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蕾旭, 劉 波
(1. 安徽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9;2. 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0)
語用標記(pragmatic markers)是語言學界關注的熱點課題。現代漢語中的“說句實在話”“說句不中聽的話”等語用標記在獨白語篇或對話語境中有著非常高的使用頻率。目前,學界的研究視點多聚焦于相關個案。例如:韓戈玲[1]把“說實話、說句實在的”等認定為主要標示言者態度,發揮傳遞言者的交際態度、觀點或對事態的看法等作用的“態度型標記”(attitudinal markers);席建國[2]指出坦言性語用標記如“說實話、說句心里話”等的語用功能主要是“強調話語所含信息真實性, 或強調說話人的真實目的”;周明強[3]則認為人們使用不同的坦言標記以表現不同的“坦言”程度。例如:“說句實在話”等重在突出所言內容的真實程度,“說句真心話”等重在突出所言內容的坦誠程度等。孫利萍[4]則認為“說實話”等坦言標記屬于具有標示言者的言說方式作用的“話語方式型標記”。此外,羅彬彬[5]對“說句不中聽的話”的語用標記用法作了功能分析,薛興鴿[6]專門對語用標記“說句不好聽的”作了語用功能層面的探討。李宗江[7]和周明強[8]對坦言標記(如:說實話、坦率地說)的范疇劃分存在分歧,但都對該類語用標記的功能尤其是語用取效作了分類考察,所得結論亦相近。可以說,學界對“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的關注度并不高,尤其缺乏系統審視。本文基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BCC)及中國傳媒大學媒體語言語料庫(MLC),分別運用“英文句號(full stop)代表任意字符”“兩端字符有序相距剛好等于”“正則表達式檢索”實現語料的最大限度檢索,凡符合現代漢語規范、出處客觀可信的語料均收錄在內,經語料去重、甄別與標注等操作,最終篩選出2 580條有效語料,嘗試對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核心語義、情感傾向等問題進行探討。
本文所研究的“說句X(的)話”是一種言說類語用標記格式(以下簡稱為“標記式‘說句X(的)話’”),它是從若干形式如“說句丑話”“說句實在話”“說句不客氣的話”等語用標記實例中概括出來的框式結構。反過來講,標記式“說句X(的)話”通過漢語母語者的表達運用,在具體的語境中實現為“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
例1 有個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夠多么好!沒有麻煩!沒有一點麻煩!況且,說句丑話,在真把她玩膩了的時候,你滿可以把她送給日本朋友啊!(老舍《四世同堂》)
例2 他還說了一句打趣的話:“我們歡迎工人老大哥的支援,可是說句實在話,你們干農活的水平,可比不上咱自家干得好。”(《人民日報》1981)
例3 江南分令縱然失敗,但后面還有一股極大的力量,說句不客氣的話,只怕九大門派也不足抗衡,東海鏢局區區人手,更不足論了。(東方玉《東方第一劍》)
但是,上述概括并非不加選擇地進行。與例1~例3相對,下列語料中的“說句X(的)話”就不是語用標記。
例4 曹冷元待兒媳婦比女兒還親,兒子對她說句重話,老人都要訓他一頓。(馮德英《迎春花》)
例5 俺村黨總支“一班人”常說的一句話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說句漂亮的話容易,但要干一番事業卻很艱難。(《人民日報》1994)
例4中“說句重話”意義實在,在句中發揮敘實功能,若將其從小句中剔除,原句則無法表達完整句意。例5中的“說句漂亮的話”整體作非現實性事件主語,負載命題意義,屬于句子的意義建構成分。同時,本文也注意到,“說句X(的)話” 系列語用標記并非都像例1~例3那樣獨立使用,有時具有一定的連接機制。
例6 (語境:陳斌受邀談及方舟子和唐駿之間的學歷門事件,鄭磊是主持人)
陳斌:所以我就不相信蓋棺定論……我在國外對不起沒有看見。
鄭磊:而且我說句良心話,他完全可以一直不回應,你沒有權利。
陳斌:所以他跟唐駿事件也是不同他是靠這個東西吃飯的他做了假。這是零容忍的。
(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新聞2010》)
例6中,“說句良心話”與第一人稱代詞“我”連用,連用后的結構與語用標記“說句良心話”在功能上保持一致,仍表示說話人所意欲發表的內容是代表著他對當前話題的正確認識或評判,即連用結構的整體可視為一個語用標記。張伯江[9]認為,“漢語句法結構的形成與調整,都可以直接顯示語用目的”。本文認為在一定語境中,語用標記允許一定的連接機制,并對連接后的整體結構具有“同化”作用。
基于語料觀察,本文發現“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具有以下特征:句法上,不參與其所標記內容的命題意義建構,若將其刪除或省略也完全不影響句子的合法性和表意完整性,即具有“句法可分離性”,如例1。韻律上,同它們所標引的語篇內容之間存在明顯可感的韻律輪廓,以獨立使用最為典型,如例3;盡管例6有一定的連接成分,但仍不影響其韻律的相對獨立性。語義上,與話語標記語不同,可編碼一定的概念信息。如“良心話”“大實話”均具有不同的概念意義。功能上,僅在語篇層面發揮一定的語用作用,主要用于引出說話人的相關評價性言論;有時也可發揮句際連接或關聯語境或語段的功能,但這不是其主要功能。分布上,廣泛分布于對話體和獨白體兩種語篇類型中。形式上,存在較多形式變體和功能變體,如例2中的“說句實在話”可替換為“說句實在的”“說實在的”“實在地說”等。
關于語用標記的核心意義,學界尚未有確切的描述和定義。Schiffin[10]指出“除了‘oh’和‘well’外,我所描寫的所有話語標記語都有意義。話語標記語所傳達的意義不僅限制它們所在的話語,而且影響話語的整體意義”(作者自譯,下同)。Redeker[11]認為“核心意義”應該指明標記語對將限制話語語境解釋的語義表征的內在貢獻。Fraser[12]認為“每個話語標記語都有一個具體的、核心的意義。例如,話語標記語‘so’標記其后項內容是與其前項內容相對而言的結論項。總之,本文將話語標記語定義為一個語用類別……它們有一個核心意義,這個核心意義是程序性的,而不是概念性的,并且對它們更為具體的解讀是語境協商的結果——兼具語言學的和概念的”。
本文分析相關語料后,得出如下認識:一是標記式“說句X(的)話”反映了“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的形式共性,本身就具有一種核心意義——說話人向聽話人預示即將發表的話語信息,可以概括為“預示即將發表的內容”,即具有“話語預示”功能。這種核心意義隨著定語“X”的填充完成而進一步明晰化。二是在語篇中,任意一個“說句X(的)話”語用標記都有一個明確且具體的核心意義。如例3中的“說句不客氣的話”的核心意義是說話人即將發表帶有警告、警醒意味的內容,并將這種信號預示給聽話人。基于此,本文隨機選取相關語料對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核心意義和功能進行分析驗證。
例7 田大媽眼神一掃,似乎悟到了什么,緊接著又說:“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說照顧殘疾人,還有什么基金會嗎!我寫信求告,就說總不該讓我家絕了后吧!時下不是興接班頂替,一個蘿卜一個坑么?說句難聽話,媽就是豁上這條老命不要了,也得把這個戶口留給匈。”(畢淑敏《紫花布幔》)
例8 這讓我非常感動。當時的情況說句不好聽的話,真的像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
例9 (語境:許子東、查建英等談論喬布斯的成功營銷策略)
查建英:我為什么就聽了他這句話呢……說實話,他剛才說的這些話,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都是陳詞濫調,就無數的以前的先哲,先人,藝術家都講過,要聽到你內心的召喚,不是他一個人說。(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2011)
例7中說話人田大媽想盡辦法為“匈”上戶口,她意識到自己豁出命也要為“匈”上戶口的言論可能對聽話人造成沖擊,因此用“說句難聽話”預先示警,減輕話語沖擊。例8中,說話人首先意識到,自己意欲發表的言論將直接威脅自己的面子,臨時使用“說句不好聽的話”把上述信息預示給聽話人,以減輕面子威脅,避免聽話人的嘲笑。例9中的“說句不客氣的話”則是說話人把自己意欲發表的話語內容具有“直言不諱”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
上述分析均是以說話人為中心、著眼語篇生成視角展開的。若從聽話人視角看,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也無疑為聽話人迅速理解語篇內容、準確把握說話人交際意圖提供了積極指引。
由此可知,在語篇中,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話語預示”貫穿話語生成和理解的全過程,關涉說話人和聽話人——既是說話人及時調整語用策略、實現交際目的的手段,更是幫助聽話人預知新信息、揣測說話人交際意圖的線索。但是,語用標記的使用始終是以說話人為中心,聽話人和話語語境則是影響因素和條件。而 “說句X(的)話”的語用意義普遍體現為“話語預示”(說話人)和“話語預知”(聽話人)的互動,因此,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核心語用意義是“話語預示”,而其所預示的信息則取決于說話人對自己即將發表的話語內容的性質概括,相應的信息內容性質則通過“X(的)話”實現語義表征。
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實體形式豐富、類型多樣。語言的形式和意義密切相關,那么,如此豐富多樣的形式類型,作為一種語言表達式,該系列語用標記具有多少種語義類型?本文以說話人為主視角,將收集到的376類“說句X(的)話”分為示誠型、示警型、示正型、示源型、示他型、示直型、示私型、示夸型8個語義類型和若干次類型,具體分析如下(按各語義類型的總例頻次高低介紹)。
“誠”存在一個義項:“(心意)真實”[13]167,與“虛假”相對。“示誠”即表示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真實性、坦誠性、實在性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示誠型”語用標記可分出“誠實類”和“誠懇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1 475次。其中的定語“X”一般為“老實”“實在”“心里”“真心”等凸顯[+真實][+誠懇][+發自內心]語義特征的詞或詞組。兩個次類中,誠實類(972次)常用的有說句(大)實話、說句老實話、說句實在話、說句(最)實實在在的話、說句(很/非常)實在的話。誠懇類(503次)常用的有說句心里話、說句(天理)良心話、說句真(心)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說句掏心(窩/肝)的話、說句坦誠的話、說句心腹話。
“示警”本意為“用某種動作或信號使人注意(危險或緊急情況)”[13]1191。而在口語交際中,人們出于禮貌或友好,在表達對某人、某事或某物的態度、立場、價值評判時,傾向于盡量減輕自己的話語責任,以避免他人尤其是聽話人因自己過于尖銳的言論而損傷面子。此時,說話人也就需要預先“示警”。語料調查顯示,“示警型”語用標記可分出129個次類,總例頻次為650次。該語義類型的定語“X”一般由“難聽”“不好聽”“不客氣”等凸顯[+貶抑][-禮貌]語義特征的形容詞或詞組充當,少數為一般動詞如“笑”等。其中,從所預示的內容屬性看,同一語義次類型,往往存在多種形式類型與之對應。常用的有4類。①粗俗刺耳類(143次):說句難聽(的)話、說句很難聽的話、說句(再)難聽點的話、說句不中聽的話、說句不好聽的話、說句不(太)好聽的話、說句不受聽的話。②玩耍嬉笑類(75次):說句笑話、說句玩笑話、說句耍笑話、說句逗笑的話、說句(半)開玩笑的話。③不加謙讓類(56次):說句不客氣的話、說句不大客氣的話、說句老實不客氣的話。④不恭不敬類(21次)說句不恭敬的話、說句不恭的話、說句不敬的話、說句有點不敬的話、說句對亡友不敬的話、說句大不敬的話、說句不大恭敬的話。
“正”存在“正當”[13]1670的義項。“示正”即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公平性、合理性、正當性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示正型”語用標記可分出“公平公正類”和“公平合理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307次。其中,定語“X”一般為“公正”“公道”等具有[+合理][+正當][+客觀]語義特征的詞或詞組。兩個次類中,公平公正類(284次)常用的有說句公道話、說句公平(的)話、說句公正(的)話、說句比較公道的話、說句公允的話。正當合理類(23次)常用的有說句(再/最)到家的話、說句客觀的話、說句問心無愧的話、說句正經話、說句恰當的話、說句中肯的話。
“源”有“來源”的義項[13]1614,指所表達話語的來源、出處等。“示源”即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來源性、歸屬性等特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示源型”語用標記大致可分出“時源類”和“處源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41次。其中,定語“X”的類型較為復雜,可由“北京”“成都”等地點名詞、“俗”“時髦”等形容詞、“老百姓”“鄉下人”等名詞及其他可標明話語來源信息的詞組充當。其中,時源類(18次)常用的有說句老話、說句時髦(的)話、說句時興的話、說句老生常談的話、說句老套的話、說句順應時風的話。處源類(23次)常用的有說句(咱)北京話、說句(大)俗話、說句老百姓(常說)的話、說句鄉下人的話、說句職場小人物的話。
“他”存在一個義項:“另外的、其他的”[13]1259。“示他”即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同當前話題不相干或不太相關的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示他型”語用標記可分出“換題類”和“無關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40次。其中,定語“X”一般為凸顯[+不相干][+另外的]等語義特征的詞組。其中,換題類(35次)常用的有說句題外(的)話。 無關類(5次)常用的有說句閑話、說句不相干的話、說句不著邊的話。
“直”有“直爽、直截”[13]1680的義項。“示直”即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直接性、直白性、簡明性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示直型”語用標記可分出“耿直爽快類”“簡明通俗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33次。其中,定語“X”一般是“直”“白”“坦白”等凸顯[+簡潔][+直白]語義特征的詞或詞組。其中,耿直爽快類(23次)常用的有說句直話、說句大白話、說句坦率話、說句坦白(的)話、說句直白(的)話、說句直率話、說句直爽話、說句很爽快的話。 簡明通俗類(10次)常用的有說句干脆話、說句透徹的話、說句形象的話、說句通俗(的)話、說句最通俗的話、說句簡單的話。
“私”存在一個義項:“暗地里、私下”[13]1235。“示私”即說話人把“自己所意欲表達內容具有的私密性、親近性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以實現某種交際意圖。這類語用標記所引出的內容一般關涉當事雙方的切身利益,不好公開來講。“示私型”語用標記可分出“親近類”和“私密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21次。其中,定語“X”一般為凸顯[+私密][+貼心]等語義特征的詞或詞組。其中,親近類(16次)常用的有說句體己話、說句貼心話、說句知心話、說句親近的話。私密類(5次)常用的有說句私話、說句背人的話、說句關起門來的話、說句不能外傳的話。
“夸”有“夸大”的義項[13]755。“示夸”即說話人把“自己意欲發表的內容所具有的夸張性、夸大性等屬性”作為信號預示給聽話人。“示夸型”語用標記可分出“夸張類”和“自吹類”2個次類,總例頻次為13次。其中,定語“X”一般具有[+夸張][+自夸]等語義特征。夸張類(11次)常用的有說句大話、說句夸大的話、說句夸張(點)的話。 自吹類(2次)常用的有說句自吹的話、說句吹牛的話。
以上語義類型劃分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語義類型
據表1,在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8個語義類型中,“示誠型”語用標記具有最高的使用頻率,反映人們經常使用該系列語用標記表達自己真誠、誠懇等情感態度,具有明顯的選用偏好。而“示警型”語用標記則具有最復雜多樣的語義次類型表現,其較高的使用頻率有賴于其復雜的形式類型支持,說明人們選用該類語用標記宣泄情感時不拘泥于具體形式,具有較高的自如度。在“示正型”語用標記中,“說句公道話”為代表的“公平公正類”語用標記使用頻率最高,一定程度上反映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公平、公正等社會主流價值觀的追求。同理,盡管其他5個語義類型的語用標記數量較少,但也反映了人們使用該標記式時的某些表達偏好。
上文主要考察了言說類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語義類型,不同語義類型的“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通常會呈現出不同的語義色彩和情感傾向。本文采用的分析策略是:首先,對收集到的376類語用標記進行逐一考察,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分析其語義特征,歸納出若干語義類型并標注其語義情感色彩,運用參數賦值的方法計算其語義傾向(靜態意義);其次,考察各類型語用標記在2 580條語用實例中承載的說話人主觀情感,并進行逐條標注,同樣運用參數賦值的方法計算該系列語用標記在語言使用中的情感(動態意義)傾向。
一般來講,語言的情感傾向指的是語言使用者對客觀現實現象所持的肯定或否定、支持或反對、褒揚或貶抑、喜愛或厭惡、祝愿或詛咒、樂觀或悲觀等積極或消極的情感、態度、立場。上述傾向與語言表達式的語義內涵密切相關,在語言使用者身上表征為喜愛、憎惡、開心、憤怒、傷心、恐懼等若干情緒類別,最終歸結為好、惡、樂、怒、哀、欲、懼等基本情感類型。可以說,語言的情感傾向是語言主觀性的具體體現。語用標記經常負載說話人的情態,考察其情感傾向,有助于進一步揭示其使用概貌。傳統上,按語義色彩可把語言情感分作褒義/正向(positive)、貶義/負向(negative)、中性義/中立(neutral)三類,即以人類情感差異的兩極性描摹語言語義差異的兩極性。在此基礎上,通過參數賦值,可為語言的情感傾向的計算提供基本數據。傳統的研究思路依據的是語言的靜態語義即詞典意義,這種意義是相對凝固的、規約化的。例如:“貪婪”“罪惡”等經常表達負向情感,“善良”“偉大”等經常表達正向情感,“國家”“人民”等則一般表達中立情感。在標記式“說句X(的)話”中,定語“X”的語義決定了其核心語義。

圖1 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靜態語義情感傾向
基于上述討論,對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靜態語義考察可分以下四個步驟:第一步,賦值。令“正向=1”“負向=-1”“中立=0”。第二步,標注。在形式類型和語義類型考察的基礎上,參考《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漢語褒貶義用法詞典》對“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逐一進行情感標注。第三步,計算。計算三類情感傾向的數值。第四步,結論。得出“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的情感傾向。
經上述步驟,本文從376個形式類型和143個語義類型中計算得出“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的靜態語義情感傾向(見圖 1)。
在語篇中,標記式“說句X(的)話”被賦予了較為顯著的負向語義情感傾向。但同時,上述三分標準是對語言靜態語義的“粗顆粒度”情感劃分,并不能具體反映語言使用者的情感傾向。為此,本文借鑒徐琳宏等[14]的情感分類方案(見圖2),結合“說句X(的)話”系列語用標記在語篇中的語義表達和說話人呈現的主觀情感,采用人工標注的方法,對標記式“說句X(的)話”在語言使用中的2 580條語用實例進行分析考察,并對143個語義類型作了情感標注,以期細化分析“說句X(的)話”的動態語義情感表達傾向。

圖2 情感分類
對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動態語義情感標注如下所示:
例10 我們這兒……消防基礎差,領導又根本不重視,火啥時間都可能會來——說句壞良心的話,我們有時真恨不得燒他兩把,因為只有等火真的燒起來了,他們才會清醒,才會慌,才會重視。(科技文獻)
例11 她靦腆一笑,溫婉地說:“回頭想想以前為自己設定的那些擇偶條件,只覺得可笑得緊。說句不長進的話,一個女人再怎么美麗 、再怎么能干,都比不上挑男人有眼光來得實在。”(程淺《戀人未滿》)
例12 這會兒的茶館,如北京前門的那家,房舍是挺講究,設備也蠻豪華,只是少了溫馨和隨意。更不要說那價錢了……說句不受聽的話,這樣的茶館,只能供一般人觀賞。(馮志《敵后武工隊》)
例13 在國際輿論的壓力下……美(國)將采取措施阻止哄搶文物的行為……說句題外話,我常想這樣一個場景:如果真有一天要追究這些哄搶文物的暴徒,如果有個暴徒也以中國莊子的名言來詰問美英聯軍:“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我真不知道,后者又該作何回答。(新華社 2003)
例10中,“說句壞良心的話”包含說話人對“領導不重視防火”的極端憤怒,標注此類為“怒”“憤怒”;例11中,“說句不長進的話”表達說話人對自己擇偶遇挫、遇人不淑后的悲傷、失望,標注此類為“哀”“失望”;例12“說句不受聽的話”包含說話人因意欲對茶館發表貶低、批評等內容而多少感到過意不去,標注此類為“哀”“疚”;例13中的“說句題外話”引出了對假設場景的客觀描述,其中的情感成分較少,標注此類為“無”。
依據上述分類標準和標注方法,本文統計獲得標記式“說句X(的)話”在語篇中的動態語義情感傾向(如圖3所示)。

圖3 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動態語義情感傾向
由圖3可知,語篇中的標記式“說句X(的)話”的語義更多指向“懼”“哀”“惡”等負向情感,反映出該標記式帶有顯著的負向情感傾向。語料分析顯示,該標記式常被表達說話人的恐懼、羞恥、悲傷、失望、貶責、憎惡等負向情感。這種負向情感的背后反映了一種語用策略,即當說話人能夠預測到自己意欲表達的內容將對聽話人或者自己可能造成沖擊或面子威脅時,說話人就傾向于預先把這種沖擊或面子威脅提出來,以求從最大程度上減弱自身的發話責任。
本文根據語義類型對標記式“說句X(的)話”進行了靜態和動態的情感傾向分析。但從每一類型的實際語用實例看,即從其例頻率進行考察,發現少數幾個“說句X(的)話”言說標記比如“說句實話”“說句老實話”“說句實在話”“說句公道話”等在表達正向情感方面仍具有突出優勢(如圖4所示)。

圖4 標記式“說句X(的)話”語義情感傾向的例頻率
標記式“說句X(的)話”是基于“說句實話”“說句不中聽的話”“說句自相矛盾的話”等語用標記共性形式特征的規則化概括,“話語預示”是該標記式的核心語用意義,其所預示的信息內容性質通過“X(的)話”實現概念表征。在語篇中,為滿足不同的表達需要,標記式“說句X(的)話”隨著“X”的嵌入具有了實現為多樣的形式類型和語義類型,不同類型的“說句X(的)話”語用標記又可負載多種情感類型,呈現出一定的情感傾向。綜觀全文,標記式“說句X(的)話”呈現出顯著的負向情感傾向,常被用于表達說話人的擔心、歉疚、憎惡、憤怒等情感,同時,人們在表達確信、肯定等正向情感時也具有使用該標記式的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