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項惠斌(自述) 洪冰蟾(撰文)
6年前,37歲的項惠斌放下打拼近20年的事業和安穩優渥的城市生活,帶著兩個孩子,從深圳回到老家福建培田村。
重蹈父輩的軌跡,傳承做老中醫的祖父的手藝,種稻、釀酒、曬藥,兩個孩子在鄉村“野蠻生長”。
以下是項惠斌的自述:
我父親起初很不理解的,他們靠雙手種地、做手藝,把我培養成才,我轉了一圈又回到村子,重蹈父輩以前的步子。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為什么要做一個倒退的選擇?6年前,我回到老家培田村。我在農村長大,大學畢業后去深圳工作,待了快20年,做服裝設計,后來做商業攝影師,天南地北地跑,算是比較潮流的一個工作。
順應飛速發展的大城市,我人生的節奏也在加速。組建家庭、生孩子、創業,一路到中年,很深切地體會到被架空的感覺。身體像機器一樣轉動,快要支撐不住。父母親年紀也大了,我媽媽一直在深圳幫我帶小孩,從我大兒子出生到十歲,我爸爸都是一個人在老家。
兩件事交織在一起,我能清晰地看見接下去的十年,我的日子會是什么樣,迫不及待想換一個方向。
那時候腦子里浮現的,是小時候跟著父母在地里干農活的記憶。回家的聲音越來越強烈,我想有幾畝田,構筑一個寧靜的生活,然后安頓自己。
培田村在福建連城縣,處于閩粵贛三省的交界處,算是大山深處。它是一個傳統的客家古村落,建村以來有800多年的歷史,出了很多進士,有“耕讀傳家、尊師重教”的傳統,目前保留的基本是明清時期的建筑。回來之前,我已經和孩子的媽媽分開。回家第四年,我把兩個孩子從深圳接到村里。兒子14歲,在鎮上讀初一,每天自己騎車上學。女兒10歲,在村里的小學讀四年級。以前在深圳,我經常在外面工作,顧不上陪孩子,回來以后兩個孩子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帶。日常的工作,前三年主要在改造房屋、租田地這些基礎的回鄉準備,這三年要做的事漸漸明晰起來。我和我父母在山腳下的草堂一起釀酒、制藥。
剛回來的時候,不敢住進熟人特別多的村里。心里還是有壓力,在父輩這一代人眼里,我算是在外面做得不錯的,會收到那種“突然之間怎么回來了”的目光。恰好在山腳下遇到這屋子。
屋子占地四畝,是客家平民民居中常見的“四點金”格局。有個供奉祖先的中堂,以及兩邊對稱的天井——四水歸堂,雨落下來又流到房前屋后的菜地,隔壁還有閑置的豬圈。
這里之前是屋主的祖屋,因為大家都搬到城里面去了,就空置了十幾年。房子一旦沒人住,自然老化的速度會特別快。院墻坍塌,屋頂漏雨,地面生青苔。
我給自己定的原則是改造不用新木料。木材市場上,很空曠的場地上堆了幾堆廢棄木頭。我看著它們想,這里存放的是幾個化整為零的村落。大家都想要去住小洋樓,只好拆掉老的宅院。我聽屋主說,這屋子是三代人的力量蓋成的,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幾代人的心血,算是一個家業,就這樣幾毛錢一斤稱走了。
我把它們收過來,門板變成桌子,樓板變成窗戶、屋頂、凳子。這些老木材和標準化的工業產品不一樣,它們承載了幾百年很多代人的使用痕跡,每一塊的顏色都不一樣,組裝起來又有一種流動的和諧,那是時間打磨出的質感。
走進臥室,聞到泥土和木頭融合的味道,不是那種新房子里不好的氣味。夏天赤腳走在地板上,身體會告訴你什么叫舒服,它和你之間是有連接的。
草堂的改造花了六十幾萬,租金一年大幾千塊錢,屋主象征性地收一點。最大的改造是把夯土墻還原出來。我花了很大力氣把原有的石灰全部鏟掉,讓原本的泥土質感全部露出來。地面也是重新鋪的,用就地取材的三合土——石灰、紅糖、沙子和山上的紅土混合起來。這種地板用得越久,就越來越光澤,像一塊大石頭一樣。
我們這里家家戶戶種竹子,墻壁的隔斷,就用竹子竹篾編織成骨架,上面加泥土、稻草、石灰,再進行粉刷。它很輕便,容易操作,又有通氣感。制藥剩下的藥材,我就做成藥泥,干了以后變成一張桌板,堅實、環保。
我爺爺是老中醫,對酒曲也有研究,收集了方圓十幾個村子的方子。我爸爸有一套釀酒功夫,村里人都說他做的酒好喝。小時候,我們常在院子里幫爺爺碾藥材、做酒曲、蒸糯米。我們家有五個兄弟要上學,八口人的吃穿用度,除了地里面的收成,還要有其他收入來源的。所以父輩們會各種手藝,涵蓋日常所需的所有部分,這關乎一個大家庭的生計。
回來其實是容易的,但回來之后如何待下來?有朋友來我這,說太美了。我問他要不要跟我住在一起?他問住多久?我說至少得住個半年。他說那受不了的。
所謂安頓自己,跟詩酒田園風花雪月沒有一點關系,日子是由具體的問題組成的,回來我就想到爺爺和爸爸做的酒。找縣志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古老的稻米品種叫“赤米山禾”,我就想種這種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老種。鄉親們說,這品種沒人種了,以前野豬都不吃的。它不像雜交水稻,產量特別低,抗病蟲害能力也不強。但用它來釀酒,風味尤為好。我跑了好幾個村子,好不容易搜尋到那個種子,還找到其他快斷掉的老種。
我在山上找到一塊有水源的梯田,準備種水稻。我問長輩,不用農藥化肥的時候,以前的人怎么種地?他們說要去山上,把樹林底下的腐殖層鏟下來,還要燒草木灰撒到田里面,特別累特別復雜。我說我想要用老的方法種地。他們說你這是在過家家嗎?他們不太相信沒有農藥能種出糧食來。
我雇了一些村民一起來種地,整片田有120畝,暫時只復墾了35畝,收成肯定比常規的耕種方法少很多,目前還在堅持,也在借鑒可持續農業的方法,比如樸門永續的堆肥法。
谷子收成之后,就進入釀造的階段。先把糯米碾出來,浸泡一天一夜,然后開始蒸煮,下酒曲,等待發酵,就是淀粉轉化為糖再轉化為酒精的過程。客家的釀酒還有一道特別的工序叫火炙。把生酒放到酒缸里,外圍放上碾出來的稻殼,把它們點燃,慢慢煎煨,生酒會變成澄清的熟酒。
客家地區還講究食養,從田間地頭、房前屋后采草藥回來,燉在湯里,拿來做菜,祖祖輩輩這么傳下來。這里屬于武夷山脈,植物的多樣性很豐富。懂藥材的人到山上走一趟,會發現遍地是藥材。

但是近幾年,因為外面收購藥材的風潮,村民看哪一種藥材值錢,就到山上去挖。比如說金線蓮,已經賣到近2000元一斤,滅絕性的采挖之后,現在已經不太找得到。于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這塊林子租下來。3400畝,租期40年,主要做藥材保育。
保育主要是兩方面,對一些極小種群做補植,以及可持續地采挖。比如說長了20年的藥材黃精,只取走十年部分的根,剩下的十年再種回去,留在原本的位置繼續生長,而非連根拔起。現在中藥方子里常用的大藥材,我們保育了十種。
今天的培田村,多數年輕人都出去了,我這個年紀的都罕見,剩下的是父輩們。這個800年的村落,我的父輩可以說是能掌握全套農耕社會技藝的最后一代人。很快地,他們這一代人也會過去,那這個村落,到底還剩多少年?
所謂的延續,我們不可能回到800年前那樣的狀態,需要用新的方式去轉化,適合當代人的生活形態。所以除了酒和藥,我嘗試為村子做一些公共性的事情。
剛好古村村口的糧倉廢棄了,我租下來,自己設計改造成培田美術館。想法很簡單,一個完整的古村落值得擁有一座美術館,用這種形式保存和講述一部分它的歷史。
因為美術館,很多人知道我在培田做的事,就找過來想搬到村里來,自然而然,我們形成了一個新村民的生態社區,最多的時候有13位新村民。我的師弟在村里做柴燒,一個朋友在山上制香,還有一個做自然教育的組織入駐。這個社區有流動性,有些人不適應或者沒找到營生就離開了。
父親這個角色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個人帶兩個小孩,還要管顧自己的工作,其實是個不小的挑戰。爸爸照顧小孩,的確做不到媽媽帶那么細心,沒辦法,偶爾就糙一點,放任自由一點。
我們三個人平時住在村里,早上我給他們做早餐,哥哥和妹妹自己會去上學,我就到美術館的辦公室工作。周末和寒暑假,我就把他們帶到山腳的草堂,他倆要是對某個農活感興趣的話,就會主動來幫手。
原本他們兩個在深圳讀書,大城市的教育資源當然特別好。老師都是北大清華畢業的研究生,校園的配套設施也完善。回來以后,我心里面還是忐忑的,甚至有點不平衡,因為這個落差確實是太大了。妹妹回來會講,這個學校為什么都沒有英語課、美術課和音樂課?很早以前村里有四個書院,加上大小私塾學堂有十幾所,現在孩子都被送到城里去上學,村子里面延續了幾百年的學校,眼看著就沒有學生了。
我女兒在村里的小學,班上就6個人,都是女生。學校只有兩個年級,總共12個學生,到下一學期,有可能學校就倒閉了,她會面臨沒有辦法在村里上學的問題。現在考慮的是兩條路,一個是去幾公里外的鎮上上學,但距離有點遠,妹妹沒辦法獨自上學。還有一個是新村民組建學校,用互助式的教育,但新村民的孩子沒有那么多,靠家長來做老師目前不太現實。
雖然上學問題比較棘手,但我不后悔把孩子帶回家。課堂上學的東西少了,好處比不好的要多一些。他們有更多的時間關注到作業以外的東西。在深圳的時候,他們有成長上的問題。像哥哥,我跟他媽媽已經分開幾年了,他還是會有一些心理的創傷,有壓抑的部分。那時候我工作很忙,甚至學校的老師跟他說:“你父母親都不管你。”所以我就想把他帶在身邊。
他在美術方面有天賦,喜歡畫畫和設計圖紙,老師經常反映不聽課都在那畫畫,我不會批評他這個,學習能跟上就行。我的理念是,不一定讀書要很好,但希望他們能逐漸清楚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真正想要的未來是什么。哥哥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烹飪,在村里,我和另一個伙伴開了一家咖啡屋,最初的咖啡師就是哥哥。有一天他跟我說,他喜歡做甜品,以后想去做甜品師,去讀料理學校,他已經有清晰的規劃。
妹妹的性格比較活潑開朗,特別黏我。我能感覺得到一個小女孩對媽媽的需要,可能無力的部分就是這個,哪怕每天陪伴,我還是無法完全替代媽媽的存在的。這些年偶爾有城里的孩子到村里玩,他們其實是帶著問題來的,有的跟父母的交流幾乎沒有,甚至是對抗性的。反觀城市里孩子的生長環境,我覺得它是不夠全息的,盡管物質豐富,恰恰缺失了最根本的部分,就是天性。以前妹妹放學以后大部分時間是在家里,看電視玩ipad,最多和哥哥玩一玩。現在她動不動就跑出去,昨天放學后還跟伙伴在古戲臺表演節目,很自由地在村里找朋友,去山上摘野果,去地里挖番薯,偶爾有社區伙伴在,她能接觸到來自各個地方的叔叔阿姨。當然不像我的童年那么豐富,但是遠比城市里多元。至少在山野中,在村落里,有養分滋養他們的視野和感受力。他們內心的想要,有足夠的土壤去實現。
對于我一代人,父母親已經七十幾歲,孩子慢慢長大成人,不知不覺當中,我已經處在上下交接的位置。回望自己回來的這6年,在城市的二十年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跳出去又返回來,代際之間的這種關系正在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