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修新羽小說二題

2024-03-21 04:40:13修新羽
廣西文學 2024年1期

修新羽

石原藍閃蝶

1

肖興凡是來救蝴蝶的,至少他打算跟周圍人這么說。至于為什么要救,也早就準備好一套說辭:生意不順,積攢功德。救蝴蝶也算功德?當然算,沒看過新聞嗎,放生泉水都算放生,水里有微生物的——救生就是積功德。

其實呢,周圍人壓根沒問過:他是老板,休不休假當然他說了算。

飛機三小時,機場到縣里兩小時,縣里到村里還有十五公里盤山道。出租車不接單,只能乘大巴,人滿發車。鄰座姑娘時不時噴幾下花露水,不知是怕蚊子還是單純喜歡那味道。噴到第三次,他問,能不能借我噴點兒,不,哪好意思白借?期待您割愛,我也打算進山的。轉賬五十元過去,他把瓶子揣進背包,這才安心打起瞌睡。姑娘咦了一聲,似乎有話想問。車廂里溫暖沉悶,宛若夏日傍晚的池塘,而他漸漸沉入這池水里。

他夢到了石原藍閃蝶,夢里的蝴蝶會說話,好像在提前感謝他。

他交了贊助費,受護蝶組織邀請來到渡山,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參加了冗長的技能培訓。登山向導照著PPT念了十多頁,展示后渡村的歷史、地形、水文,發放沖鋒衣、手冊、保溫杯。活動亮點是標本展示環節,六寸標本盒里裝著兩枚小小的石原藍閃蝶,在他們手里依次傳遞。即便在白熾燈下,蝴蝶翅膀的光輝依舊變幻莫測,折射出了某些不可見的微風與陽光。

護蝶志愿者兩兩分組,跟隨向導巡山。他剛好落單,被分配給王玥,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穿了件破洞牛仔衣。他借口出去抽煙,給負責人阿姚打電話,說擔心安全問題,能不能換個穩重的。王玥是護林員的兒子,阿姚解釋道,膽大心細,特意給您留的,要換也可以。

他回到培訓室門口,打算再觀察幾眼。王玥去上廁所,正巧也從門外進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肖總怕蚊子?大概聞到他身上那味兒了,王玥笑著說。現在山里沒蚊子,但您放心,我把防蚊藥也都帶上。

不必了,他說。不必帶防蚊藥,也不必換人。

第二天凌晨,他們從阿姚客棧出發,沿山間小徑走走停停。兩個多小時后,天色才從深黑轉為灰藍。天冷,樹多,霧氣重,天是藍的,樹木是藍的,霧氣也是藍的,萬物都籠罩著熹微藍光。肖興凡舉起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然而這藍色在鏡頭里毫無魅力,蛻變為虛弱的灰白。王玥站在一旁等著他拍,擔心擋住鏡頭,還特意挪了挪位置。

這位二十一歲的向導情緒穩定,動作麻利,宛若全自動新型爬山機器人,總能從背包里掏出手套、登山條、開山刀,搞定所有藤蔓和尖刺。他則亦步亦趨,把登山杖用得像導盲杖。

他們抄小路往山北走,山北有水庫,水庫附近既有花海又有果林:蝴蝶如果已經破了繭,最有可能出現在那邊。

2

王玥是半年前才回到后渡村的。前幾年在省里一家發廊當學徒,頭發染成過香檳棕、奶茶粉、亞麻藍。過年回家被母親嫌棄,說這些花花綠綠的顏色都是化學物質,傷身體。母親不知道,他早就偷偷文了一大片文身,把花花綠綠刺進身體里。母親摔斷胯骨后,他連夜趕回來,幫著打理自家果林,兼職在阿姚那邊當向導。

向導當久了,什么人都會遇到。有人扛著望遠鏡上山,大半夜起來拍星星。有人非要去山里撿垃圾,還要跟撿到的幾大袋垃圾合影,發朋友圈。有人上山累得一步一抱怨,下山倒開始在路邊挖野菜。他好心提醒,你們要喜歡的話,這野菜在客棧里就有賣的,十五元一斤。人家答,自己挖才有樂趣。

王玥最討厭話多的人。這些城里人好奇心強,精力旺盛,還不習慣山的沉默,總喜歡問東問西,完完全全浪費了自然——自然是立體的,是溫度、顏色、味道與聲音。他把自己對自然的心得總結起來,錄成視頻發在網上,想學阿姚那樣當登山博主,半個月只收獲了七個粉絲、十一次點贊。還是帶人巡山收入穩定,每天能領到兩百塊錢,也算靠山吃山了。何況他從小生活在渡山,去那兒也不覺得累,抬抬腿就能找對地方。

這次來的志愿者走“護蝶”路線,中年人,小老板,身體素質一般,事兒還挺多。最后這條阿姚叮囑過他,負責收拾房間的徐阿姨也提醒過,說在那人房間里看見一只便攜式按摩泡腳桶。出來這么幾天,還帶著泡腳桶?

說明那人不怕麻煩,挑剔,有錢。

所以,王玥雖然不喜歡在登山途中說話,卻還是耐下心來回答問題,以免惹出任何不愉快。那人總在詢問藍閃蝶的事情,讓王玥講述蝴蝶的習性和分布范圍,聽完后又不斷追問更多細節,仿佛早已將所有答案熟記在心了,只是想考考他。

最大的蝴蝶有多大?最小的呢?

噓,他轉過頭去,向后打手勢。

肖總微微揚起眉毛,緊幾步追上他,身上還帶著那股久久不散的花露水味兒。

先安靜,他說,附近好像有聲音。說完一聲不吭地朝前面繼續走,肖總則一頭霧水地在后面跟。又過了大半個小時,終于翻過座小山頭,才壓低嗓子問,有聲音不是很正常嗎,還有其他好幾組志愿者呢。

所謂聲音當然是他編造的。但他極其認真地做出解釋,志愿者的路線并不重合,這片山很大,又是保護區。如果遇到人了,八成是偷獵偷捕者,需要小心取證,大膽舉報。

原來如此,肖總說,拿出巡山手冊,認真翻看了幾頁。

王玥能看出來,肖總根本沒把他的話聽在耳里。

3

山的那邊是山。山的里邊、山的外邊還是山。

剛走了一天山路,肖興凡就意識到,他那點兒健身經驗對爬山來說無濟于事。心肺功能練得還行,腿部不夠,走多了還是疼,傷膝蓋。

但他早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親眼見到石原藍閃蝶。

這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蝴蝶,主要棲息地就在渡山林區。鱗翅目,蛺蝶科,閃蝶屬,四十五年前被日本學者石原浩發現。這位學者心思縝密、膽大妄為,拿著旅游簽證在渡山潛伏了三個月,把一只藍閃蝶夾在書里攜帶出境,連發了好幾篇論文。藍閃蝶被認定為科學上的新種,列入國際名錄,以學者的姓氏正式命名,被偷的那只蝴蝶也成為研究石原藍閃蝶的模式標本。

他從一部紀錄片中學到了這些知識。說起來,看紀錄片解壓這方式還是妻子很久以前推薦的,說可愛動物和自然風光都有奇效,能幫人從情緒壓力中解脫出來。話倒也沒錯,只是沒人想到他會從一種狹隘走進另一種狹隘,他天生喜歡窄路。

看完《綠色星球》,陽臺上出現挺著大葉的綠天鵝絨海芋錦、麒麟尾和雙株龍鱗海芋,買來不便宜,裝進恒溫恒濕的熱植柜,沒多久就死了。看完《蔚海之境》,去海南學浮潛。看完《石原藍閃蝶》,他在酒局上反反復復提起這些蝴蝶,贊美它們的藍色,感慨中國昆蟲學者生存不易,痛斥海關毫無作為。是啊,其他人都說,哎呀。

這不公平,他說,這是侵占、欺騙、剝削。

其他人說,肖總概括得好極了。

偷已經偷了。有次開車回去的路上,妻子打斷他:抱怨改變不了現實,實在心里難受,你可以別把“石原”當作日本姓氏,把它從字面上理解,布滿碎石的荒原。土層稀薄,土壤貧瘠,天地灰茫。突然有成群的蝴蝶從石縫里飛出來,藍色翅膀一閃一閃的,石原藍閃蝶,不也挺浪漫嗎?

原來如此,他敷衍道,才知道精神勝利法這么好用。

當然好用,妻子干脆利落地回擊,否則我早就跟你離婚了。這話很有妻子的風格,字面不留余地,語氣卻很夸張,仔細聽聽還能分辨出一絲笑意。

他們本科是校友。妻子學法律,他學金融,兩人在辯論隊中認識。那次他作為反方四辯,用漂亮的比喻句收尾,告訴大家“刻舟求劍”未必不是一種美德。比賽結束,他們險勝幾分,去西門外的烤翅店吃夜宵慶功。而正方一辯的小姑娘在他宿舍樓下等了兩個多小時,只為了見到他,告訴他一句話:你完全在胡扯。

他本該生氣的,但姑娘的表情非常平靜,讓他不得不也保持住了平靜,繼而感覺自己的耳朵有些發熱,就好像他身上的定制正裝突然變成打著補丁的花布棉襖。這位辯友,他抖了個機靈,禮貌地回答,難道我們打辯論是為了真理嗎?我們打辯論,就是為了練習胡扯。

4

鎮上創建美麗鄉村,提供政策補貼,前前后后很多人開過客棧,只有阿姚開成了,這就尤其讓人佩服。聽說阿姚還跟村里打過包票,明年就開發蝴蝶谷景點,爭取像鄰村的萬畝向日葵田那樣,也搞成網紅打卡地。

網紅,打卡,其實王玥都挺耳熟,他們發廊老板也喜歡這么說。但阿姚講話的時候字正腔圓,很有感情,這些詞語似乎就有了新能量新感覺,能讓整座渡山變成新山。

嚴格來說,阿姚不算山里人,十七八歲才隨父母搬過來,至今還是外地口音。阿姚也不是登山圈的,客棧里住過不少發燒級驢友,耳濡目染學會了點兒技術,就和村委共同申請成立了旅游公司,開發渡山多日游。

所謂“守護蝴蝶”項目,應該算公益旅游,只是在山里晃蕩三天兩宿,途經甕山、水庫和花海,體驗帳篷、吊床等露營形式,最后各志愿小隊會合,玩游戲,吃烤魚,看煙花,獲得一張村委會和林業站聯合頒發的志愿工時證明。

偷獵者呢?其實根本不需要他們來巡邏、舉報,林業站近年管得極嚴格。石原藍閃蝶呢?畢竟是珍稀物種,能看到就看幾眼,看不到也合理,這點在合同里反復強調過。

王玥已經帶過十多次護蝶隊,甚至還開發出一處獨家小景點:在前往水庫的路上,有一張殘存的盜獵網,主體部分已經被守林人清除,留了些難以解開的網絲在樹梢間,若有似無,幾不可見,上面總會掛住幾只鳥類尸體,偶爾也有活的。每次他都會帶著志愿者過去,從口袋里掏出剪刀,指點他們解救小鳥,活的放生,死的埋掉,再把網絲清除掉一小段,也算是積功德做好事了,既有參與感又有成就感。

然而,當他帶肖興凡來到盜獵網面前,肖興凡卻對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黃鸝無動于衷。怎么回事?肖興凡只是說,你們守林員這都清理不干凈,這么懶嗎?

肖興凡只關心蝴蝶。為了看蝴蝶,他展現出遠超于常人的忍耐力,隨王玥在山間穿梭,主動提出要走更偏的山道,被旱螞蟥叮過好幾次,還差點兒被蛇咬。不幸的是,這些忍耐與付出全無回報,肖興凡還是未能見到任何一只石原藍閃蝶。

離蝴蝶最近那次,是在一處固定觀景點,需要爬到樹上欣賞花海。在王玥的指揮下,肖興凡順從而沉默地往樹上爬,似乎想要盡快完成這項任務。

踩左邊,王玥大喊,手抓牢了,看見了嗎?他知道肖興凡能看到怎樣一幅景象,水庫旁邊的映山紅正在熱烈綻放,宛如大地上一小片毛茸茸的擦傷。

見肖興凡爬到了合適的位置,王玥跟在后面也往上爬,剛扶穩樹干,就發現一只蝴蝶正停歇在他手邊,沙褐色翅膀緊緊合攏,點綴著暗沉斑點,最中間的斑點顏色極深,像眼睛。他略微動了下手指,蝴蝶起飛了,變成一團飄忽不定的藍光。

快看,王玥說,朝前看,朝我指的方向看!邊說邊用視線追著蝴蝶左右飄忽,它越飛越遠,消失在天空中。

看著了嗎?他仰起臉來問肖興凡,那只就是石原藍閃蝶。

肖興凡搖了搖頭,什么也沒看見。

5

下山前一晚,他們還是住在護林站。護林員沉默寡言,很早就睡下了。他和王玥合住在二樓拐角的空房,窗臺上有幾處蛛網,被王玥隨手抹掉。他跟過去看了幾眼,看見一只小蜘蛛正把兩只干癟的小飛蟲從殘網中拖出來,拖往角落。

夜里溫度驟降,他就著漫天星辰喝掉小半瓶牛欄山,摸回房間,把保溫毯加蓋在被子外面,這才覺得身上熱乎了點兒,突然想說話,也不知是說給王玥聽的,還是說給這座山聽的。山能聽明白嗎?他仿佛回到了無數小而暗的時刻,五點起床獨自上學,走過沒有路燈的長巷,那時候他最喜歡的昆蟲不是蝴蝶,而是《十萬個為什么》里面提到的螢火蟲。

他什么也沒說,側耳傾聽了會兒。王玥呼吸平靜,早就睡著了。

他們還是清晨出發,沿山脊慢慢朝山下移動。整座山是匍匐在地的青綠巨獸,王玥依舊步伐穩健,而他疲憊不堪,心底燥熱,在碎石與草窩間勉強保持平衡。被藤蔓絆了一下,還以為是腳下的沙土在晃動,要將他甩落山崖。陽光逐漸猛烈,影子縮得很短,黑漆漆踩在他們腳下。

渡山究竟有沒有石原藍閃蝶?下山的路上,他反復問過王玥。

昨天就遇見了一只呀,王玥也反復答著同樣的話,有肯定有,不保證你能看到。

這也是阿姚反復叮囑過所有人的免責條款。石原藍閃蝶幼時喜好聚在一起,成年后集群會向外擴散,尋找更充裕的食物。按照先前的經驗,每年的五六月份只要在山上待一整天,總能看到幾只——然而有時候差了點兒運氣,就會什么也看不到。

肖興凡放棄了吃烤魚看煙花那些活動,讓王玥直接帶他回客棧休整。接下來兩周,他們共計在山里待了十天,依舊未能如愿見到石原藍閃蝶。

在外人看來,肖興凡并不算著急,每天還是按部就班地散步、吃飯,在客棧院子里打坐冥想,按時與王玥一起巡山,按時支付向導費。大家對他的耐心感到好奇,時不時討論幾句,從網上搜出幾篇科技創業的報道,認為他并非小老板,而是深藏不露、性格古怪的新時代富豪,大概要把渡山開發成景區,提前來考察考察。肖總跟你聊什么了?阿姚也會問,你覺得他有多少錢?

王玥實話實說:他只關心石原藍閃蝶。

都說有錢人關心全球變暖,阿姚若有所思地說,和關心蝴蝶應該也差不多。

實際上,肖興凡一直在琢磨這兩周以來的遭遇,排查掉種種可能。他懷疑自己身上殘留著花露水味,乙醇有驅蟲效果,讓蝴蝶不敢接近。先是把衣服和背包清洗了一遍,后來想了想,干脆全部扔掉,新買了些回來(這一舉動更讓人們相信他很富裕)。

他還重新查閱了不少論文,用它們佐證了紀錄片里的說法:渡山是石原藍閃蝶的重要棲息地。片子是國外團隊攝制的,沒可能被后渡村收買。阿姚客棧里,也貼有許多志愿者們拍攝的活動照片,每張照片上都有幾只飛舞的藍閃蝶。那又怎樣呢?肖興凡仿佛聽見了妻子的聲音,耳聽為虛,眼見亦為虛,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運交華蓋,在虛虛實實間走火入魔,當年租直升機跟她求婚是走火入魔,把家里所有存款都買成比特幣也是走火入魔。她從來不喜歡任何蟲子——對妻子這樣的人來說,再漂亮的蝴蝶也算蟲子。

沒人知道肖興凡還能堅持多久。但一個多月過去了,山巖讓他的手掌變得粗糙,陽光讓他的皮膚變得黑黃,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看起來完全是個冒冒失失的后渡村人,能隨手用樹杈戳死路邊的旱螞蟥,還能把兩指粗的甲蟲撿起來端詳。阿姚給新入行的向導做培訓,他跟著聽課,掌握了各式登山工具,能在十秒鐘內完成雙重雙套結,還和一群驢友去水庫旁的懸崖玩過速降。其實呢,他根本不記得驢友領隊叫什么,也時常搞混其他幾位向導的名字——他只是在學習,在全心全意地尋找石原藍閃蝶。

遇到合適的機會,王玥會勸他幾句,石原藍閃蝶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后來,肖興凡被勸得煩了,反問王玥,那什么好看呢?

王玥說,所有藍閃蝶,所有蝴蝶,所有昆蟲,其實都是一樣的。

把你當朋友看,隨便聊兩句。肖興凡說,你談過戀愛嗎?

分了。王玥回答,分過好幾個。

沒必要啊,肖興凡說,所有女人,所有人,所有活著的東西,不都一樣嗎?這話你自己肯定也不信。別說人與人不一樣了,人在不同年齡都大有變化。讀大學時,我室友跟三十歲的女助教談戀愛,沒多久被甩了,照樣上課交作業,只是再沒跟人說過話。期末考試那天,流體力學是女助教來監考,他考到一半暈了過去,休學半年才略有好轉。從此我產生心理陰影,覺得女人一旦到了三十歲就會極其危險。果然,這一規律在我妻子身上應驗了,就在三十歲生日當天,起床后她對我說,她在夢里復盤了人生,發現重要的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她精力有限,無法拖著不必要的東西前進——首先被割舍掉的,就是我。

她向來是個喜歡說狠話的女人。所以我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沒有反駁,只是從冰箱里拿出酸奶麥片當早餐,邊吃邊刷手機看新聞。她被我的態度惹怒了,跟著坐過來,又挑出我的各種缺點,說我行為懶散,缺乏執行力。說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提到了石原藍閃蝶。她問我,你到底多喜歡石原藍閃蝶?我說,很喜歡。她說,是隨便看看的喜歡,還是那種一輩子必須見一次的喜歡?我隨口回答,后者。她奪過我的手機,對我說,現在就去尋找你的石原藍閃蝶吧,你要親眼見到它。現在出發,不然我就殺了你。

我太了解她了,肖興凡告訴王玥,我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知道她沒開玩笑。

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嗎?

就這么回事。肖興凡說,這是證明題。

6

王玥確實是護林員的兒子,但他爸爸早就不是護林員了。十五年前的正月初五,幾個合伙搞外貿生意的村民來甕山祭拜財神廟,鞭炮放了,金元寶燒了,臨走時留下了沒熄滅的一把香。那幾天煙火滾滾,小半圈甕山都燒掉,三死六傷。王玥的母親帶著孩子去縣政府門口下跪,領了十萬元賠償金,辦葬禮花掉一千五百元,剩下的錢都用來置辦了果林。

那是王玥第一次見到死人。不是被火燒死的,而是煙熏窒息而死,外表看不出傷勢,好像是睡著了。按照后渡村習俗,下葬前親人們要依次上前握住逝者的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父親已經冷硬如巖石。

自此以后,王玥對生死之事尤其看重,也就更難理解肖總妻子的古怪威脅。他反復思索了好幾天,在征得肖興凡同意后,將這一線索轉告給阿姚。大家在培訓室里組織了場小型討論會,一起幫肖總出主意。

見到石原藍閃蝶標本算不算?

不知道,肖興凡說,我覺得不算。

見到石原藍閃蝶幼蟲算不算?沒人知道這種蝴蝶是在哪兒化蛹、產卵的,它的幼蟲倒經常被發現,明黃蟲身,淺綠斑點,活似幾根發了霉的薯條。

毛毛蟲和蝴蝶完全不一樣,肖興凡說,這是變態發育,毛毛蟲要在蟲繭里化掉,變成一攤營養物質,然后蝴蝶會從這些物質里重新生長出來。

我前兩天帶隊的時候還看到過好幾次呢,有向導說,掏出手機來給大家看照片,確實是一只停在草葉上的石原藍閃蝶。不然幫他逮回來,看一眼再放生?

捕捉珍稀昆蟲是犯法的,這話沒人接,向導自己也沒再繼續說下去。

大家冥思苦想,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最后還是肖興凡打破了沉默。他說,沒關系,四十五年前,日本人還在山上潛伏了三個月呢。我也可以等。

于是他們依舊按照最保守的方式,一次次出去巡山,早上出發,下午返回。臨近中午,山上熱起來,會在樹蔭里原地休息幾小時,喝喝水,閉目養神。

之前出差談生意,時而要走夜路,肖興凡被幾個混混搶走過公文包,從此長了記性,口袋里常揣一支強光手電。筒身如圓珠筆粗細,具備多種模式。能發射出強勁電弧,灼傷歹人。也可以掛在門把手、帳篷拉鏈上,一旦受到震動,就會響起高頻聲音,伴以燈光爆閃。

手電的質量很不錯,但再好的質量也有期限。某天巡山時天降暴雨,手電可能哪里進了水,驟然鳴響起來。王玥嚇了一跳,在濕滑地面上狂奔幾步,朝山崖一側滑落五六米。

登山褲很厚,照理說不怕滑磨。偏有半截枯木橫在巖石間,戳進王玥的小腿。

肖興凡幫王玥挽起褲腿,檢查傷勢,這才發現王玥小腿外側覆蓋著一幅觀音像文身,右手結施無畏印,左手持玉凈瓶。血痕不算深,橫在觀音臉上。

佛門子弟?肖興凡問道。

圖個吉利,王玥忍著痛回答,玉凈瓶多厲害。他在肖興凡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二人合力朝山下挪動,需要集中精力保持平衡,也就沒顧得上對文身之事繼續交流。其實如果多聊幾句,肖興凡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看過的西游記,知道玉凈瓶里的水能夠澆滅三昧真火,也能讓死去的樹木復活。

是前女友帶王玥找到了那家文身店,離他們發廊不遠。實際上,也是她先對文身感興趣的,自己又怕痛,挑來挑去沒有選定圖案。慢慢選,店家說,別急,這事兒看機緣。他想給女友留下好印象,裝出感興趣的樣子,跟著翻了翻圖冊,撞見這幅觀音線稿。在店里待了四小時,花了小兩千。剛開始女友緊握住他的手,到后來兩人手心里全是汗,自然而然松開。文身的痂還沒掉干凈,兩人的戀情就降到冰點,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也看機緣。

離開發廊那天,他買了兩盒電子煙替換芯,塞進師傅的儲物柜。師傅祝他年年豐收,把整片山頭包下來,做快活的山大王。他笑著應下,暗自覺得這祝福太飄了,只有沒在山里待過的人才會這么說,不知道山里的蚊蟲樹木石頭樣樣比人厲害。師傅抽幾口煙,周圍彌漫開薄荷味,又說,剛開始就預感到他學不出徒,信念不強,心思不定。他沒接話茬,在回鄉的火車上一路覺得委屈。什么叫心思不定?他想,這又不是他能選的。

7

肖興凡在流血。血流了五個小時才慢慢止住。

肖興凡將王玥攙扶回村衛生站,經醫生提醒,才看見自己腳踝上趴著一只肥大的旱螞蟥。噴上點兒酒精,螞蟥滾落在地,傷口裸露出來,血液將他的襪子濡濕。這種蟲類的口盤能分泌出麻醉物質,他用手指蘸了蘸那些血,不癢不痛。

被枯木捅傷的人本可能是他。但此時此刻,他并沒有感覺到后怕。在家里看紀錄片時,他與深山密林隔著屏幕。現在來了渡山,屏幕好似還在,無論遭遇什么,都另有一個真正的他蜷縮在這副軀殼之內,隔岸觀火。

王玥朝他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先回去吃晚飯。在十幾次巡山中,他們已經養成了基本的默契,能不出聲地交流,也了解彼此體能的極限。他獨自回到客棧,什么也沒吃,倒在床上昏睡過去,醒來已是半夜。掀開包扎好的紗布看了一眼,血依舊在流。打開手機,看見王玥發來的消息:這次菩薩破相了。他回復道:找人修復,費用我承擔。第二天,王玥又發了條信息:破除妄相,方顯真身。他問,什么意思?王玥說,不知道,文身師傅發過來的。他回:可能是修復難度比較高,要加錢。你再問問看,確定好了跟我說。

他和王玥配合習慣了,一時也不愿換向導。王玥休養了小半周,巡山也就停了小半周。

阿姚去省里參加活動,認識了幾位昆蟲學家,想趁機試試新法子,帶著幾位向導一起上山,在甕山底部找了塊空草地,鋪好防水墊,倒了兩大桶新鮮豬血——按照專家的說法,與鮮花、水果相比,蝴蝶其實更喜歡血,喜歡氨基酸與鹽分。喜歡汗液、眼淚、糞便。他們讓肖興凡站到不遠處的樹下,觀察那片血泊,等待了足足三個小時。這味道極腥膩,迎風散過來,使得他喉嚨都發苦。石原藍閃蝶沒有出現。

他們從不同角度架設了兩臺紅外攝像機,對準血泊,連續拍攝了幾天幾夜。雙尾褐鳳蝶來了,山林粉蝶來了,一整群明艷艷的黃刺尾蝶來了,甚至兩只山貓也過來嗅了嗅。石原藍閃蝶沒有出現。

其實我已經生氣了。重新開始巡山的時候,肖興凡告訴王玥。肯定是偷蝴蝶的人太猖狂,現在蝴蝶數量變得太少。如果狹路相逢,我可能要忍不住把他們揍一頓。

這種蝴蝶抓六只就算特大案件。王玥說,萬一人家真想搏一搏、冒冒險,說不定隨身帶著刀槍呢,咱不用動手,直接報警就行,派出所肯定還會給你寄感謝信。

肖興凡說,我缺感謝信嗎?

王玥比了個道歉的手勢,然后將兩只手都按在自己右小腿上。你早晚能看見石原藍閃蝶的,他說,我每天都幫你祈禱。

肖興凡說,修復好了嗎?

王玥說,沒有,但我還是每天都幫你祈禱。

當天晚上,他們去臨云峰西側露營,在兩株鐵杉樹之間安置好帳篷。走得久了,王玥的傷處還是有點兒疼,補吞了兩顆消炎藥。他扶王玥躺好,拿沐浴濕巾簡單擦了擦兩人身上的汗水和泥塵。

入夜后,整個世界都漸漸冷下來,帳篷里也是冷的。肖興凡拆開六只發熱貼,三只給王玥,三只塞進自己睡袋,讓這穩定而持久的氧化反應保護著他們。那天晚上,變成蝴蝶的是妻子,她仰面躺在床上,雙臂大張,周身赤裸。而他拿起酒精棉球,認認真真給一枚鋼針消毒。非這樣不可嗎?他問。妻子合上眼睛,不再理他。酒精不斷蒸發,這穩定而持久的物理現象讓他指尖發涼。他把鋼針摁入柔軟的胸脯,制作標本就是要這樣的,要用昆蟲針穿過蝴蝶胸部,以此來保留它們的原樣。妻子的睫毛在顫動。

第二天早上起來,肖興凡扒開帳篷,看見王玥坐在遠處的巖石上吃巧克力棒,邊吃邊打量他。樹影落下來,草地濕冷,迎面吹來的風倒是暖的。

怎么沒喊我起床啊?肖興凡問,鬧鈴也沒響?

我把你當朋友看。王玥說,肖總,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也愿意幫你隱瞞,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妻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兒?

什么事兒?肖興凡說,她沒跟我聯系,最近只有公司的技術主管和法務給我打過幾個工作電話。她怎么了?

沒怎么。王玥說,還以為她出什么事了,你才不愿意回家。

想什么呢,肖興凡說,先前嚇著你了?我妻子從來是這么說話的,特別狠,不留余地。當年我帶她回去見家長,小侄女很喜歡她戴的羽毛耳環,問,阿姨你能不能把耳環送給我?她親切地回答道,好呀,等我死了就給你。你聽聽這話!當時所有人都不敢吭聲,小侄女直接哭了,邊哭邊說阿姨我不想你死,但我真的很喜歡那根羽毛。

給了嗎?

差不多。她給小侄女新買了一大袋子羽毛,孔雀毛、鴕鳥毛、老鷹毛,還有野雞翎子,把小侄女和家里的貓都高興壞了。她還說,我們全家人合起來也比不上小侄女一人會說話。

王玥舔了舔嘴角殘留的巧克力,從包里掏出一袋壓縮餅干,扔過來。吃完再休息會兒吧,王玥說,昨晚你說了一宿夢話,咱倆肯定都沒睡好。

8

六月初臺風過境,據說山里發生了幾處小型滑坡,又耽擱半周。王玥正好騰出時間來照顧果林,噴灑藥劑,扶正樹身。肖興凡的房間在客棧二層,窗外就能望見那小片柑橘樹,果實還未變黃,全是深淺不一的青綠。

照理說,只要盯著果林看得足夠久,肯定能看到王玥的身影。但肖興凡不愿再檢驗自己的運氣,干脆拉上了窗簾。有幾天雨下得實在太大,路面上、臺階上流水淙淙沒至腳踝,就好像雨會一直一直落下來,而這座客棧才是諾亞方舟。他用電動泡腳桶燒好熱水,邊泡腳邊冥想,他在水中等待著。

云散了,雨也就停了。他們很快恢復了正常的巡山行程,沿山路來到水庫附近。肖興凡注意到南側草叢里有一些軍綠色物品,湊近了發現是兩頂帳篷,還有兩支長桿網兜,看樣子是被人藏在樹上,風吹雨打間掉落下來的。

王玥用登山桿掘了掘周圍泥地,翻出一袋三角標本袋,一臺小型筒狀烘干機。扳弄幾下將烘干機打開,里面躺著十多只藍蝶,有大有小,用針固定在展翅板上。十三只。蝴蝶死了,蝴蝶的翅膀倒還活著,有一種栩栩如生的長生不滅的美。它們并不像紀錄片里顯示的那么藍,而是藍綠紫銀混合起來的柔光。

還活著嗎?肖興凡說,朝王玥伸出手。給我看看。

王玥往后退閃半步,捏住一只蝴蝶,在翅膀上捻了捻。鱗粉飄落,只剩下布滿折痕的半透明膜片。隨后他松開手,任蝴蝶跌落在地,在雜草和碎石之間。

給我看看,肖興凡重復道,按住王玥肩膀。這是個可攻可守的動作,既可以表達安撫,又能隨時將對方推倒。許多事情同時在他腦海里回蕩,如蝴蝶般瑣碎輕盈。

王玥合攏烘干箱,好像并不想讓肖興凡看清。直接埋掉吧,入土為安。

蝴蝶哪有什么安不安的?肖興凡說,死已經死了,少一只是一只。把它們埋掉,對剩下那些蝴蝶有什么好處?對你有什么好處?何況這是贓物,村里肯定要沒收的,銷不銷毀還另說呢,不是你一個人能做的決定。

王玥沒有繼續爭辯,而是把烘干機揣在懷里,轉身朝山下跑。興許是那條傷腿還沒好利落,在肖興凡眼里,王玥的動作比平時慢了些,于是他抓住機會,飛撲過去,將王玥壓在地上。然而,他剛準備開口講道理,王玥就擰動腰部,變魔術那樣從他身下滑了出去。他像是握住了一條蛇、一捧沙、一道火,他的掌心同時冰涼而燥熱。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烘干機早已打開了,蝴蝶散落在地,成了泥濘里殘存的藍。

他跪坐在地,捏起幾片還算干凈的殘翅,將它們吞進嘴里。

老人們說,吃掉飛蛾翅膀上的鱗粉會讓人變啞。蝴蝶與飛蛾相似而相異,誰也不知道吃下蝴蝶翅膀會發生什么。它們柔軟干澀,摩擦舌苔,滑入食道,如羽毛,如宣紙,如所有柔軟干澀的東西。他一遍遍吞咽,合著津液將翅膀服下。

王玥似乎想攔住他。他借力扯過王玥,狠揍幾拳。王玥毫無防備,完全沒預料到他的行為。沒人知道他如此狹隘。

怎么回事?肖興凡將王玥摁在地上,卡住脖子,手上使了暗勁兒。你實話實說就行。

我最佩服的就是你,王玥說。哥,說實話,這么些年你是第一個——

為什么不讓我好好看幾眼?肖興凡問,你就那么想讓我待在這里,那么想賺我的錢?他以為自己會想到妻子,想到妻子那天早上的話,“你要親眼見到它”。畢竟他是因為這句話才在山里待了兩個月,而這些標本意味著他離活生生的藍閃蝶只有一步之遙。或許它們就在附近,就在他身后,就在他們上空。然而他只想到了不斷波動的數字,客棧食宿每日一百五十塊,向導費兩百塊,單程機票兩千八百三十塊,公司虧損三成,黑市上每只石原藍閃蝶五萬塊……這是證明題,也是計算題。

哥,我把你當哥。王玥說,我必須跟你說實話。這是假藍閃蝶,專門給游客逮著玩的,不是石原,翅膀上缺了兩個白點。你不問的話,我不會說,你就能回去了。但你已經問了,我就只能告訴你。他邊說邊感到后悔。心思不定,他想,確實如此,他應該選好一條路堅持走下去,要么做戲做到底,要么干脆不做。他應該像肖興凡那樣有一個清晰目的,這清晰會指引他,讓他幸福。

我知道了,肖興凡說,你們想放生我。

兩個月來,食宿費和向導費總計已有三萬余元。阿姚不怕賺錢,只是對肖興凡的固執感到不安。作為善良而頭腦活絡的商人,這是阿姚最后想出的主意:從云南蝴蝶飼養場買來一些很相似的蝴蝶,讓王玥在肖興凡面前虛晃一眼,然后把蝴蝶破壞掉,讓他無法辨認,讓他相信自己親眼見過了石原藍閃蝶。

一陣風吹了過來,山林涌動如潮汐,幾滴水落在他們肩頭。像雨又不是雨,是先前樹葉上的積水,尚未蒸發干凈,隨風搖落。明明已經是初夏,山里溫度低,體感更似秋天。

回去的路上,他們沒再交談,各自梳理著心事。王玥在想,會不會搞錯了,那只烘干機不是阿姚提前埋好的,而是偷獵者的。剛才太緊張,他也沒看清楚那些是不是石原藍閃蝶,應該不是。肖興凡有種被蒙騙的感覺,又說不好自己是被什么騙了。讀書時他名列前茅,創業時人人都夸他精明,能守住真金白銀,不吃投資人畫的餅。現在呢?現在他咽下的殘翅如刀片般堅硬銳利,在他胸口來回攪動。他意識到,證明過程本身會逐漸變成答案。

山崖兩側的密林遙遙鋪開,冷風拂落土層,露出麻黃色巖石與堅硬樹根。路很窄,路邊隨處是蘑菇和野菜。他們往山下走去,聆聽著天地間所有聲音,想要變成一棵樹、一只鳥,想要像野人那樣赤裸裸地茹毛飲血地生活。這些念頭像掠過樹梢的山雀那樣,一閃就不見了。

上山時繞來繞去走了七八個小時,返程抄近道,日落前就能回村。走著走著,總覺得山不再是拔地而起的高墻,僅僅是硌在腳底的石塊。如果猛然停下腳步,又會覺得遠處的山巖正緩慢而無止地向他們倒塌過來,要將他們碾碎。

他們繼續下山。

他夢到了蛇

張老師醒來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這件事:他夢到了一條蛇。

之前也有過很多次,他在半夜醒來,四肢酸痛,臉龐發燙,像在睡夢中被太陽曬傷了似的,也像被毒蟲噬咬。他明明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肯定做過夢,枕巾上甚至有濕潤痕跡,但他什么都想不起來,為了避免打擾到妻子,只能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窗外的光線褪為灰白。被記住的只有那條蛇,不是巨蟒,也不是什么色彩艷麗的毒蛇。草青色,二指粗,在草叢里很快躥過去,落進眼里模模糊糊一道光痕。

他從床上起身,決定把它徹底忘掉:過去幾個月來他總在進行類似練習,努力遺忘掉某些東西。然而在前往學校的路上,他先是遇到了小王老師,又和小王迎風走過整條街道。小王被風嗆住,咳嗽著拿出潤喉片,也往張老師手里倒了一粒。他們站到街角,等待冰涼微苦的味道慢慢融化。在白色清晨中,廣告招牌被風吹得輕微搖晃,發出咔啦咔啦的輕響。身后的美發店還沒有什么客人,空蕩蕩放著音樂:《友誼地久天長》。

就在街角,小王告訴了他一個小秘密。至少小王說是秘密。

小王以年輕人獨有的靈巧背過身,讓他仔細觀察那頭柔軟短發,亮黑色,纖細,濃密,發梢在寒風中顫動。張老師努力掩蓋住自己的驚惶,他什么也沒看出來,他是不是錯過了?他幾乎已經要開口問詢,然而小王很快轉回身,笑容更加得意。

“我自己理的。看不出來吧?”

“看不出來,”他盡可能誠懇地回答,“完全看不出來。”目前來看,小王算是和他最親近的同事了。這年輕人不過二十歲出頭,剛從師范院校畢業,給七年級的四個班級教政治。他們住處挨得近,走著去學校的路上時常會碰到。但他這陣子實在很少跟人閑聊,總覺得嘴里的舌頭早已酸澀肥碩,說出的每句話都虛偽笨拙。

小王倒有些興奮,開始依次介紹著美發剪、手柄梳與圍布。剛開始時手藝極差,每天出門都要戴著帽子。“后來才發現,除非把頭發剃光了,別人才會覺得不對勁。否則長一點兒短一點兒,不對稱一點兒,這事終究只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小王放慢語速,盯著馬路上穿梭的車流。“現在你也知道了。”

這是試探。張老師意識到,這是那種約定俗成的對話,人們分享秘密,歃血為盟,把自家鑰匙交到別人手里。別無選擇了,他必須說些什么,而那條蛇是唯一新鮮無害的事情。

“我也有個秘密,”張老師說,“昨晚我做了個夢,我夢到了一條蛇。”

“是啊,太冷了,天氣預報說最近有寒流。”小王又輕咳了幾下,溫吞地笑著,伸手拍拍張老師的肩膀,語氣里仿佛承載著無限遺憾。“如果我們也能像蛇一樣冬眠就好了。”

他懷疑自己其實也在冬眠,用昏昏沉沉來躲避危險。他曾做好了一切準備去應付別人的目光,但那些目光并無任何特殊之處,不冷也不熱,只是漫無目的地淹沒他。

市級優秀教師申報單就放在他桌角,其他人各干各的,仿佛從沒留意過那張紙。他拿出筆,盡可能工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胳膊酸沉,肩膀上還殘留著手掌的重量與熱量。就像小王永遠改變了他骨骼的結構,把他扭曲成古怪形狀。當時不該那么說的,整個上午他都在懊悔。他實在太緊張了,才會把話說得過度鄭重。夢僅僅是夢,不該是秘密。夢而已。

想得越多,他就越有沖動,渴望把這件事再次分享給別人。于是,在中午回家吃飯時,他用最輕松的語氣對妻子說:“我昨晚夢到一條蛇。”聲音不算小,隔著走廊,傳到廚房那邊就變得模糊。房子是前些年貸款買的,層高很矮,正對門是條暗廊,地上堆積著紙盒雜物。在平時也沒什么,但心里有蛇的人會覺得哪里都不安全。張老師換好鞋,小心地蹚過走廊,站到客廳中央。

“我昨晚夢到一條蛇。”

妻子忙著洗菜,總算應了一聲。她在本地國企當會計,個頭不高,性格優柔寡斷,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風險厭惡型人格。每晚回家之后,她都會花上幾小時讀書,讀那類放在機場售賣的成功學讀物,盡管書里的成功絕不會在他們的生活中復現。

張老師走向廚房門口,重說了一遍:“我昨晚夢到一條蛇。”

“蛇是什么意思?”妻子問。她之前抱怨過很多次,說他們這些教語文的總喜歡用這個詞替代那個詞,把話正著說,反著說,擰著說。

“蛇。”他說,“爬行動物。”

“我明白了。”妻子擰關水龍頭,“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

“無論你想說什么,都應該想好了再說。”妻子用手指撥弄著蔬菜,把葉片撕開。她好像有些心神不寧,甚至沒辦法注視他的臉。也就是說,又到了那種時刻,需要強迫自己忍耐。他深呼吸,讓空氣郁積在自己肺部——甚至連空氣也被污染了,令他感覺到刺痛。

“你要覺得難受的話,說話時可以不用看著我。”張老師說。

“我沒有不看你,我在洗菜。”妻子說,“你想跟我打仗嗎?”

“人跟人之間不能說是打仗。”

“你想跟我離婚嗎?”妻子語氣平靜,手上沒停,依舊在洗菜。他看向那把浸在水中的植物,如果此刻離婚的話,這要怎么分呢,他們必須每人分走一把綠色,捧花束那樣把它捧在胸前。之前有過幾年,他是很相信夢的。被他記住的那些夢里,有一個還和妻子相關:在他們初次約會的晚上,他夢到妻子——那時候還不是妻子——正在水房里洗衣服。旁邊就是洗衣機,但女孩就是接了冷水,手指在冷水里搓得通紅。他在旁邊勸女孩不要洗了,她恍若無聞,還是低著頭反復揉搓。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站在水池邊繼續凝望。

“你太要命了。”妻子說,“老老實實的,去廳里等著吃飯吧。”

他胡亂扒幾口飯,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有夢到。

妻子已經上班去了,家里回蕩著甜甜的香水味。或許因為他們還沒有孩子,妻子比周圍同齡人看起來輕松些,也有心力去穿衣打扮。出門前,張老師穿好外套,站在陽臺朝樓下望了幾眼,純凈而嚴肅的冬天,安靜的冬天。野鳥野貓早就各自找好了避寒之所,很少露面,將這座城市完完整整地讓給了磚石、鋼筋、柏油與電線。他站在那里,盯著每片在風中打著旋的殘葉,將領口的扣子重新解開,讓更干凈的風貼著皮膚向他周身涌來,如濯如洗。

張老師的母親是第一個真正對夢產生興趣的。她在電話里仔細詢問那條蛇的顏色、長短、粗細,甚至希望張老師回憶起那條蛇究竟朝哪個方向逃走的:是夢里,夢怎么記得清呢?

他胡亂編了點兒細節,下午接到電話:父母去鄰村找算命先生,說他前年開車回老家的時候,在高速路上壓死過一條蛇,這次是蛇回來找他算賬了。也不是沒辦法化解災禍,要買整整一百條蛇去放生。

老人們在農村住,賣力氣賺錢供他讀書,在他考上大學后說不出有多歡喜。之后的路他們卻幫不上忙了,再賣幾輩子力氣也買不來城北一套房。他們覺得對不起獨子,平日有什么頭痛腦熱總喜歡忍著,不給張老師添麻煩。但凡張老師遇到什么,他們又總是第一個積極地出主意,想要證明自己的用處。剛搬新家那陣,張老師睡不習慣剛買的床墊,連著失眠了很久,父母知道后,從鄉下托人買了二十一只蝎子,炸好了送來,硬要他分三次吃下去。

高速路上的事情,或許有,或許沒有。野貓野狗野蛇,被來來往往的車輛壓成薄薄一攤,說不上是誰先造的罪孽。張老師心不在焉地虛應著,心不在焉地想,一百條蛇要花上多少錢,要從哪兒買呢,如果集中在同一處放生,或許已經足夠對生態平衡造成威脅。要到有山谷有樹木的地方才談得上放生,小區里的草坪肯定不合適,完全就是放死。他仿佛看到這些蛇正絞在一起,在水泥地面上翻滾掙扎。它們沒法在城市里生活。

那邊,母親的聲音激動起來,如風中忽長的火焰。她又想起一種可能:張老師祖父屬蛇,三年前剛剛去世。今年清明雨水太足,裝紙錢的麻袋進了水,少燒了小半袋。彌補措施肯定也有,說不定需要他再回家一趟。

“這就合理了,”母親說,“這才說得通。你從前都是很順的——”

張老師感到手里的手機正在變小變薄,仿佛一松手就會消失,而他會重新變回十三歲的孩子,全心全意地依賴母親,對母親做出的決定深信不疑,與成績好的同學交朋友,早起背課文,用舊報紙練毛筆字,考入師范學校。在中文系的四年里發生過一萬場爭吵,他們像兩塊燧石那樣在彼此身上打出火花,卻什么都沒有點燃。那時他在夢里總能聽到母親的聲音。母親給他導師打電話,母親絕食住院。母親有一雙過于粗糙而指節粗大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時候幾乎會劃傷他的皮膚。有老師到樓梯口抽煙,見他在打電話,又往樓上走去。片刻,煙霧似有若無地落過來,由高處落到他身上,讓他想起三年前為祖父送行的時候的那些灰燼。其他親戚先行離開,他作為長孫守在那里等待紙錢燒盡。火堆里扔了幾支蠟燭,蠟油耐燒,他就等了很久,把石碑上的每個字都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他想,爺爺早就原諒我了。

“我夢到了一條蛇。”他說,打斷了母親的話。“這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跟爺爺沒關系,跟蛇也沒關系,因為這就是一個夢。”

“你還年輕,不懂這些,這要慢慢學。”

“我三十二歲了。”他反駁道,“現在我要把電話掛了。”掛斷電話后,張老師意識到,自己對那個夢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于是他默立在樓梯口,竭盡全力地回想,將那條蛇重新從腦海中撈了出來。此時此刻,對蛇的信念如此確鑿,甚至讓他產生了錯覺,就好像那條蛇才是永恒存在的,是他在流逝。

入冬之后,暖氣片烘著,人很容易困倦,動作和思想都會變得遲鈍。他坐回自己的位子,喝掉剛剛泡好的濃茶。下午只有一節課,很好熬過去。一般而言,就是帶著學生讀讀課文,分析字句間的思想感情。這部分他總是半堂課就講完了,剩下的時間用來讀《逍遙游》,讀《百喻經》,讀那些真實的關于生命的隱喻。學生們還會問他些康德、尼采,從圖書館借來《西方哲學史》,提些他聽都聽不明白的問題。

去年期末考試,作文主題是“最難忘記的小事”。大多數學生都寫了助人為樂、克服困難、嚴父慈母,他班上有個男孩寫的是呼吸。半夜迷迷糊糊被吵醒,聽見父母正在客廳里討論離婚,男孩心跳加快,胃部翻騰,手指也變得麻木,發現自己忘記了該怎么呼吸,只能盡可能地擴動胸腔,再把整個思緒都集中在鼻腔內部,感受空氣的流動。等門外的燈光重新熄滅,才逐漸冷靜下來,昏昏睡去。“沒什么不能忘的,”結尾寫道,“在某些特定時刻,連最難忘記的小事都會被忘掉。”

經過反復討論,年級組長同意給這篇一個中等偏上的分數,又交給張老師一個任務,要他找男孩好好談談,考場上千萬不準這么消極。在辦公室里,他準備好熱奶茶、巧克力,也準備好紙巾,最終卻是他的肩膀承接住了那些淚水。那天他發現教師這一職業是有意義的,不是對學生有意義,是對他自己。沒過多久男孩父母真的離異了,男孩也隨之轉校。

上課鈴響。他說,上課。班長說,起立。老師好。同學們好,請坐。

“上課前,老師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他想起初一下學期的課文,那位鄉村小學的老師給孩子們上了最后一堂法語課,從此再也不能教授母語。他即將講述的東西沒那么重要,不是對母語的愛,不是對祖國的愛,但也代表了某種愛。

“昨天晚上,我夢到了一條蛇。”

一個秘密。他在心里對自己重復,這是秘密。

他當了九年語文老師,懂得生僻成語的含義與字詞的正確讀音,能默寫上百篇詩詞。然而哪怕竭盡全力地解釋,也沒辦法讓人明白這句話。它真的變成秘密了,他詫然明悟,不是那種需要嚴格保護的,是那種說出口也不被理解的。學生們看著他,帶著天真茫然的神色。他想起小時候從溪水中拾起過一枚鵝卵石,晶瑩如半熟蛋黃。他握住石頭走了很遠的路,再低頭看的時候,它已經干燥泛白,變成不起眼的土色。有些時候,夢和鵝卵石有著相同的特質,不允許被打撈出水面。“然后就被嚇醒了,后半夜都沒睡著,一直琢磨該怎么幫大家提升成績。想來想去,第一步還是要背誦,要提升語感。”這些話如此流暢地從他嘴里冒出來,仿佛他原本就要這么說。

學生們的視線精準而狡猾,不是盯著他,是盯著他的臉;不是盯著某個有身份有思想的個體,是盯著那薄薄一層皮膚。張老師站在講臺上,周身血液像潮水那樣驟然涌起,又無可挽回地退去。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非我獨春,秋非我獨秋。胃里開始翻騰,情況越來越嚴重,講解完生詞后,他安排學生讀課文,趁機出去吐過一會兒,下課后又去吐了,只吐出些清溜溜的酸水,喉嚨也跟著痛起來,像被砂紙蹭過。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嘔吐的欲望涌向了他全身,包括眼皮、耳朵、下巴,每根手指。

等張老師終于回到辦公室,其他人已經都下班了。

他甩甩手上的水,重新打開辦公室的白熾燈,看著那些掉漆的木質辦公桌,那些摞得高高的教輔材料和試卷。空氣里飄著墨水和膠帶的味道,墻上的時鐘還在一格格走著,發出咔嗒咔嗒的計數聲。柜子上擺著學生做的模型,戰艦輪船,航著并不存在的海。

張老師摁下電源,打開電腦,注冊了心理咨詢網站。具有二十年工作經驗和海外留學背景的咨詢師在五分鐘后就回復了他,彬彬有禮地追問著,家庭生活怎樣,情感經歷怎樣。用微信支付了二百元后,他收到最終結論,說這是有隱秘的同性戀傾向,或者是對自己的尺寸不夠滿意。蛇是陽物崇拜,那些高高的拔地而起的大廈和電視塔也都是陽物崇拜。大自然在崇拜,大城市也在崇拜。

這是一系列比喻句。該用什么東西來類比他們的生活?最先浮現的比喻都太常見了,蠟燭、粉筆、園丁、螺絲釘,每位老師都這樣。礦泉水桶,被灌滿了淡而無味的東西,再咕咚咕咚一點點倒空。便利貼,分門別類,需要的時候才會被看見。他關掉電腦,邊想邊往外走。古埃及的蛇,自噬其尾。小霸王學習機上的貪吃蛇,越長越笨拙。

走廊很長,一面是墻,另一面全是窗。天空呈現出淡紫色,遠處嵌著幾道紋絲不動的云。張老師靠在窗口的暖氣片旁,朝外面眺望。他有點兒想唱歌,想忘掉議論文和詩詞解析,去教音樂和美術。前幾年,學校經常派年輕老師去外地考察學習,回來后跟大家匯報一番,說北方有些農村初中至今連老師都招不到——在那里,語文課要體育老師教,音樂課要數學老師教,想教什么都可以。天色逐漸暗下來,很不均勻,一塊一塊的像是在掩蓋什么東西。風中泛起苦味,混合著汽車尾氣以及沙塵。

沿著那條走廊,張老師朝遠處走去,在拐角處遇到一位敦實友好的陌生人。實際上,那是學校新來的實習老師,今天中午來報到,在政治課題組里跟著小王他們準備了大半天會議材料,還為明天的試講加了會兒班。張老師沖人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側身準備下樓。

“張老師嗎,”那人也笑了,準確無誤地認出了他,“聽說您昨晚夢到了一條蛇?”

張老師回過頭去,盯著那張陌生面孔。可能是某位學生家長,可能是教育局派到下面來考察的工作人員,也可能是新來的同事——任何人都可能穿著整潔的西裝,露出同樣整潔的微笑。但張老師從這整潔中感受到了混沌。他突然想起來其他人都去哪了。

從后門溜進去的時候,教研會議已經開了一半。

陳校長倒沒有批評,反而對他點了點頭。這實在是很罕見的事情,誰都知道校長以嚴苛著稱,甚至不允許老師們上班遲到半分鐘。張老師并未感到慶幸,只覺得自己對這場會議可有可無。他不需要發言,只需要在別人發言結束時跟著鼓掌,領取別人整理好的教案資料。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逐漸變成了地鐵站里的廣告牌,或者新聞發布會時的背景板。

小王家里還有事,散會后匆忙回去了。張老師獨自走出校門,有種即將迷路的預感,但努力定下心來,還是能分辨出周圍的每座建筑。在這樣普通的冬夜,天暗得很快,四下灰蒙。遲到的寒流終于降臨,枯葉在行人們腳下發出嗶嗶輕響。每個和他擦肩而過的人都穿著黑灰褐靛深色衣服,都沉默不語。似乎他們與他完全是同樣的人,也在晚上隱秘地做著同樣的夢——盡管那夢以千差萬別的面目降臨。

北風中,他臉上的皮膚緊繃繃地疼,胃里也空蕩得難受。但他還是沿著人行道走了很久,直到手指發麻才拐進了一家川菜館,點了碗豆花豬腳。這里桌椅寬敞,光線也就顯得明亮。已經過了飯點,人不多,尤其空落的是大廳一角。有個男人孤零零坐在那兒,把玻璃杯里的酒仔細倒回易拉罐,再從易拉罐重新倒出來,如是反復,頗具耐心。大概已經很醉了,連手臂上的皮膚都泛起淺紅。倒著倒著,突然大聲詢問起時間。

沒人理他。連問了幾遍,點餐口的姑娘才抬起頭來看了眼,表就在墻上。

“九點,九點了。”姑娘又補充道,“我們家十點半打烊。”

那人捕捉到姑娘的視線,也跟著抬起頭來,盯著表盤看。“九點零三分。你為什么要欺騙我呢?”沒說幾句已經帶上哭腔,“九點零三分。三分鐘難道不重要嗎?”姑娘不吭聲,默默退回到后廚,一位粗脖小伙接替了她的工作。張老師盯著桌面玻璃板下壓著的菜單,盯著筷子筒上隱約可見的油漬。

“就知道你們這家店不行,你們這兒的酒也特別不行。怎么喝都不行,怎么倒都不行。”

醉酒者似乎來了興致,毫不在意地朝那小伙子揮揮手。“教你們一招。知道城北有蛇嗎?野生蛇。晝伏夜出,潛在中央公園湖邊的竹林里,吃竹鼠的,干凈。去年我逮過一條,擰斷蛇頭,剖出內臟,泡進茅臺。那才是真正的酒,酒瓶避光避潮,只消平躺著放在紅檀木床頭柜里,不出十天就浸出綠色,每晚都能聞到有香氣滲出來,微甜近苦,像把竹葉放到火上烤。蛇的兩枚眼睛變成了白色,即便在光線黯淡的時候也依舊是白的。不同光線下,蛇的鱗片能泛出不同的光澤,有時候——”

周圍人吃飯的動作慢了,交談聲漸漸低下去,空氣中辣烘烘的味道似乎也變淡了,整個世界都在屏氣凝神,在聽那人講泡酒的過程。講著講著,那人停住,端起杯子喝了口殘酒。這看起來應當是短暫的停頓,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身看向別處,變成了在鄰居家做客的小孩子,好奇、尷尬,視線軟綿綿。周圍人重新開始各吃各的,沒有追問下去,仿佛剛才的傾聽不過是出于成年人的禮貌。

張老師坐在那里,突然想站起來,走過去,告訴他:昨晚我夢到了一條蛇。于是他站起來,走過去,坐到了那人對面。餐館里暖氣不足,椅子是涼的,猶如某種不祥的預兆。張老師吞了吞唾沫,把領口那枚扣子慢慢解開。

“有件事想告訴你。”

那人抬起頭,凝望著張老師,很緩慢地皺起眉頭,緩慢令這表情顯得極其鄭重。他的視線停落在張老師側臉,確鑿無疑。那疤痕呈粉紅色,泛著光亮,凹凸不平,讓人想起蠟像館里的塑像,以及融化又凝結的蠟液。它來自五個月前,那是另外一種性質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但與他本人完全無關。每個人都知道它,不是親眼見到就是隔天聽說的,或者是讀了報紙。提起它的時候人們總會想起那天,兩個在教室里追逐打鬧的學生,一瓶擺在窗邊的硫酸,還有驟然響起的上課鈴。事情從來都可大可小,如果那天張老師沒從樓下走過,液體沒有在他臉上嘶嘶作響,這完全算得上小事。

起初是劇烈疼痛。好幾雙胳膊緊緊箍在他身上。大量的水。他被趕來的化學老師摁進一樓洗手池,后來有人說,是那些不停沖刷的冷水拯救了他剩下的半張臉。但他當時只感到窒息,鼻腔滿是腥苦。“如果你覺得不公平,”學校聘請的心理醫生總在說,“如果你暫時回不到往日的生活,也是正常的。”怎么回不去?時間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能將人們摁回水底。他很快出院,繼續承擔教學任務,甚至能對著鏡子刮胡須,手指平穩有力。“要不考慮考慮盲校?”妻子提議,“那邊的學生家長肯定不會有意見。”“這里的學生家長也對我沒意見,”他說,“我誰也不虧欠,何況我根本沒學過盲文。”“校長給我打電話了,”妻子說,“有幾個學生家長也給我打了好幾遍電話,他們說市級優秀教師可以自由平調,你想教什么都可以。”

“昨晚我做了個夢。”張老師說,壓低聲音,語氣帶點兒討好的意味,像是打算和對方商討什么重要事宜。“我夢到了一只蝴蝶。”舌頭最先做出背叛。“蛇”變成了說不出口的咒語,一道鎖,一枚干燥脆弱的蝶翼。所有瑣碎的未曾說出口的事情在他心里堆積,像冬天淹沒大地那樣淹沒他。而他像冬天里的蛇,漸漸動彈不得。他在心里大聲喊著,我夢到了一條蛇。在心里,多么巨大的聲音都只剩寂靜。

那人看著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站起身,徑自走出餐館,很快消匿在來往的人群中。沒過多久,旁邊幾桌人也都吃完散去。店里的燈關掉一半,柜臺后面的小伙走了過來,朝他抱歉而拘謹地笑。

張老師獨自坐在大廳一角,周圍空落落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精品亚洲欧美日韩久久| 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观看| 五月激激激综合网色播免费| 日韩无码黄色|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 久久中文无码精品| av大片在线无码免费| 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精品三级网站| 久久成人免费| 亚洲aaa视频| 99re66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高清a毛片| 成人午夜视频网站| 激情無極限的亚洲一区免费 | 日韩在线欧美在线| 亚洲综合专区| 91国内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视频观看裸模| 伊人激情综合网| 久精品色妇丰满人妻| 伊人欧美在线|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 免费一级无码在线网站 | 无码高潮喷水在线观看| 国产亚洲精品91| 亚洲天堂久久| 亚洲AⅤ波多系列中文字幕| 1024国产在线| 亚洲性一区| 国产视频自拍一区| 欧美一级在线看| 午夜视频免费试看| 99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免费播放 | 美臀人妻中出中文字幕在线| 国产福利在线免费| 日韩无码视频播放| 国产成人亚洲综合a∨婷婷| www.狠狠| 手机永久AV在线播放| 亚洲经典在线中文字幕| 亚洲欧美一级一级a| 国产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区在线播放| 亚洲欧洲天堂色AV| 日韩AV手机在线观看蜜芽| 国产久操视频| 四虎在线观看视频高清无码| 国产午夜精品鲁丝片| 国产男人的天堂| 国产精品人莉莉成在线播放| 99视频精品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 国产农村1级毛片| 国产精品无码作爱| 麻豆精品国产自产在线| 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不卡| 久久久噜噜噜久久中文字幕色伊伊| 免费a级毛片视频| 99久视频| 亚洲色图欧美在线| 日韩AV无码免费一二三区| 亚洲视频一区| 亚洲国产天堂久久九九九| 欧美午夜理伦三级在线观看| 毛片三级在线观看|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2020一| 亚洲区视频在线观看| 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91| 亚洲 欧美 日韩综合一区|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精品软件 | 欧美另类一区| 久久久精品国产SM调教网站|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灰| 精品国产女同疯狂摩擦2|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黑色丝袜高跟国产在线91| 99无码中文字幕视频| 亚洲日韩AV无码精品| 日韩在线播放中文字幕| 无码福利视频| 欧美日韩综合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