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中篇小說《歲寒三友》平淡而不動聲色地敘述了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好友跌宕起伏的悲慘一生。在時代的巨變面前,三人雖始終堅守著自我操守和古老德性,卻仍然避免不了悲劇性的命運。他們是時代巨變下慘遭拋棄人群的縮影。汪曾祺借此揭示了普通人的命運困境,探討了人的基本存在困境、人的基本德性等人生根本問題。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對道德德性的恪守實則是對人類道德精神的修復與維護,是對古樸民間道德立場的尊崇呼喚。
1 古典文學文化的互文藝術
小說的題目《歲寒三友》的“三友”,即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知己,王瘦吾開絨線店,陶虎臣賣炮仗,靳彝甫則是個畫師。在故事最開始時,三人艱難維持著生計、幾近潦倒。比如王瘦吾的兒女因貧困的家境遭受委屈,無法參與正常的學校活動,妻子面對孩子的抱怨則顯得愈發疲乏窘迫。又比如陶虎臣先因試驗炮仗炸壞了一只眼睛,后又被迫賣女,女兒在婚姻中又遭受家暴且被迫染上性病。而后,當三人事業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卻因時代的巨變被一下子拋棄,再度失去了所有。小說的最后,只能靠靳彝甫典賣自己愛若性命的田黃石章,去換取冰天雪地之中的一場大醉。
不難發覺,面對苦難,敘述者的敘述話語是粗線條的,并沒有一觸即發的緊張態勢,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凄苦和悵惘。其間,汪曾祺對于古典文學文化的同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三位主人公是文本世界的精神統領,他們雖歷經磨難,但不改對友情的珍視、對德性的堅守。而文本的題目《歲寒三友》本身就屬于中國古典文學文化的范疇,出自宋代林景熙《王云梅舍記》:“即其居累土為山,種梅百本,與喬松修篁為歲寒友。”因此,在文化史語境中,歲寒三友有著堅韌不拔的高潔意蘊,而在文本中,讀者知悉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友的故事后對歲寒三友必然有了重新理解。在讀者和作者視域的相互碰撞和相互融合中,讀者依托中國古典文學文化,也營造了一個互文藝術。在文本的最后,三友在冰天雪地里大醉一場,在人生寒冬里相互依偎,正如歲寒三友中的松、竹經冬不凋,而梅花耐寒開放。毫無疑問,汪曾祺對于歲寒三友這一古文化的精神特征的文本同化是非常成功的,這種互文不僅襯托了三位主人公的德性與修養,在表現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和精神風貌方面,同樣起到了潤物無聲的效果。
2 人物的錯位和時代語境的缺席
從勉強維持生計到小有財運再到窮困潦倒,三位主人公備受欺凌的人生經歷,實則是時代巨變下慘遭拋棄人群的縮影,近代社會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給這篇小說以復雜的社會環境。文本描述的生活鄰里關系是親近的,生活是樸實無華的,三位主人公則是隨遇而安的。“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的描述顯然是外部社會環境的外顯,而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知己自顧自地過好自己的小生活,踏實、勤勞、肯干、能吃苦——這顯然是典型的中國底層勞動人民的形象。在戰爭背景下,他們被命運捉弄,無法自主自己的生活,表現的是亂世之中一代無奈的勞動人民的宿命感。
小說對普通人命運困境的揭示也十分發人深省。小說中沒有一個英雄,所有的人都是盲目的尋夢者——甚至連尋夢也稱不上,只是想按照自己的為人處世原則過好這一生,到頭來卻淪為被命運玩弄的失敗者。中國傳統的古典精神價值強調天道酬勤,認為只要踏實奉獻就必然會有所收獲,即使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那也至少是有收獲的。但在《歲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的一生時富時賤,其“果”之“因”幾乎全然和時代掛鉤,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完全淪為一種偶然,他們的悲劇是時代加之于無辜者身上的悲劇。三位主人公在社會形態更迭之際并沒能跟上新時代的腳步,其生活方式、人生態度還處于原來那個世界,他們同屬于舊時代的系統。面對經濟的窘迫困頓,他們也并非沒有做出努力——王瘦吾憑借自己對商機的敏銳嗅覺,利用縣北鄉高田多的種麥優勢,開了草帽場;陶虎臣恰逢時代的契機,天災之后為了沖喜,他的煙火生意興隆;靳彝甫則因其才情被賞識,還去了經濟中心上海開起了展覽會。三年間,他們都“忽然交了好運”,然而命運很快抽走了這種“施舍”,他們又跌回生活的谷底,動彈不得。相比之下,戰亂年代之下的“優勝者”,是官僚軍閥,是戰爭的發起者,他們則屬于新時代的系統。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作為舊時代中的一個“符號”,無法自主脫離原先那個使他們具有意義的系統,而被迫生活在全新的系統之中,這其中的錯位和割裂感不言而喻——正如王瘦吾兒子一直在穿父親的釘鞋,而其他同學早已換上了膠鞋。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做派與新時代相比,顯得格格不入,那么最終破產也就不是情理之外了。
在整個文本中,作者著墨最多的是原先時代的舊系統下的人,而對于新時代的新系統的人物則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作為文本之外的讀者,尤其是熟知當時歷史、社會環境的當代讀者自然知曉他們所缺席的那個系統的暴力性,故而這種斷裂和淺隱在反襯著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位悲劇人物身上人情美的可貴性的同時,也是作者對個人命運和時代潮流之間矛盾的一種反思。在這樣的沖突之中,個體關懷究竟具有多大的價值?被命運裹挾、被時代拋棄是否是人無法逃脫的終點?人又應該如何堅守自己的操守品行,甚至說是否要堅守自己的操守品行,成為一個問題。
作者也借歲寒三友進行了形而上層面的探討。汪曾祺由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的荒誕處境和“無意義”的人生經歷而生發,拓展到對人的基本存在困境和人生的根本意義、人的基本德性和人際間的基本關系等人生根本問題進行探詢,從而將作品的意蘊提升到了人本的高度。
民間“是指一種非權力形態,也非知識分子精英文化形態的文化視界和空間,滲透在作家的寫作立場、價值取向、審美風格等方面”[1]。顯而易見,《歲寒三友》文本里大量充斥著關乎風俗民情和歷史人文底蘊的描寫:王瘦吾年輕時,自己作詩與名士交往;故事發生的地點是相傳韓信打過仗的陰城;據說是韓信部隊用過的行軍水壺的陰壺;陶虎臣做炮仗、梅酒、做焰火的精妙手藝;靳彝甫家傳的寫真畫技和他愛若性命的田黃石章等等,小說提到這些看似漫不經心、說到哪兒是哪兒,但是這種疏放淡遠的筆觸神韻背后,卻又透出幾分凝重。在生活的擠壓之下,王瘦吾不再作詩、不再與名士交往,古戰場成為了陰城,古物成為了陰物,陶虎臣手藝的藝術美逐漸無人欣賞,靳彝甫“困于蓬牖之中”且不得不去畫一些自己并不喜歡的鐘馗畫以謀生,甚至是王瘦吾女兒兒子的同學們間,也流行起白球鞋和膠鞋等“洋貨”,似乎那個舊系統的物質和精神都在被逐漸摧毀,無一幸免。可偏偏作者安排救下一心尋死的陶虎臣的,是財神廟的侉子。在當代意義上屬于封建迷信的財神廟被保留了下來,雖然是破敗的,且除了一個侉子外無人居住,但這個侉子卻“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靳彝甫喜歡畫的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最后甚至在關鍵時候救下了萬念俱灰的陶虎臣。作者并沒有對侉子展開過多描寫,但即使在軍閥混戰的新時代,從前的傳統文化被否定,人文卻也沒有迎來失落,德性最終也沒有式微——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依舊堅守著他們的德性,這種德性是屬于他們個體的、主觀的生命真實。然而,最后現實的結果似乎卻消解了這份道義,似是他們的德性無法與公共的普遍的時代價值相融的緣故,他們的堅守反而成了一種無意義的選擇與追求。這份選擇是個人的,同時也是時代的。
3 斷裂德性的守望
在文本中,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其實存在另一種選擇。王瘦吾破產的直接原因是同樣開了草帽廠的王伯韜利用資本壓低價格,用一種惡性競爭的方式逼迫同行離開,從而讓自己獲得最終的壟斷利益。同樣,“缺德”的宋保長用二十塊錢從陶虎臣這里買走了他的女兒,嫁給那一位有家暴傾向且有性病的駐軍連長,所圖也不過是利益。可以說,這兩人都是歲寒三友的反面,是可能存在的另外一種選擇。王伯韜他們似乎沒有道德德性,只以生存的功利為首。此外,愿意在靳彝甫最困難之際仍然履行諾言買走靳彝甫的三塊田黃石章的季匋民卻又做了第三種抉擇,他賞識靳彝甫的才氣,也愿意做他的知己,甚至也可以說他認可靳彝甫對于道德品質的堅守,或許雖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在時代的巨變之下,其實沒有人會真正是“優勝者”,當命運的車轍碾過,誰又能真正幸存?因此無論是新系統還是舊系統,他們的“歲寒”只是來臨的時間不同,呈現的形式不等。在同樣的社會環境中,這三種人身處不同的位置,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也就持有不同的道德立場。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當從古至今所有偉大文學家、哲學家擁護的道德最高準繩不再成為所有人民心中擁戴的道德尊嚴,那么道德也似乎只好低下它的頭顱、不得不繳槍投降。它不再是一種絕對的普遍適用的價值觀,而是在持有不同立場的人們心中支離破碎地相對存在著。我們或許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苛責他們背離德性、捍衛生存,但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對道德德性的恪守卻必然是對人類道德精神的修復與維護。他們以個人的情感和意志灌溉時代的道德裂縫,滋養著道德實踐的流風遺韻。而從審美的角度而言,“痛苦與苦難的意義絕不是讓其沉浸在自怨自艾和顧影自憐的感性情緒中,而是提醒他們:人之所以是一種高貴的存在,恰恰緣于痛苦與苦難的不可回避,在與痛苦與苦難的對話中,我們才能完整地感受到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尊嚴。[2]”
因此,個人與時代的沖突其實并沒有抹去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存在的過程和意義,三友以自我肉體踐行的崇高德性,“把心靈的力量提高到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讓我們心中一種完全不同性質的抵抗能力顯露出來,它使我們有勇氣能與自然界的這種表面的萬能相較量。[3]”他們以道德之勇捍衛了古老德性的原則。汪曾祺用他的筆墨隔離出一方小天地,正如陶虎臣幾要尋死之際,財神廟的侉子拉了他一把。人與社會是對立的,但人與自然卻是和諧的,這種靜穆感動著讀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平息和淡化了現實的災難,在最后的冰天雪地里,三人用所剩不多的銀錢溫一壺熱酒,在人生的大夢里,相擁著大醉一場。這種美妙是人性的理想,更是作家的審美理想。汪曾祺作為京派代表作家,巧妙地將歷史長河中的人間溫情與自然之美融會貫通。《歲寒三友》一如他的創作風格,顯示出他對“美”的倚重。如果說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的人生像是一場大夢,那么汪曾祺筆下的《歲寒三友》也似是一個“夢”,這其中傳達著作家對生命的美好、對人性的善的信念。■
引用
[1]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5.
[2] 吳紅濤.勇敢的心:康德崇高美學的德性之維[J].道德與文明,2022(4):157-167.
[3] [德]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2.
作者簡介:陶卓菁(1999—),女,江蘇無錫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安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