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鏡子另一邊去（創作談）

邵宇翾

《鏡像》這篇小說的創作是一段非常私人化的寫作經歷。那個時候我正在懷孕，各種孕期反應變著花樣地折騰人。情緒也不高，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步變得陌生，就像一個容器，或者一個舞臺，里面正孕育一個我自己根本都不認識的小人兒。幾乎是為了奪回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我開始不停地寫作，懷孕之前我好像從來沒有這么迫切地努力過。但說實話，效果很不理想。一方面是思維變得遲緩，一要動腦子就乏力。寫作的時候感覺眼前像是隔了一層什么東西，具體是什么說不清，白花花、亮晶晶的一團，在太陽底下反光，晃眼。在我想要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當口，這團異物質總是很可惡地擋在我眼前，看什么都像是謎團。另一方面，家人老勸我別寫，狀態不好就不該硬來，休息才是我最該做的事。話說得挺替人著想，實則一點兒理不占。我自己的情況自己最清楚，根本沒辦法停下，一旦停下，那種失控感足以讓我發瘋。寫作是我唯一能做的，類似于拯救自身于水火的一件事。總而言之我每天還是兢兢業業地寫，寫不下去就硬撐，三個多月總算勉強完成了兩萬多字。剛寫完還有點成就感，仿佛自己戰勝了一些東西。擱置了一個多禮拜，冷靜下來再看，發現其中主要人物根本就沒立住，從一開頭就錯了，因此所有事件的發生都像是呆板地粘合在了一塊兒，工業化造假痕跡很重。而我認為好的故事應該像枝蔓一樣自然生長。雜亂，但是有序。真實、有生命力的才具有美感。

那篇小說寫廢了，被我藏了起來。在我選擇徹底放棄之前，故事里的一個人物拽了我一把；或者說是我老想著她，不樂意把她也藏起來。于是沒有經過太多掙扎，后來那個人物從一堆廢稿里脫胎，換了個名字，立地成人，有了血肉。從某種意義上講，羅音也是被孵化、被艱難孕育出的人，像是另一種命運的安排。而實際寫作《鏡像》的過程突然變得輕巧，前后加起來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很少有寫得那么快的經驗。感覺像是人物自帶的生命力在引領著我不斷向前，快步走下去。

小說取名為《鏡像》，從中可以看出，一來我實在不太擅長給小說取名字；二來，鏡子是這篇小說中最為重要的意象，幾乎貫穿了故事始終。我個人非常喜歡鏡像關系，時常認為一切形式的藝術創作都可以被看作鏡子。其與真實生活相互映照，從而構成相互補充的多重宇宙、平行空間。在這篇小說中，鏡子首先是由青年電影創作者曹闖引入的（過程帶有一點神秘色彩，吉普賽女郎和占卜術，像是在從曹闖的角度解釋這面鏡子的前世今生），象征著某種屬于創作者的權威；最終兜兜轉轉，落到了羅音的手中，促成了她的自我表達，彰顯出她作為一個人最原始、最純粹的力量。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吉普賽女郎最后搖身一變，成為羅音夢中母親的形象，一方面是消解了藝術的“神秘至上”主義，另一方面我認為“母親”也許是比吉普賽女郎更為迷人、更加難以捕捉的形象，也是我作為創作者永遠想要觸碰的主題之一。

此外，鏡像的兩端也象征著女性經由孕育變化，所不得不面臨的被分割成了兩重的世界——作為人本身的（利己的），和作為母親的（利他的）——某些時刻這兩重世界在激烈地進行對抗，某些時刻兩者又出奇地圓融。也許在外界看來，這兩重世界根本毫無分別，但只有身處其中的人，能夠感受到里面細微的錯位。行走其間就有如身在一座鏡子做成的迷宮里，有時走在A面，有時在B面，有時在從A去往B或者由B去往A的中途……故事中的“我”與羅音兩相對望，如同透過鏡子，看到了屬于彼此不一樣的人生，從而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自救與互救。

從創作者的私心角度講，我也寄希望于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在即將完成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已進入懷孕晚期，身體變得滯重，呼吸都有負擔。每天的胎動卻變得更加頻繁、有力，這讓我退縮似的生出恐懼感與深深的孤獨。像是有一個過于強大的外星生物藏匿在我的身體之中，我對他一無所知，而他卻對我了如指掌。我不得不將注意力轉移到羅音身上，我需要她告訴我，在孕育這件事情上，除去無法避免的恐慌，也許還存在其他的部分……而羅音也極其堅定地回應了我，當然還有其他的部分！超脫于自身局限的另一重世界永遠真實存在！這正是我與我筆下女性人物的復雜感情：我希望她們永遠自由、野蠻，可以有所動搖，但永遠飽含生命力。我希望她們能夠給予我自己真實、軟弱的人生些許指引，希望她們告訴我，作為一個女性，還可以如何度過這人生。

這篇小說的寫作是一段非常私人化的旅程。最終它能夠在《西湖》雜志發表，這是我在寫作過程中從來不敢奢望的事情，當然也是我能想象到的關于這段旅程最好的歸宿。現下我的小孩已經出生，從一個我無法理解的來自外星球的小人兒，變成了我的真實可愛（當然有時候也很可惡）的小小的朋友。關于如何成為“母親”這個議題，我直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整個人比較困惑，主要體悟到的是日常生活的殘酷性。但有一點我想我永遠是篤定的，我希望他永遠快樂健康、自由成長……在小說的最后，我寫到羅音的孩子已經出生，那個長得像個猛張飛一樣的小女孩會快速、茁壯地長大，里面飽含了我對羅音和嬰兒最美好的想象和祝福，而這也是我對所有母親和孩子的祝福。

想寫的很多，但筆力十分有限。所有的遺憾與未能展開的，只能交付于未來。之前找工作的時候，我老愛在簡歷里“騙人”，說自己是個“fast-learner”，學什么東西都挺快；實際卻完全不是這么一碼事，面對生活與小說，我時常感慨自己消化得實在太慢了，像一頭只知道咀嚼的食草動物，也許到極后來才能領悟到其中的滋味。總而言之，比較復雜。我在非常遲緩地領悟著生活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