有幾多愁”，對李后主亡國被害的遭遇表達了深切同情。又如，吳鎮赴長沙途中所作的《畫堂春·清明（時赴長沙舟次辰溪作）》，其中的“野棠飄盡閑花。清明何處酒旗斜”來自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中的“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行人此日倍思家，夢越長沙”則直引用胡仲弓《九日》中的“此日倍思家”，表達清明時節對故鄉的思念之情。《減字木蘭花·送人》上闋將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聞道龍標過五溪”一句化為“便自龍標下五溪”，寫與友人別后從龍標向五溪行進；下闋借景抒懷，“離觴無算，殘月曉風楊柳岸。一片花飛，杜宇聲中送客歸”巧妙化用柳永《雨霖鈴》中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安公子·遠岸收殘雨》中的“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寫暮春時節在一片飛花和凄切的杜鵑鳴叫聲中送別朋友，更顯惆悵，與朋友離別時依依惜別之情充溢于紙上。《臨江仙·贈別》中的“片帆回首暮云生，緘愁人不見，眉語自分明”巧妙無痕地化用了蔡伸《小重山（吳松浮天閣送別）》中“片帆回首在青冥，人不見，千里暮云平”的語句和李清照《一剪梅》中“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意境，使離別的愁緒顯得更加凄婉動人。還有如吳鎮任湖南沅州知府時所作的《鵲橋仙·芙蓉亭》檃栝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一詩，上闋寫景，并直接引用王昌齡詩中“平明送客楚山孤”一句；下闋抒懷，“我來不論古今人，總只愛冰心一片”句巧妙化用王昌齡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句，表達自己對王昌齡高潔人格的景仰以及效仿之意。還有，吳鎮做耀州學正時的重陽思鄉之作《浪淘沙·耀州九日》中的“關山回首暮云遮”，當是出自惠洪《青玉案·綠槐煙柳長亭路》中的“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此類用典在吳鎮詞中多處可見。

第二類，以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入典。文人們常借用典故，或是以古喻今，或是感慨興衰，或是寄托哀思，或是辛辣諷刺。此類用典在吳鎮詞中多見于吊古述懷之作。例如，前文中提到的《虞美人·書李后主詞后》一詞，上闋“汴云遮斷江南路，凄婉成佳句”提及李后主亡國后離開江南被俘至汴京，寫下絕命詞《虞美人》一事；下闋“但有牽機藥”先用宋太宗趙光義用牽機藥毒害李后主之事，痛斥趙光義的不義行為，而后“卻在燕山亭上杏花時”又用宋太宗后人宋徽宗趙佶被金兵擄往北方時，寫《燕山亭》一詞哀嘆自己悲苦無告、橫遭摧殘命運的歷史典故。兩位亡國之君亡國被俘的悲慘遭遇兩相照應，在對李后主給予深深同情的同時，感慨天道輪回，譏諷宋王朝自食其果，讀來可讓人感受到吳鎮率真的性情。又如，《金人捧露盤·本意》一詞上闋的“五兵銷，翁鐘鑄”和“露盤高捧，金人十二爛參差”，描寫秦始皇一統六國后收天下兵器熔鑄成十二個銅人，以實現自己的皇位能傳至萬世的宏偉愿望，以及漢武帝于建章宮造銅仙人以掌托銅盤承露，想以此得到上天的瓊漿玉露以求長生的歷史事件；下闋則寫秦始皇、漢武帝二人都相信長生之術，沉迷于尋找長生不老之藥，然而最終留下的不過是“煙樹離離”的荒冢，終是難逃一死的歷史事實。整首詞表達了詞人對秦始皇和漢武帝迷信神仙、妄想長生不老的諷刺和批判。再如吳鎮任興國州知州游赤壁時所作的《玉蝴蝶·赤壁懷古》，以三國歷史為背景，表達了他對歷史變遷的感慨，以及對世事無常的洞察和對人生得失的超然，表現了對歷史、人生、社會的深刻理解和獨到見解。還有在《鵲橋仙·戲慰云衣亡金》中，詞人借用陶侃辭官、王粲依劉、韓愈諛墓的典故寫朋友吳森（號云衣）家中失竊后的窮困落魄之狀，詼諧幽默。

第三類，以神話傳說故事入典。文人創作詩詞，也常引用神話傳說，這樣既可以豐富內容，又可以借此來表現復雜的思想感情。例如，《如夢令·黃粱夢》一詞便是借用“黃粱一夢”的傳說故事，表示功名富貴不過是過眼云煙，即便是曾經繁華的“邯鄲古道”，如今也只剩“滿目叢苔荒草”，所有人都不過是“黃粱枕內人”罷了，表達了詞人對世事滄桑的無奈和感傷。《點絳唇·天臺》一詞上闋借用劉晨、阮肇二人入天臺山遇仙女結為夫婦的神話傳說故事，寫人間夫妻的感情；下闋又詠回傳說，劉、阮二人因思鄉求歸，然而復入山訪仙女時，仙女蹤跡渺茫，結尾句“郎如再，向時嬌態，惟與桃花在”又化用崔護《題都城南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給人留下無限遐想。而詞人為感謝友人贈送煙管所作的《竹香子·劉時軒司馬送斑竹煙管》中“天臺云氣接蒼梧”一句同樣借用劉、阮二人天臺山遇仙的傳說，并將這個傳說和帝舜南巡死于蒼梧，娥皇、女英淚灑斑竹的傳說巧妙地連接起來，用以比喻斑竹煙管和吸煙時所突出的煙氣，用典之巧不可不謂高超。

三、《松花庵詩余》用典特征

吳鎮用典手法靈活，在引用語典、事典的時候并不是簡單地堆砌和挪用，而是運用自己的才情和語言駕馭能力，嫻熟巧妙地將典故與自己詞作的語句和意境結合得天衣無縫，不僅擴大了詞的意境，也增添了韻味，耐人咀嚼，達到“文已盡而意有余”的境界。正如楊芳燦所評價的“裁云縫月，妙合自然；刻褚鏤冰，意惟獨造”（《楊芳燦集》）。吳鎮作詞用典有以下特征：

首先，連用語典。例如，《意難忘·別人》上闋寫離別時的場景連用四句前人詩句，“悵嘶風五馬，躑躅江干”化用漢樂府《陌上桑》中的“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孤帆天共遠，雙袖淚頻彈”分別化用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和岑參《逢入京使》中的“雙袖龍鐘淚不干”；“別時易，見時難”化用李煜《浪淘沙》中的“別時容易見時難”。連用前人語典，既用其景，又用其情，更添離別時的惆悵之感。最后，下闋慰藉自己的相思的“洞庭明月，兩處同看”，以及表達情感的“兩地明月，卻是一處相思”，又與張九齡《望月懷遠》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意境類似。整首詞情景交融，情意纏綿繾綣，卻又意境開闊，讀來與柳永《雨鈴霖》的韻味相似，將離別落寞凄涼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又如，《巫山一段云·守風戲作》一詞中的“朝發漢陽渡，夕停鸚鵡洲”化用李白《贈漢陽輔錄事二首》其二的“鸚鵡洲橫漢陽渡”；“長空一望水悠悠”化用汪晫《靜觀堂十偈》中的“長空一望如水碧”，寫自己赴任途中受大風阻擋停舟靠岸后的所見，并表達想早日到達沅州的迫切心情；最后，借用李夢陽《汴城東樓夏登二首》其一中“天地本虛舟”一句，表現自己曠達的胸懷。還有如吳鎮居幕府時所作的《鳳凰臺上憶吹簫·鄉思》中，化用了《楚辭·漁父》中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秦韜玉《貧女》中的“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以及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表明自己終日為他人奔波而對生活產生厭倦、無奈的心情，希望自己像陶淵明一樣不再“為五斗米折腰”，將能早日回到家鄉過縱酒高歌、無拘無束生活的想法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出來。

其次，將各類典故融于一詞。比較典型的如《采桑子·戲詠旅況》中既有化用前人詩詞語句，也有歷史人物事件的典故。上闋“松厓老子罌無粟，忽憶監河”借莊子家貧貸粟于監河侯一事，寫自己卸任后“衣筪盡為交替者所封”的窮困之狀；“不及東坡，過嶺猶然酒器多”則借蘇軾自言貶謫海南時尚且可以“盡賣酒器，以供衣食”（《和陶連雨獨飲》），來自嘲處境之困窘還不如當年的蘇軾。下闋的“天吳紫鳳行顛倒”和“風雨山阿，或有人兮贈薜蘿”分別化用杜甫《北征》的“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和屈原《九歌·山鬼》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表現自己缺衣的窘態，又展現了他樂觀曠達的性格。又如，詞人為友人江汝楫所作的題畫詞《謝池春·為江汝楫題顧溪云火筆水仙》中，“湘魂”以湘水女神娥皇、女英借指水仙花；“洛神凌波步月”化用曹植《洛神賦》中描寫洛神“凌波微步”喻所畫水仙輕盈姿態；“虎頭持贈”借顧愷之（小字虎頭）擬顧溪云；“正黯然時節，任江郎拈花賦別”既化用江淹《別賦》中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又暗含賦別之意。這首詞中融入神話傳說典故、歷史人物典故和文人賦作語句的典故，既表現顧溪云的畫技，又表現與江汝楫的友情。另一首題畫詞《一叢花·題日暮倚修竹圖》不僅檃栝杜甫寫《佳人》之事及其詩，更是將唐玄宗與楊貴妃于沉香亭觀賞牡丹花，命李白寫成《清平調》三首之事，以及薛靈蕓、漢水女神、洛水女神三則神話典故熔于一爐，獨具韻味。

再次，明典與暗典交融使用。明典指令人一望便知是用典，暗典指字面上看不出用典痕跡，但細讀之下便可發現其中妙處。例如，詠燕之作《雙雙燕·本意》上闋“殷勤更檢烏衣，攜帶阿誰紅縷”中“烏衣”很明顯指燕子，而“紅縷”暗含出自《開元天寶遺事·傳書燕》中所載燕子傳書的傳說，從而引出下闋憐惜燕子銜泥筑巢之苦，轉而由燕子筑巢聯想到人間的“廣廈千家”，讓人自然而然能聯想到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此詞看似詠燕，實則寫人，可謂構思巧妙，寓意豐富。

最后，偶爾還有反用典故的情況。例如，《玉蝴蝶·題嚴敬也小照》中的“醉壺觴，青春作伴，莫遽還鄉”便是反用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所表達的是急于歸鄉的喜悅之意，勸慰時運不濟的朋友嚴敬也開懷暢飲，不要急于歸鄉。

吳鎮把這些典故運用得出神入化，使得他的詞作讀來意境優美、含蓄蘊藉。也許，他的詞作不如詩作成就高，但是在當時略顯冷清的隴右詞壇上，他的詞學成就可謂極為突出。正如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所說：“終清一代陜甘地區詩人尚時出高手，詞則無有能超逾吳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