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曉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 西安 710000
調處是中國一項具有悠久歷史的非訴性糾紛解決機制。調處制度作為中國古代法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歷史上承擔著巨大的歷史責任,承擔著豐富的文化與社會職能,是歷代先賢在調解方面積累下來的智慧結晶。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我國古代法制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智慧和資源,中華法系在世界幾大法系中獨樹一幟。”黨的二十大報告也明確提出,要弘揚社會主義法治精神,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在法治進程日益加快的今天,我們仍然不能忘記回頭看一看我們的歷史,對我們的傳統法律文化進行審視和思考,因為歷史就像一面鏡子,可以讓我們看到過去,也可以讓我們對現在進行反思。盡管我國古代調處制度的起源和發展都有其特殊性,但它仍然為我們提供了深刻的啟示,啟發我們對本土的調解經驗進行發掘與探索,并從中吸取營養,使古人的智慧能夠在現代社會中得到充分的發揮。
西周時期,朝廷設立了“胥吏”“調人”等專門處理糾紛、調解糾紛的機構。至秦漢,縣衙以下的“鄉”“亭”“里”等官吏,分別擔負著“職聽訟”與“收賦稅”的任務。“職聽訟”的內容,就包含對民間糾紛的調解。受“無訟”理念的驅使,在秦漢之后,司法官大都把調處息訟作為一種基本的案件處理原則。兩宋時期,民間糾紛日益增多,調解逐步走向制度化。到了明、清兩代,調解制度趨于完善。
到了宋朝,調解制度才被正式確立,并正式進入司法程序,調解成為當地官員的一項法定義務。《宋史·陸九淵傳》云:“民有訴者,無早暮皆得造于庭……即為酌情決之,而多所勸釋。其有涉人倫者,使自毀其狀,以厚風俗。唯不可訓者,始置之法。”也就是在群眾舉報的時候,執法人員往往會勸說調解解決,直到教育不成,調解不成,才會將案件提交法律途徑解決。
元代形成了“調處”和“息訟”的系統法律,并且宗族與鄉黨的調處權力被直接納入國家法律中,宗族與鄉黨的調處成為元代最普遍、最具權威性的糾紛解決方法。例如,《至元新格》中就規定了村社的社長在處理婚姻、財產、田宅等民事及小刑事案件中所起的作用。
明代,鄉里建有“申明亭”,用來張貼告示,宣揚教化,由本鄉人推舉三五名正直公允的老人主持,形成了一套系統,并在朝廷頒布的《教民榜文》中加以規范。比如說,里老調處,在明朝,就是一種很重要的調處制度。凡民間糾紛,均須經“申明亭”調處,除非是里老辦不了的,方得“上告”官府。調處達成的協議為合法有效,雙方不能就同一事實、同一理由再次提起訴訟。正如松江知府趙豫所言:“和易近民,凡有詞訟,屬老人之公正者剖斷。有忿爭不已者,則已為之和解。”
清朝在基層推行保甲制。州縣城鄉每十戶為一牌,每十牌為一甲,每十甲為一保,各設置“長”以管理,其職權包括戶籍、治安、課稅及調處民間糾紛等。《大清會典事例》明確賦予了宗族族長調處戶婚田土等民事糾紛的權力,以及勸導風化的職責,肯定了宗族調處的合法性和優先性。
我國古代調處制度和規范主要規定在國家律典中,但更多的則規定在家族族規和官篇名諺中。盡管它們都沒有對調處的形式、程序、效力等作出詳細、明確的規定,但是它們已經建立起了我國傳統的調處制度的基本框架,滿足了當時農業社會和時代對解紛息訟的實際需要。
古代調處人員的構成相當多元,包括里長、保長、約正、里老人、會館首事,以及“社長”“公道人”“中人”等各類人員[1],具有十分廣泛的代表性,而這些人中又以鄉紳居多,他們基本上代表了當時地方最具有影響力的杰出人才。特別是在清代,中央集權不斷加劇,封建皇權達到了它的頂峰時期,對于糾紛的調處,不僅采用了官方調處的方式,還使用了很多民間調處的方法,這也說明了我國古代調處制度在清代已經趨于成熟和完善。正是得益于調解主體的多元化,才使得在社會矛盾日益尖銳的清朝,大量矛盾糾紛依賴于民間的力量得到了及時的化解,而不是單純依靠官方的力量來處理。
古代調處制度不僅有多樣化的調解主體,而且調處的方式也具有很強的靈活性。調處糾紛時,可以在堂上,也可以在堂下,或者在田間地頭進行,也可以采取多種多樣的形式,不必拘泥于一種。總之,只要能夠以調解的方式使紛爭得以平息、矛盾得以化解,社會矛盾得以緩和,那么案件的處理就稱得上是成功的。
根據調處主體的不同,中國古代傳統調處大體上可分為民間調處(包括鄉里調處、鄰里調處、宗族調處)、官府調處(指針對一些民事案件和情節輕微的刑事案件,由州縣政府官員主持進行調處)和官批民調(指百姓報官到官府處,官府將接收的案件又批轉交與族長、鄉保等個人或民間組織進行調處)等形式。官府接到訴狀后,經過簡單審查,如果認為此案不宜公開審理或者案件事實清楚、情節輕微,就會批準由保甲、親族、鄉紳、行會等機構或個人來調解,這個過程中,官方只是做一些原則上的指導,并最終對調處的結果進行確認。官批民調作為官府衙門與民間力量之間的一個結合點,它是一種以堂上、堂下兩種方式相結合,“官民協作”來解決民間糾紛的方式。[2]
中國古代的正統思想是以“仁”為核心,包含忠、孝、禮、義等倫理觀念的儒學,其主張以“禮治”來治國,勸民為善。于是,“親親”“尊尊”的儒學觀念便深入到了每個人的生活中,并逐漸形成了一套人們普遍遵守的道德標準與行為準則。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中國自古以來的無訟觀念對調處息訟制度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古人認為,要想使得案件不發生,必須運用道德的力量去教化民眾,正本清源才能治其本也。因此,古代調處工作并不一定總是以法律作為理論依據,其中還包括許多鄰里民俗、家規家法、倫理道德等,而且倫理宗法制度在調處工作中的應用范圍和頻率甚至遠超法律。相對于較為剛性的法律而言,這種更為柔性的情理化倫理觀對人們來說更易于接受,更具說服力,從而起到定紛止爭的作用。
古代調處的案件范圍較為廣泛。諸如戶婚、田土、買賣等幾乎全部民事糾紛以及斗毆、失火、竊盜等輕微刑事案件均可調處[3]。這些事項對國家的危害性微乎其微,因此被統治者稱為“細故”,對這些糾紛進行調處也不會構成對國家司法權和法制統一的威脅。正是由于調處制度適用范圍非常廣泛,古代社會大量案件都能通過調處得以迅速解決,矛盾糾紛得以迅速化解,從而實現了社會的和諧穩定。從而使得官府有限的精力能夠集中用于處理“細故”以外的重大刑事案件。
1.調處制度為民眾提供了一個非訴解決的途徑,社會效果良好。它既有利于社會和諧穩定,又與中國傳統法文化崇尚的“中庸”和“無訟論”的價值取向相一致,還與宗族、鄉里、州縣等傳統社會的內在結構相聯系。在調處工作中,不拘泥于一成不變的形式,而是根據實際情況,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充分運用道德勸導、情理說教的方式勸服、感化人們,正因如此,才能使一件案子的調處產生多種不同的社會效果,對“定紛止爭”,安撫民心,穩定社會秩序,都有積極的作用。
2.節約了大量的經濟成本和社會成本。調處時間較短,費用較低,程序方便,方式靈活,可以將對社會生產和人際關系造成的影響和破壞降到最低程度,節省了當事人的經濟成本和人際成本,是一種最經濟、最便捷的糾紛解決制度。
從封建社會中孕育出來的調處制度,也存在很多問題。首先,在雙方之間出現民事糾紛的時候,由調處人來進行調解。這個時候,調處人的做法卻是表達自己對雙方矛盾的看法,這與我們目前推行的調解制度的調解人員中立性是相矛盾的;其次,在古代,調處制度具有較強的強制性質,即被調處人處于被動的地位。這與我國目前的調解制度所奉行的“當事人自愿”原則相抵觸;最后,調處的法律評判不到位。傳統“調處息訟”的依據雖然多元,但其中主要是親情、人情道德倫理、三綱五常等,缺乏法律上的評判,這樣不利于人們法治觀念的提高和權利觀念的形成。
當下,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和立案登記制改革,訴訟案件數量逐年增加,而法官員額制改革和人才的流動性加劇了法官數量的減少,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以及新類型案件的不斷涌現加重了法院工作人員的辦案壓力,給案件審理創造了新的難題。如何在保證審判質量的同時提高審判效率,迅速妥善地化解矛盾糾紛成為法院系統亟待解決的問題。而調解是一種深深扎根在中國傳統法治文化與社會土壤中的糾紛解決模式,它能將各方優勢資源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使其在糾紛解決機制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案件通過訴訟前或訴訟中的調解得以解決,不僅可以節省司法資源,而且可以極大地減輕“執行難”的問題。目前,我國的調解體系已經發展得趨于成熟,在回溯我國古代的調處息訟制度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前人的調解智慧也是非常獨特的,我們要將這些具有本土特色的資源傳承下來,并應用到現實生活中去,從而推動目前的調解體系不斷地發展與完善。
1.充分運用社會力量促進調解。我國古代調處充分聯動社會賢達、宗族首領、行幫會館等半官方人士或組織,從而實現雙方的“共贏”。現代調解制度的調解主體雖已趨于多元化,但具體到實踐過程中,調解的主力還是法院審判力量。在對矛盾糾紛進行調解的過程中,不管是在訴訟過程中進行的調解,還是在訴訟之外的調解,我們都可以對古代的調處制度進行借鑒,讓更多的主體參與進來,發揮各方優勢化解矛盾,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建立一個由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人民調解員、仲裁員、退休法官、律師、基層法律工作者、專家學者、行業協會、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等基層組織的工作人員及民政部門工作者等組成的多元化調解人才庫,并針對特定的糾紛類型,結合不同調解主體的優勢,引導其對不同類型的案件進行調解,通過分工,不僅能夠及時解決糾紛,而且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社會各種資源的優化配置作用,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及公平正義。
2.創新調解模式助力調解。古人尚能因時、因地制宜開展不同方式的調處,我們今人更需要這種創新的精神。現在是一個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的時代,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在飛速發展,我們的調解工作也要緊跟時代步伐,充分將這些新技術運用到實際工作中,為人民群眾提供更加高效便捷的矛盾糾紛解決途徑。比如,打造智慧法院,搭建多元調解平臺,并邀請上述調解主體入駐平臺,根據當事人的選擇及數據匹配,對案件進行調解,使當事人隨時隨地就能將矛盾糾紛輕松解決。
3.融情于法推進調解。要堅持情、理、法并重,樹立調解的正當化依據。中國是一個十分注重“情”與“理”的國度,當今社會雖然已經步入了法治社會,但仍保留著“情理”的法律文化,“合情合理”依然是衡量調解效果的一個重要標準,“合情合理”的調解結果才能被人們所接受、所認可。但同時也要注意,法是最基本的道德規范,法治理念的發展和更新,必須顧及情理的因素,而調解則必須在法與德的關系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在法律層面上,要合理引進“情”和“理”的理念,以“情”和“理”為支撐,以“剛”和“柔”相結合,才能使調解的實際效果得到社會的認可。[4]
調解制度發源于古代,隨著社會和歷史的發展,逐步發展到今天的模樣。古代調處制度是中國歷史上應用最為廣泛的一種糾紛處理方式,至今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對待古代調處制度,我們應該“揚棄”、取長補短,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傳承古代糾紛調處制度中合理有效的內核和經驗,使其內在的優良品質與當代糾紛調解制度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