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攀

花盛是當代甘南詩壇的新生代創作者之一,雖是后起之秀,但其詩歌創作兼具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一般慣性和個人獨特的寫作經驗。與其他甘南詩人的詩歌創作相比,花盛詩歌創作的共性是藏地文化背景下的書寫地域化,其個性是以“尋找失落故鄉的信念感”為線索,兩者共同混跡于其詩歌文本之中,從而為花盛追尋精神自由空間提供了實現途徑,也讓他的詩歌創作呈現出了獨具特色的藝術風貌。
一、面向故鄉的寫作向度
(一)克制與泄露的自然結合
不管是表達自身的生命體驗還是對故鄉深沉之愛,花盛始終將附著于大自然的直白詩意與節制簡約的寫作品格相結合,于是藏地天然的文學物料和他個體的美學追求便融入其寫作之中。花盛故鄉的生存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與落葉歸根就是當地人的人生哲學。在故鄉中,青草,雪山,藍天,都是靜態的;大塊的云朵,啃草的牛羊,年邁的鄉親,都在緩慢地移動。它們成為無意識的天然藍本,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創作者們提供材料,也奠基了花盛寧靜、自然、純真的創作氣質。花盛曾這樣表達過自己的美學追求,“散文詩貴在精美,其語言貴在凝練,貴在準確而節儉的表達,即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避免無休止地鋪陳和浪費”(《緩慢老去的冬天》)。節制的表達往往給人更多留白與想象,其創作實踐也確實如此—先用寥寥幾筆勾勒景物,再對其添置情感,景與情便在簡短的空間里完成了主客體的融合,如《懷念葉子》:“花開花落,我飛翔的雙翼如凋零的花瓣,輕輕地被風送回地面。潮起潮落,我憂傷的語言如大片的青稞,被誰的快鐮一一割倒,疼痛而無助。”散文詩中由花朵飄零,潮起潮落,收割青稞的物景,接續與“我”類似的生命景觀,最后再表達“我”哀傷、失落、疼痛的心情,從而在寫作的節制和情感的流露中完成了物我統一。
(二)向往溫暖與感受疼痛
花盛在自己的出生地黨家磨村尚存時遠離故園,回歸故地時,黨家磨村已不復存在。游子親見了故鄉的消失,這種疼痛感始終伴隨著花盛的寫作,加深了故鄉與花盛的精神聯系。在對故鄉的“親歷—失去—追尋”經歷中,花盛對故園的溫情愈加思戀,他“回到故鄉”的方向感就愈加堅定,所以他時刻保持著流寓的行者形象。故鄉的溫情體現為樸實的鄉親、豐收的作物、自由的云朵、雀躍的鳥兒、寬闊的馬背,以及柔弱的小草和雪花所代表的平凡微渺事物所迸發的強悍生命力,成為花盛精神歸宿的風向標。而賈平凹在作品《帶燈》中寫的“你生在那里,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鄉也叫血地”,如同花盛的流寓經歷:黨家磨尚存時,故鄉給予他溫暖、依靠;而面對消失的黨家磨時,他對生活和命運展開疼痛的質問、迷茫的觀望。《離開》便體現了如此的疼痛和迷惘:“像飛翔的河流,我要離開故鄉/離開三十年來酸澀的村莊/去尋找陌生的煙塵。在此之前/我沉默著,像一塊石頭經歷著/被風化的疼痛以及暗藏的內傷。”疼痛之后,如《塵封的照片》中所寫,“我們和萬物一樣悲喜參半,一半是內心的暖,一半是塵世的冷”,花盛既不沉迷于痛苦的反復咀嚼,落入自怨自艾的感性圈套,也不一味歌頌美好,從而失去對生活苦難的透視。
(三)人文失落的補償機制
青年的花盛曾帶著對鄉村外未知世界的想象,從西部鄉村突入到東部都市。此時的東部都市席卷于商品化浪潮之中,舊有價值體系遭到嚴峻挑戰,浪漫主義、人文主義、理想主義的光輝消殞。花盛對這種普遍情況保持著困惑、疏離、拒絕。那并不符合他鄉村經驗中的人情人性,他在人心搏斗和利益紛爭面前受到了觀念沖擊,向內的氣質也使他成為此環境下孤獨的殉道者,詩歌中也因此傾注了他在都市遭遇中所體驗到的人文失落。故鄉是柔情的、遙遠的、可信任的,而現實生活的景象是凌厲的、當下的、直露淺切的,在矛盾對立中,故鄉成為花盛補償人文失落的場所,如《一頭牛進城》中所寫,“那些形形色色的身影和嘈雜,像深不見底的泥潭。那些形狀各異、高矮胖瘦的水泥墩,比山峰更可怕,更鋒利”以及“牛糞的味道是親切的、真誠的,甚至是香甜的。但我們已經聞不見或逃避牛糞味多年了,我們只聞見利益、金錢和誘惑的味道”。“牛糞”是鄉土人情的符號,人們對于“牛糞”的排斥,表現了花盛對功利人生的對抗。牛只在“左右尋找縫隙,迅速逃離”,“但被一條繩牽引著,只有絕望”,則表現了其對人文精神復歸的凄絕呼喚。
二、富有地域特色的詩歌意象
花盛詩歌創作的意象系統包含了黨家磨村意象群、草原意象群、高山意象群、宗教意象群,以及雪的意象。
黨家磨村是最核心的意象群,它既溫情又遙遠,既貧瘠又豐滿。構成黨家磨村社會關系網的花盛的父母、鄰友、同伴,他們在這貧瘠的土壤上以生命的能量填充了土地,陪伴著花盛的成長,飼養著啃草的牛羊。同時,他們也是勾連黨家磨村和花盛的中介,因為花盛對歲月的追憶和對故園的緬懷,主要通過描寫故舊親近之人所展現:父母堅韌,鄉民樸實,美麗少女所指代的原始生殖力之美和情感想象,都是花盛文學實踐的重要內涵。此時的人是符合花盛文學想象和文學主題的人,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以主動姿態養育了花盛的肉體與精神,當他們成為被敘述者時,都為著花盛歌頌純真人情人性的母題而服務。而在《寒風刮過》中,“爐火上滾燙的開水,冒著白花花的熱氣/像我掩飾不住的淚,溫暖著草原、村莊和心/柴火就在不遠處,而此刻,我只想做一根柴火/寒風刮過的時候,在爐膛里燃燒,溫暖父親皸裂的雙手和孤獨的心/只愿忽略奔波的疲憊,和父親一起緊緊相依”,故鄉以哺乳者的形象出現,養育了貧瘠土地上的兒女,但也隱含了其破敗與衰老。而“我”仍對故鄉充滿憐愛、同情、奉獻,在精神和肉體上反哺著這片故土。
草原意象群令花盛既充滿希望,又心生迷茫,如《經過草原》中所寫,“穿越而過。廣袤的草原被一分為二—/前面是道路和夢想,后面是腳印和回憶/遠處,隱約可見的群山,勾勒著草原的高度/近處,馬匹踐踏的土地,在隱痛中再現生命的張力”。在這種雙重意義上,一方面,草原勾連天地界限,給予人寬闊視野,打破人局促的心態,肥美的牛羊給人帶來甘甜的乳汁,滿目的綠色又代表著生命的希望—總之,此時的草原是充滿希望的、給予人以滋養的大地之母的形象;但另一方面,草原坡度的平緩和視野的廣闊使人望不到邊界。作為一個行者的花盛,他一直在尋找著通往精神自由的路標。一望無際的草原與他迷茫的心情遙相呼應,使他越發感應到自身在面對艱巨行程時的渺小無力,如《桑科,心靈的經卷》中所寫,“桑科草原就在不遠處,但我們卻如此渺小,如一只淹沒在草叢里的螞蟻,我們的靈魂早已萎縮成一粒細微的塵埃”。
接下來是高山意象群。同草原意象群類似,當花盛站在狹長的村莊上眺望高原和山川,人的卑微渺小和高山的險峻宏大形成鮮明對比。山的沉默無言給予了花盛肅穆的品格,因此他時刻對大自然保持敬畏。但同時,花盛對附屬于高山的雄鷹形象的刻畫,則充滿了人對力量之美的追求,是人期待自己的主體力量能對抗自然的顯性表達,此時的人充滿了去意已決的勇氣。雖然人的主體力量在大自然絕對規律下只能如同西西弗那般,在不斷宣戰中走向失敗的宿命,但真正可貴的,是這個過程中人勇于追逐和挑戰的勇氣,如他的《有風的日子》中的“我始終相信,飛翔是生命最真實最燦爛的綻放/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扎與翕動/追加生命的堅強和力量”和“一如風雨中的鷹隼,在義無反顧中,再現精神的永恒與光芒”。
帶有宗教色彩的意象則是西部詩人最常用的文學語言。花盛作品中的宗教意象常包括太陽、月亮、拉卜楞寺、經幡、天堂、天使、上帝等。在藏傳佛教的文化里,金色的太陽代表陰性的智慧,白色的月亮代表陽性的方法或慈悲,太陽和月亮一同象征著絕對和相對真理、勝義諦、世俗諦的菩提心露(梵文,指純一無染的心靈);拉卜楞寺是藏語“拉章”的變音,意為活佛大師的府邸,它是歷史悠久、地位顯赫的藏傳佛教寺廟;經幡是藏族祈求福運昌盛、滅災消殃的帶有相應顏色和圖文的布條或方塊布。它們都是極具藏族特色的宗教符號,寄寓著藏傳佛教語境下人們對萬事萬物的體認和祝愿。宗教意象所寓含的轉世的生死觀,逃脫凡俗羈絆的愿景,克制忍耐的宗教品格,都與花盛的創作有天然結合的可能。
最后,雪成為以上意象群的共同背景。一場大雪足以覆蓋一切—冷的,純凈的,憂傷的,以無數微小個體集合而成的雪,對以上意象進行了情緒和氣質的覆蓋,雪本身也構成了一個復雜意象。“但一些白/卻留在了生活的版面和靈魂的某個傷口”(《雪》),此時的雪憂傷而冰冷,表現著直露的疼痛;“一場雪的到來,悄無聲息/像深夜里母親的腳步/輕得聽不到任何聲響”(《冬天》),此時的雪沉默無聲,給人帶來外界和心靈的寧靜;“像一棵小草,在雪地之下,夢見春天,夢見與春天赴約的狂歡”(《雪地之下》),此時的雪孕育著春的希望;“一場雪,說下就下/漫天紛紛揚揚/落白了生活、夢想和愛”(《一場雪》),此時的雪既具有覆蓋繁雜生活具象,連接天地給人以無限游思的特質,又作為作者自我認知中微渺個體的比喻出現,當雪花們脆弱的身體匯聚之時,將迸發出包裹整個天地的勇氣和魄力。
色調方面,花盛的詩歌多描寫雪之白、草之綠,以及作物之金黃。白色屬于冷色調,結合雪的季節,更添冷寂之感,而當這種白一望無際,占據整個世界時,冷寂便成了敘事和抒情的基調。他在《雪域之上》中寫道:“大地依然在白著,白得孤單,白得寂寥,白得無眠。我們在這隱忍而空曠的白里懷念、沉吟、存活,根植渺小的希望。”白色孤獨又包容,又有著追尋精神夢園的辛酸,探索生命本相的迷茫,對萬世萬物的游思,這些特點全部融入漫漫白色之中。同時,白色也是純潔,不受污染的,花盛的創作始終追尋純真自然的氣質和清冽干凈的語言,某種意義上也達到了情調與色調的統一。綠色寓意著生命的初生,寄托著愛與希望。在高山和草原上,綠草的隱現和泛濫象征萬物跨過凜冬,迎接春的光臨,喚起花盛漫漫征程的期望和微光。黨家磨的青山上綠草蓬勃,隨風搖曳擺動,也見證了故鄉原始蓬勃的生命力。而金黃色則彰顯了故園在自然狀態下的成熟—豐收、堅韌、飽滿、熱情的顏色,給生活在此環境下的人以生命的裨益。《過漳縣》中描寫的玉米豐收景象便是其精準表達,“她們,站在貧瘠的土地上/認真地,使勁地,活出金子的模樣/但她們,一定有風的冰涼,雨的憂傷/也一定有火焰一樣的翅膀”。以上意象群及其特色,共同塑造了花盛立體的美學世界。
三、鄉土書寫的探索
地域性寫作是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共性,但創作者切不可追求表象,使藏地文學固化為“他者”形象模式,成為虛弱的文學標語。花盛從日常生活的具象景觀出發,對藏地自然進行親密書寫,填充了地域性寫作的生機活力。他對藏地特有的地域文化符號的刻畫充滿了感性的涌動;他堅持對生存空間、生活狀態的具體截面進行忠實記錄;他的語言風格是自然、流暢、簡約的,詩風是真誠、感性、柔韌的;他在日常化的生活中發現問題,發現觀念,挖掘人性狀態,捕捉微妙的情感體驗,產生獨到藝術感受。花盛的創作有賴于真實的藏地空間,具象和親和的鄉土化寫作削弱了外界觀看者長期以來對邊緣化的藏地文化認為的神秘感、距離感,毫無扭捏作態之嫌。
作為尚處邊緣的創作群體中的一員,花盛利用自身創作優勢,用相對疏離的詩意基點去對抗主流文化裹挾而來的現代化問題。當下社會,大量的信息流分散了人們持久的專注力,生活是碎片的,人際關系是撲朔迷離的,命運前途是虛無的,人們需要并且渴望被拯救。海德格爾說過,人應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花盛棲居于作為他精神原點的黨家磨村及相關物料,以個人化的書寫去詩化故鄉的記憶,詩化所期待的未來圖景,堅持對生命的細致體認和熱愛。誠然,面對著時空錯置的迷惘與無奈,花盛一直堅持遠離精神荒原,做理想主義的虔誠行者和詩意的棲居者。他就站在那狹長的黨家磨村,背依高原,面朝黃土高坡,背上自己的精神食糧,步履不停地尋求著一個安放靈魂的永恒精神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