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賺外快”亦為車輛預定使用性質之改變
——從一則車輛保險合同糾紛案談起

偶 見/ 江蘇省保險學會

一、案情概述

宋某為某醫(yī)院醫(yī)生，其輕型封閉貨車以非營運性質投保了第三者責任保險。2022年1 月某日，宋某駕駛該貨車沿東來大街行駛時與王某所駕電動自行車發(fā)生碰撞，致王某當場死亡。交警隊認定，王某承擔事故主要責任，宋某承擔事故次要責任。王某遺屬將宋某及其車輛承保公司訴至法院，要求賠償各項損失492056.60元。

保險公司辯稱，宋某駕駛車輛在登記和投保時的使用性質均為非營運貨車，但是該車曾從事營運，故保險公司對商業(yè)險部分不予承擔。

法院經審理查明，宋某“偶爾”駕駛涉案車輛為他人送貨“賺外快”，本次事故發(fā)生時，宋某未從事貨物運輸。法院認為，宋某駕駛涉案車輛從事營運的機會和時間較少，未造成被保險車輛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綜合考慮涉案事故發(fā)生時的情形，本次事故并非因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故保險公司第三者責任險不能免責。根據(jù)責任比例，判決保險公司在交強險和第三者責任險限額內賠付原告各項損失490856.60元［見魯法案例（2023）382］。

筆者認可法院對本案的判決結果，但認為其判案理由有所不妥。

二、案例評析

（一）法院行使自由裁量權仍需堅持謙抑原則

司法自由裁量權是法官或審判組織在正確認定事實的基礎上，根據(jù)自己的認識、經驗、態(tài)度、價值觀以及對法律規(guī)范的理解而選擇司法行為和對案件作出裁判的權力。自由裁量權的存在是為了連接抽象的法律規(guī)范和具體的事實，更有效地實現(xiàn)實質正義。行使司法自由裁量權，須以法律授權為前提，不得超過合法限度，不得僭越合同當事人訂約時的意愿。

《保險法》第五十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在合同有效期內，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被保險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及時通知保險人，保險人可以按照合同約定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保險人解除合同的，應當將已收取的保險費，按照合同約定扣除自保險責任開始之日起至合同解除之日止應收的部分后，退還投保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四）》第四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認定保險標的是否構成保險法第四十九條、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時，應當綜合考慮以下因素：（一）保險標的用途的改變；（二）保險標的使用范圍的改變；（三）保險標的所處環(huán)境的變化；（四）保險標的因改裝等原因引起的變化；（五）保險標的使用人或者管理人的改變；（六）危險程度增加持續(xù)的時間；（七）其他可能導致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因素。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雖然增加，但增加的危險屬于保險合同訂立時保險人預見或者應當預見的保險合同承保范圍的，不構成危險程度顯著增加。”

公路運輸分為營業(yè)性、非營業(yè)性兩種。營業(yè)性運輸（以下簡稱營運）指為社會提供勞務、發(fā)生各種方式費用結算的公路運輸。營運車輛可以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道路運輸經營活動。非營業(yè)性運輸（以下簡稱非營運）指為本單位（家庭）生產、生活服務，不發(fā)生費用結算的公路運輸。非營運車輛是指從事非營業(yè)性運輸?shù)能囕v，發(fā)生了各種方式的費用結算、收取報酬的運輸應屬于營業(yè)性運輸。“營運”與“非營運”系一對反對概念，現(xiàn)行車輛保險實務中，車輛使用性質僅有“營運”與“非營運”兩種，無“主要從事營運”與“主要自用”之說，“偶爾賺外快”應屬于“營運”之一種。

法律對于“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判斷雖賦予法院以自由裁量權，但法院具體判案仍應從有效的合同條款出發(fā)，準確認定事實性質。“偶爾”是一個模態(tài)詞語（副詞），意思是間或、有的時候，表示偶然發(fā)生的、沒有計劃的，無周期、無規(guī)律。“經常”，作副詞使用時意為“常常”“時常”。“長期”，意為很久、長時間。“顯著”也是一個模態(tài)詞語（形容詞），意思是明顯，引人注目。但“偶爾”與“經常”“顯著”“長期”之間不存在一個涇渭分明的界限，在一個保險周期中，從1 天“為他人送貨賺外快”到天天“為他人送貨賺外快”，其中“賺外快”多少天為“顯著”、多少天以下應認定為“偶爾”、多少天以上應認定為“經常”，并無公認的、精確的規(guī)定。因此，不能以“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自由裁量來否定當事人在合同中所確定的“營業(yè)性”“非營業(yè)性”之區(qū)分。法院以“偶爾賺外快”不為“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認定“偶爾賺外快”車輛不屬于“營業(yè)性”，系以法院的意志取代合同當事人的意志。

投保人訂立保險合同的目的旨在通過可計劃的小額支出消除“損失的不確定性”。保險的公平性在于同等風險水平的投保人負擔相同的費率。由于“營運”與“非營運”保險費率存在顯著差異，以“偶爾賺外快”為由否認保險車輛使用性質的改變，會引發(fā)多米諾效應，不利于誠信文化建設和社會穩(wěn)定：第一，可能會鼓勵宋某之類的兼職司機選擇以“非營業(yè)”性質投保的僥幸行為；第二，運輸市場是競爭異常激烈的市場，投保時使用性質定為“營運”的車輛，倘該保險年度車主不善經營未接到幾單，只能“偶爾賺到外快”，依法院邏輯，保險期滿后投保人可以訴請保險公司以“非營運”性質退還“多繳”的保險費——既然以“非營運”性質投保的“偶爾賺外快”的車輛出險能予理賠，那么以“營業(yè)”性質投保的“偶爾賺到外快”的車輛無論是否出險均應予退費——這顯然有悖于訂立保險合同旨在追求安定性的目的。其結果是促使保險公司削除“非營運”費率檔次，最終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真正的自用車主因需負擔“偶爾賺外快”車主所增加的風險，不再投保自愿性的商業(yè)保險。

（二）法院判案理由不應相互矛盾

排中律和矛盾律是關于認識活動的規(guī)范性規(guī)律。排中律要求保持思想自身的明確性，在同一思維過程中，不能對不能同假的命題（矛盾關系、反對關系）同時加以否定。矛盾律要求在同一思維過程中，對同一對象不能同時作出兩個矛盾的判斷，即不能既肯定它，又否定它。

《保險法》第五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被保險人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通知義務的，因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保險人不承擔賠償保險金的責任。”反對解釋之，即便被保險人未履行危險增加通知義務，但保險事故非因危險程度增加所致，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保險法》第五十二條第一款所稱“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系保險標的所表現(xiàn)的一種事實狀態(tài)，而第二款則規(guī)定的事實狀態(tài)與保險事故近因關系是判斷保險人承擔賠償責任與否的根據(jù)。本案事故發(fā)生時，宋某車輛系從事非營運，依此為據(jù)，即可判決保險人對事故損失（第三者責任）承擔保險責任。

適用《保險法》第五十二條第二款判決保險人承擔賠償責任的前提系肯定“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筆者認為，本案中，法院一方面以“宋某駕駛涉案車輛從事營運的機會和時間較少”為由認定“未造成被保險車輛危險程度顯著增加”——否定“被保險車輛危險程度顯著增加”之事實；另一方面又提出“綜合考慮涉案事故發(fā)生時的情形，本次事故并非因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肯定被保險車輛危險程度存在顯著增加之事實，兩者自相矛盾。

（三）保險雙方均應堅守誠信原則

《民法典》第三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以及其他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侵犯。”第五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原則，按照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第七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誠信原則，秉持誠實，恪守承諾。”第五百零九條規(guī)定：“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當事人應當遵循誠信原則，根據(jù)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xié)助、保密等義務。”《保險法》第五條規(guī)定：“保險活動當事人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第五十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在合同有效期內，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被保險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及時通知保險人，保險人可以按照合同約定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

1.宋某具有風險增加通知義務

在保險中，保證曾是保險最大誠信原則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保險保證的內容作為保險合同的組成部分，是影響保險合同效力的重要因素。保證是指被保險人在保險有效期內對某種特定事項的作為或不作為。保險合同的生效是以某種促使危險增加的事實不存在為先決條件，保險人所取得的保險費也是以被保險危險不增加或不存在其他危險為前提。如果被保險人未經保險人同意而進行風險較大的活動，勢必會影響保險合同雙方事先確定的等價地位。法律考慮到合同履行過程中可能會發(fā)生風險變化等情事，并未苛求當事人必須絕對信守承諾、不允許因時而易，而是特設合同變更制度和危險增加通知制度，以便當事人因情事改變重置合同權利義務。在保險合同履行過程中，保險標的于合同訂立之后危險增加，投保人既可以選擇風險自留，亦可以選擇通知保險人變更合同。倘若投保人選擇增加風險，而不行動通知或怠于通知保險人，依公平原則，則不應將所增加的風險分配給保險人。

本案中，宋某的職業(yè)為醫(yī)生，車輛登記為非營運貨車；其投保時將車輛使用性質定為“非營運”，亦即向保險人作出“在保險期內車輛僅限自用而不從事營運”之承諾——其“偶爾”為他人送貨“賺外快”所增加的危險不屬于“保險合同訂立時保險人預見或者應當預見的保險合同承保范圍”。宋某為他人送貨“賺外快”系其主動行為，是可預見且有條件事前通知保險人的，也是保險人日常經營中愿意接受的風險增加和保費增加。法院以“宋某駕駛涉案車輛從事營運的機會和時間較少”為由，認定其“未造成被保險車輛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將增加風險無對價地強加于保險人，既是對投保人選擇增加風險行為的不當干預，亦有悖民法之自愿原則和公平原則。

2.保險人若明知標的風險增加而未主動與投保人磋商變更或解除合同，則不得再以風險增加為由抗辯

棄權是誠信原則的重要內容，是指合同一方當事人若放棄在合同中可以主張的某種權利，則其日后不得再主張此項權利。《保險法》中的棄權通常是指保險人放棄合同解除權與抗辯權。構成棄權必須具備兩個要件：（1）保險人須有棄權的意思表示。這種意思表示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示的。（2）保險人必須知道有權利存在。《保險法》第十六條第六款規(guī)定：“保險人在合同訂立時已經知道投保人未如實告知的情況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fā)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參此意旨，保險合同訂立之后，保險標的風險顯著增加，盡管投保人未作通知，但保險人明知保險標的風險增加而未主動與投保人磋商變更合同或解除合同，則不得再以風險增加為由抗辯。

本案中，若保險公司早已知悉宋某車輛從事營運，而未主動要求其增補保險費或主張訂入風險增加除外特約條款甚至解除合同，得認定其為以默示方式棄權，即便宋某車輛在從事營運過程中發(fā)生保險事故，保險公司仍應承擔保險責任。

（四）以車險產品設計譜序化適應經濟發(fā)展趨勢

質是本事物區(qū)別于他事物的規(guī)定性，質通過屬性表現(xiàn)。量是事物的規(guī)模、程度、運動速度的快慢、顏色深淺等可量化的規(guī)定性。度是事物保持其質的量的界限。量變是事物數(shù)量的增減或場所的變更，是一種漸進的、不顯著的變化。質變是事物根本性質的變化，是漸進過程的變化。

事物因內部矛盾（內因）引起發(fā)展變化，從量變開始，量變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時，事物內部的主要矛盾運動形式發(fā)生改變，引發(fā)質變。質量互變規(guī)律是：量變是質變的必要準備，質變是量變的必然結果；總的量變中有部分質變，質變中有量變的特征。

質量互變規(guī)律是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它揭示了事物發(fā)展量變和質變的兩種狀態(tài)，以及由于事物內部矛盾所決定的由量變到質變，再到新的量變的發(fā)展過程。這一規(guī)律，提供了事物發(fā)展是質變和量變的統(tǒng)一、連續(xù)性和階段性的統(tǒng)一的觀察事物的原則和方法。只承認質變而否認量變的“激變論”和只承認量變而否認質變的“庸俗進化論”，割裂了量變質變的辯證關系，是形而上學觀點。車險產品設計亦如是。

機動車輛保險是我國財產險公司第一大業(yè)務，2022 年車險保費收入8210 億元，占財產險保費55.22%。車險市場競爭雖然激烈，但車險產品同質化現(xiàn)象嚴重。

為貫徹落實國務院常務會議關于“取消4.5 噸及以下普通貨運從業(yè)資格證和車輛營運證”的部署要求，深化交通運輸“放管服”改革，促進物流業(yè)降本增效，交通運輸部辦公廳于2018 年12 月24 日發(fā)布《關于取消總質量4.5噸及以下普通貨運車輛道路運輸證和駕駛員從業(yè)資格證的通知》，要求自2019年1 月1 日起，各地交通運輸管理部門不再為總質量4.5噸及以下普通貨運車輛配發(fā)道路運輸證，同時對于總質量4.5 噸及以下普通貨運車輛從事普通貨物運輸活動的，各地交通運輸管理部門不得對該類車輛、駕駛員以“無證經營”和“未取得相應從業(yè)資格證件，駕駛道路客貨運輸車輛”為由實施行政處罰。

恩格斯曾指出：“社會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則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市場是公司可持續(xù)發(fā)展最主要的基礎，在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和發(fā)展，必須貼近市場、研究市場、適應市場、區(qū)隔市場，在始終符合市場需求中永葆競爭力，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創(chuàng)新是經濟發(fā)展的動力源泉，也是企業(yè)在市場競爭中發(fā)展壯大的制勝法寶。為促進消費，搞活經濟，近年來，地攤經濟、小店經濟在許多城市重啟，像宋某這樣“偶爾賺外快”的車主會越來越多，客觀上形成對化解臨時性增加風險的需求。保險是社會的減震器，是營商環(huán)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車輛保險經營可以依托互聯(lián)網技術，厘定非營運改單趟次營運、非營運改日營運、非營運改周營運、非營運改月營運等短期費率，由非營運和營運兩個非此即彼的可選使用性質演變?yōu)閺姆菭I運至營運的使用性質譜序，投保人通過手機APP即可隨時申請變更車輛使用性質。

三、結語

2020 年11 月16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提出：“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一個案例勝過一沓文件”，對于公民行為而言，判例比法律條文更能發(fā)揮規(guī)范引導作用。結案容易事了難。對于涉保險案件，法院判決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固然容易操作，大多也不會存在執(zhí)行障礙，但若引發(fā)更多的糾紛和訴訟似乎也非法院所愿。司法實踐活動是邏輯運用過程。波蘭學者齊姆賓斯基指出，邏輯基本知識是“現(xiàn)代法律工作者越來越不可缺少的”。從合同有效條款出發(fā)，通過邏輯闡發(fā)“公平”“正義”理念，更便于公民理解和接受。同時，保險人亦應善于從投訴和糾紛中研判客戶訴求，發(fā)現(xiàn)商機，精細化經營，在滿足社會需求中實現(xiàn)分散風險和社會管理的獨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