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行為之無權處分再思考

趙洲儀

（河北大學法學院，河北保定 071000)

本文對于負擔行為或處分行為的討論的情形均基于以下案例，同時為了便于后文的理論闡述，將正文部分中所設計的案例列于此，以便于參考。

案例1：乙將其筆記本電腦交由甲（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保管數天，在甲的保管期間，善意人丙向甲求購此電腦，甲同意，并完成了交付。

案例2：乙持有乙父過世前贈送的鋼筆（非名貴、貴重鋼筆），乙將其視為重要珍寶，甲提出向乙借用鋼筆數日，乙礙于朋友情面出借之，惡意人丙（知曉此鋼筆并非甲所有）向甲以略高于市價價格求購，甲同意，并完成了交付。

案例3：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甲受贈房產，但此房產在此前已被出租，此時承租人乙向現權利人提出繼續續租此房產。

案例4：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甲向交易相對人乙自稱自己為成年人，同時表達了向乙出賣某物的意愿，乙不知甲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但乙通過某種途徑知曉此標的物并非甲之所有，但由于甲的出價較低，乙遂與其達成了合意并完成了交付。

案例5：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甲向交易相對人乙自稱自己為成年人，同時表達了向乙出賣某鋼筆（非名貴、貴重鋼筆）的意愿，乙知道甲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但乙并不知曉此標的物并非甲之所有，乙遂與其達成了合意并完成了交付。

一、負擔行為是否屬于中性行為

幾乎在每一項交易中，負擔行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作為交易的基礎性步驟，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因無權處分所引起的負擔行為能否規制于中性行為的調整之中呢？例如案例1中，在通說看來此時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甲的負擔行為是效力待定的[1]，通說觀點認為只要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承擔了法律上的義務或不利益，即便最終經濟上的結果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獲利 (例如以不成比例的低價購得物品）[2]，其行為也必須得到法定代理人的同意，而不可歸屬于中性行為。即使就其合意的具體內容來看，限制行為能力人所需要交付的標的物是其無權處分之物，并不涉及到其自身利益的損害，但因其無可避免地會承擔對標的物的交付義務，也促使其負擔行為被排除于中性行為之列。值得一提的是，部分學者在其著作中是定義如此，若某交易只作用于他人，而非對限制行為能力人自身行為產生法律后果，則這種行為就是中立的[3]，這樣的解釋一方面更加直接地將負擔行為排除在中性行為之外，另一方面在實務上可以較好地解決中性行為中所涉及的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因代理權的不足所引起的民事行為效力的瑕疵問題。因此無論采取何種學說，在案例一所示的情形之下甲與丙的負擔行為都無法納入到中性行為的考量之中，故此時的負擔行為是效力待定的。

二、處分行為的效力認定及其合理性分析

處分行為的效力考量成為了學者產生分歧和爭議的焦點所在，根據德國通說，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無權處分他人之物，且受讓人為善意第三人時，受讓人可以根據《德國民法典》第932條取得標的物之所有權，此轉讓行為也不因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權利受限而效力待定，因為對他人之物的處分行為并不給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自身帶來任何法律上的不利益[4]。與德國學說一脈相承的我國臺灣地區學者亦傾向于認同該處分行為的效力。而與此種觀點相對的觀點有兩種，一種是主張處分行為的效力待定，但其人屬于中性行為；另一種則是完全將此種情形下的處分行為完全排除在中性行為之外。

（一）效力肯定說

肯定說對此的考量在于兩點，（1）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制度設立的主要目的是在于保護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民事活動過程中不因自身的理性不足、能力不足而使其承擔不利義務，但其也不應當對限制行為能力人采取過度的、擴張性的保護。德國學者利希滕貝格曾指出：“長期以來的實踐表明，如果要使得大量的法律行為的效力陷入待定狀態，則必須要有強制性的理由。”如果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行為并未違反法律的強制性的規定，那么在其自身利益不受損的情況下，應當肯定其行為的效力。同時，在實際的交易過程中，父母形成權的每一次擴張其實質都給交易的安全帶來了一分風險，長此以往市場交易將可能加大會對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行為的排斥，也不利于經濟效益的直接產生和聯系。（2）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代理行為可以說是中性行為中最為經典的類型。其核心的理論基礎在于《德國民法典》第165條肯定了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以代理人身份做出意思表示的能力:“代理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并不損害由其做出的、或對其做出的意思表示的效力。”與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04條之規定“代理人所為或所受意思表示之效力[5]，不因其為限制行為能力人而受影響。”綜上所述，主張肯定效力說的學者認為，首先根據法條的內涵解釋觀之，限制行為能力人做出意思表示或所受意思表示之所以應被法定代理人所同意的原因在于保護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利益，而中性行為既然不涉及到對未成年認定利益侵害之可能，就不需要輕易地否認其行為的效力。其次，細化來看，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代理行為飽受爭議的關鍵點在于代理人與被代理人之間的代理權瑕疵，而無權處分之時原權利人與無權處分人之間亦存在著處分權瑕疵。

對于“效力肯定說”，本文認為中性行為的本質不應該是罔顧他人利益地去認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一切不損害自身利益的行為效力，其目的應該是要求在進行涉及中性行為的民事活動中時，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視作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自然人，鼓勵其在一定的范圍內自由的參與市場經濟的交易之中。其次，從法理角度來看，即使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無權處分他人之財物時效力尚且待定，而到了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之無權處分時卻可以成為有效的民事法律行為，基于舉重以明輕的邏輯演繹規律來看，這樣的完全肯定性的說法顯然是存在邏輯缺陷的。其次，對處分行為的效力待定可以形成對物權人的救濟可以起到雙重保障的可能。例如在案例2中，甲所無權處分的乙之鋼筆并非名貴鋼筆，根據司法實踐來看，此時甲與丙所達成的合意本質是屬于“與年齡、智力、精神狀況相符的民事法律行為。”換言之，此時的負擔行為是有效的，并非上文所討論的一般情形下的效力待定。如若再采取“效力肯定說”的學者所言，處分行為也是有效的，那么意味著惡意第三人可以通過完全效力的處分行為取得該鋼筆的所有權。毫無疑問，這與善意取得制度的設立的初衷產生了背離。在案例1的所述情況下，權利人雖然無法對第三人請求權人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但尚可以由法定代理人行使撤銷權，雙方基于不當得利而形成互返所得。但在案例2的情形下，權利人想要得到原物返還幾乎不可能，唯有向無權處分人主張損害賠償，但此時無論怎樣的金錢補償可能都無法彌補乙失去亡父所遺留之物的精神損失。因此，本文認為“效力肯定說”的學說觀點，存在一定情形下會造成原物權人的合法 權利損害的弊端。

（二）行為否定說

持否定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如果讓第三人享有行為能力制度的特別利益，將與善意取得制度設計的主旨相背離[6]。換言之，持否定意見的學者認為此時（例如案例1）的無權處分應當受到法定代理人的同意，因為就算此時的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即便有處分權都需要經法定代理人的同意，更何況沒有相應的處分權。持否定說的學者同時指出在此處分行為中，由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的無權處分行為已經侵害到物權人之所有權，那么限制行為能力人所形成的損害賠償義務已經構成了法律上的不利益，不再屬于中性行為的范疇[7]。

對此本文持不同意見，首先否定學者所主張“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即便有處分權都需要經法定代理人之同意，更何況沒有相應的處分權。”的觀點看似以舉輕以明重的邏輯方法從法定代理人需要介入的結果層面來將相應處分行為排除在中性行為之內，然而卻忽略了前提。即否定說學者所立足的情形是在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處分自我財產或者法定代理人財產，此類情況與中性行為所涉及的環境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即此時法定代理人介入的主要因素在于行為已經涉及到限制行為能力人自身的利益損害，需要法定代理人介入以保護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可能受損的利益。而當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無此利益損害之虞時，則不需要法定代理人的介入。換言之，限制行為能力人處分權的有無并非法定代理人介入與否的充分條件。其次，從“否定說”學者所提及的相應的損害賠償的義務來看,與限制行為能力人的無權處分行為隨之而來的損害賠償義務并不是處分行為本身所導致的不利后果[8]。此外，物權人所請求的限制行為能力人承擔的損害賠償義務，其本質是使雙方進入了侵權之債的調整范圍，而并非一般的債權債務關系。而侵權行為是一種事實行為，所引起的是法定之債，并不需要考慮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是否具有足夠的判斷自身事務的理性表示。因此，在侵權法領域中我們可以認為對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保護是完全的，對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的保護目的并不沖突。細化說來，法律所規定的“不利益”的核心要義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不應因其行為直接承擔任何義務，是由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因為理性不足、判斷欠缺所導致的自身意思表示的瑕疵，進而可能引起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承擔的不利益；同時，中性行為所強調的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實施行為的可生效性而并非有效性。只要是未構成相應“不利益”的情形，都不應該否認其屬于中性行為的語義之中。

（三）效力折中說

持折中說觀點的學者認為，此時的處分行為因為權利人的未同意而處于效力待定的狀態，但此并不妨礙將其認定為中性行為。本文認為主要原因有三點：（1）折中說的學者在對于其定義上認為，中性行為是指法律效果對他人而不對限制行為能力人自己發生的行為。在上述各類案例的情形下，限制行為能力人都是對于權利人之物的無權處分，因此所形成的實質法律效果是存在于權利人與受讓人之間的。（2）因為此及之后所產生的返還義務并不是由其處分行為本身所導致的。此情景下按照通說觀點，受讓人是可以善意取得此物之所有權的，故不存在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返還義務之說；唯有受讓人惡意時，方有限制行為能力人返還義務的存在。（3）在中性行為語境下的無權處分，應當設立兩套獨立運作的體系。一方面要充分實現對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的保護和法定代理人監護權，另一方面亦要保證權利人的相關權利的保障。因此，將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分開評判是較為有效的方式。那么其中涉及到兩種行為的體系架構與善意取得制度的并存問題，根據本學說的理論特點，我們形成模式圖如下：

根據上述模式圖，可以發現我們將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立于兩個獨立式的關系之中，將受讓第三人的善意或者惡意作為一個居中的評價標準。此種判斷標準將法定代理人與物權人的權利范圍和效果做出了明確的分界，法定代理人的權限僅限于確認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超出年齡、智力范圍的意思表示的效力而不得介入判斷其具有中性行為性質的處分行為的效力問題；物權人的判斷界限則在于第三人惡意之時對于處分行為的效力確認，同時也尊重了善意取得制度所確立的保證交易安全的立法目的。綜上所述，本文持折中觀點，即：此時處分行為的效力待定但并不應該將其排除于中性行為之外。

三、何謂第三人之“善意”

無權處分和善意取得是法學領域的“天設一對”，討論到無權處分自然缺少不了對于善意取得的思考。根據學界通說，在限制行為人的無權處分行為中，善意第三人仍然可以善意取得標的物之所有權。本文贊同通說的觀點，因為善意取得制度是對無權處分行為效力瑕疵的補足，如果處分行為不成立或不生效，也就沒有討論善意取得的意義與價值[9]。然而這樣的善意卻可能出現兩種情形。一般的無權處分中，善意第三人的善意指第三人由于交易外觀主義的影響，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出賣人即有權處分或第三人不知道、有理由不知道出賣人為無權處分。那么在限制行為能力人無權處分的情形當中，所要求的第三人善意是指第三人對于出賣人年齡的善意或是對于出賣人享有處分權的善意呢？根據德國通說，即便第三人錯誤地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當作了成年人，甚至在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故意隱瞞或謊報了自己年齡的情況下，第三人對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行為能力“善意”的判斷在法律上是不受保護的。本文對此持相同意見，上述案例4、5能夠較為清晰地區分兩者，“善意取得”制度旨在保護第三人的交易安全，其結果要件已經一定程度上排斥了物權人的權利范圍，已經給予了第三人足夠的保障，因此第三人的善意對象一定是足以影響交易安全和信賴價值利益的事項。在標的物的買賣契約中，第三人對于相對人處分權有無的判斷在交易的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年齡則不然，年齡的大小不足以有著如同處分權有無一般的重要度。此外，本文認為根據案例4的描述，限制行為能力人甲極有可能處分的是第三人財物，因為如果處分的是法定代理人的財物則法定代理人可以直接行使撤銷權。故如果將年齡大小設定為第三人的“善意”判斷條件將極大地破壞物權人的所有權，所有權是一種對世權，不應該給對世權設置不必要的權利障礙。在案例5中，盡管乙知悉甲為限制行為能力人，但并不知曉甲系無權處分行為，在這種對于物之處分的善意，第三人是可以主張善意取得的。一方面是基于上述的善意對象的重要影響度，同時根據一般人觀點，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占有一支非貴重鋼筆是日常生活常見現象，極有可能產生對于甲享有處分權的信賴。總結來看，對于第三人的善意認定依舊應當是在于對處分權有無的善意。

四、結束語

在我國的立法實際和司法實踐中，中性行為理論都尚未得到相應的承認。在德國法上，《德國民法典》第107條雖然并未直接對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的中性行為做出準確的表述，但中性行為的可生效性和可無需法定代理人同意的觀點依然成為了學界通說。可以說，中性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足夠的可從事“無自身損害”民事法律行為的自由。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在已經成為通說的觀點中依舊存在著不足之處。法律的魅力在于利益的平衡，如何合理地劃定各方的權利義務范圍顯得彌足關鍵。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屬于民法學界較為敏感的主體，一方面限制行為能力人涉事尚淺，對于一些行為的可能后果缺乏經驗性和可預見性，也未必形成了正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因此法定代理人的介入不僅能給限制行為能力人帶來利益的保障亦可以敦促其進行行為的改正；但另一方面，隨著社會和經濟的發展，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生理上的發育非常快速，這也必然性地促使其對于信息的理解與交換超過其年齡所具備的認識，過于約束其進入市場、了解市場反而違背了其認知的客觀規律。此外，無權處分行為的本身還涉及到權利人和受讓人之間的利益取舍，需要在確保交易安全的前提下最大可能地使權利人的自身所有權受到應有的法律保護。盡管學界對于中性行為在我國法律上的契合程度，對純獲利益和法律上不利益的范圍界定，對于此時的無權處分是否能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等方面存在著分歧。但綜合上述三種觀點來看，可以說折中說學者的觀點為未來可能的中性行為語境下的無權處分行為劃定了一個可能的、可行的思維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