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洋


《時間里的癡人》是美國作家珍妮弗·伊根創作的小說,曾獲2010年的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2011年的普利策小說獎等諸多文學獎項。小說中的薩沙與本尼因童年創傷,以及生活與工作的壓力而呈現出異化狀態,他們的性格、年齡、階層等各不相同,對他們的分析將有助于了解當代社會中人的異化。本文在細讀小說的基礎上,運用艾里希·弗洛姆的異化理論來探究小說中人物的異化,主要為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
一、理論介紹
韓蕊在文章《異化:從柏拉圖到赫斯—馬克思之前西方異化理論的流變耙梳》中提出,“異化”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理想國》,而到了德國古典哲學時代,黑格爾才讓它有了哲學意義上的闡述。黑格爾在其著作《精神現象學》中將從主觀世界向客觀世界演化的過程稱為“異化”。費爾巴哈則批判了宗教的異化,他對異化的否定態度為后來馬克思提出的異化勞動理論奠定了基礎。莫澤斯·赫斯用異化理論分析了當時的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現象,這同樣對馬克思造成了深刻的影響。1932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在西方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對法蘭克福學派產生了極大影響。法蘭克福學派學者艾里希·弗洛姆基于馬克思提出的異化理論提出了自己的異化理論。
艾里希·弗洛姆是著名德裔美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人本主義哲學家,他致力于將馬克思的時代批判理論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結合起來。弗洛姆的異化理論可以在他的著作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如《逃避自由》《健全的社會》《愛的藝術》《存在的藝術》等。弗洛姆在這些書中提出了異化理論的相關概念: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人與他人關系的異化、人與勞動關系的異化,以及擺脫異化的方法等。本文主要運用的是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這本書中探討的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弗洛姆認為,人與自我的異化表現在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及欲望,成為自己行為及欲望的奴隸,不再是具有初心與創造力的人。
二、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
人在一生中與自己的相處時間是最長的,人的異化最先體現在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上,因此,要分析人的異化,最主要的是分析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提到:“所謂異化,是一種經驗方式,在這種經驗中,人感到自己是一個陌生人,人同自己疏遠了。”在小說中,患有偷竊癖的薩沙與自己偷竊癖的斗爭,表明她成了自己行為的奴隸;沉迷于金錢與地位的本尼被自己對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欲望所驅使,成了自己權力欲的奴隸。他們無疑都已與自己疏遠了,他們與自我的關系是異化了的。
(一)薩沙—行為的奴隸
小說中的薩沙是在父母爭吵及打架的暴力環境下長大的,直到六歲時她的父親消失于人海。未能在原生家庭中獲得關愛的她十分叛逆,她在十三歲時便開始和好友一起比賽偷東西,十七歲時和某個樂隊的鼓手私奔。二十一歲時,她的繼父費盡各種關系才讓她得以上大學。畢業后,她在本尼的唱片公司擔任了十二年的助理,其間有資格升任主管卻不愿意,一直待在助理職位。她長期偷竊且幾次自殺未遂,接受過多次心理治療,長期服用抗焦慮的藥物。從她過往的種種經歷來看,她無疑是異化了的。
首先,弗洛姆認為,異化的人成了自己行為的奴隸,就像薩沙成為自己偷竊行為的奴隸一樣。從薩沙十三歲偷東西開始,她便愛上了偷竊,“偷竊讓她整個人亮了起來。之后,她會在學校回味偷竊時那些越軌行為的每一個細節,暗數還有幾天才能再去偷”。她漸漸地患上了偷竊癖,和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偷竊不同,她偷東西不是為了錢,而是把這一行為視為挑戰,尋求刺激與滿足,當看到自己想要偷走的東西時,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任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行竊,正如弗洛姆在其著作《健全的社會》中所說:“他不覺得自己是他那小天地的中心,是他本身行為的創造者—他的行為及其后果反倒成了他的主人,他服從這些主人,甚至會對它們頂禮膜拜。”從弗洛姆的觀點來看,她成了自己行為的奴隸,她的偷竊行為主宰了她,而她本人服從了偷竊的欲望與行為,甚至會因為偷竊帶來的刺激感、滿足感而心滿意足,當注視著自己的戰利品時,她甚至極為驕傲。
其次,弗洛姆認為,異化的個體沒有能力去愛,并且他們樂意去摧毀一切。薩沙從小生活的家庭環境和被遺棄的經歷,導致她無法愛與被愛,她沉溺于這種自我毀滅的行為。處于異化狀態下的她,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所說:“他沒有能力去愛,去運用他的理性,去做決定,事實上,他沒有能力充分體會生命,因而隨時準備甚至樂意去摧毀一切。”據薩沙的舅舅所說,薩沙未成年時便與某個樂隊的鼓手私奔,無數次偷竊被捕,換過四個心理咨詢師,進行多次家庭治療、團體治療,還有幾次自殺未遂。薩沙從小到大都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愛,沒有被別人好好愛過,也無法學會如何去愛別人,因此,她毫不在意自己的身體甚至是生命,她無法像正常人一般積極地去感受世界,而是沉溺于偷竊之中,對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她隨時準備著摧毀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此外,弗洛姆認為,精神健康的人與世界之間應當存在著一種創造性關系,人應當積極地去發展自己的事業,積極地去建設世界,“只要活著,他就在不停地自我完善,并且把生命這一贈禮當成他最寶貴的機會”(《健全的社會》)。而據薩沙的老板本尼所說,薩沙有資格升任公司主管,但她并不愿意,而是一直待在助理的職位。從中可以看出薩沙對事業沒有追求,缺乏動力與激情,無法實現她在剛來紐約時為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標。她每一天都渾渾噩噩地度過,同世界失去了聯系,這也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所說:“異化了的人同自己失去了聯系,就像他同他人失去聯系一樣。他感受自己及他人的方式就像感受物一樣,他有感覺,也有常識,可是他同自己以及同外界之間并不存在創造性的關系。”異化了的薩沙同世界之間并不存在著創造性的關系,她放棄了事業的發展與自我完善,放棄了升職的機會,也不把生命當回事,多次企圖自殺。
總之,從弗洛姆的觀點來看,薩沙與自己的關系是異化了的。無法控制自己的偷竊欲望與行為的她,成了自己行為的奴隸,處于異化狀態之中的她無法與他人建立友愛的關系,沒有能力去愛,也沒有能力充分體會生命的美好與寶貴,因此她做出了很多傷害自己的事,甚至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異化了的她也無法與世界建立創造性的關系,無法積極主動地去探索、建造世界,放棄了積極向上的生活,也放棄了能在事業上更進一步的機會。
(二)本尼—權力的奴隸
本尼并不是純種白人,從小說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原生家庭的經濟情況并不太好。他在高中時期和轉學后的好友斯科蒂等人創建了一個樂隊,并擔任其中的貝斯手。隨后著名的音樂制作人洛烏聽了他們樂隊的演出,本尼由此成為洛烏的愛徒并進入了音樂市場。他創建了自己的唱片公司,在音樂市場有了一席之地,名利雙收。隨后他賣掉了自己的廠牌,但仍在其中工作,為了取悅收購自己廠牌的公司并維持自己的地位,他服從于當下的音樂市場,創作出自己認為不配稱為音樂卻能取悅大眾的作品,逐漸變為了權力的奴隸。弗洛姆的異化理論為解讀本尼的異化提供了一個視角。
首先,弗洛姆認為,處于異化狀態下的個人成了自己權力欲的奴隸。本尼對金錢、地位和權力的執著使他成為這些追求的奴隸,這種對權力的過度追求消耗了他,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所言:“主要為他的權力欲所驅使的人不再能從他自身體驗到人的豐富性和局限性,而是成了他的某一偏頗的追求的奴隸,他將這一追求投射到外在的目的之上,為這些目的所支配。”本尼的偏頗追求便是一直維持自己在音樂行業的地位,并取悅收購了自己廠牌的公司,為自己的權力欲所驅使,他成了自己權力欲的奴隸。本尼的原生家庭一直都讓他都有些自卑,金錢與地位對他來說是證明自己最好的方式,當他在工作上取得一定成就之后,他更不允許自己再回到一無所有的時候。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為了不從頂峰跌落下來,他違背了自己的初心,被自己的權力欲所驅使,創作了許多連自己都嗤之以鼻的音樂。為了達到目的,除了創作出不能稱為音樂的作品外,他一天到晚就和歌手解約,并嘗試著將已經年近三十的姐妹打造成剛畢業的大學生,將其中一個姐妹的女兒打造成她們的妹妹或是表親。他被自己的追求所支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怕是侮辱音樂或是愚弄大眾。在他心中,音樂不再是神圣的,聽眾的體驗也不再重要,自己的理想也終是敗給了自己對權力的追求。
其次,弗洛姆認為,被異化的個體很難積極地面對世界,也無法正確地認識自己。本尼的背景和經歷導致了他的異化,異化了的他對權力的過度追求導致了一種錯誤的自我意識,正如弗洛姆所說:“他不再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主動的作用者,是人的力量的持有者。他同這些力量相分離。他的目的是在市場上將自己賣個好價錢。他的自我意識不是源于他作為一個能愛、能思維的個體的行動,而是源于他的社會-經濟功能。”高中時期作為樂隊貝斯手的本尼十分熱愛音樂,但隨著自己踏入音樂行業并有了一席之地后,他的目標不再是創作出真正的音樂,而是賺錢與維持自己的地位。本尼放棄了真正的音樂,也放棄了真正的自我,只知道追名逐利,他所做的一切不再是為了純粹的藝術和理想,而是為了金錢與名利。他拋棄了自己對音樂的熱愛與創作真正音樂的理想,將自己視為沒有理想與感情的木偶,他只想賺錢,只想在音樂市場上有一席之地,得到公司的認可,他認為這樣才算成功,他的自我意識源于自己的“社會-經濟功能”。
此外,弗洛姆強調了個人與世界之間建立創造性關系的重要性。然而,沉迷于權力與金錢中的本尼并沒有與世界建立創造性聯系的能力。這種與世界缺乏積極的、創造性的聯系加深了本尼的異化程度。弗洛姆認為,異化的結果是深刻的焦慮及一種普遍的有罪感,“異化的人將自己體驗為受自己和他人所支配的一件東西、一項投資,所以他缺乏自我感。自我感的缺乏導致了深刻的焦慮。異化的另一個后果是普遍存在的有罪感”。本尼為了順從當下社會的音樂市場、取悅收購了自己廠牌的公司,不斷創作自己不認可的作品,因此他對自己創作出來的音樂持鄙夷態度,甚至痛恨自己奉獻了一輩子的音樂行業,由此而來的是自己對自己深深的鄙視,以及持續不斷的焦慮。從弗洛姆的觀點來看,本尼將自己的體驗異化為受公司支配的一件東西,無法積極主動地去實現音樂創作,違背了自己對音樂的初心,因此缺乏自我感,他的自責、焦慮及負罪感便源于自我感的缺乏。這種焦慮與負罪感不只表現在工作上,他甚至會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自己過去在生活中那些丟臉的經歷,并因此而承受著折磨,被負罪感所淹沒。
總之,本尼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而被自己的權力欲所驅使,成了權力的奴隸,他受自己的目的所支配,放棄了自己熱愛的音樂,拋棄了自己的理想。他與自己的關系異化了,無法正確地體驗自己作為人的豐富性,無法創作出真正的音樂,整日因自己的無所作為而深感焦慮與罪惡。
總之,據弗洛姆的觀點來看,《時間里的癡人》中的薩沙與本尼都是異化了的人,他們分別成了自己行為與欲望的奴隸。被自己的行為與欲望所奴役的他們無法與世界形成積極的、創造性的聯系,無法體驗自己作為人的豐富性,與此同時,他們也拋棄了自己的理想,違背了自己的初心,每一天都渾渾噩噩地度過,由此而來的后果是被焦慮與負罪感所淹沒。他們的異化狀態也讓讀者認識到異化給人帶來的悲劇,“異化意味著最大的社會不幸,也意味著個人最高的不幸”,避免異化或擺脫異化對個人的幸福生活乃至社會的正常運轉都是必要的。從小說中我們也能看到他們為擺脫異化所作出的努力,他們富有成效的結果也表明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在擺脫異化的過程中所具有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