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口罩到面具：論“遮面”作為“熵傳播”的符號理據博弈

摘要：數年前的全球疫情，不同國家民眾對是否佩戴口罩所采取的立場分歧遠遠超出了作為現代科學基于健康與衛生行為方式的范疇，成為一扇透視多元文化的窗口。從“口罩”與“面具”共通的“遮面行為”入手，以“熵傳播”視角分析其歷史成因及演變理據，探討遮面行為的文化理據，可以提煉出“熵傳播”這一異常傳播現象的意義生成原理，廓清跨文化傳播中符號釋義的理據混合邏輯與意義爭奪機制。

關鍵詞：熵傳播；跨文化傳播；符號理據；公共場域

中圖分類號：G20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2-0068-09

2019至2022年期間的新冠疫情對人類社會各層面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為我們提供了觀察當代社會的一扇窗口。現實社會的復雜多樣性通常會使它難以達到控制實驗排除干擾的“純凈度”，然而這場席卷全球的公共衛生事件卻幾乎將全球置于一個同步實驗發生器。全人類被置于一個巨大的實驗場，病毒與不同國家、民族的群體的文化差異共同構成自變量，而對待口罩的行為方式是這場實驗的因變量。在這場實驗中，對于“是否應當佩戴口罩”這個簡單的問題，不同國家和地區民眾采取的立場分歧遠超出“醫學建議”這一簡單的科學答案。口罩這一衛生防護設備以小見大，成為我們得以透視多元文化的一扇窗口。

口罩作為防護設備基本原理非常清晰，但一旦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它卻不再僅僅是一個“單義的工具”，更成為具備多重隱喻的“符號”。

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民眾對是否佩戴口罩持截然不同的態度。因此，口罩在這次疫情中不僅是一個防護工具，也是一項多義的社會文化符號，集中展現了不同群體的文化選擇。

當將“口罩”與它造成的客觀結果——“遮面”聯系在一起時，它所呈現內涵的豐富性遠遠超出了我們對“口罩”本身的理解。在理論上，它構成了一種不同于“信息傳播”的“熵傳播”。這種行為不僅僅是文化符號隱喻之爭，還涉及未來公共場域中人們處置自己的面部信息的權利與方式。

一、“口罩佩戴”的兩種理據

民眾佩戴口罩行為是基于現代醫學的科學生活指南，它具備清晰的因果理據，似乎毫無爭議地具備正確性。然而，當我們將民眾佩戴口罩行為視為一項“符號表征”時，科學指南提供的“功能”或“好處”就構成了該行為符號的理據（motivation）。當理據是基于某個具體的用途時，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功能性理據”。在符號學中，“理據”是指表意符號與表意對象之間的“關聯性”。與“理據性”相對的是“任意性”，它指的是符號與對象之間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可以由表意者主觀選定。根據皮爾斯的立場，“理據性”與“任意性”（arbitrariness）共同構成符號表意并最終成為“規約”（convention） 。[1]（p177-180）理據性與任意性的關系是符號學的核心話題。基于兩者的關系，筆者借以分析民眾口罩佩戴這一特定表意行為，分析社會公眾特定表意行為背后的深層文化原因。

（一）成為口罩佩戴者：從初度理據性到語用理據性

醫學專家建議民眾佩戴口罩是基于“科學事實”的功能性表達，是一項“功能性理據”。但是，功能性理據通常并不直接構成民眾日常生活的規約，而需要不斷轉變為“使用理據”（再度理據），最終成為社會規約。

我們可以從人們佩戴口罩的習慣養成中觀察“規約”的實現過程。例如，中國人一度被認為缺乏戴口罩的習慣，甚至美國媒體都對中國人為何不戴口罩表達了關注。[2]2013年曾有博文以《中國人你為什么不愛戴口罩？》為題反思原因，試圖推動中國人改變對戴口罩的認知，接受在日常生活中戴口罩的行為。[3]

2019新冠疫情發生以來，中國民眾對戴口罩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在人群較密集的公共場合佩戴口罩越來越成為中國民眾的日常生活習慣，形成新的“行為規約”。除佩戴口罩外，疫情還影響了中國民眾其他日常行為習慣。例如，“公筷”“分餐”等已經觸及了中國民眾日常生活中根深蒂固的習慣。[4]可見，中國民眾正在接受基于“現代科學”提供的知識，嘗試“調適”自身生活規約。他們甚至因為戴口罩遭受到人身攻擊。例如2019新冠疫情期間，英國的南安普頓大學、謝菲爾德大學等地發生了中國留學生因佩戴口罩而被襲擊的事件。[5]

實際上，關于佩戴口罩的問題，不同國家和地區持不同的立場和態度。一些國家和地區迅速接受了醫學建議，有的國家和地區則表現得更為消極，還有的國家和地區甚至發生了民眾拒絕佩戴口罩的游行活動。總體而言，在公共場所號召民眾佩戴口罩的推廣運動并非一帆風順。可見，基于醫學建議的“功能性理據”在轉變成“使用理據”，最終成為普遍“規約”，會經歷與不同觀念的碰撞，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二）從理據到規約：“口罩依存癥”

從理據性到規約性，最終成為社會文化是一個歷時的動態過程，但在特定共時維度中，人們卻常常只能看到文化的差異性表象。比如，日本居民戴口罩目前是一種生活常態。對于一些不善社交的日本人，口罩可以隱藏自己的情緒及表情；對女性來說，口罩還是提升顏值和遮掩面部瑕疵的不二之選。日語中就有一個專門的詞匯“マスク依存癥（マスクいそんしょう）”來描述日本人對口罩的高需求。[6]在日本，居民為防止疾病的“傳染和被傳染”戴口罩，已成為一種社交禮貌。因此，日本被認為是一個有“口罩文化”的國度。這種文化也體現在日本的口罩生產和社會供給上。據日本新聞發布平臺PR Times的統計，每年冬天會固定佩戴口罩的民眾占所有人群的60%。[7]

不過，這種差異是否就僅僅是“文化差異”呢？答案是既“是”也“否”。當在一個相對短暫的共時維度內橫向比較時，它表現為文化差異。但以“理據”的歷時維度稍加考察，就會看到日本的“口罩文化”清晰地呈現出從“初度理據”到“規約”的完整動態歷程。

日本戴口罩的文化是在近百年歷史中由多種原因促成的。首先，從功能理據角度看，日本口罩佩戴行為的普及就受到多次流行性疾病的事件影響，包括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后霍亂疫情、2009年墨西哥H1N1；其次，20世紀50年代，日本開展大面積基建工程產生的工業污染，促使日本人養成外出戴口罩的習慣。此外，日本人過敏體質的比例遠高于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強化了日本人對口罩的需求。日本國立成育醫療研究中心（東京）的研究團隊調查顯示，日本75%的兒童血液中都存在對過敏物質產生反應的ige抗體，高于歐洲兒童50%的比例，[8]因此，過敏癥在日本也被稱作“國民病”。

通過以上案例發現，推動民眾接受佩戴口罩的原因是多樣的。但隨時間的推移，這些理據部分常常在歷史中被人遺忘。于是，被置于共時維度中的人們看到的只是不同社群的生活方式橫向差異。其結果是這種差異不僅被凸顯了，且他們仿佛是“天生的”和“任意的”。正如索緒爾認為的，只需要“任意性”，而初度理據則“是不可論證的，即對現實中跟它沒有任何自然聯系的所指來說是任意的” 。[9]（p104）

事實上，對“理據”遺忘得越徹底，生活方式的差異就越容易僅僅被淺表化地歸結為“文化差異”。這種粗暴簡單的“文化差異論”正是當前不同文化社群諸多矛盾沖突的理論依據之一。歷時性的分析可以幫助我們破除簡單的文化表現差異論。以下以口罩與身體文學修辭關系為對象，開展一種關于符號理據的“考古”，以展現不同文化社群的共通“符號表意邏輯”，進而增進對文化差異表象的理解和包容。

（三）口罩政治：多理據博弈背后的“元理據”

前文提到，人們傾向于遺忘“初始理據”而容易接受當下的“規約”，這是由信息衰減的必然趨勢所致。現代傳媒技術進步導致信息內爆加劇了“共時理據”優勢。在這種情形下，“歷時理據”常常委身于當下共時信息中以構成“口罩佩戴”的隱含理據。它可能表現為政治、經濟、醫學或某種具體的邏輯，它們都可能構成人們對“佩戴口罩”態度的依據。

在美國、英國、加拿大等國家，政府呼吁民眾佩戴口罩所面臨的情形各有不同，民眾對佩戴口罩的認知基礎也不同。比如，英美民眾沒有佩戴口罩的習慣，對他們而言，佩戴口罩意味著特殊的非常情形。這既涉及醫療基礎的差異，也涉及健康觀念的差異。在醫療基礎方面，以英美為代表的發達國家民眾的疫苗接種普及程度較高。以每年最常見且影響也較大的流感為例，根據世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數據，65歲以上人群流感疫苗接種百分比最高的國家前五位分別是：英國（80.9%）、韓國（80.1%）、丹麥（78%）、愛爾蘭（75.8%）、美國（72.8%），而我國流感疫苗的接種率在2%左右。[10]

在健康觀念方面，英美等國民眾普遍持有的觀念是普通流感無須戴口罩，重要的是提升身體的免疫力。除民眾對佩戴口罩的基本觀念不同，政治因素顯然也構成重要影響因素。有調查表明，特朗普的支持者相對于其他人更不可能戴口罩，也不太接受保持社交距離。[11]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2020年4月底和5月初進行的一項全國調查顯示，公眾對醫學科學家的信任有所增加，但主要是民主黨人。只有31%的共和黨人表示他們信任醫學科學家，而民主黨的這一比例為53%。[12]許多具體的研究還呈現了民眾在新冠疫情暴發后仍選擇不佩戴口罩的心理原因。[13]如勞倫斯大學社會科學教授、紐約神經領導力研究所（Neuroleadership Institute）科學家彼得·格利克（Peter Glick）的研究表明，我們當中一些不戴口罩的人把口罩和軟弱聯系在一起。[14]（p34-36）

上述社會心理學研究部分揭示了民眾對佩戴口罩持不同態度的原因，但這些答案不能完全令人信服的原因在于，它們只提供了一些關于不同國家和地區民眾佩戴口罩態度的社會統計數據，但卻未深入挖掘潛藏在“共時性表象”背后的“歷時性理據”根源，而這些“根源”恰恰是這些現象背后的“元理據”。這需圍繞兩個方面繼續深入：一方面，佩戴口罩不僅是佩戴者的選擇，更受制于個體在社會生活中如何被生活圈層看待——即：“他者”的認知，而匿名的“他者”是一個包含歷時性維度的“集體文化記憶體”。另一方面，“口罩”的“所指”（Signified）并不能完全被“現代醫學行為指南”定義。口罩遮擋面部還有進一步的引申含義，如文學隱喻與身體修辭。相應地，口罩的含義從狹義的“醫用口罩”拓展為“面具”，具備了更深遠的文化意義。由此需要我們挖掘“遮面”行為攜帶的潛在意義，考察其功能理據在向規約轉化的時候生成的“象征理據”（symbolic motivation）。

二、“遮面”行為的功能理據與象征理據

目前，口罩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具有過濾功能裝置的呼吸器（Respirator），主要用途是阻擋（事實上或想象中的）不潔物通過口鼻進入我們身體；二是“面具”（face mask），寬泛來看，還應具體考慮實際上造成對面部遮擋效果的各類面部紋飾。

（一）功能理據：作為防護設備的“呼吸器”（Respirator）及其來源

呼吸器的形態和功能發展是一部漸進的發展史。人類在進化中失去了濃密的體毛后，對身體遮擋的自我保護行為逐漸由自發轉變為自覺，進而成為人類的基本行為特征之一。公元1世紀，普林尼（Pline）所著的《自然史》（Natural History）中，提到了用“動物的膀胱皮來保護羅馬礦山工人，以使其免受氧化鉛紅塵的侵害”。[15]（p346） 16世紀，達·芬奇提出，用一片細布浸水之后，捂住口鼻，可以保護士兵免受有毒粉末的傷害。[16]（p5）

18世紀晚期，現代意義的呼吸裝置出現在法國。1785年，法國的化學家德羅齊爾在研究氣體的過程中發明了人工呼吸器。1799年普魯士的一個采礦工程師介紹，他們用的呼吸器是一種整個套在頭上的袋子，袋子下端圍繞緊密貼合脖子。到了1848年，美國人哈斯萊特發明的呼吸器更接近于現代口罩的雛形。[17]此后，呼吸器的發展仍然包含了至少兩條線索：一是包括各種呼吸系統的裝置。如：19世紀60年代后，歐洲化學家又發明了能過濾大量有毒氣體的防毒呼吸器。通過加裝復雜的化學過濾藥劑實現在極端條件下防毒使用。這種情形下的呼吸器，結構復雜、體積龐大。

呼吸器的另一條路徑，是小型化和便利化，成為醫療防護用品。這項發展基于現代細菌學的成就。1847年春，擔任奧地利維也納總醫院第一產科病區助教的伊格納茨·菲利普·塞麥爾維斯偶然發現了感染是由致病菌造成的。1861年，法國微生物學家路易斯·巴斯德用鵝頸瓶證實了空氣中有細菌的存在。[18]（p144-146）這兩項研究結果說明空氣中的確存在危險的病菌。1895年，德國病理學專家米庫里茲·萊德奇發現空氣傳播的細菌也能造成傷口感染。他根據這一發現，發明了早期的醫用口罩，此后便著力推廣醫護人員使用紗布罩具以防止細菌感染。[19]（p116-134）從這個線索來看，作為呼吸器的口罩，是現代科學發展的理性顯現。

（二）象征理據——紋面（facial tattoo）和面具（face mask）

遮擋口鼻的行為與面部裝飾或遮擋的客觀結果是人臉信息缺失和改變。通常認為，面具是眾多民族普遍使用的具有特殊表意性質的文化符號，古代常用于原始宗教及神鬼崇拜儀式中。[20]（p59-60）在中國殷商甲骨卜辭中，“就”的象形字“lt;d：＼圖片文件暫存＼2025-1-22＼副本1.19引用修訂版（胡-核對參考文獻及外國人姓名位置）-從口罩到面具：論“遮面”作為“熵傳播”的符號理據博弈-892＼image1.pnggt;”“lt;d：＼圖片文件暫存＼2025-1-22＼副本1.19引用修訂版（胡-核對參考文獻及外國人姓名位置）-從口罩到面具：論“遮面”作為“熵傳播”的符號理據博弈-892＼image2.pnggt;”被釋讀為“魌”，意思是“古代驅疫鬼時扮神的人所戴的面具”。[21]（p136-147）關于面具起源，考古學界較為通行的假說包括狩獵活動、圖騰崇拜、部落戰爭以及巫術儀式，[22]（p136-147）還有一些假說認為面具起源于對頭顱和面部的崇拜。關于面具和紋面形狀的來源，比較有共識的是“原始人模仿動物頭部的面繪”。1

在全世界各個文明體的發展早期，都存在紋面或佩戴面具的文化。如，公元前16世紀的邁錫尼文明的阿伽門農黃金面具，公元前12世紀的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金面具，以及我國金沙遺址、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黃金面具等。古老的紋面和日常佩戴型軟性面具很可能因其難以長時間保存而缺乏佐證。幸運的是，今天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不少部落仍保留著原始的面具或紋面行為。如，我國少數民族中的黎族、獨龍族的婦女至今仍然保留紋面習俗；新西蘭毛利人至今仍保留了面部刺青，用以作為身份高貴的符號。更普遍的情形是，一些地區或民族的人們在節慶或特殊的日子涂抹裝飾自己的面部，如埃塞俄比亞的達桑內科人、班納人，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阿薩羅人的面具。這些面具大多具有某種儀式性色彩，代表了人類對改變面孔的某些心理原型。

（三）“口罩”社會認知：象征性理據與功能性理據的融合

從邏輯上看，口罩或面具究竟是象征性的裝飾符號還是功能性的用途似乎涇渭分明，但在遮面行為發生的具體場景，這種區分是困難的，它們的邊界常常是模糊的，且常常兼有兩種理據。

比如，公元前6世紀拜火教進行特定儀式的參與者用布遮擋臉部。據說是因為在信眾的觀念中，俗人的氣息是不潔的。這種“俗人”與“神圣”之間的阻隔屬于象征意義，同時也客觀上與現代科學定義的“潔凈”可能產生某種巧合的關聯。如，馬可·波羅13世紀初撰寫的《馬可·波羅游記》中描述道：“在大汗身邊伺候和預備食品的侍者，都必須用美麗的面紗或綢巾將鼻子和嘴遮住，這主要是防止他們呼出的氣息觸及大汗的食物。”[23]（p121）中國古代階級等級森嚴，尤其是在皇族宮殿中，將高貴的皇族賓客的食物與運送這些食物的人盡可能隔離開，其象征意義不言而喻。在沒有現代醫學意義的“細菌污染”概念之前，上述行為的意義就兼具功能隔離（功能性理據）與儀式（象征性理據）的雙重意味。

另一個有趣的典型案例是，在中世紀歐洲，在黑死病流行中出現的鳥嘴醫生裝備，也具有功能性理據與象征性理據的雙重意味。14世紀的“鳥嘴醫生”（Doctor Schnabel）的鳥嘴空間里塞滿龍涎香、薄荷葉、鸛草甚至鴉片，病疫醫生們試圖用鳥嘴空間中的物質產生的“香氣”來掩蓋“瘴氣”。眼睛上的鏡片、涂過蠟的皮手套、專用手杖等設備都能客觀上減少與病患的物理接觸。這種隔離既有樸素的“功能性意味”，也包含著與魔鬼保持距離的“象征性意味”。由于當時神職人員兼任的醫生并不知曉病理機制，整個疫病治療環節都充滿禱告儀式與各種象征行為。比如，手杖棒既可用于鞭打病人，同時也是赦免病人的工具，而鳥嘴造型裝扮的驅趕病魔的象征性意義也在情理之中。[24]

可見，單純的功能性理據與象征性理據常常只是一種邏輯上的區分，而真實生活的符號表意實踐常常是兩者的結合。這符合皮爾斯所說的“完美的符號應當是像似、指示與規約三種符號的混合”。[25]像似與指示代表著功能性理據，象征性理據所包含的“社會心理屬性”則是“規約性”的表現。

三、“熵傳播”與遮面符號的社會認知

如果僅僅從“功能性理據”與“象征性理據”二元對立關系來考察符號與對象的關系，這仍然未越出索緒爾的理論框架，也未充分體現人作為“主體”對符號釋義起到的關鍵作用。實際上人們對符號進行釋義作為一種“集體印象”是各種理據在博弈與融合中構成的文化復合體。

從傳播學的角度，可以將 “遮面”這一具體行為視為一種“熵傳播”。在信息論的視域下，傳播是一種“信息”行為，無信息則無傳播或“零傳播”。但在預期應該有信息之處無信息，就構成了一種信息預期的缺失——我們可以稱為 “熵傳播”。熵傳播或許沒有直接信息，但卻并不是“無意義”的，而是通過信息缺失這一“逆向”的方式實現意義的生成。例如，中國傳統文化中“避諱”這種“沉默的傳播”[26]（p101-115） 實際上就是熵傳播的具體形式。

面具或口罩導致面部信息缺失，被遮蔽的面部信息客觀上給觀看者造成一種意義闡釋的壓迫。因此需要調用新的意義填充缺失的面部信息。這些意義有兩種生成線索：一方面，是釋義壓力對面部缺失造成的“空符號”進行的強制釋義；另一方面，則是覆蓋面部這一“修辭”的聯想賦義。這兩種意義的來源將在如下具體情形中加以說明。

（一）遮蓋面部的“空符號”釋義與反蒙面法案的歷史

遮面造成的基本客觀事實首先是面部信息的“空缺”——熵。面部是最顯性且方便識別的生物符碼。這套面孔符號是生物演化過程中群類歸屬和敵我識別的最重要編碼之一，這一編碼也符合索緒爾對符號應遵循的系統性的設定。[27]（p65）系統內部每個符號的編碼應能夠將其指示對象區別于他者。一旦面部發生遮擋，這一身份識別最重要的視覺符號識別編碼區域就被阻隔而形成了一段缺失的編碼。口罩對于本應有的面孔符號就成了一段“空符號”構成的“熵”——“應有符號的期待發生了缺失”。[28]（p177-185）這種缺失，不僅在理論上對符號系統性產生了沖擊，也在社會治理中被視為帶有負面色彩的行為。遮擋面部的行為則常常與不被社會規約（包括法律規則或社會道德約束）所接受的活動聯系在一起。

在社會生活中，蒙面甚至是不被法律容許的。目前被認為最早的“反蒙面法”是1723年4月26日由英國政府議會通過的《布萊克法案》，其中規定：“任何持槍的，將臉涂黑的，或者偽裝成罪犯者，如果在森林或者王室領地出現，就會被處以死刑。”[29]（p270-277）

這部法案被視為今天各種版本的反蒙面法案的鼻祖。現在依然使用的最早“反蒙面法”誕生于1845年的美國紐約州，[30]（p217）后經過重新修訂并實施至今。該法案規定，嚴禁任何人蒙面或以任何其他不尋常或不自然的著裝、易容等偽裝后與他人在公共場所游蕩、滯留、集會，故意允許、協助他人偽裝后在公共場所這樣做也屬于違法行為。1此后，意大利（1975年）2、西德（1985年）3、挪威（1995年）4相繼實施了反蒙面法，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也于2019年推出了“反蒙面法”。5

由上，公共場所敞露“面部”成為某種社會生活的“義務”。與此相對，“蒙面”這一空符號表意，逐漸累積而成了與“非法”“暴力”等行為相聯系的“社會印象”。

（二）“敞開面部的義務”與“遮蔽面孔的權利”——數字隱私的興起

然而，事情總是存在兩面性，尤其是當我們用歷時性眼光來看待“面孔遮蔽”這個事實時更是如此。在蓬勃發展的數字媒介技術背景下——面部信息正在成為個人隱私。面孔信息作為個人權利并不是新話題，而是一個普遍接受的觀念并被大多數國家訴諸法律。2014年上市的谷歌眼鏡在某些酒吧和餐廳等多個公共場合被禁止使用，而在公共場合使用谷歌眼鏡的用戶甚至得到了“眼鏡混蛋”（Glassholes）的不雅稱呼。

如果說谷歌眼鏡內置的便利攝像功能是從“隱私倫理”上觸及了人們的心理底線，近年來蓬勃興起的“人臉識別技術”及相關應用，則切切實實的是關乎人們財產乃至生命安全的“密鑰”。相對于指紋、虹膜等傳統的生物識別技術，人臉識別技術獲取人臉特征信息的方式相對便捷。作為最便捷有效的生物識別特征，人臉不僅可以設置為出入證、銀行支取密碼，也可以應用于軍事領域，如2017年日內瓦聯合國武器公約會議上展示的微型無人機通過人臉識別實施的精確定向殺人。近年的俄烏沖突、巴以沖突中無人機的精準狙殺更清晰地展示了面部信息的重要價值。

這些情況顯示人的面孔信息正在成為個人隱私。“保護面部隱私”指向的“遮蔽權利”，與諸種形式的“反蒙面法案”指向的“公共場所敞露面部的義務”構成了客觀存在沖突。我們的面孔應該敞開或是遮蔽，再次陷入兩難困境。

（三）混合理據環境構筑的社會認知心理

盡管“數字隱私”與“蒙面法案”行為指向不同，但都指向的是一種事實理據。對于大眾而言，并沒有能力和義務區分“事實理據”和“象征性理據”。換言之，個人生活信念的塑成是基于開放的“擬態環境”而非絕對客觀的現實生活。[31]（p12）其中，那些遠古的、通過知識考據才被挖掘的理據也常常委身于媒介文化諸形式來模塑關于口罩的“既有認知”；它們從文化層面形成了總體“文化印象”，即實際上被現代媒介重新表征的各種形式的歷史——文學、影視以及盛行于當今數字時代的游戲共同構成了人們的“文化記憶”。

面具“鳥嘴醫生”的經典形象不僅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更成為大眾狂歡的時尚文化，它在“威尼斯嘉年華會”成為具有代表性裝扮之一，包括口罩在內的各種面具、面紗元素成為了時尚設計界別出心裁的選擇。中國商家甚至開發了臉基尼（Facekini，或Face Kini）——一種游泳時使用的尼龍防曬頭套。這種商業與波普文化的融合展現了遮蔽面部之后，意義生成的許多可能性。

以好萊塢為代表的各種文學和影視藝術作品，通過恣肆的想象，以超真實方式重構了“蒙面”文化原型。好萊塢電影產業經典IP中，由蒙面設定的角色非常普遍，如鋼鐵俠、蜘蛛俠、佐羅、蝙蝠俠等。在這些隱藏身份的設定中，面具造型構成了核心要素。每個超級英雄背后，都存在著某個具體文化情形。他們在今天的大眾文化狂歡中，成為了跨文化的消費對象。由此，大眾對蒙面行為的認知來源就從歷史事實轉變成了被大眾消費的媒介文本。

在被豐富的混合理據重構的“蒙面文化”印象中，與犯罪、陰謀、恐怖、神秘的宗教相聯系仍是“蒙面文化”的重要底色。因此，“蒙面”這個符號從來就不是一個“全任意”的符號，而是一個“象征”。索緒爾指出，“象征”總是“殘留有自然聯系的痕跡”。[27]（p68）對于“面具”而言，這個自然的痕跡最原初的部分，是遮擋面孔帶來的“不確定性”和“威脅感”引發的不安。這種不安在社會文化累積中被反復修辭而累積了更多“想象性的文本”，并形成了今天對“佩戴口罩”多樣而復雜的社會心理。

四、結論：公共場域下“遮面”的意義正項的爭奪與闡釋

從結果來看，“反蒙面法案”指向的恰當行為是指敞露面孔，它不僅是一種公共禮儀，而且在特定場域下是一種“義務”。與此相反，正在興起的數字身體隱私觀，將讓面部信息成為一種私人的身體權利。此外，各種虛構的廣義文學文本構成的“既有認知”雖然復雜多樣，但無疑在負面印象方面提供了重要的素材。如此一來，這些彼此矛盾的指向是否導致標準本身的喪失？事實并非如此。基于動態的觀念來分解理據性的思路，可以通過佩戴口罩所在的意義場來分析其指向的理據性，并以此理解這些看上去紛繁復雜的沖突表象。

“面部遮蓋”的意義解釋，實際上是一場文化傳播的意義爭奪。在意義爭奪中勝出的一方可以被稱為“正項”，而處于居間位置的坐標就是“中項”——這構成了一個標準的“文化標出理論”的解釋模型。“文化標出性”理論源自音位學。雅克布森稱之為“mark/marking/marked”。喬姆斯基1968年提出了一個特殊術語“markedness”，后被趙毅衡譯為“標出”與“標出性”。[32]（p281）“中項”并不站在“標出項”的對立面，而往往被視為全體的代稱，并在文化博弈中自然而然地為“全體文化”代言。

敞露面部在大多文化中都成為“正項”，而“蒙面者”被“標出”為“異項”。除了特殊的場合或職業（如：化裝舞會、醫生、防化學工作者、演員等），日常生活中的蒙面行為本身在一個沒有戴口罩習慣的文化中，通常被標出為“異類”。在前文提到的謝菲爾德中國學生被襲擊事件中，襲擊的原因被描述為“不理解中國學生為何戴口罩的行為”。[5]顯然，這種不理解即是多數自認為“正常行為者”對“被標出的少數群體”所持有的立場。

不過，盡管文化中標出與非標出的結構關系持續存在，而“標出項”與“非標出項”所具體指向的行為對象則可能發生翻轉。[33]（p138-142）戴口罩的行為是否能從被標出的異項翻轉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

新冠疫情中后期，佩戴口罩逐漸被越來越多國家的醫學機構所接受，進而成為民眾日常生活的“科學指南”。這種標出性的爭奪不僅存在于理論上，也是現實性的。在科學界清晰地表明立場后，不少國家和民眾仍表示了對佩戴口罩的拒絕態度。他們打著“My body， my choice”的口號聲稱佩戴口罩干涉了個人處置自己身體的自由。在此，戴口罩作為一種行為，作為現代科學意義上的“正項”與在西方政治正確的“自由身體支配”發生沖突時，人們就陷入了“正項”爭奪的混亂之中。此時，問題的焦點是對于“佩戴口罩”意義解釋的爭奪。推動口罩佩戴的醫學邏輯中，“自由”與“公共場所佩戴口罩”并不構成必然性對立。而以處置自己身體的自由拒絕佩戴口罩的立場，未考慮理據的動態性和可變性。

綜上，口罩是一個簡單的日常健康防護用品，若僅僅從減少病毒傳播的角度，采取何種行為更為妥當，應當完全交由專業醫學機構判斷。但因其在客觀上構成了面部遮蔽的事實，進而引發了諸多方面的討論而成為一種文化隱喻。每個文化群體對待“蒙面”的立場不僅受到歷史中所累積的使用理據的影響，也被那些想象性的隱含意義所影響。“呼吸器—面具”的復合理據融合了政治、宗教、商業諸多文化因素，使得它成為了一個集合不同意義的復合符號。這個符號在動態的文化中不斷地被表征和再演繹。

因疫情控制引發的“口罩佩戴”爭議，看上去是一個“基于現代醫學的科學論斷”提供的當下公共生活行為指南——也即“功能理據性”，但現實表明這種指南提供的信念無法孤立地產生效用。通過將口罩佩戴視為一個關于身體的“熵傳播”，在熵傳播過程中，口罩佩戴既受到歷時維度中“功能性理據”和“象征性理據”的影響，也由“真實生活文本”和“虛構文本”構成的混合文本體裁決定。理據的動態性與可變性提醒我們，無論是“功能理據”還是“象征理據”都并非指向一成不變的結論。“反蒙面法”和“數字隱私”對于面部方式截然相反的處置方式也表明，“科學正確”不過只是生活信條之一，與其他各種信條共同構成了當下和未來“社會生活方式”的多重文化隱喻。從理據歷時性來看，并沒有一種永恒優先的生活觀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一切指南。任何文化符號行為都是在理據的博弈中實現其意義闡釋。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集體的“人”，都需要為自身生活方式負責。在這種責任的擔負中，作為“現代人”的意義才得以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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