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 情

曾原健（越南）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葉，西堤一片荒涼，也在戰爭四起的時期。不過，在西堤嘉定區，戰爭還沒有泛濫。

在第六區第三坊有一座四十米長、十余米深，長長一排三層高的公寓，就在一個三岔路口處一直延至一條巷子旁邊。三層大約有三十間房子，有兩條樓梯上下，是為通道。

這公寓里住的大部分都是華人勞動家庭。而在地下層人家都是用來經營的，包括有的賣食物，有的賣衣服，或者租給人家做生意等。這公寓坐落于一條熱鬧街道的一角。

在這公寓的第一條樓梯旁邊地下層有一間房子，主人叫伍金山，五十余歲，高高瘦瘦，頭發黑白交叉，戴著一副近視鏡，經常拿著煙斗來抽煙。在家時，經常穿著白色背心和一條黑色的短褲，有時穿長褲，手里拿著一把扇子。他在這座公寓里已購了七間房子，在平地三間，二樓三樓各兩間，但除了自己現住這一間和在一樓有一間給女兒住，其他都用來出租，每個月定期去收租。他沒有什么事可做，空暇時就練寫書法，看看書，或者約朋友打麻將、喝茶，有時對酌，談天說地，好不快活。

伍金山的妻子在五十歲那年不幸病逝。生有一女叫伍梅。伍梅剛過了二十三歲的生日，她喜歡穿長袖白衣和一條長到腳踝的裙子和牛津鞋。她面貌美麗，短發，高高瘦瘦，擁有一種儒雅的氣質，流露楚楚動人的韻致，打動了不少男子的心。

可以說，伍梅是富家小姐，但沒有小姐脾氣，自立自強。雖然溫柔儒雅，但她不是弱質纖纖的女孩。她沒有傲慢的態度，見到街坊都打招呼，和藹可親，人見人愛。

伍梅雖不愁衣食，但每天清早，她都坐巴士去上班。

有一次，伍梅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時，認識了一位叫謝明的比他大兩歲、長得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倆一見鐘情。就在當晚，互相交談時產生愛慕之情。

原來，伍梅和謝明的家只隔著一條街。但謝明家的房子窄小，而且還是向政府租的，家境貧寒，做修理收音機的工作，因此收入不穩定，而且家里兄弟姊妹好幾個，有的做搓香，有的做電器維修，有的上班等。

就這樣因為緣分的作祟，在多少富家子弟的追求中，伍梅都不心動，卻偏偏愛上這個家境貧困的小子謝明。兩人很快墜入愛河。周末晚上，謝明有時騎著自行車載伍梅去逛街、吹風，或是去吃冰淇淋、看戲，好不幸福。

當年，社會尚未發達，每個家庭在煮食方面十分困難。一來還沒有自來水和瓦斯，所以一旦要用水時，很多人要去挑水吃。謝明家斜對面的巷子盡頭有一口井，他們每天要到這里打水挑回家吃。

再說，當年煮食都是用柴燒的。于是，許多柴商從下六省把鋸好的柴運到豆腐涌岸邊賣。一般的柴，每根從二寸半至三寸長，以一平方米出售來計算。當家家戶戶買回家后，就要把柴劈開和曬干才拿去燒。謝明的家就靠近豆腐涌，所以每次買柴回來后，就要劈柴和拿去曬干。

伍梅每天下班后，便到謝明家玩。她幫謝明的母親料理家務。有時，還幫忙挑水或是幫忙劈柴，引起了眾街坊議論紛紛。

令人驚訝的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親手做上述粗重的工作。謝明一家都覺得不好意思。但是，盡管謝明的母親和家人曾三番五次勸阻伍梅不要這樣做，以免影響她的身份，引起異議，但是伍梅竟然這樣回答：

“怕什么，人家愛說什么就說，反正我認為我沒做錯，問心無愧就是了！”

于是，伍梅不計較、不理會別人指指點點，常常這樣做。而她和謝明也越愛越深。

“伍梅，我禁止你和前面街那個男子來往！”在認識謝明三個月后的一個星期天早上，伍梅與父親吃過早餐，她準備過謝明的家時，就被父親阻止了。

“為什么？”伍梅疑惑。

“你是一位富家小姐，你去他家里已不對了，而你還幫他們劈柴挑水做家務，成何體統？”伍金山終于闡明了理由，并不高興地說，“你不知道最近惹來多少閑言閑語，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那有什么問題嗎？我只為了我愛的人而做事，那有什么不對！那些多管閑事的人，愛說什么就說，反正我不理！”伍梅生氣說罷，掉頭走出父親的房間，返回自己的房間時，父親的話從后面追著伍梅：

“我禁止你和那個窮光蛋來往！”

關上門后，伍梅感到這句話多么冰冷無情！父親禁止她與謝明來往是因為他窮，但窮有錯嗎？伍梅心里反復思量。

這一天里，伍梅悶悶不樂，她不吃飯，只是聽歌、看書。久不久，她就望著窗外的天、云、樹木與對面街的房子……但其實，除了謝明，她心里裝不下什么。雖然父親禁止，但是伍梅堅信他們的愛情會戰勝一切，所以她沒有絲毫傷感。

伍金山雖然很生氣，但也很擔心女兒的健康，畢竟這是他的獨生女，所以特別疼愛。可是，他也不能低身叫女兒吃飯，只叫傭人到樓上勸伍梅吃飯。但伍梅偏偏不回答，兩餐都不吃。

伍梅的性格就是這么剛硬，她不會這么容易放棄自己已抉擇的事情。

翌日，伍梅照常上班，但沒有陪父親吃飯！

過了一周后，伍梅又繼續和謝明來往。伍金山也拿她沒有辦法，只好由著女兒，但也千萬個不愿意女兒與一個窮光蛋相愛。

伍金山的家隔兩間就是一個賣中藥的店，店主是一位約六十歲的中醫生，姓陳，人人都叫他陳醫生。他很喜歡伍梅，曾多次向伍金山提親說把伍梅嫁給他的大兒子。

“伍梅，隔壁陳醫生多次過來提親，希望你嫁給他的大兒子，他兒子是位博士，明年就出國定居了，如果嫁給他，你就可以跟他一起出國生活，這多好呀！”伍金山高興地對女兒說，“他家有錢，兒子又有學問，人品又好，門當戶對，這是千載難求的姻緣，而且對方也喜歡你，你就答應吧！如果可以，明年初就結婚了！”

但是，卻遭伍梅大大反對。

伍金山一場歡喜一場空。

“老伍，你女既然喜歡那個窮光蛋，我想，避免夜長夢多，倒不如你把伍梅送到加拿大跟她舅舅去生活就好了。一來可以分開他們，以免他們越走越深，到時米已成炊就后悔莫及了。”陳醫生滿臉詭計，咽咽口水繼續說，“我會安排我的孩子赴加拿大，到時，我們安排把他們拉起來就是了！”

陳醫生給伍金山出了這個主意，一舉兩得，伍金山感到不錯。其實，伍梅在謝明的家所做的事，都是陳醫生一五一十告訴他的。

“但是……伍梅是我最疼愛的獨生女兒，叫她去這么遠，我怎舍得呢！”伍金山有點不愿意。

“你舍不得什么？你讓她先過去，一年后你再過去，父女重聚，多么快樂。到時我們一家也移居過去，親上加親，好過現在在這邊與謝明一起挨苦。以謝明的家境，能給伍梅帶來幸福嗎？為難了伍梅！”陳醫生不停在挑撥，但說出的都是事實。

伍金山深深吸了一口煙，再吐出煙霧，然后點點頭說：“我會仔細考慮！”

“我希望我們能早日成為親家！”陳醫生洋洋自得地離開。

“伍梅，你舅舅常叫我讓你去加拿大定居，我已給你安排好，再過一段時間手續辦好后就可以去了。”過了大半年，伍金山已托人找了許多門路辦理讓伍梅出國的事宜，現在就快辦理好，趁著一個星期天早上，父親才告訴女兒。

“噢！”伍梅十分驚訝，“我為什么不知道？”

“因為你要上班，晚上又經常不在家，而且常晚回，我們父女都沒有碰面，怎樣跟你說呢？”伍金山找了個借口，其實是悄悄去辦不敢給伍梅知道，要是女兒知道必遭反對的。

“現在我們的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去加拿大定居呢？”伍梅流露出不愿意的態度。

“加拿大發達，自由，福利好。你媽又死得早，我希望你有一個好前途和一個好歸宿。再說，那邊有你的舅舅，我叫他幫忙來照顧你，給你安排工作，你過去吧！”伍金山好言相勸，但主要目的是想分開伍梅與謝明。

“這件事太突然了，我需要時間考慮！”伍梅冷冷地回答，沒有絲毫的高興，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回到房間。

“就當父親求你了，過去和你舅舅在一起吧！你先過去，我遲一點會過去跟你團聚的！”伍金山用央求的語氣哄著說，雙眼溢出了希冀。

“你真的要離開嗎？為什么這么快？你隱瞞我是嗎？”聽了伍梅的話后，謝明生氣地問。

其實這一個月來，伍梅心里悶悶不樂，但她沒有流露出來。直到今晚，伍梅終于鼓起勇氣告訴謝明。

“是的，父命難違！他辦好了手續才告訴我。”伍梅解釋道，“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我怕你知道后會影響工作與生活，所以我一直壓抑在心里自己承受，直到今天才告訴你！”伍梅淡淡地回答。

“但是，但是過去后，我們恐怕難以繼續走下去了！”謝明心里如刀割般疼痛，他握著伍梅的手，顧慮重重。

“為什么呢？”

“因為會受到環境與物質的影響！”

“怎么可能！我是不會見異思遷而拋棄你的，請相信我！”伍梅痛苦地央求說。

“我怕世事難預料的！”謝明感慨萬千。

“明哥，我們相愛這么久，難道你還不清楚我的為人嗎？這么說你就不相信我了？”伍梅一本正經地望著謝明。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關山阻隔，迢迢千里，世事難說呀！”謝明認真地望著伍梅，“不過，我是會等你的，我不會背叛你的。”

“我好難受呀！”從來，伍梅沒有這樣感嘆過，就今晚，伍梅還是傾吐她過去期間與謝明相愛遇到的挫折，“我們有緣相逢，但相聚困難，相愛更難。為了你，我經常與父親吵架乃至反目，如果我留在這里，也許難以與你在一起。所以我決定走出去，我過去后，希望有一日能接你過去。請你相信我，我會接你過去，到時，我們就建立一個幸福家庭。”

“說得容易，但……”

“沒有但是！”謝明話還沒說完，就被伍梅的話打斷了，“只要我們互相抱著一個愿望，而且要有一個堅強的意志。不要被別的摧毀我們艱辛建立的情感，終有一天我們會戰勝命運。”伍梅滿懷信心和充滿希望地繼續說：

“請相信我，我們一定會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秋天把黃葉撒在路面上、草地上，撒在公園里的每一個地方和角落。公園的椅子里，坐著很多對情侶。其中，在一個角落黯淡的燈光下，謝明與伍梅坐在椅子里，伍梅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們經常來這里談戀愛，因為當年沒有什么咖啡店或超市，公園成為情侶們約會的好去處。然而，今晚的公園變得傷感，濃濃的暮靄籠罩。謝明與伍梅心里飄著瑟縮的秋風，凄凄切切。

今晚謝明與伍梅的擁抱，明天就是天涯的揮別。

謝明與伍梅雖然相隔一條街，但是今晚，他們的許諾在彼此心里輾轉，兩人始終不能入睡。

這段日子，在伍金山日哀夜求之下，伍梅的心里釀著千般苦澀的滋味，最終決定移民加拿大。

告訴謝明一個月后，正是晚秋時刻，伍梅就帶著悲痛、帶著謝明的影子來到新山一機場。伍梅不想看到離別心酸的場合，也不想父親看見謝明的尷尬場面，所以不讓謝明來送機。不過，伍梅的第六感告訴她謝明有來送機，所以不時東張西望。

然而，謝明卻站在機場一角，偷偷看著伍梅悶悶不樂地拉著行李走進機場辦理登機手續。再等到望見伍梅的飛機起飛，然后越飛越遠，在云天中消失后，謝明才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家。

經過三十多個小時的航程，伍梅終于安全抵達加拿大。她的舅舅全家來機場接機，并安排她住在自己的家里。

抵達后，伍梅馬上寫信分別寄給父親和謝明。

伍梅的舅舅家人就帶她到處玩、到處吃，好不開心。但伍梅開心里夾著對謝明絲絲思念的傷感。

由于伍梅會越、中、英文，當抵達半個月后，她便去了舅舅認識的一家由加拿大人創辦的成衣公司面試。半個月后就開始上班了，伍梅擔任總經理助理。

伍梅的工作很重要且繁雜，但她刻苦耐勞，辛勤工作，獲得老板重用。伍梅還省吃儉用，每三個月就寄一件包裹回越南給謝明，已經寄了兩個，但是父親卻不知道。況且，她和謝明常有書信往來，互訴思念。當時真是“家書抵萬金”，書信都要半個月后才收到，叫她十分珍惜。每晚睡前，她把信讀來讀去以慰相思之苦。

伍金山以為這樣“棒打鴛鴦”就成功了，心里沾沾自喜，也算放下了心頭大石，卻沒有理會女兒來信的提議。

某天，伍金山又接到伍梅一封信，他十分開心，打開一看，一張笑臉漸漸變成了深沉的臉色……

“我親愛的父親呀，我安全抵達多倫多后都大半年了，但是，你給我介紹的陳醫生的孩子，我對他沒有感覺，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后來，你又給我介紹這個那個，但我不是多次向你說清楚了嗎？沒有誰可以改變我對謝明那份感情。我已跟你說過千百遍，不用費精勞神為我安排了，那只會徒勞無功。我重申一次，我只愛謝明一個，希望你明白，請你能夠尊重我的選擇和我們的愛情，撮合我和他在一起。我再說一遍，希望你盡快安排謝明過來多倫多，讓我們結婚和在一起生活。”

一直以來，伍梅每兩個月就寄信給父親，信里常催促父親盡快安排謝明過去多倫多，但是伍金山千萬個不愿意，沒有把女兒的話當一回事。但是這次這封信字字鏗鏘如刃，深深刺進了父親的心坎里，讓伍金山感到無比難受。尤其是信中最后加上了一句更令父親擔憂：“如果你毀壞我們的幸福，你不愿幫謝明過來多倫多的話，要么我會返回越南，要么我就會自殺，我說到辦到的！”

伍金山讀完這封信之后，感到眩暈，心里隱隱絞痛，沒想到女兒是如此的固執和頑強。自己關愛她的幸福，想她有個好家庭，千方百計將他們分離，但仍改變不了愛女那頑強的愛情信念。

伍金山本想吃午飯，但此時已咽不下了，他的臉色突然拉下來暗淡的帷幕，腦海里一直浮現著女兒的那句話：“你不愿辦理謝明過來多倫多的話，要么我會返回越南，要么我就會自殺，我說到辦到的！”

以前，祝英臺的父親禁止她與梁山伯相愛，逼她嫁給馬文才后，卻害死了女兒和梁山伯。現在，伍金山不想悲劇重演，不想失去心愛的女兒，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他左思右想，就決定派人去謝明的家說清楚，請謝明的母親讓謝明過多倫多與伍梅成家立業。

謝明的母親深想，眼見自己家庭兩代都是貧困，而兄弟姊妹又多，謝明的父親又早逝，讓一個兒子出國也好，希望他們找到幸福，不用過著潦倒的生活。但謝母也問謝明是否愿意遠赴多倫多和伍梅生活，讓他自己選擇。

謝明深想，伍金山在過去曾叫人跟他說，給他一筆錢，叫他離開伍梅，叫他去信告訴她自己已有新歡，勸她忘記自己，與她分手好了。自己雖很窮，但是對愛情專一，沒有見錢思遷，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后悔，要不便沒有今天的機會，更成了一個負心漢，違背伍梅諾言，甚者會傷害她的性命，成為千古罪人。

兩年后，謝明的母親收到了一封從加拿大寄來的厚厚的信件。她打開一看，里面是自己的長子謝明與伍梅的結婚照。此時，看見有情人終成眷屬，除了謝母，還有謝明的兄弟姐妹，雙眼閃著幸福的淚花，心里充滿喜悅！

其實，經過各方面的努力，謝明一年后才飛去多倫多與伍梅重聚和定居。他在一年后才與伍梅結婚。當時，伍金山也飛過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他還祝福他們永遠幸福，并表示很開心見到他們真心相愛，要不是女兒的堅持，可能……

伍金山沒有留在多倫多，他賣掉所有房子，飛往香港與小情人居住，歡度晚年。

伍梅與謝明在一起生活，結婚后生下兩個兒子。夫婦二人辛勤工作，含辛茹苦將兒子撫養成人，攻書教學。現在，他們各已成家立業。謝明和伍梅子孫滿堂，一家過著幸福的生活。不時，一家人就去旅行，或是聚餐。有時，回越南探望兄弟姐妹。

今晚在一家餐廳里，兩個孩子帶著妻兒為父親謝明和母親伍梅舉行五十年的金婚紀念，氣氛和諧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