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俊
遼金時期,隨著遼南京和金中都的建立,北京逐漸確立了北方政治中心的地位,北京飲食文化步入新的發展階段。遼南京和金中都地區居民的日常飲食特點表現為,一方面,各民族在努力堅守本民族的飲食習慣;另一方面,飲食文化的交融是遼金時期北京飲食發展的重要特征。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飲食習俗不斷融合,一些少數民族的飲食影響了一些漢人的日常飲食,同時,漢族的傳統飲食也被燕京地區少數民族所接受。
遼代燕京地區的居民,不同民族間的飲食內容與方式差別很大。漢族居民以糧食、蔬菜為主,不過較其他中原地區肉食可能多些;契丹及其他北方少數民族則以肉食與乳品為主。雖然契丹人很早就注重發展農業,并以糧食充作軍食,中京和上京亦種植蔬菜,但對大多數契丹人來說肉食和乳品仍是主要食品,即使居住在漢族地區的契丹人也不例外。
(一)主食
契丹人的米、面食品比較簡單。米,通常用來做粥和炒米。遼代的粥多是用小米、糯米煮成,有時也“間啖麥粥”。遼代的粥,除了加米、加水,有時還要加肉湯或肉塊。食用時,還要再加奶油。契丹人喜歡吃炒米。宋人沈括在《熙寧使虜圖抄》中說:“自過古北口……食止糜粥粆糒。”這里的“粆糒”即干糧,炒米、炒面之屬。饅頭,為面食的一種。《遼史》中多有“行饅頭”記載。古之饅頭有餡,用豬、羊肉“包之以面,像人頭”[1]。出土于北京遼代趙德鈞墓的壁畫中,就有一幅廚婢揉面圖。餅,也是面食的一種。契丹風俗,人日(正月初七)“食煎餅于庭中,俗云‘薰天”[2]。此外,《遼史·禮志一》有“命中丞奉茶果、餅餌各二器,奠于天神、地祗位。”其中餅餌也是面食。
肉食與乳品是契丹人的必備食物。除牛、羊等家畜外,野豬、兔、狍、鹿、鵝、魚等捕獵物也是重要的食物來源。肉食的做法,有濡肉、臘肉、肉糜等。濡,或作胹,即用調味的湯烹煮食物。臘肉是用各種野獸、家禽乃至魚雁等做成肉干,以利保存,為祭祀、待客及日常生活中所必備。路振在《乘軺錄》中記載,他使遼時途徑幽州,契丹官員設宴招待他,席間有用牛、鹿、熊、貉等做的臘肉,“割之令方正,雜置大盤中”。肉糜,即肉粥,是一種常見的肉食。契丹人還有生吃兔肝的習慣。據《燕北雜記》記載,“出兔肝生切,以鹿舌醬拌食之”。
乳品的做法有乳粥、乳酪和乳餅等。乳粥是用馬、牛、羊乳加野菜等熬煮而成。許多宋朝使節到燕京,日供乳粥一碗,再加黃油,宋人不習慣,常去油食乳。乳酪系由馬、牛、羊乳煉制而成。還有乳餅,是用乳類與面食加工而成的點心。
(二)蔬果
契丹人的蔬菜種類較少,食用方法也較簡易,或生食,或做羹湯,有時也將蔬菜與米混雜在一起做成帶菜的米飯。在栽培蔬菜得到推廣后,遼代各族人仍喜歡采摘新鮮野菜吃。如政事舍人劉經曾奉命出使宋朝,看見“路中有野韭可食,味絕佳”[3]。到金朝初年,宋使許亢宗出使金國時,燕京地區的蔬菜種植已很廣泛,可知遼南京地區的蔬菜也比較豐富。
燕京地區的果類豐富,種植較多的有棗、栗、桃、杏、梨等,還有西瓜。有些果品經常供應契丹內地,《遼史·太祖紀上》中就有劉守光向契丹進獻合歡瓜的記載。合歡瓜是瓜在生長過程中,兩個緊鄰的瓜出現連理現象,在古代作為友好的信物。由于瓜果難得,契丹人十分注重果品保存技術。常見的有蜜餞、凍梨和酒果。蜜餞,也稱果脯,是用蜜蠟浸漬水果而成。凍梨也是契丹人的一種創造。至今北京西部山區冬季常有凍梨、凍柿子的習慣,這種方法早在遼代就在北京地區的民間流行。酒果,又稱作酒果子,是用酒浸漬的水果,經過如此處理可以久存,如現在北方的“醉棗”之類。
(三)飲茶與釀酒
由于多食肉類和乳品,為便于消化,契丹人很愛喝茶。在遼宋貿易中,茶的進口為大宗,而且還輸入茶具。遼代燕京一帶,有許多茶肆,供人休憩品茗。“燕京茶肆,設雙陸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4]。
遼代燕云地區還有釀酒傳統。燕京一帶農作物種類多“,膏腴蔬蓏、果實、稻粱之類,靡不畢出”,為釀酒提供了充足的原料。酒類除糧食酒外,還有配制酒和果酒。崇尚豪飲是契丹乃至北方人的一個共同特點,至今亦然。每逢宴飲,客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主人便十分高興,表現了契丹和許多北方人的豪爽性格。
(一)日常飲食
金代中都地區的居民飲食,延續了遼南京飲食多樣性的特點。據《析津志輯佚》記載,金中都大悲閣后有蒸餅市,有以黃米做棗糕者,賣燒餅的“以荊盤盛于地下,或矮桌零賣”。“京師中多市麻泥、科斗粉、煎茄、炒韭、煎餅”。“都中經紀生活匠人等,每至晌午以蒸餅、燒餅、馇餅、軟糝子餅之類為點心。早晚多便水飯。人家多用木匙,少使箸,仍以大烏盆木勺就地分坐而其食之。菜則生蔥、韭蒜、醬、干鹽之屬。”除匙、箸外,玻璃、琥珀器皿,也被應用到日常生活當中。
(二)女真特色飲食
金代女真人食品種類比較多,主要有稗米飯,這是女真人的主食,其制作方法是將稗米煮成半生的干飯或是煮成粥,加上肉菜一并食用,女真人無論貴賤都經常吃。麨則是炒熟的稗米與麥,搗成粉狀或是不搗,用水、乳調和后食用,是行軍或狩獵的必備食物。女真人以動物的血和內臟煮羹,雜以蒜、蔥等調味而食。還有用連皮的羊做成的潛羊,富貴人家以之招待貴客。此外,女真人還有飲生之習,喝生水,吃生肉、生菜,飲生血,食半生之米等。金代女真人不論是飲食制作還是就飲食方式來說,都達不到精細和雅致的程度。此外,茶食也是富有女真特色的風味飲食。有種蜜糕,是將松子仁、胡桃仁浸漬蜂蜜,加上糯粉揉搓,做成不同形狀,用油炸熟后再涂上蜂蜜。
(三)飲茶與釀酒
女真人飲茶,被視作接受漢化的表現,以致金熙宗因喜好“分茶、焚香”,被一些女真舊功大臣說是“徒失女真之本態”[5]。通過北宋榷場貿易及宋朝的“貢納”,南方的茶葉傳到幽燕地區,飲茶之風在金代上層社會流行開來,且由于上層風習的輻射力,飲茶之風在金代盛行,并迅速在各階層傳播。
金代中都地區的釀酒業也很興盛。不論在鬧市區,還是在人口稀少的山野,往往都有酒樓或酒肆。“山花山雨相兼落,溪山溪云一樣閑。野店無人問春事,酒旗風外鳥關關”[6]。“暖日園林可散愁,每逢花處盡遲留,青旗知是誰家酒,一片春風出樹頭”[7]。許多詩人吟詠酒肆的詩句,反映了中都地區民間釀酒業的發達。金中都城內有酒樓30余處。其中,官方開設的平樂樓規模很大,設有花園,還有歌舞演出,供酒客觀賞。
(一)契丹與漢族的飲食文化融合
隨著遼朝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與北宋交往的增多,契丹人與漢人的接觸日益頻繁,對漢族飲食文化的借鑒與吸收也成為普遍的現象。以節日飲食習俗為例,遼朝的許多節日、節氣,如正旦、立春、人日、中和、上巳、端午、夏至、中元、中秋、重九、冬至等,都源于中原文化。飲食風俗也多受中原文化影響,如人日,北朝和唐代都有食煎餅之俗,契丹也有此俗,特別是朝廷慶典及皇室貴族等上層社會生活中,受中原禮儀和漢族飲食文化影響較大。中原地區有于立春日“擊土牛”“送寒牛”“迎春牛”“鞭春牛”等風俗,以及“作春餅”“饋春盤”“食春菜”等食俗。契丹承襲了某些中原風俗,并在這天舉行立春儀。皇帝在內殿拜先帝御容(畫像),并進御酒,有撒谷豆、擊土牛等儀式,還有“飲酒”“行茶”“食春盤”等飲食風俗。春盤就是新鮮蔬菜等,以示迎新之意。
遼代契丹人的副食結構中,夏日有西瓜,冬天有風味果品“凍梨”,飲料有乳和酒等。許多食品都是飲食文化不斷引入、交融的結晶。遼代,契丹人破回鶻,得西瓜種,學會種西瓜。金代,隨著女真人向中原的進軍,西瓜種植傳到黃河南北。南宋人范成大賦詩《西瓜園》曰:“碧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形模凌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夸。”他在該詩自注中說:“(西瓜)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8]
(二)女真與漢族的飲食文化融合
隨著金朝社會的不斷發展,各族人的飲食也有所變化。女真統治者大量任用漢人參政,仿效漢制,實行許多政治改革。他們還將大批漢人從燕云、汴京遷往東北,同時又將大批猛安謀克戶從女真“內地”遷入中原,形成女真人與漢人交錯雜居的局面,為女真人漢化和漢人女真化及促進民族融合創造了條件。女真與漢族在生活方式上也互相影響,如金熙宗就是較早接受漢族生活方式影響的皇帝,“儒服,分茶,焚香”,無所不好;海陵王也喜好“象戲、點茶、延接儒生”[9]。
金沿襲了遼的節日制度,同樣以漢族節日為依據。據《大金集禮》卷三十二記載,元旦、上元(元夕)、中和、立春、春分、上巳、寒食、清明、立夏、四月八日(佛誕日)、端午、三伏、立秋、七夕、中元、中秋、重陽、下元、立冬、冬至、除夕等,都是金代官方承認的節日,且節日飲食與遼南京基本相同。例如,每逢元旦,金朝皇帝即御座,鳴鞭報時之后,接受皇太子及文武百官參拜,致辭、奏樂,皇帝“舉酒”,宴飲群臣。上元的主要風俗是張燈和宴飲。女真本無上元張燈之俗,后由宋傳入,并成了金朝法定的節日。如海陵王于貞元元年(1153)“正月元夕張燈,宴丞相以下于燕之新宮,賦詩縱飲,盡歡而罷”[10]。
金代女真人在進入北京之初,還保持著肉食乳類為主的飲食特性,隨著農業生產的發展,加上與中都地區漢民朝夕相處,不久即“忘舊風”,主食上與漢民區別漸小,無非是稻、稗、粟、黍、麥、稷、菽、蕎麥、糜等。面食常制成湯餅、饅頭、燒餅、煎餅,米則做成飯或粥食用。[11]
轉變后的女真人飲食習俗帶有明顯的漢族飲食特質,甚至到了“自海陵遷都永安,女直人寖忘舊風”的地步。他們吸收了漢族先進的生產方式、高超的烹飪技藝及科學的思想觀念,改變了女真早期食品制作“或燔,或烹,或生臠”[12]的粗陋做法,使食品制作也逐漸精細起來。同時,漢人的調味品也在女真人的烹飪中得到廣泛使用,大量制作腌制類果蔬及肉制品是女真人飲食中的一大特點。元代無名氏編撰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專辟“女直食品”一欄,記錄了“廝剌葵菜冷羹”“蒸羊眉突”“塔不剌鴨子”“野雞撒孫”“柿糕”“高麗栗糕”等諸多女真菜品,雖說不上洋洋大觀,但它既有冷盤,又有熱蒸、糕點,烹調技法多樣,展示了女真人漢化后的飲食風貌。獨具特色的女真食品不僅為中華民族的飲食文化增添了新的內容,而且生動地反映了各民族飲食文化相互影響、相互融通、共存共榮的發展軌跡。
(三)飲食文化的趨同存異
歷史上的幽州薊城曾頻繁為少數民族所占據,到了遼金時期,北京成為多民族聚居交融之地。從民族成分看,雖然漢族人口較多,但也有不少的少數民族,其中,主要是契丹人,此外還有女真人、奚人、室韋人、渤海人等。其中大量流動人口主要是士兵。北宋路振曾記載:“渤海兵,別有營,即遼東之卒也。屯幽州者數千人,并隸元帥府”[13]。燕京城內的居民大體分為三個階層:最上層的是皇帝、貴族、豪門和各種大官僚,中間階層是一般的官吏、武士和文人,最下層則是廣大庶民百姓。其中,漢人多以手工、經商、技藝為業;少數民族大多是士兵。[14]上層統治者的生活方式獨具特色,一般民眾的生活方式也多種多樣。趨同存異,是多民族雜居的飲食文化表征。遼代南京的漢民族仍以糧食和蔬菜為主,只是肉食比重較之中原地區更大些。反過來,契丹民族在吸收漢人飲食元素的同時,也一直保持著本民族的飲食特點。
經過遼金兩朝的民族交流與融合,北京形成了獨特的人口與社會結構,與中原傳統飲食文化相比有著明顯的特殊性和差異性。女真族的傳統食品進入京城漢族人的飲食結構當中,女真人偏愛的羊、兔、鹿、狼、狐貍、獐、牛、馬、驢、犬、鵝、雁、鴨、魚、蝦蟆等肉品,以及助食食品面醬,同樣為京城漢族人所喜食。七朝重臣許有壬在《至正集》卷三十二中云:“京城食物之豐,北臘西釀,東腥西鮮,凡絕域異味,求無不獲。”金中都的少數民族在大量吸收漢族飲食風味的同時,也保留了本民族的飲食習慣和食物樣式。茶食、肉盤子、心血臟羹等是頗有女真特色的風味食物,蒜、蔥等也是女真人非常喜愛的調味食品。
相較以后各朝,遼金時代的燕京飲食文化的民族特性尚比較明顯,各民族飲食的差異性突出。各民族努力堅守本民族飲食習慣的同時,在燕京地區各民族雜居交往的歷史背景下,也不同程度地受到其他民族飲食文化的影響,飲食習慣也在逐漸發生變化,漢族不僅改變了原來相對單一的主食糧谷的習慣,也開始“食肉飲酪”。如據《燕京風俗志》記載,北京地方風味小吃豆汁,乃是與北宋同期的北方遼國的民間小吃,經數百年的發展演變,在原料、工藝、風味等方面都愈加精美完善。由于民族交流日益加強,燕京地區逐漸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飲食文化特色。
注釋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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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元好問.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十一杏花村雜詩十三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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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十三海陵煬王上[M].濟南:齊魯書社, 2000: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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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宣和二年十一月引馬擴《茅齋自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0.
[13]趙永春.奉使遼金行程錄[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16.
[14]曹子西.北京通史:第三卷[M].北京:中華書局,1994:331.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