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法典》現有的抵押權保護規則主要集中在第406條的抵押權追及效力,但實踐中存在追及效力阻斷的情形,此時,僅靠第三人代位清償規則并不能產生優先受償的效果,權利人無法取得權益維護的優先地位。對抵押權保護的欠缺易造成對抵押財產處分的限制,與《民法典》所倡導的交易自由相悖。在我國《民法典》已實施的背景下,價金物上代位具有理論依據和實踐基礎。基于此,可以引入價金物上代位制度作為補充,構建物上追及和物上代位“雙重保護”模式。價金物上代位與追及效力相配合,可為權利人提供更加完善的權益保護機制。
關鍵詞:抵押財產流轉;抵押權保護;追及效力;價金物上代位
中圖分類號:D913"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2-0124-08
《民法典》頒布前,我國對抵押財產轉讓的態度較為消極:從《擔保法》到《擔保法解釋》再到《物權法》,①立法者對抵押財產轉讓的立場從限制轉讓逐漸轉向放松管制,最后又回歸嚴格限制。這種限制抵押財產轉讓的做法妨礙了財產交易。隨著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的發展,我國對于抵押財產的流轉持更加積極的態度。《民法典》第406條明確規定了抵押物可自由轉讓之原則,并確定了抵押權的追及力規則。在這一背景下,抵押權人的利益不可避免地為“交易自由”價值讓位,單獨適用追及效力難以為抵押權人提供妥善保護。從現有抵押權保護制度的不足出發,參考國外相關立法例,討論價金物上代位在追及效力規則背景下的適用可能具有一定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一、比較法視野下的抵押權人保護制度
不動產抵押人自由處分抵押物之規則已得到近現代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法律確認,[1](p20)明確抵押權的追及效力則是該模式中抵押權人利益保護的傳統范式。不過各國關于價金是否具有物上代位性爭議不斷,立法取向也不統一。德國、瑞士、法國等均不認可擔保物轉讓交易價金為代位物,日本承認擔保物轉讓價金為代位物,將價金物上代位制度作為權利保護的一種手段,維護抵押財產流轉的正常秩序。[2](p72)在我國《民法典》確認抵押物自由流轉原則并規定抵押權追及效力的背景下,探尋比較法上典型國家的立法經驗,對于完善我國抵押權人保護制度具有重要意義。
(一)德國
與多數國家立法取向一致,《德國民法典》主要通過追及效力規則保障抵押權人的利益。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136條,抵押人有權自由處分抵押物,無須事先獲得抵押權人的同意,抵押權人也不得通過約定的方式排除抵押人這一權利。1這一規定確保抵押人在交易過程中擁有一定范圍內的自主權,能夠根據市場情況和自身需求靈活處理抵押財產。但它并沒有一般性承認物權的追及效力,只是針對不動產處于非所有人占有的情形,確立了所有權人的追索權。[3](p16)第268條確定了第三人代位清償規則,允許受讓人和其他有失去標的物上權利之危險的第三人在抵押物轉讓時,代債務人清償其全部債務以消滅標的物的抵押負擔。2此外,《德國民法典》規定,抵押權的代位物主要包括租金、保險債權等,并未將轉讓價款囊括在內,排除了價金物上代位這一權利救濟渠道。德國法未規定抵押物轉讓價金物上代位規則的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由于抵押權人不得與抵押人通過約定方式排除抵押權期間抵押物的自由流轉,這就排除了追及效力被阻斷的主要情形;另一方面,德國早已構建了體系完善的不動產登記制度,因此,不動產物權的狀態能夠通過查詢不動產登記簿被清楚了解。在這種背景下,德國法沒有必要承認抵押權對抵押物轉讓價款的物上代位。[4](p36)
(二)法國
《法國民法典》于第2454條規定了抵押權的追及效力,3確認了與德國類似的單一的追及效力立法模式。但《法國民法典》在自由轉讓模式下給予受讓人更多關注,賦予受讓人以滌除權(為與后文協議滌除相區分,也可以將其翻譯為“司法滌除”)。這種滌除權是指不動產的受讓人(買受人或者受贈人)將法律賦予抵押權人和先取特權人的追及權限定在(轉移到)其提供的價金之上,如果債權人拒絕則必須將標的物拍賣,并且起拍價為受讓人提供的價金的110%。[5](p152)其制度價值在于當抵押物的價值低于被擔保債權時,受讓人能夠通過拍賣消除抵押物上的權利負擔,獲得完整的所有權。抵押權人雖然喪失了部分期限利益,但并非無益。4需要注意的是,在2006年擔保法的改革中,5立法者將公證實務中創設的“協議滌除”制度納入了《法國民法典》。按照第2463條規定,如果在設置抵押權的不動產出賣時已登記的所有債權人與價金債務人(受讓人)約定將買賣的價金用于清償他們的債權或者其中特定債權之全部或一部分,則這些債權人可就該項價金行使優先受償權,并且可據以對抗該價金的任何受讓人以及任何對價金債權實行扣押的債權人(第1款)。清償后,不動產抵押權之追及效力被滌除(第2款)。可見,“協議滌除”實際上是基于抵押權人與受讓人的合意賦予轉讓價金以物上代位的性質,即抵押權人能夠根據約定就轉讓價款優先受償。由于現行《法國民法典》將“協議滌除”與司法滌除并置且賦予“協議滌除”以優先適用性,同時司法滌除的潛在威脅又會促進滌除協議的達成,因此可達到與價金物上代位類似的效果。
(三)日本
日本在承襲德國、法國的立法經驗的同時,擴展了抵押權物上代位的應用范圍,將轉讓所得的價款囊括在內,[6](p44)開辟了既承認追及效力又承認價金物上代位的先河。《日本民法典》第372條明確抵押權可適用先取特權物上代位之原則,第377條與第378條分別闡述了受讓人享有的代價清償權利以及滌除權利。抵押權人在這種“雙線并行”的保護模式下同時享有對受讓人的追及權和對抵押人的價金代位請求權。關于抵押權人應當如何行使這兩項權利,日本學界主要形成了“選擇競合說”與“重疊并存說”兩種觀點。選擇競合說認為,先取特權和追及效力處于平等地位,抵押權人可擇其一行使。當抵押權人主張對轉讓價金行使物上代位后,受讓人即獲得無抵押權負擔的抵押物所有權,此時,抵押權人便無法再對已轉讓的抵押物行使追及權。類似地,抵押權人有權選擇放棄對轉讓價金行使物上代位,而是在主債權到期且尚未獲得清償時,基于追及效力向受讓人主張權利。[1](p26)重疊并存說強調先取特權在行使上的優先性。只有當先取特權的行使無法充分滿足抵押擔保債權的清償需求時,才可以考慮運用抵押權的追及效力。從利益衡平的角度考量,重疊并存說過度保護抵押權人的利益,已然打破抵押財產交易中三方當事人的平衡。選擇競合說在賦予抵押權人自由選擇空間的同時也未使受讓人負擔不必要的清償義務,更具合理性與適用可能性。
二、抵押權價金物上代位與我國《民法典》的契合性分析
《民法典》第406條第1款確立了抵押財產自由流轉規則,廢除了抵押財產轉讓需抵押權人同意或未通知則轉讓無效的規定,同時引入追及效力規則。《民法典》新增了第三人代位清償規則(第524條),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借鑒比較法上的普遍做法,2賦予抵押物受讓人“利益第三人”地位。3《民法典》雖然認可了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性(第390條),但價金是否構成代位物并不清晰,學界對此也存在較大爭議。實際上,價金物上代位在我國具有理論依據和實踐基礎。
(一)“單一物上追及說”和“雙重承認說”之爭
關于我國是否應設立價金物上代位制度,與追及效力互相配合來共同保護抵押權人的權益,學界存在不同看法。否定設立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學者認為,追及效力和價金物上代位制度同為抵押權保護手段,二者在權利行使上具有高度重合性,是非此即彼的關系,確認了追及效力規則就應當否認價金物上代位,反之亦然。同時承認追及效力和價金物上代位易造成對抵押權人的過度保護。從抵押權人、抵押人與受讓人三方利益衡量來看,也應當選擇追及主義而非代位主義。[7](p48)價金物上代位剝奪了抵押人對轉讓所得價款的支配與使用權,顯著削弱了抵押人處分財產的積極性,嚴重阻礙了抵押財產的自由流通,與《民法典》第406條第1款所蘊含的立法精神相悖。[8](p75)
支持設立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學者認為,抵押權追及效力和價金物上代位制度存在一定共性,能夠實現共容。從邏輯體系看,價金物上代位性與抵押權追及效力都符合物權效力的規定性。從價值取向上看,公平和效率是民事交易中的核心,價金物上代位與追及效力的制度也是圍繞這兩個核心價值進行設計的。1從制度本身的合理性考察,由于抵押權以抵押物的交換價值為標的,因此對于不妨礙物的價值的出讓(含出賣、互易),無干涉必要。但是出讓換取的價金或實物,仍納于抵押權的效力之下。[9](p100)有學者認為,抵押權的效力是否及于抵押物的轉讓對價,需區分抵押權實行前的抵押財產的對價與抵押權實行時的抵押財產的變價:抵押權一旦進入實行狀態,其效力及于抵押物的拍賣價款或變賣價款,否則不足以維護抵押權的價值,有可能使抵押權擔保的債權難獲清償,或者代價昂貴。[10](p451-452)更有學者認為,物上追及與物上代位的區別并不絕對,傳統民法將物上代位作為抵押權保護的補充早已失去立足點,因為實踐中普遍承認抵押物轉讓場合對轉讓對價的“物上代位”。[11](p124)
(二)設立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理論支撐
第一,在《民法典》追及效力的背景下,增設價金物上代位制度并不必然形成對抵押權人的過度保護,破壞交易三方之間的利益平衡。首先,對抵押權人而言,價金物上代位僅提供了一種選擇機制,債權人可依據抵押財產追及難度的評估、對比轉讓所得價款與抵押財產本身在債權實現上的效能,在追及效力和價金物上代位之間進行選擇。其次,對抵押人而言,價金物上代位規則能使抵押財產從抵押權人處獲得更大程度的解放,便于抵押人融資。抵押人負擔的債務不因價金物上代位而增加,抵押權人依然僅能以抵押債權的數額為限受償。最后,對受讓人而言,如果抵押權人選擇就轉讓價款優先受償,則抵押財產上的權利負擔消除,受讓人無須等到主債權到期、抵押權實行就能獲得完整的所有權。
第二,雖然在價金物上代位制度下,抵押權人面臨抵押人與受讓人以不合理低價轉移擔保財產的風險,但并非沒有應對之策。當抵押人與受讓人惡意串通低價轉讓抵押財產時,雖然抵押權人可通過《民法典》第408條規定的增加擔保請求權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或者追究抵押人和受讓人惡意串通的民事責任,但債務人是否有能力提供新的擔保是未知的,追究惡意串通人的責任也存在取證等方面的困難。針對這種情況,有學者建議賦予抵押權人先買權,即抵押權人認為抵押物的轉讓價金低于抵押財產實際價值的,有權要求以與買受人同樣的條件下優先購買抵押財產。[12](p116)也有學者認為法國法、日本法上的滌除權,特別是增價拍賣程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抵押人與受讓人以不合理的低價轉讓抵押財產,主張在我國民法中增設滌除權制度。[5](p158)此外,關于抵押人在資產價格較低時轉讓抵押財產(特別是涉及市場價格波動較大的抵押財產),可能會侵害抵押權人合法權益的情況,抵押權人完全可以選擇追及效力實現債權,無須依賴轉讓所得價款來實現其權益。[13](p27)價金物上代位規則與追及效力均是保護抵押權人利益的手段,關于二者的適用關系,將在后文論述。
第三,關于轉讓價款的識別,可借鑒域外法的經驗。以美國為例,《美國統一商法典及其正式評述》確定了最低中間余額規則,[14](p194)依據該規則,若賬戶內已存在其他存款且后續無資金流動,或雖有資金流入但無流出,則可確認該款項在混合資金中已特定化。若賬戶資金存在流動,則應用最低中間余額原則來確定擔保權人可主張的特定價值范圍,即從代位財產存款進入賬戶至最后一筆款項流出期間,該賬戶中的最低余額。這一規則假設擔保人首先動用自有資金,隨后動用代位財產資金。若賬戶余額低于代位財產金額,則推定被支付的款項為代位財產資金。此后,即便有新資金注入賬戶,擔保權人也無權對新增部分提出主張。[15](p123)這套規則能夠有效克服金錢混同時特定性喪失的問題。未來在構建物上代位權實現程序時,若能夠明確擔保人的通知義務、代位物給付義務人的注意義務等則可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價款混同的發生。2
(三)價金物上代位在實務中的應用價值
首先,我國現行的規則體系尚不足以支撐單一的追及效力規則。雖然我國《民法典》抵押權保護體系的設立受德國立法范式的影響,但比較兩國制度差異可以發現,我國現行的規則體系尚不足以支撐單一的追及效力規則。而德國則建立了嚴格的責任賠償機制,即便抵押權的追及效力受阻,抵押權人仍然能夠通過這種賠償機制獲得合理的補償。我國《民法典》雖然規定了追及效力,但尚未完善相關配套機制,當抵押權追及效力受阻時抵押權人難獲救濟。以不動產登記錯誤為例。針對登記錯誤,德國建立了登記責任賠償保險機制,通過保險為登記機構及其工作人員設立了專項的責任賠償基金。登記錯誤所導致的賠償先由國家作為前置賠償主體進行賠付,隨后再向負有直接責任的個人進行追償。這一規定既能分散登記機構的賠償責任,又能防止抵押權人維權困難。我國現行的《不動產暫行條例》雖然也涉及不動產登記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的法律責任,但規定得較為籠統抽象,導致各地立法不一。如湖南省對于不動產登記錯誤所導致的賠償責任,普遍采用政府財政承擔的模式。這種國家賠償機制不僅增加了財政壓力,而且復雜的財政撥款流程也導致權利人需要等待較長時間才能獲得賠償,容易引發信訪糾紛。[16](p93)
其次,價金物上代位可彌補“禁轉特約”相關規則的法律漏洞,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抵押權人對“禁轉特約”的依賴。根據《擔保制度解釋》第43條第2款,禁轉特約具有登記能力,雖然該登記不影響轉讓合同的效力,但抵押財產已經交付或者登記,抵押權人主張轉讓不發生物權效力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除非受讓人代替債務人清償債務導致抵押權消滅。有學者認為《擔保制度解釋》第43條第2款實際限制了抵押物轉讓自由,使抵押權的追及效力成為空談。1由于追及效力受阻,抵押權人不得不通過訴訟或其他程序尋求救濟。相反,如果法律賦予抵押權人價金物上代位權,抵押權人可以選擇就轉讓價款行使抵押權,而不必通過訴訟或其他程序尋求救濟,填補抵押權保護體系的漏洞。不僅如此,價金物上代位制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抵押人濫用禁轉特約的情況,促進抵押物的流轉。禁轉特約泛濫的本質是法律對抵押財產轉讓立場的迅速轉變使得抵押權人缺少安全感,試圖通過設立禁止轉讓或限制轉讓條款來保障自身權益。通過價金物上代位,抵押權人可以根據轉讓價款請求權利獲得更為直觀和迅速的補償,對禁轉特約的依賴自然會降低。
再次,單一的追及效力規則存在“追之過及”和“追而不及”的問題。追之過及是指,由于追及效力的邏輯是“物之所在、抵押權之所在”,受讓人不得不負擔因抵押權人行使追及效力而喪失抵押物的風險。因此,受讓人在使用、收益、改良抵押物時,會顧慮重重而發生短期行為,不利于社會財富的有效配置和高效利用。而且,按照單一物上追及說,抵押權始終附著于抵押物之上,成為難以擺脫的負擔,這導致第三人持謹慎態度,不敢輕易交易,進而影響了抵押物的流通性,減少了不動產通過流通實現增值的機會,與促進資產自由流通的原則相悖。價金物上代位規則可打破這種僵局,它能夠作為抵押權追及效力的阻斷情形,保障受讓人取得圓滿的所有權,使抵押財產能夠在交易市場順利流通。[1](p21)追而不及是指追及效力被阻斷,抵押權人不能行使追及權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價金物上代位權的缺失容易導致抵押人喪失在價金上的優先受償權。以上海某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訴盧某某抵押合同糾紛案為例,2被告(抵押人)為免除債務,通過偽造印章、虛構事實等方式惡意注銷抵押登記,隨后將涉案房屋抵押給他人,原告(原抵押權人)要求恢復抵押權受阻,繼而喪失涉案房屋的優先受償權,最終只能申請財產保全,請求法院依法凍結被告名下銀行存款或查封、扣押其相應價值財產。如果法律明確了價金的物上代位性并進一步完善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則原告可在價款支付之前先行扣押,從而避免訴訟糾紛。3另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擔保部分的解釋(征求意見稿)》明確規定“抵押財產是商品房的,受讓人為其權利依法優先于抵押權人的商品房消費者”屬于“(《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的情形之一。1雖然正式公布的版本刪除了這一內容,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單一的追及效力規則難以為抵押權人提供周全的保護。
三、價金物上代位規則的法律確認
確認價金物上代位規則,首先要在現行法中尋找轉讓價款作為代位物的依據。在此基礎上,可通過法釋義學,從物上代位的前提條件和代位物范圍兩方面確認轉讓價款的物上代位性。2在物上追及和物上代位“雙重保護”模式下,需要明確追及效力的優先地位。
(一)價金物上代位的《民法典》依據
《民法典》第390條繼受了原《物權法》第174條,明確了保險金、賠償金和補償金的代位物屬性,但法律和司法解釋尚未說明抵押財產轉讓價款是否屬于代位物的范疇。第390條3以列舉的方式確定了毀損、滅失和被征收是物上代位規則的發生條件,保險金、賠償金和補償金屬于擔保物權的代位物。但該條文對擔保財產滅失的情形以及擔保物權所及的對象,均采用了“等”的描述,因此并不限于所列舉的“毀損”“滅失”“征收”三種適用條件,亦不限于“保險金”“賠償金”“補償金”三種代位物的形式,為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適用提供了解釋空間。關于第390條中“保險金、賠償金或補償金等”之“等”字的文義解釋,學界存在兩種觀點:限縮解釋說和擴張解釋說。前者主張物上代位的客體應嚴格限定在法條所列舉的范疇,認為“等”字僅能涵蓋“三金”等物之代位利益,并不能涵蓋收益這類交易代位利益。[17](p7)后者認為物上代位的對象不應局限于因擔保物受損、滅失或被政府征收所獲得的保險金、賠償金及補償金等傳統范疇,還應涵蓋通過出售、租賃等途徑所獲得的收益,通過這種擴張解釋,可直接認定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成立。[18](p57)由于限縮解釋說和擴張解釋說勢均力敵,有學者另辟蹊徑,從制度目的和體系協調角度進行解釋,得出第390條的適用情形包括轉讓、互易等相對滅失情形為宜,為價金物上代位提供了有力支持。4還有觀點認為《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構成對價金物上代位制度的確認,并從法條原文出發,認為價金物上代位規則得以適用的先決條件是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19](p85)
(二)抵押財產轉讓是抵押權物上代位的前提條件
《民法典》第390條將物上代位的發生前提限定在擔保期間,擔保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情形。有學者因此將物上代位成立的條件限定為抵押財產的物理形態發生變化,并據此認為,在出售抵押財產的情況下,僅僅是抵押財產的所有權發生改變,其物理形態沒有任何變化,抵押權也沒有遭到損害,所以也就不存在抵押財產的物上代位問題。[4](p37)這主要是因為傳統民法一般將發生物上代位時的“滅失”限定在擔保財產的物理狀態因事實或法律原因消滅的“絕對滅失”,而在出賣等擔保財產“相對滅失”的場合,主要適用追及效力規則。但相對滅失也有可能引發物上代位問題。例如,當質押財產因非質權人過錯而可能遭受損壞或價值顯著減少,進而對質權人的權益構成威脅,且出質人未能提供適當擔保時,質權人有權對質押財產進行拍賣或變賣處理。質權人對質押財產的這種處分屬于“代充質物”,這也是傳統民法所承認的在相對滅失場合仍發生物上代位的典型。[20](p321)《民法典》第390條本身也涉及了在相對滅失場合發生物上代位的情形,即抵押財產被征收。在征收的情形下,抵押財產的物理狀態并未發生變化,抵押財產仍然存在,但是權利主體由抵押權人變更為國家,此時,抵押權人無法再對抵押財產行使抵押權,抵押權就不得不在補償款上成立物上代位。同理,在抵押財產轉讓的場合,抵押財產的物理狀態也未發生變化,只是主體由抵押權人變更為受讓人,與征收類似,屬于抵押財產相對滅失,可同樣成立物上代位。
(三)轉讓價款作為代位物的合理性
我國《民法典》明確規定了保險金、賠償金及補償金等代位物形式,但未全面列舉代位物種類。通過剖析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權利性質,可以釋明轉讓價款作為代位物的正當依據。
關于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權的性質,學界主要存在擔保物權延長說和法定債權質權說兩種見解。擔保物權延長說以價值說為理論依據,由于擔保物權在本質上是一種價值權,因此代位物不過是擔保物權的延長。根據該觀點,抵押財產的價值通過市場交易行為體現在交換的對價上,由此所獲得的價款自然就是抵押財產交換價值的體現,價金也應當作為代位物存在。1日本民法采用此種觀點。法定債權質權說認為抵押財產的物上代位性是指抵押財產在形態轉換后,形成的一種新確立的、基于變形物請求權產生的債權質權形式。該債權質權在權利順位上與原抵押權保持一致。按照物權法的一般規則,擔保權屬物權,一旦發生標的物變價,物權當然消滅。德國和瑞士民法采用此種觀點。一般認為,我國《民法典》第390條采擔保物權延長說,因為從內容來看,物上代位的代位物由原擔保物轉化而來,擔保物權直接延續于其上,并非因為擔保物狀態的變化而產生新的法定債權質權。[21](p1007)當然,在我國《民法典》編纂過程中也有學者認為應當摒棄擔保物權延長說,改采法定債權質權說。2盡管擔保物權延長說和法定債權質權說的理論構造不同,但均以保護擔保權人為目的,均可為轉讓價款作為代位物提供法理依據。誠如學者所言:“物上代位,究其本質,就是擔保物權的一種法定延伸。上述兩種學說都能保持擔保物權的原有順位,在效果上并無本質不同。”[15](p114)未來究竟選擇哪種學說進行法律解釋,可從《民法典》擔保物權類型的體系視角、3物上代位權實現程序的構建等角度進行分析。4
(四)“雙重保護”模式下追及效力的優先地位
通過法律解釋將價金物上代位納入《民法典》第390條,并不意味著價金物上代位和追及效力規則具有完全同等的地位。即便承認物上代位權適用于轉讓情形,抵押權人基于現實考量,也大概率不會主張物上代位,抵押人即可獲得對轉讓價金的支配權。[15](p118)追及效力規則較價金物上代位規則更具優越性,這一點從比較法的視野考察更為明顯。如前文所述,各國關于抵押權保護的立法主要分為“單一物上追及說”和“雙重承認說”。即便是在采納“雙重承認說”的日本,追及效力也被置于權利保護的優先地位。[22](p18)蓋因在多數場合追及效力本身能夠平衡抵押財產交易三方的利益。單一的價金物上代位制度則不然:價金物上代位的利益平衡受價金因素的制約,轉讓價款的高低直接影響抵押權人利益的實現程度。抵押物自由轉讓規則的實現依賴于抵押權人權益的保障,當轉讓價款無法覆蓋抵押權的價值時,強行啟動價金物上代位,將導致抵押權給予債權人的安全保障不復存在,進而撼動抵押權制度整體的正當性依據。[22](p21)同時,在實踐中,抵押人轉讓抵押物就是為了獲得流通資金,而單一的價金物上代位模式要求價金必須清償或提存,那么抵押人轉讓抵押財產的動力也就不復存在,打消了抵押人轉讓抵押財產的積極性。[23](p479)換言之,價金物上代位僅能在轉讓價款能夠使抵押權人充分受償的情況下發揮作用,[24](p44)其主要的制度價值在于填補現行追及效力規則的漏洞。因此,本文所闡述的選擇權是一種附條件的權利,它的行使邏輯是當追及效力規則被阻斷,或因其他原因導致行使追及效力的成本明顯增加時,抵押權人能夠自行轉向價金物上代位,減少行權成本。
結語
價值的構建依賴體系的完善。為了優化營商環境,促進物之流通,《民法典》確定了抵押財產自由轉讓制度,意欲形成交易自由的價值導向。這一規則的順利實現有賴于抵押財產交易三方的利益平衡。《民法典》現有規定將抵押人從抵押權的限制中解放出來,賦予其自由處分抵押財產的權利,同時抵押物受讓人可通過行使第三人代位清償權,消滅抵押權,獲得完整的所有權。在此背景下,抵押權人雖然能夠對抵押物行使追索權,但這種效力可能被阻斷,權利無法得到妥善保障。因此,實踐中抵押權人通常選擇與抵押人設立“禁轉特約”,追及效力面臨被架空的風險,與法條設立的初衷相悖。鑒于此,“抵押財產自由流轉”的實現應當著眼于抵押權人保護機制的完善。我國可借鑒德、日等國的立法經驗,承認轉讓價款的物上代位性,以輔助追及效力,形成周延的權利保護體系。《民法典》第390條在規定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時僅確定了保險金、賠償金和補償金的代位物地位,暫未明確轉讓價款的性質,未來可以從物上代位的發生前提和代位物范圍出發,確立價金物上代位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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