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潔
南京理工大學知識產權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
人工智能技術日趨完善,如今更是闖入了文學創作領域,AI 寫詩、作曲甚至AI 電影已屢見不鮮。文學創作領域產生了大量人工智能作品,由此引發了一系列引人深思的問題,例如,“人工智能生成物本質為何?”“這些生成物是直接歸入公有領域,還是予以法律保護?”“具有作品外觀的人工智能生成物可以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保護范疇嗎?”本文立足于現有人工智能技術的背景,探究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本質以及在當前《著作權法》框架體系下獲得保護的可能性。
1956 年在達特茅斯會議上,“人工智能”的概念第一次被提及,隨后越來越多的科研工作者加入了人工智能技術的探討,但至今理論界尚未對人工智能統一定義。人工智能的研究初衷是希望可以研究出類人化思考的機器,從而使人類脫離繁重的勞動或者獲得更高效的解決辦法。其本質上是一個機器人或者算法程序,如騰訊寫作機器人(Dreamwriter),美國安培公司的AI 作曲平臺(Amper Music)等,這些人工智能程序被設計了復雜的算法結構,通過運行算法可以得出一系列產物。例如,Dreamwriter 可以寫出各式各樣的新聞稿,Amper Music 可以輸出不同風格的音樂,這些由人工智能算法程序產生的新聞稿、詩集、歌曲等被稱為人工智能生成物。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作”過程通常包括三個主要步驟:第一步,編寫AI 代碼。編寫AI 代碼即開發人工智能程序本身,但基于目前的技術,這些代碼主要由人類程序員完成。第二步,機器學習。例如,一臺機器上可以展示成百上千只貓和狗的圖片,然后通過檢測模式和相關性來學習每個物種的特征,從而使機器能夠識別以前沒有顯示過的貓和狗。通過深度學習,可以說使計算機擁有了自己的“大腦”,為其“自主創作”打下基礎。第三步,機器輸出。這種輸出可能外在表現形式上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文學和藝術領域的對象的類別之一,如文本或圖像。例如,ING 和微軟贊助的“下一個倫勃朗”項目,將倫勃朗的所有作品都進行了分析處理,分解成顏色、服裝、主題、構圖等可以為機器所識別的數據,這些數據經過整理后被輸入人工智能機器,經過深度學習之后,人工智能程序掌握了倫勃朗的繪畫風格,創作出了《下一個倫勃朗》作品。
“人類中心主義”一直被視為傳統著作權理論及立法的構建基礎,強調受著作權保護的作品的創作者只能是自然人。人工智能生成物脫離了人類作者身份,但是外在表現上又具有與著作權法中的作品近似的外形特征,這樣的生成物是否可以稱之為作品進而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據此,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屬性問題,理論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肯定說”和“否定說”兩大陣營。
肯定論根據其堅持的論據不同,可分為如下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堅持客觀獨創性標準,即從作品的客觀表現形式出發認為獨創性的判斷僅涉及表達本身,而不延及思想、情感等主觀創作要素。孫山學者認為,獨創性判斷的對象只能是已經生成的表達本身[1]。梁志文教授呼吁,由“人類作者”轉向“人類讀者”為基礎的著作權法框架體系,突破著作權僅保護人類創作的限制。[2]
第二種觀點在承認客觀獨創性的前提下,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也體現了《著作權法》要求的人格精神要素。例如,吳漢東教授認為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的“機器學習”體現了數據輸入者的價值判斷和審美標準,只要有人類介入,就意味著輸出內容涉及人類思想表達;[3]孫正樑學者則堅持“人工智能創作工具說”,認為生成內容是機器模仿人類智力行為產生的成果,是人類意志的延伸。[4]
否定論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不符合作品的構成要件特征,不具有版權性,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作品中體現的作者創作意圖、思想、情感等主觀因素不可或缺,劉影學者認為只有人類的智力成果才能構成作品,人工智能作品因缺乏思想或情感的表達不能構成作品。[5]
第二種觀點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作過程來考察其獨創性,王遷教授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作”過程作為切入點,認為這些生成內容都是應用算法、規則和模板的結果,不能體現創作者獨特的個性,不具有獨創性。[6]
第三種觀點圍繞著作權法的基本目標,劉銀良教授從法理上分析了人類創作是賦予作品多樣性、價值性及稀缺性特征的本質因素,人工智能生成物只是對人類思維的模仿,可能導致作品平庸化從而擠壓人類作品及其作者的生存空間,違背了《著作權法》的基本立法目標。[7]
通過分析上兩種主要學說,不難發現“創作主體的人類屬性”和“作品的獨創性”構成當前關于人工智能生成物作品屬性的兩個核心問題。這種差異一方面是傳統著作權一直奉行的是人類中心主義標準,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出現是否足以打破現有著作權的平衡,將非人類創作納入作品范疇;另一方面,由于學者們對于認定獨創性的角度不同以及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認知存在不同,且獨創性的標準一直也未加以明確。
在2020 年第三次修正之前,我國《著作權法》中規定的作品類型一直是封閉式的僅限于法律規定,但在2020 年第三次修正中作品的類型增加了一項“……(九)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即將原來的“作品類型法定”修改為“作品類型開放”模式,增加了一項作品認定的“兜底”條款,技術的進步與發展促進了文化產業不斷發展與創新,司法實踐中也出現了新興創作成果,如網絡游戲畫面、網絡直播、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短視頻等等,在尋求版權保護的過程中,就其是否構成作品、構成何種類型的作品等問題,給司法裁判帶來了不少難題。《著作權法》的第三次修正實際上已開始對司法實踐中新型創作物給予回應,通過增設兜底條款,可以將這些創作物納入著作權保護范圍。筆者認為,人工智能技術尚處于蓬勃發展之期,未來仍可能有較大變革,技術、法律、經濟等條件尚不成熟使人工智能生成物直接定義為《著作權法》的法定作品類型,但從《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正中可以看到著作權并不排斥非人類作品,即在作品開放式定義下,通過分析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具體構成可以將人工智能生成物歸入“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而加以保護。
根據《著作權法》有關規定,作品的構成要件包括文學、科學、藝術領域內的創作;能以一定形式表現;智力成果;具有獨創性。目前,人工智能生成物從外在表現形式上來看與人類作品一樣可以被感知、被欣賞,同樣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由此,甄別的重點則主要集中在獨創性以及智力成果。
1.獨創性
世界各國著作權法對作品獨創性均有一定要求,差異的是不同國家對獨創性要求的程度高低。英美法系國家更加注重作品經濟價值的實現,美國聯邦法院1991年審理了“Feist”的著作權案,確立了“最低獨創性標準原則”,即要求作品需要具備一點點獨創性。與之相對應的大陸法系國家認為作者與作品的創作密不可分,正是因為人類情感的傾注、思想的表達使得作品具有了更多的價值,其著作權法更加側重作者的精神權益,因而其對作品的獨創性要求更高。不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都未對獨創性的程度有明確規定,實踐中仍依賴各法官的價值裁判。我國著作權法兼采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對于作品的認定也使用了“具有獨創性”的表述,但對于獨創性的認定標準及程度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釋,進而也出現了如上所述的主客觀評判標準之爭。
筆者認為在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獨創性的判定上,應該從獨創性的字面意思理解出發,分為“獨”和“創”。“獨”,即意味著獨立完成,沒有其他人或者工具的幫助;“創”,即意味著差異,和現有的作品有一定差異性表達。如前述對人工智能生成物形成機理分析,通過復雜的神經網絡算法,人工智能可以處理和分析大量的作品,通過深度學習并生成新的創作,且其輸出的詩歌、文字等作品的結構、風格和情節等都可能完全不同于操作者的初衷,這些無一不反映了人工智能的獨特性和自主性。但仍有懷疑論者提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輸出需要經過人類按下啟動鍵,如輸入關鍵詞,人工智能才可基于關鍵詞進行算法運作、整合,最終完成輸出,進而認為這是一種人類輔助下完成的工作,不符合“獨立”完成的基礎。正如計算機程序之母艾達·洛夫拉斯對分析引擎的評價中曾提到:“分析引擎沒有任何原始動力來創造新的東西,它只能做人類命令它去做的一切。”筆者認為,正如人類創作需要靈感一樣,人類的關鍵詞輸入的指令正如人工智能創作“靈感”的啟動,這不是也無法構成否定獨立創作的基礎,因此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獨立創作的基礎。此外,在“創”的判斷上,人工智能生成物是一類與現有的文字、音樂、詩歌等作品不同的表達,具有一定的差異性,顯然可以認為具有一定創造性。
2.智力成果
在論證人工智能生成物智力成果的屬性上首先要明確一個問題,智力是否為人類所專有?有一種觀點為“智力是人類所專享”,因為只有人類會思考、認識并處理事物;但反對者認為“智力不為人類所特有”,例如老虎餓了要去捕獵,知道選擇何種獵物,抓捕過程中時刻觀察獵物狀態并調整自己的追捕動作,最終追上去,精準咬住并殺死獵物,在這一過程中,也有其觀察和思考的過程,因而得出有大腦的生物都具有智力。如果在承認智力非人類專有的前提下,人工智能生成物是模仿人類思考過程下的產物,何以不可以認定為智力成果呢?
筆者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智力成果屬性,主要從如下幾方面考慮:首先,人工智能生成的詩歌、小說、音樂等并非雜亂無序的亂碼,都是具有一定美感且可以為人類所感知、理解、欣賞的表達,從這個角度看,人工智能生成物與人類同類型作品并無不同,其在語言表達、行文風格上都是模仿人類的創作習慣,也能夠清晰地向受眾表達文字或者符號背后的含義。其次,有了既定算法和固定程序并不代表人工智能就一定能輸出固定的成果,人工智能輸出的過程體現了一定的“智力”屬性。深度學習技術的發展,使得人工智能可以通過海量作品的學習獲得自我創作的能力,正如人類作者通過閱讀大量已有作品,整理、匯總、分析最后形成自己的思維過程、觀點輸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機理與人類學習創作、構思表達的過程異曲同工。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工智能的創作過程與人類智力創作活動均體現了認知學習、運用經驗、總結歸納、解決問題等的綜合能力,人工智能當然具有一定意義上的創作“智力”。最后,人工智能應用的本質就是對人類智能的模擬、開發、應用,所以在程序設計之初構建的就是人腦思維框架的算法、架構,算法運作的過程也與人類開動腦筋思考的過程無限逼近,底層設計的類人思維模板也無一不體現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智力成果屬性。
人工智能是科學技術領域的一項重大突破,也是人類智慧的再次升華,未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將助推人工智能進一步騰飛,面對已經開始出現的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問題,我們不應加以回避甚至視而不見。新《著作權法》對新型作品類型呈現出較大的寬容與開放的態度,在作品開放視野下我們應積極地在《著作權法》框架體系下尋求解決人工智能生成物著作權問題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