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監獄”意象在哈羅德·品特的戲劇作品中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作為專政工具的現實的監獄;二是封閉空間構成的抽象的“監獄”。二者密切相關,現實監獄中權力和暴力的濫用,使普通民眾感受到威脅,于是傾向于選擇封閉空間找尋安全感,然而封閉的空間也只是權力“監獄”和心靈“監獄”的隱喻?!氨O獄”意象不僅表現了品特對西方統治階級強權政治的諷刺與譴責,也表現了他對普通民眾因無法擺脫權力操縱而心靈異化的關切,對了解品特的創作思想和政治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品特戲劇;監獄意象;封閉空間;權力操縱;心靈異化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8-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13
現代監獄制度建立于18、19世紀的歐洲,是現代社會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專政工具。米歇爾·??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認為監獄集中體現了現代社會權力運作的諸多特征。品特戲劇中的監獄意象十分豐富,表現為兩種形式:一是作為專政工具的現實的監獄;二是封閉空間構成的“監獄”的隱喻。二者密切相關,現實監獄中權力的濫用讓人們感受到威脅,他們想要退回到封閉的空間找尋安全感,卻發現權力早已經滲透到房間的各個角落,自己始終無法擺脫權力“監獄”的操縱。恐懼不安的人們精神逐漸崩潰,拒絕與外界接觸,形成封閉的心理,陷入心靈的“監獄”無法走出。
本文認為“監獄”是品特戲劇中一個重要的意象。品特在戲劇作品中賦予監獄這一國家機構強烈的負面印象,并在多部作品中使監獄這一意象以不同的形式不斷再現,以此來表達對西方“民主”的懷疑和對強權政治的譴責,以及對無法擺脫權力威脅而心靈異化的現代人們的同情和擔憂。
一、現實的監獄
監獄是現代社會中重要的專政工具之一,它不僅體現著統治階級的意志,而且體現了人民對于公平正義的期待,但是這一工具一旦被權力操縱就會喪失捍衛社會正義與秩序的作用,成為最可怕的迫害工具。品特生活在一個恐怖及暴力元素不斷上升的時代,他對現實世界中監獄里發生的暴行早有關注,不僅在演說中抗議非法監禁和平主義者瓦努努的行為,強烈譴責美軍在關塔那摩監獄中的暴行,還在后期的戲劇創作中將監獄這一意象進行創造性地運用來表達對西方強權與虛假“民主”的批判。
在品特的晚期作品《送行酒》和《山地語言》中,監獄構成了事件發生的主要場所,這一意象被賦予強烈的負面色彩?!端托芯啤分心峁爬勾淼膰覚嗔C構因信仰不同將韋克特關進了監獄,在監獄中對韋克特及其家人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肉體和精神摧殘,最終韋克特的妻子遭受士兵輪奸,兒子也被殘忍殺死。在《山地語言》中,邊緣地區的山地婦女來到監獄探望她們被囚禁的親人時,被監獄中的看守縱狗咬傷卻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由于講自己的山地語言而遭到看守的毒打,甚至為了見到親人被迫進行性賄賂。在品特看來,監獄里發生的這些暴行都是毫無理由的、荒誕的。監獄里關押著的不再是窮兇極惡的罪犯,而是像韋克特和山地青年一樣的無辜者,由于莫須有的罪名他們被強行關進監獄受到非人道的虐待和迫害。監獄這一意象在品特后期的政治戲劇中不斷再現,表現出與懲罰惡行、捍衛正義的自然屬性相背離的荒誕性。監獄不再是捍衛社會正義、懲惡揚善的場所,而是強權者對無辜者施加身體暴力和精神折磨的空間。這樣的反面表達契合了品特戲劇創作后期政治態度的轉變。
品特后期開始積極參與批判西方虛假“民主”及強權統治的政治實踐,監獄意象的反面表達是這一實踐在藝術上的表現。監獄本該是懲罰惡行、捍衛正義的國家機器,在品特的戲劇中卻成了迫害無辜的弱勢群體的場所,品特借這一悖謬批判了西方強權政治的虛偽。品特戲劇中監獄里的暴行都是在“正義”的幌子下發生的。《送行酒》中的尼古拉斯是以國家信仰的名義對韋克特一家進行肉體和精神上的施暴;《山地語言》中的看守們同樣是以國家利益為由對山地青年及其家人進行侮辱毆打、語言霸權。尼古拉斯和看守們無疑在影射戰后某些西方大國的強權政治。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強權階級以維護“民主”為名,實際上卻在實施著入侵伊拉克、支持反政府武裝屠殺平民等種種罪行,在這些反人道主義的惡行中,遭難的總是和韋克特、山地青年一樣的無辜的平民,無辜者成了統治階級權力爭奪與鞏固霸權的犧牲品。品特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胸懷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的劇作家,他通過監獄意象的反面表達揭露了西方所宣傳的 “民主”的虛偽,譴責了“正義”幌子之下的強權政治,也表達了自己對強權壓迫之下無辜者的深切同情。
強權政治的陰影不僅籠罩著監獄中的無辜者,還悄無聲息地影響著權力操縱之下的蕓蕓眾生。權力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壓迫與規訓無處不在,國家權力的擴張就像屋外那不可知的可怕力量步步緊逼,對屋內的個體形成擠壓和脅迫,使個人退守并蟄居在狹窄封閉的空間之內找尋安全感。然而,貌似安全的封閉空間事實上也只是抽象“監獄”的隱喻。
二、權力的“監獄”
品特在后期的政治戲劇中直接譴責監獄所代表的國家機構是品特猛烈表達自己政治觀點的一個重要標志。知名劇評家克里斯托弗·因斯提出品特晚期作品中“鮮明的政治主題不是創作主旨的變換,而只是態度的變化”[1]。品特雖然在早期的創作中避免談論政治,但是政治意識一直貫穿品特戲劇創作的始終。在《看管人》和《送菜升降機》等早期作品中品特通過封閉的空間這一抽象的“監獄”意象探討了個人之間的微觀權力之爭。封閉的空間是品特戲劇中的核心意象,以地下室等各種各樣的實體房間為代表,這類空間具有監獄的典型特征,即結構的封閉性,一個個狹小混亂的房間仿佛是全景敞式監獄的再現,里面充滿了權力的爭斗與維持。品特在《看管人》和《送菜升降機》等早期作品中通過封閉的空間這一抽象的“監獄”揭示了權力操縱給人們造成的精神威脅,看似安全的封閉空間實際上是一個權力的“牢籠”,人物就像牢獄中的囚徒始終無法擺脫權力的操縱。
《看管人》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擁擠封閉的狹小房間之中,被垃圾塞滿的房間像一個“囚室”。在這個監獄式的房間中,每個人都既是權力的受制者又是權力的使用者。米克和戴維斯的兩次見面,米克都是以一個監視者的身份監視著黑暗中的戴維斯。二者之間的關系就像全景敞式監獄中被監視的囚犯和掌握權力的監管者。下層階級的戴維斯總是處在權力的監視之下,即使沒有以米克為代表的上層階級在場,戴維斯還是處于四處環顧、惶恐不安的狀態,就好像囚犯身處全景敞式監獄之中,無所適從。另一方面,作為白人的戴維斯又是權力的使用者,在一個更大的全景敞式監獄中,戴維斯成了瞭望塔上的監管者,對以黑人為代表的他者實施監視。“那些隔壁住著的黑人過來使用衛生間……衛生間臟兮兮的,樓梯扶手都是臟兮兮的,他們是黑人,整個衛生間也是黑乎乎的”[2]。戴維斯帶著白人的優越感監視著隔壁房間里的黑人的一舉一動,這時他又變成了瞭望塔上那個掌握權力的高高在上的監管者,黑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以戴維斯為代表的白人污名化,邊緣化。在這個封閉的房間構成的權力“監獄”中,戴維斯作為下層階級是一個被監視的人,受到以米克為代表的上層階級的權力的制約和規訓。另一方面,作為白人的戴維斯又是權力的使用者,他在暗處監視著黑人的一舉一動,是向黑人群體實施監視的監管者。
《送菜升降機》中班和格斯同樣處于一個壓抑封閉的地下室房間中,封閉的地下室沒有窗戶,仿佛是全景敞式監獄的再現,他們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卻始終處于上層權力的控制之下。在這個“監獄”中,班作為老大使用權力,充當了監管人員的角色。他隱藏在報紙后面,時不時地放下報紙以便自己可以監視地下室里發生的一切,而格斯像犯人一樣時刻處于班的監視之中,卻始終看不見班到底在做什么。另一方面,班又和格斯一樣都是權力的受制者,處于地下室上層的神秘權力的監視之下。地下室上層的權力機構就像全景敞開式監獄中的瞭望塔,神秘的信封、廁所里莫名其妙的沖水聲、奇怪的菜單無時無刻不在印證著上層權力的在場??床灰姷纳蠈訖嗔νㄟ^奇怪的菜單等方式不斷確定著自己的權力,而班和格斯在“隨時都可能來”的緊張不安的等待中,精神逐漸崩潰。
權力的爭奪是品特戲劇的重要主題,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下交織著人們對權力的欲求和被顛覆的恐懼[3]。權力已經遍布于空間之中,即使是《看管人》中那樣擁擠混亂、破敗不堪的社會邊緣空間也充滿了權力的斗爭與沖突。權力甚至已經滲透到了人們的精神世界,直接控制和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戴維斯和班積極地參與權力爭奪的游戲,通過對他人實施權力來獲得存在感和安全感,這說明權力已經悄無聲息地滲入到他們的意識之中。然而他們卻始終受制于上層權力的控制之下,恐懼不安卻又無能為力。正如品特在諾貝爾獎頒獎詞中所說,很少有人在這場權力的游戲中占據上風。權力操縱之下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每個人都在權力的裹挾中逐漸陷入精神崩潰和心靈異化的境地。
三、心靈的“監獄”
封閉的空間在品特的戲劇中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作為戲劇舞臺設置和劇情發生背景的各種各樣的實體房間,二是劇中人物的自我封閉的心理空間[4]。后者的形成與前者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列斐伏爾認為,心理空間是以社會空間為基礎的,可以看作個體對社會空間的內在投射與構想[5]。也就是說,心理空間反映著個體對外部空間的感知與認識以及對現實的看法。在品特的戲劇中,權力的斗爭滲透于社會的各個角落,無辜的底層人們無法捍衛自己的正當權力,可怕的現實使人們產生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弗洛伊德認為人們在遭受巨大挫折之后引起的心理焦慮會使人產生一種自我防御的心理機制,從而表現出封閉性的病態思維,他們會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愿意與人交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6]。封閉的空間是品特戲劇中的人物企圖躲避權力威脅,找尋安全感的避風港,也是現代人在荒誕的世界中心理空間扭曲異化,走向自我封閉的心靈“監獄”的隱喻。
封閉的空間這一意象最早是由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的。柏拉圖借“洞穴喻”來諷刺人們在地下洞穴中躲避光亮,逃避真理的愚昧無知。這一空間意象后來出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卡夫卡的《地洞》等作品中,并且成為品特戲劇中表達危機主題的重要載體。品特戲劇中的外部空間總是充滿了各種令人感到恐懼不安的不確定性,人物總是企圖在封閉的空間中逃避可怕的現實。《看管人》中的戴維斯對門外的世界表現出了近乎病態的恐懼,“把門打開,誰會在那兒呢,什么人都可能在那兒”[2]。戴維斯式的人物在外部空間中感受到威脅與恐懼,他們退回到封閉的“地下洞穴”中,試圖逃避權力的裹挾,企圖在封閉的空間中找尋安全感。然而卻逐漸自我封閉,害怕與外界接觸,他們拒絕敞開心扉與他人溝通,獨自忍受孤獨和憤怒,變得自私與冷漠,最終陷入自己的心靈“監獄”無法走出。
戴維斯與屋外世界的關系正是現代人與荒誕世界的縮影。門外的暴力威脅、權力操縱讓人們感到恐懼不安,他們企圖在封閉的房間里擺脫權力的威脅,在逃避現實的同時卻也失去了拔開權力迷霧去發現生活的真相的能力,最終被統治階級構造的空間表象操縱。戴維斯式的人物是當代社會環境下普通人們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展現了現代人的道德困境和精神困境。在權力的掌控之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意識形態的面紗,經歷過戰爭的人們被這種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裹挾著,他們自我封閉,在封閉的空間中試圖擺脫權力的操縱,然而權力的影響早已經滲透到這個看似安全的封閉房間中,無休止的權力的爭奪使得人們陷入緊張不安的狀態中無法自救,始終無法打破心靈的“監獄”。
品特認為現代西方世界是一個各種虛假“民主”的謊言編織的精美壁毯。正如列斐伏爾所說的統治階級操縱的空間表征控制的“真實空間”(true space)正在冒名頂替人們身體要體驗的“空間真理”(truth of space)[5]。如果人們陷入自己建構的心靈的“監獄”之中,就會受到空間表征的控制,從而任其宰割。那么面對無孔不入的微觀權力的控制,現代人們是否已經徹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品特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品特曾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的結尾處呼吁人們要以堅定的決心來認清我們生活和社會中的真相,他認為這是所有公民肩上的重任,也是恢復我們作為人的尊嚴的希望。面對權力的壓迫,品特呼吁人們要像山地婦女一樣勇敢地質疑強權,反抗不公,即使無法取得實際的勝利。正如柏拉圖的“洞穴喻”所揭示的:人們只有敢于從黑暗的地下洞穴中走出,并跟隨光亮來認識世界,才能理解和掌握世間的真理。
四、結語
品特是一位胸懷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的劇作家,他有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以恢復政治道德作為藝術創作的最終目的。透過“監獄”這一意象,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品特對道德感的思考。在國家層面,品特通過監獄的悖謬來譴責西方強權政治宣傳的虛假的“民主”,表達對伊拉克、尼加拉瓜等弱小國家的遭遇的同情;在公民層面,品特呼吁人們勇敢地走出自己的心靈“監獄”,積極參與日常生活實踐,去發現權力操縱之下的真實,重建列斐伏爾所倡導的包容著“空間真理”(truth of space)的社會空間。
品特在早期創作中避談政治,仿佛處于黑暗洞穴之中無法走出,但政治一直是品特關切的重要主題。在后期的創作中,品特對作為“世界公民”的責任以及作家的道德感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開始積極參與政治事件的討論,尖銳地批判虛假“民主”和強權政治,主張人們要進行精神的抗爭。品特不僅在演說中尖銳地批判虛假“民主”和強權政治,在戲劇創作中,品特也始終反對劇作家的權威對讀者的操縱。他認為劇作家通過劇中的人物來表達自己的主觀感受會讓觀眾處于作家的權威之下,誘導觀眾看待客觀世界的方式。品特只是如實地將日常生活的片段通過藝術的手法展現給讀者,啟發讀者思考,這是品特作為作家的道德感的體現。
參考文獻:
[1]Innes,Christopher.Modern British Drama:The Twentieth Century[M].Cambridge:Cambridge UP,2002.
[2]哈羅德·品特.送菜升降機[M].華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3]黎林.《看管人》:規訓社會中權力與戰爭游戲的隱喻[J].外國文學,2009,(03):89-94+127.
[4]劉明錄.島國意識的回歸與帝國懷舊情結——品特戲劇中的封閉式空間解讀[J].當代外國文學,2016,37(03): 132-139.
[5]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Oxford:Blackwell,1991.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作者簡介:
梁燕,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