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暉 賈娟娟
湖北文理學院政法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近年來,隨著我國國民經濟持續快速增長,以及工業化和城鎮化建設的大力推進,建筑業作為國民經濟重要組成部分,其對砂石類建材的市場需求量出現了顯著增長,砂石價格也出現明顯上漲。在利益驅使下,一些地區非法采砂犯罪猖獗,嚴重破壞了水域管理秩序和水生態環境。針對日益嚴重的非法采砂犯罪,司法機關加大了懲治力度。
筆者檢索了中國裁判文書網2018—2022 年間關于非法采砂犯罪的判決書,經統計,2018—2022 年間構成非法采礦罪的非法采砂刑事案件共有2383 例,數據顯示,其中2019—2020 年非法采砂案件數量處于高峰,分別為830 例和882 例。砂石原材料需求量激增的原因,可以歸結為以下兩點:一是2018 年之后,國家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建設,且在基建領域進行了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這直接帶動了對砂石等建筑基礎原材料的強勁需求。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18 年1 ~6 月份全國房地產開發投資和銷售情況,2018 年上半年全國房地產開發投資增長9.7%;同期國家基建投入也增加,2018 年砂石需求約為200 億噸,價格出現暴漲,非法開采砂石行為隨之增加。二是中共中央、國務院2018 年6 月印發的《關于全面加強生態環境保護 堅決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的意見》中提出,要嚴厲打擊非法采砂犯罪,加大對生態環境違法犯罪的打擊力度。在以上因素的共同影響下,2019—2020 年非法采砂案件數量激增至高點。2021—2022 年,在公檢法嚴厲打擊下以及全球經濟下行對于相關行業的波及,影響了該類案件的發案率,案件數量略有回落,分別為284例和41 例。
從檢索出的2383 例判決結果看,法院在量刑上體現了輕刑化傾向。具體來看,在2012 件自然人犯罪案件中,被判處3 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共229件,占比11.38%。判處罰金、管制和拘役的占比分別為28.46%、27.76% 和32.11%。符合緩刑條件并適用緩刑的共875 件,占比43%。判處3 年以上7 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僅有6 件,占比0.3%,適用比例最低。刑罰方式單一,主要采用自由刑或財產刑,不足以有效規制非法采砂犯罪。
從罰金的適用情況看,在2383 例判決中,28.46%的案件適用了罰金刑。但從罰金數額看,整體處于偏低水平。以單位犯罪為例,對單位判處10 萬元以下罰金的最多,共169 例,占比45.45%;判處10 萬~30 萬元的92 例,占比24.68%;判處30萬~100 萬元和100 萬元以上的較少,分別占比18.18%和11.69%。相關資料顯示,一艘小型采砂船每小時可以采砂600 噸左右,而一艘大型采砂船每天的采砂量可達上萬噸,一年的毛收入可達上千萬元[1]。犯罪收益遠遠大于犯罪成本,現行立法對于此罪的規制顯然無法達到阻止非法采砂犯罪的目的。
對于非法采砂這種破壞生態環境的案件,倘若依常規直接判處刑罰,一判了之,雖然會使犯罪人受到懲罰,使人民群眾引以為戒,但卻無法彌補所造成的環境破壞。鑒于環境犯罪的特殊性,近年來,法院在處理一些環境犯罪案件時,適用了非刑罰措施,例如在涉林類案件中判處“補植(種)復綠”。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生態環境遭受人為破壞的現象陡增,犯罪領域逐步從傳統的林業資源類犯罪擴張到非法采砂等破壞型的礦產犯罪、土地污染等污染型的環境犯罪、非法獵捕野生動物等捕獵型的動物犯罪案件,為了最大程度地恢復生態環境,需要規范各種修復生態的責任措施,但我國實體法上沒有明確規定修復生態的責任形式,導致審判實踐中各法院的做法不一,修復生態環境的非刑罰措施適用不規范。
從上述情況可以看出,非法采礦罪并不能有效規制非法采砂犯罪,因此,有必要借鑒國外先進的立法經驗,完善我國非法采砂犯罪的刑法規制體系。
2016 年11 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了《關于辦理非法采礦、破壞性采礦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規定非法采砂行為適用非法采礦罪,學者們對此卻大多持反對意見。有學者認為,“砂石”包括礦砂和非礦砂,將砂石一概認定為礦產資源不具有合理性,非法采砂行為也不完全符合非法采礦罪的行為類型,拓張非法采礦罪的規制范圍,將非法采砂行為在刑法上定性為非法采礦罪,不符合非法采礦罪構成要件的特定內涵,突破了非法采礦罪的規范范圍,不符合非法采礦罪的立法目的,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嫌疑。[1]還有學者認為,非法采砂罪是典型的環境法益犯罪,而非法采礦罪保護的法益是礦產資源的開發利用,鑒于保護法益的顯著差異,將特殊的非法采砂行為與一般的非法采礦行為區分開來分立罪名可能更為妥當。[2]筆者贊同增設獨立的非法采砂罪,因為法益是刑事立法規制的根基和邊界,當保護的法益不同,且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規制存在漏洞時,應該通過立法增設新罪。
一些學者認為,現行《刑法》中規定的非法采砂犯罪的刑罰過于輕緩,不能達到懲治和預防環境犯罪的目的,建議加重非法采砂犯罪的刑罰。筆者認為這種觀點與非法采砂犯罪的原因和特點不相符,非法采砂犯罪的行為人主要追求的是經濟利益,與其他犯罪相比,其人身危險性較小。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對非法采砂行為應當制定適當的法定刑。科刑應當與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相適應,重罪重刑,輕罪輕刑。“應當對犯罪進行輕重區分,形成犯罪的梯度,與此對應,規定刑罰的梯度。”[3]在我國《刑法》分則中,環境犯罪一般判處三年以下的監禁,在情節(特別)嚴重的情況下,可判處五至十年的監禁,或判處十年以上的監禁,部分條款還規定了罰金刑或沒收財產。筆者認為,參照非法采礦罪,建議將“非法采砂罪”納入破壞環境資源罪一章,根據犯罪情節的嚴重程度,對于達到情節嚴重的才構成“非法采砂罪”。具體可規定兩個幅度的法定刑,比如:“……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另外,還可將“情節嚴重”與“造成嚴重后果”區分開來,規定“結果加重犯”作為加重情節,升格法定刑,形成相互銜接的量刑檔次。
另外,由于我國適用的是無限制罰金刑,會出現法院判處的罰金與生態環境損害程度不匹配的問題,因為部分法官由于專業的限制,可能不懂環境專業知識,難以準確地衡量生態環境損害程度,所以,筆者建議引入“階梯式罰金刑”,依據對環境要素和生物要素具體利益的量化統計和對整個生態系統功能退化的綜合衡量,做出生態環境損害程度的輕重區分,形成等級梯度,與此對應規定罰金刑的梯度,避免同案不同判。
資格刑是指剝奪一定期限內從事某種活動、職業或某種經營資格等。例如,《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二百五十條關于污染水源罪的規定,污染水源者可能會被剝奪某些職務或從事某些活動的權利。[4]雖然我國《刑法》規定了一種針對政治犯或嚴重犯罪的剝奪政治權利的附加資格刑,但其無法規制環境類犯罪。因此,筆者建議增設此類資格刑,理由如下:一是現行環境犯罪刑罰方式單一,主要采用自由刑或財產刑,不足以有效規制非法采砂犯罪。因為單純的刑罰雖然可以震懾環境犯罪,但卻無法有效救濟環境損害,恢復生態環境。而且,與環境犯罪的高額經濟收益相比,罰金刑的數額難以起到對犯罪人的警示作用。二是從源頭上消除犯罪者再犯的念頭。由于環境犯罪的犯罪人或單位大多從事與環境有關的職業,或生產經營活動與環境密切相關。因此,犯罪人或單位一旦被判處刑事資格刑,從業資格被限制或撤銷,就可能失去主要的經濟來源,權衡利弊后行為人就會放棄犯罪的念頭。三是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對行為的否定性評價程度并不相同,不能相互替代。對于非法采砂行為,雖然行政法規定了吊銷采砂許可證等行政資格罰,但是部分地方政府為了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可能怠于實施行政資格罰,再加上個別執法機構職能重疊,例如,長江水利委員會或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門對于長江河道非法采砂者,都有權注銷其河道采砂許可證,職權不清容易造成執法困難。[5]因此,建議通過規定剝奪從業資格、限制生產經營活動、吊銷營業執照、責令關閉或解散等資格刑,由法院直接適用,避免行政機關基于不當利益考慮,縱容犯罪人繼續實施危害行為,從而達到有效打擊和預防非法采砂犯罪的目的。
“刑法雖然是用來保護法益的,但保護法益的手段并不是只有刑罰這一種手段。”[6]環境犯罪不同于傳統犯罪,對其僅適用一兩項刑罰措施,不足以起到威懾環境犯罪人和救濟環境法益的效果,需要刑罰措施和非刑罰措施相結合,互為補充。國外的非刑罰措施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做法:一是限制特定行為;二是銷毀犯罪條件;三是義務性措施,如重建被損害的環境。[7]我國《刑法》第三十七條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行為人可以予以訓誡或者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或者由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或者行政處分五種制裁措施。筆者建議在我國《刑法》第三十七條中增加“修復生態環境”等非刑罰處罰措施,從實體法上明確規定修復生態環境的責任形式,比如,在破壞型的礦產犯罪案件中采用回填、平整、復綠復墾;在捕獵型的動物犯罪案件中采用人工馴養、人工繁育、增殖放流、巡山守護;在污染型的環境犯罪案件中采用種植樹木、凈化水域,將犯罪人審判前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行為,規定為法定的從輕量刑情節,使得法官裁判中于法有據。比如,在非法采砂案件中,就可以判處被告人對采砂區承擔“回填、平整”等非刑罰處罰措施。同時建議在程序法上規定,“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應當從寬處罰”,即行為人在被判刑前主動修復了被破壞的生態環境的,應當從寬處罰,從而實現非刑罰措施的規范化。
目前,我國的環境形勢嚴峻,環境犯罪行為不斷發生,對生態環境和人民生活造成了嚴重威脅和侵害。司法實踐中法院在對一些環境犯罪進行判決時,適用了非刑罰措施,促進了生態環境修復,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環境犯罪與傳統的犯罪不同,僅靠刑罰不能補救被侵害的生態環境,而非刑罰措施可以用來恢復被侵害的生態環境,救濟被侵害的環境法益。雷鑫教授認為,“非刑罰措施能夠以較低的司法成本彌補刑罰的不足,能夠發揮其修復環境犯罪造成的持續性損害和恢復環境權益的功效,是我國環境刑事責任發展的必然選擇”。[8]環境犯罪的行為人為了追求經濟利益,污染了環境,破壞了生態環境的平衡,為了恢復生態環境,在追究其刑事責任的同時,可以考慮對其適用非刑罰處罰措施,運用這些非刑罰處罰措施,旨在恢復生態環境。
刑法是部門法中最嚴厲的,因此是最后的手段。只有當其他部門法,如民法和行政法,不能有效解決問題時,才會動用刑法。在追究環境犯罪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時,要考慮環境犯罪的原因和特點,環境犯罪行為人主要追求的是經濟利益,主觀惡性小,人身危險性小,行為人一般利用所從事的職業進行犯罪,環境犯罪的這些特點決定了應適用相應的非刑罰措施,非刑罰措施體現了刑法的謙抑性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