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悠
近鄉情更怯,再次聞到香樟種子香氣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年后了。
去年暑假帶兒子回湖南老家,自己一個人出來散步時,不知不覺就走到一條熟悉的街道上。或許人到中年開始懷舊了,我忽然萌生重走兒時路的想法,就像一個游客,在游覽中尋覓童年的蹤跡。
我出生的城市很小,小時候去外婆家、去商店、去補習班,幾乎去一切地方都可以步行抵達。從家走到我的小學,只需穿過兩個菜市場,過兩條馬路。現在,城市變化太大了,一路上,新建的幾個大商場由地下通道連接著,兩個新建的廣場使得視野變得更加開闊,可我找不到一點童年的蹤跡。
不經意地,腳下“啪”的一聲,我踩到了一顆綠色的小種子,它汁液四濺,小規模爆發,隨即而來的是一縷新綠的氣味——富于生機的酸,和著點不造作的苦。我注意到,滿地都是這樣的小種子,城市香樟的種子!城市香樟與它們生活在山林中的同類有所不同,它的種子不是融入土壤中,生根發芽,重新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是掉落在城市步道的地磚上,零落成泥碾作塵,更為深刻地和人類的生活交織在一起。它們為城市默默奉獻一片綠蔭,一抹清香。我知道,香樟樹的壽命很長,結果盛期可達35年。眼前的香樟大概還是我兒時的那棵香樟吧,多么綿長而又溫情的陪伴。
我一顆顆地有意無意地踩著,走著。忽然,童年的場景在我的眼前展開:在那泛著昏黃光暈的炎熱傍晚,還是小學生的我曾無數次走在香樟樹下,香樟種子噼噼啪啪在腳下爆開,儼然是放學路上快樂的儀式。香樟種子散發的美好氣息是童年最熟悉的,就像外婆家的煙火氣、飯菜香,像媽媽洗干凈的衣服味道。這氣味和故鄉每一個華燈初上的傍晚交織在一起,渺茫的時間的遠方經由它在一瞬間鮮活起來。
氣味和記憶的聯系最為緊密。氣味雖然無形無色,稍縱即逝,可是在記憶中,卻是更加忠實的存在。當往事隨風而去,樓宇被推倒重建,街道被拆除翻新,城市舊時風貌無跡可尋時,那一排香樟樹卻還在守護著我的童年,等著我回來。它用四季青翠、優美的樹冠,為我遮擋烈日、雨水與灰塵;它用調皮的綠色種子告訴我:我在這里,我還在這里!

香樟種子
離開故鄉到北京生活快二十年了,我卻從未主動回憶起這段上學的路和路旁的香樟樹,似乎根本沒有什么可回憶的。它不過是我童年最尋常的細節,注定要湮滅在記憶中,正如我們注定會忘記人生中大多數平淡的細節與時刻一樣。
香樟樹種子的香氣,喚起的是被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稱為“非意愿記憶”的體驗。他藉此展開了整整七卷纏綿幽曲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們生命中每一小時一經逝去,立即寄寓并隱匿在某種物質對象之中”,“我們是通過那個對象來認識生命的那個時刻的,我們把它從中召喚出來,它才能從那里得到解放。”這種記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卻比有意的記憶更強烈、更深刻地與情感聯結在一起。
鄉土,不是由建筑,而是由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承載著,正如懷鄉,不是留戀居室,而是想念親情。生命可以用空間來丈量,那是我們的身體;也可以用時間來丈量,那是我們的往昔。當年輕人朝著未來一往無前狂奔的時候,故鄉被拋在身后,只有返回的時候才能真正看清它的模樣。我們總以為過去只是對未來的鋪墊,而故鄉是注定要離開的。可是,故鄉就如同香樟樹種子的氣味,在不經意的時候占據了整個的身心,告訴我們——它已經和靈魂深深纏繞在一起,成為我們人生的一部分。

香樟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