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演繹 至簡回響

王雅寧

流淌的旋律，質樸的演奏，復古的演唱，2023年11月26日，英國合奏團為申城觀眾帶來了音樂會版亨德爾的歌劇《羅德琳達》。這是一場精致而古典的巴洛克風格音樂會，仿古的樂器，巴洛克的演唱風格，為申城觀眾帶來了不同的音樂感受。

這次演出的英國合奏團創立于1972年，是一支專注于演奏巴洛克音樂和早期音樂的英國樂團。該樂團由大鍵琴家和指揮家特雷弗·皮諾克（Trevor Pinnock）于倫敦創立，發展至今已成為世界領先的古音樂演奏的合奏團之一。英國合奏團演奏涉獵的曲目很多，其中包括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喬治·弗里德里希·亨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安東尼奧·維瓦爾第（Antonio Vivaldi）等作曲家的作品。

2007年，哈里·比克特（Harry Bicket）接任了樂團藝術總監。作為指揮家和鍵盤樂器演奏家，哈里·比克特曾在牛津大學和皇家音樂學院接受過良好的音樂教育，并在古樂領域有著深厚的背景，尤其以其對巴洛克和古典音樂的演繹而聞名。在哈里·比克特的領導下，這個樂團在國際舞臺上展現了對古典音樂傳統的深入理解和精湛的表演技藝并成為世界上最杰出的古樂團之一。

此次在凱迪拉克·上海音樂廳上演的歌劇《羅德琳達》（Rodelinda）是一部由亨德爾創作的正歌劇（opera seria），首演于1725年。該劇劇本由尼古拉·弗朗西斯科·海曼（Nicola Francesco Haym，1678—1729）根據皮埃爾·高乃依（Piero Corneille，1606—1684）的劇作《貝塔里多》（Bertarido）改編而成。

歌劇的故事發生在意大利的米蘭，圍繞著歷史上的朗巴底王羅德琳達（Rodelinda）和她的丈夫貝塔里多的故事改編而成。劇情講述了貝塔里多（Bertarido）被流放，卻被誤認為已經死去，而羅德琳達則在貝塔里多的死敵格里莫阿德（Grimoaldo）的追求下堅守忠貞。當貝塔里多秘密地返回，發現了格里莫阿德的陰謀，并試圖奪回王位和他的妻子。歌劇展示了愛情、權力斗爭和忠誠的主題，并最終以貝塔里多的復位和與羅德琳達的團聚而圓滿結束。

《羅德琳達》的意涵和主題深受當時社會和政治環境的影響，尤其是在對忠貞、道德勇氣和正義等社會內核的探討上。歌劇通過其復雜的角色和情感豐富的音樂，展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和他們面對逆境時的堅韌不拔。盡管最初《羅德琳達》的上演并沒有取得太大的成功，但是在20世紀中葉之后被重新評價，在現代歌劇舞臺上的重新演繹也取得了成功，成為亨德爾歌劇重要的一部分。

女性主義的覺醒

音樂不同于舞蹈、繪畫等視覺藝術，它的情感表達與特定的人物音樂形象，需要作曲家運用特定的創作手法予以表達。在音樂中，無論女性角色還是男性角色，都會必然反映出他們所在的社會所分配給他們的角色和作用。在歌劇中，女性主義的表現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來體現，這些表現通常與劇中女性角色的性格、行為、決策，以及她們在劇情中的地位息息相關。

探索作曲家如何在音樂中描述性別的社會性差異以及兩性間的關系，成為音樂研究中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在歌劇《羅德琳達》中，羅德琳達堅強的女性形象，有別于亨德爾其他歌劇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羅德琳達有著深度與復雜的角色形象，較之傳統的女性角色更具有獨立的個性與追求。她的形象超越了當時社會對女性角色的期望和限制，展現了女性的獨立性、力量和智慧。

情感的力量——堅定的忠誠。歌劇中，女性角色通常通過詠嘆調等音樂形式表達情感，但《羅德琳達》中詠嘆調的情感表達，不再是展現女性的弱點，而是力量和個性的源泉。羅德琳達對于丈夫的忠誠，體現了她堅定不移的個性，即使在面對壓力和誘惑時，她也沒有放棄對丈夫的愛和忠誠。在第二幕第四場的詠嘆調“無情的人，我向你發誓”（Spietati， io vi giurai）中，羅德琳達通過這首詠嘆調，表達了她對周圍無情之人的憤怒和對自己困境的絕望。誓言要保護兒子并對那些威脅她家庭的人表示不屈，展現了女性堅強與忠貞的形象。

女性的自主性——勇敢的反抗。在劇中羅德琳達表現出了對自己命運的掌控，她根據自己的意愿和判斷做出選擇，而不是被動地順從男性角色或社會期望。當她的丈夫被流放，她和兒子的生命受到威脅時，羅德琳達展現出了不屈不撓的精神，拒絕屈服于敵人的要求，守護著對愛情的忠貞。

抗爭與反抗——智慧的策略。女性角色對不平等、不公正的社會結構給予她們的壓迫進行抗爭和反抗，表現出堅強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歌劇中，在面對政治陰謀和權力斗爭時，羅德琳達不僅表現出情感上的堅持，還展現了她智慧的策略。她巧妙地應對困境，保護了自己和家人并且守護了愛情的堅貞。

復雜的女性角色——情感的深度。在《羅德琳達》中，羅德琳達的女性角色不再是單一的、立體的，而是具有深度和復雜性，歌劇中的羅德琳達展示了女性的多樣性和豐富的內心世界。通過歌劇中的詠嘆調，羅德琳達表達了她復雜而深刻的情感。她的愛、恐懼、憤怒和希望都被描繪得淋漓盡致，展示了女性情感的深度和力量。

性別角色的顛覆——領導的能力。歌劇中羅德琳達挑戰了傳統的性別角色和期望，她不再僅僅是愛情和家庭的象征，而是具有獨立的個性和追求。在整個劇情中，羅德琳達不僅作為一個母親和妻子，還展現出作為領導者的能力。她主導著事態的發展，引導著戲劇的走向，在危機中保持冷靜，為自己和家人的未來制定計劃。

英雄主義的反叛

歌劇經常會涉及英雄主義的主題，這是因為歌劇這種藝術形式通常以宏偉的音樂和戲劇性的情節來表達情感和故事。英雄主義在歌劇中可以體現在多個層面，包括人物的性格、行為和情感。歌劇中的英雄主義通過音樂、歌唱和戲劇性的情節，傳達出對勇氣、堅韌和高尚價值觀的贊美。

反英雄主義是一種文學和藝術中的概念，它描述的是與傳統英雄形象相反的角色類型。這種角色通常缺乏傳統英雄所具有的勇敢、道德、無私或領導力等典型品質。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某種存在缺陷、道德模糊、復雜而現實的人物形象：缺乏傳統英雄的理想主義或勇氣；在道德上有缺陷，某些時候會做出自私或有爭議的決定；戰斗或行動的動機可能會受到個人利益、恐慌、絕望或其他非英雄式的動因的驅動；可能是外來者或邊緣人物，不符合社會的期望或規范，并有著焦慮、抑郁或憤世嫉俗的復雜情感狀態。

在歌劇中，反英雄角色通常是情節的推動者，他們的決策和行為常常引發悲劇的發展。這些角色的多面性和深度，為觀眾提供了豐富的情感體驗，并且作者往往也是通過他們的故事來探討人性的陰暗面和社會的復雜性。

在歌劇《羅德琳達》中，貝塔里多這個戲劇人物的性格特點多樣，有著豐富的情感，人物鮮活生動。他在劇中是一位稱職的丈夫和慈愛的父親，一位威嚴高貴的國王，又是一位因妒生恨的普通人，他的身上體現出了生命的脆弱與命運的不公，這種表現打破了傳統意義上有勇有謀的英雄形象。而另外一個人物格里摩阿德作為一位篡位者，他試圖迫使羅德琳達嫁給他，來使他的統治合法化。但是，盡管他的行為被視為反派的行徑，但他的角色形象并非全無救贖，他在劇中展現出了猶豫和內疚，這使得他的角色更為復雜和人性化。

反英雄主義的出現是對傳統敘事中“非黑即白”的英雄與反派角色的一種反叛。它反映了現代社會對人性更加復雜和多樣化理解的需求。反英雄主義的人物通常更加人性化，觀眾可能會發現這些角色更加可信，對他們的處境更加與感同身受，因為這些人物展示的是人類的弱點與掙扎。

本真與至簡的純粹

此次演出采用的音樂會版歌劇的形式，是在音樂廳而非戲劇舞臺上演出的歌劇形式。這種演出通常省略了舞臺設計、戲劇性動作和角色之間復雜的互動，側重于音樂表演，使觀眾專注于音樂本身，更加注重音樂性和戲劇性，并且通過音樂來構建更細膩的人物情感和推動戲劇發展。這種至簡的演出形式，使觀眾更加關注于戲劇的內核與音樂的本真。

飾演羅德琳達的是英國女高音歌唱家露西·克羅（Lucy Crowe），她以其清亮的嗓音、技巧精湛的演唱和對巴洛克、古典以及浪漫主義曲目的廣泛涉獵而聞名，并且以其感染力強、表現力豐富的演唱風格獲得了樂迷和專業評論家的贊譽，在古典音樂界內享有很高的聲譽。她飾演的羅德琳達，在聲樂演唱與戲劇表達方面都有所突破。她用巴洛克演唱技巧中“哼鳴”式的唱腔襯托著亨德爾的長線條旋律，每一個樂句好似一條無瑕的珍珠項鏈。她的氣息猶似串聯項鏈的珠線，而每一句歌詞猶如珠線上的珍珠，顆粒分明且又在絲滑的珠線上連成樂句。在其出色的演唱中，她將羅德琳達充滿勇氣與力量的人物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在歌劇中，葉斯廷·戴維斯（Iestyn Davies）飾演的貝塔里多是一位復雜且層次分明的反英雄式人物。他多疑、勇敢、魯莽、善良，貝塔里多的唱段“你在哪里，我的愛人？”（Dove sei， amato bene？）表現了人物對妻子的想念以及對流亡生活的悲傷；在家族墓地前吟唱的“陰影，植物，悲傷的骨灰盒”（Ombre， piante， urne funeste）表達了他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不確定感的無力；與羅德琳達的二重唱“我擁抱你”（Io tabbraccio）是貝塔里多與羅德琳達重逢時充滿著深情，愛意綿綿的表達。如此復雜的人物形象需要歌者對舞臺良好的把控與演唱經驗的積累。

貝塔里多最著名的詠嘆調“你在哪里，我的愛人？”，如同許多巴洛克時期的詠嘆調一樣，遵循了ABA的返始詠嘆調形式。它有一個展示主題材料的A部分，然后緊接一個對比的中段（B部分），最后再次回到A部分，歌者在反復的A部分即興演唱并且炫彩處理以加強主旋律和情感。“你在哪里，我的愛人？”這首著名的返始詠嘆調，表達了貝塔里多對妻子羅德琳達的愛和對自己流亡生活的悲傷以及失去王位的悲痛。隨著戲劇情感的逐層遞進與相互交織，亨德爾為這首詠嘆調創作了流動而抒情的旋律線，旋律從較低音域開始，隨著情感的累積，向高音域延展，增強了情感的表現力。詠嘆調的和聲結構支持了旋律的情感發展，使用小調來增加悲傷和哀愁的氛圍，和聲的變化和不穩定結構則表達了貝塔里多的內心動蕩。這首詠嘆調的演唱，要求歌手具有極強的表現力和技巧，以傳達復雜的情感和細膩的情感變化，并且通過控制聲音的強弱、音色以及動態變化來演繹這首作品。在舞臺上，戴維斯溫暖的音色，純凈的顫音處理，靈活的音樂跑動以及對聲音精準的控制，充分展現了戴維斯的歌唱能力以及對歌劇中人物的深度解讀。

飾演烏努爾弗的是阿瑞·努斯鮑姆·科恩（Aryeh Nussbaum Cohen）是一位備受關注的美國假聲男高音歌唱家，他尤以對其巴洛克和古典音樂的演繹而受到贊譽。他獨特的音色、廣泛的音域和精湛的音樂表現為本場音樂會增色不少。飾演格里莫阿德的是美國男高音歌唱家埃里克·費林（Eric Ferring），他的音色明亮、清晰，在高音部分表現非常穩定出色，音域的轉換過渡也同樣表現得流暢順滑。飾演艾德維婕的是英國女中音歌唱家克莉絲汀·萊斯（Christine Rice），她的音色溫暖而豐富，具有很強的表現力。飾演加里波多的是低男中音歌唱家布蘭登·塞德爾（Brandon Cedel），他深沉、渾厚的音色具有金屬的質感，通過出色的演繹來傳神地傳達了角色的情感和故事的深度。

此次演出，展示了英國合奏團和哈里·比克特在古典音樂領域的卓越表現，他們的合作使得申城的古典音樂愛好者有機會欣賞到巴洛克音樂的原汁原味演繹，以及對歷史性演奏實踐的深刻理解。

（作者單位：上海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