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亮
老宮把花蛤嘩啦嘩啦洗三遍,裝盆,添水,加少許精鹽,放置一邊。老宮給這套工序起了個雅號,叫“天凈沙”。跟寫詩作詞無關,是規定動作,讓花蛤吐凈腹中的沙子。不吐不行,不吐牙磣。
老宮轉身,到灶上熬糖,熬到起泡變色,放入蒸熟的排骨,有節奏地顛動馬勺。排骨滾動,粘上均勻的糖色。點醋,出鍋。這是他的第一道菜,糖醋排骨。
第二道,醬燜黃魚。
第三道,牡蠣羹。
第四道,煮青蝦。
老宮扭頭瞅瞅,花蛤已將沙子吐得差不多了,撈起,清蒸。
清蒸花蛤講究火候,嫩了腥,老了嚼不動。開鍋十秒關火,不開鍋蓋,再燜它一分鐘。如此這般,蛤肉鮮嫩,不收縮,無腥氣,口感好。這是歷史的經驗。老宮大半輩子,就是靠經驗吃飯的。
歷史的經驗告訴老宮,他該把自己經營的企業交給接班人了。他應該回歸田園,養養花,種種菜,享享清福。鄉下的老宅,早已修繕一新,等他和老伴兒入住。按他本意,早就搬過去了,可是不行。企業里的事,一天天纏著他,走不開。
現在好了,老宮的接班人,獨生女小娜,從澳洲學成歸來。五年,五年哪。五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盼望小娜回家。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從此無論月落還是晨起,我日夜盼望你歸航”,對,是這么個意思。
老宮決定跟小娜攤牌,越快越好。他不能再等了。不能。
這事,老宮在心里想過無數遍。按歷史的經驗,他覺得小娜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在他的苦心經營下,企業的基礎已經夯實,業務正在拓展,風頭正在上揚,小娜接手,順風順水,不會有大的波折。何況,還有他在背后出謀劃策。
盡管成竹在胸,但在攤牌之前,老宮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他得親自下廚,給小娜做一桌午餐。這是小娜回家后的第一頓正餐,千萬不敢馬虎。已經做好的幾道菜,都是小娜最愛吃的。老宮一道一道,都做得仔細,里邊也都充滿歷史的經驗。
老宮對自己的手藝充滿自信,對小娜接班兒一事也充滿自信。
忙碌中,老宮不忘給自己切一盤生蔬,炒一碟雞蛋醬。小蔥、生菜、蘿卜條。三生蘸醬,老宮一日也離不開。還有老伴兒愛吃的海米燉豆腐,也弄了一砂鍋。
餐桌上擺滿菜肴,老宮抻著脖子,沖客廳里喊,開飯啦。
客廳里,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聊天。女人話多,據說每天得絮叨一萬五千字才行。兩人聊了一上午,還在嘰嘰喳喳。她們可真能聊啊。她們怎么那么能聊呢。
一家三口圍到餐桌上。“哇——”小娜稍稍夸張地驚叫一聲。在老宮看來,那是小娜對他手上功夫的贊美。
老伴兒破天荒表揚了老宮一句:“老東西,還真有兩下子。”
老宮開了一瓶老白干,沖小娜晃晃:“想不想來點兒?”
小娜像是想起什么,起身離開餐廳,返回時手上多了一瓶紅酒,笑著說:“爸,這是奔富707,特意給你帶了兩瓶,你嘗嘗?”
老宮搖頭:“你媽知道,我只喝老白干。”稍頓,老宮又說:“幾十年啦。”
“媽,”小娜說,“那就咱倆喝。”
“好,”老伴兒兩眼的眼角布滿皺紋,說,“我跟閨女喝。”
白酒滿杯,紅酒滿杯。老宮端杯,話音里的糖分至少七個加號,說:“這第一口酒,歡迎閨女回家。”
三只酒杯一碰。老宮仰脖,喝掉杯中的三分之一。喝罷,眼圈里竟有水樣的感覺。
老伴兒放下酒杯,說:“慢點兒喝,多吃菜。”
老宮象征性地搛一口豆腐,眼光不離小娜,看她吃。看她吃糖醋排骨,吃花蛤,吃黃魚,吃青蝦,看她喝牡蠣羹。小娜的嘴巴在動,老宮心里頭的糖分,隨小娜一動一動的嘴巴慢慢上升,也至少七個加號。
老伴打破老宮的沉浸,說:“老東西,有個大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大好消息?”老宮瞪大眼睛,瞅小娜。
小娜低頭,又搖頭,說:“也不算什么大好消息。”
“咱小娜有男朋友啦。”老伴可著嗓門說,“是她留學的同學,長沙人,他們一起回的國。”
小娜三十大幾,一直不處男朋友,老宮和老伴一想起這事就鬧心,這下好了,雙喜臨門。老宮一激動,又端起酒杯,說:“為這大好消息,喝!”
老宮一口干掉杯中酒的一半。
借著酒興,老宮一腔豪氣,要跟小娜攤牌。正待開口,小娜卻搶先說出她今后的生活打算。
小娜說:“爸,媽,我跟男朋友商量過了,我們要一起去海南發展……”
老宮一愣:“去海南?”
“爸,”小娜說,“海南要建自貿港,你不知道啊?”
老宮支吾:“自貿港……”
小娜耐心給老宮解釋什么叫自貿港,老宮卻在走神,他在想他的企業,想他即將開始的田園生活,是不是都要被這個自貿港給攪和了?
沒等小娜把話說完,老宮就急急追問:“這事,你跟你男朋友,定下來了?”
“嗯哪。”小娜說,“正想跟你商量呢,你和我媽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老宮一陣眩暈,小娜的眉眼、小娜的長發,在他面前霎時變得模糊。他伸手去抓酒杯。酒杯在他手中微微顫抖。
老宮不想讓小娜看見顫抖的酒杯,小臂驟然一掄,把杯中殘酒倒進喉嚨,不料喝得太猛,那口火樣液體中的幾滴,竟從鼻孔中沖了出來。老宮被嗆到了,猛烈咳嗽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在心里頭說,歷史的經驗,咋還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