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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故事的人

2024-03-21 04:40:13江了了
廣西文學 2024年1期

江了了

求龍是個小偷。不止一個人這樣告訴過我。

剛搬到平安城,我卻不覺得有多陌生,我們總是搬家,這樣的小城都差不多,一個大廣場,幾所學校,幾條美食街,幾間網吧。一座山孤零零聳立其中,這里的人叫它獨秀峰,中學嵌在山腰里,便跟著叫做獨秀中學。操場上有一棵兩層樓高的樹,搬來的時候是冬天,枝杈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么品種,我問旁邊的人這是什么樹,他告訴我這是木棉。

媽媽說,這里是她的家鄉,她的根在這里,以后我們再也不搬家了。

已經是初三的最后一個學期,沒有人會這個時候轉學,我成了唯一一個轉學生。同學們早已互相熟悉,很難再插進哪一個小團體,還好我早就習慣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喪失了一種能力,與別人說話,開玩笑,打鬧。偽裝在人群中,但我仍是一個局外人,像混在白糖里的鹽粒。

我在那些日子里陷入一種顛來倒去的混亂,總感覺時間在打轉,甚至一度認為自己的腦子壞掉了,話語和畫面都像捉不住的碎片,我拿著一根沒有穿線的繡花針在夢與現實之間徒勞地來回穿引,努力縫合。我總是睡不夠,在任何可以睡覺的時間睡覺,上課時睡覺,下課時睡覺,吃飯時睡覺,唯獨在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夜深了,我溜出家門帶著布魯托走上大街,所有的星星都不見了,我知道是布魯托吃掉了它們,所以它的毛才這樣閃閃發光。每個小城的白天都一樣,到了深夜,特殊的味道才從城市的皮膚底下溢出來,像人體分泌的油脂。眼睛看到的是會欺瞞的假象,耳朵聽到的是能包庇的謊言,唯有味道不會騙人。平安城的夜晚是塵土沉淀后青草的苦,裹挾著小河在石塊上擊打后槽牙的酸,喀斯特地貌巖石溶蝕在舌尖的甜,吱吱呀呀木板橋上倒著小刺的辣。黑暗里,酸甜苦辣一起涌上來,潤在皮膚表面,閉著眼也能看到它溫柔的模樣——側坐在群山的包圍中,一條小河從中穿過,岔開數條溪流。

布魯托是我的狗,和動畫片里的狗同名,它總是很安靜,我們搭乘汽車在城市間輾轉,車輪朝前滾,它向后轉頭,擋風玻璃像一塊長方形熒幕,熟悉的房子、公路、花和太陽,一點點縮小了,熒幕邊緣又不斷擠進新的房子、公路、花和太陽。車子停下了,布魯托躲在我身后,皮膚溫熱,蒸出一股柚子味,柚子是我最討厭的水果,所以每次它感到不安時就會散發這種味道,我拍拍它的屁股鼓勵它,它抬頭看我,小心地踮著腳上前幾步,嗅嗅蹭蹭,在新的地方留下舊的痕跡。這樣的過程總是重復,布魯托在陌生和熟悉之間始終找不到一個平衡,我想它畢竟只是一條狗。

布魯托很黏人,非要跟著我一起上學,即使我走出家門甩掉了它,它還是會偷偷跟著我,在某一節課發著呆時突然出現在我的窗前無聲地嗚咽。所以我總是遲到。校門口的長坡是我的噩夢,每次才跑到坡底就聽到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我干脆不急了,停下來慢慢走,反正遲到一分鐘是遲到,遲到十分鐘也是遲到。這時候只要回頭就能看見求龍跟在我身后低頭看自己的鞋面,我們彼此認識,卻從不打招呼。想到他是個小偷,我便不自覺地將他上下打量,天氣冷,他戴一個黑色線帽,到了教室摘下來,寸頭尖臉,一件大兩號的飛行夾克,一條側邊有大口袋的牛仔褲,衣服不新,但總是收拾得很干凈。聽說他是個網游高手,整夜整夜在網吧通宵,我想我們兩個都是喜歡黑夜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遇到他,網吧樓下幾個高個子將他圍住,把他從上到下搜了個遍。他不緊不慢吃一支雪糕,被其中一個黃頭發踢了一腳,晃一下,沒倒,雪糕還穩穩地拿在手上,又咬一口。魔鬼!我差點叫出聲來,布魯托扯著我的褲腳往回走,那天晚上它吃了所有的云,所以月亮干凈得接近透明。布魯托狂吠著發出警告,我沒時間管它的柚子味,因為我看見人群散去,求龍把雪糕棍丟在地上,仔細把身上翻出來的口袋一一塞回去,身子往旁邊的墻上一歪,靠住了,一只腳撐地穩住重心,另一只腳抬起來,從鞋里摳出一張或許浸濕過汗水的人民幣,晃了幾步,到旁邊的夜宵攤點了一份餃子。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很餓,他碗里白色的拳頭大小的餃子透著翡翠般迷人的光。我走過去,突然很想跟他說話。

“我常見到你。”

“什么時候?”

“遲到的時候?!?/p>

“原來那個人是你啊?不好意思,我近視?!?/p>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鼓著腮仔仔細細嚼,我想讓他分給我一個餃子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我注意到他看了好幾次我手上的電子表,又想起他是一個小偷。

和他真正熟起來是因為新奇。

晚自習沒有老師上課,我趴在桌上大睡特睡,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教學樓全熄了燈,他們或許是根本沒注意到我,又或許是故意不叫醒我,我不在乎,反正我本來就習慣黑夜。夜里的學校更大,靠近山,有鐘乳石潮濕的味道,月光下黑暗凝視著我,淺的那些興奮不已嗤嗤發笑,深的那些轉著眼珠緘口不言,我走過它們,冷空氣從鼻腔直擊腦門,木棉樹依舊光著身子,幽怨地向天空伸出無助的千萬只手。

鑰匙擰開家門,媽媽坐在沙發上,開一盞米黃色的臺燈,光把她割裂成許多部分。其中一個部分轉過頭,一個部分嘆了一口氣,另一個部分說:“你又去哪了?”

媽媽用了“又”這個程度詞,我想了一下,沒明白她指的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心里浮起一陣煩躁,“我不能有自己的事嗎?”答非所問,我總是答非所問。抬頭看掛在客廳墻上的二十四時制電子時鐘,隱著光的紅色數字顯示二十三點十八分,距離溜出家門已有三個小時。布魯托躲在房間門后,屋子里彌漫著柚子味,它垂著耳朵,金色的尾巴拖在地上,它或許以為媽媽生氣了,它一向最害怕她。

“你能有什么事?”

我不說話,書包往沙發上一甩,蹬掉運動鞋,光腳踩在瓷磚地板上,走到飲水機前拿杯子接水,空氣泡在透明水桶里升起來,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沙發上的媽媽一部分嘆了一口氣,一部分繃緊神經,一部分相信了我,一部分保持懷疑,一部分說,“媽媽是擔心你?!蔽医栌盟脑捇卮穑拔夷苡惺裁词??”于是幾個部分的她統一起來,全在生我的氣。

六歲那年的夜晚,周圍的房子都睡了,只有我們家天花板上花瓣形狀的人造水晶燈還醒著,爸爸和媽媽一起被打碎,碎片棱角分明,閃爍刺眼的光,我看見聲音在天花板游走,在水晶吊墜之間穿梭,拉出圈圈圓圓的長線條,像體操運動員的彩帶。每一個水晶切面都有一張猙獰的臉,尖銳的碎片繚亂著,劃破一塊皮膚,我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我清楚地聽到組織纖維斷裂的聲音。有人哭了,一塊碎片上沾滿淚水,可我不知道是誰的眼淚,有人叫了一個名字,但我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水晶燈太亮了,我實在沒辦法睜開眼睛,步步后退,靠著墻壁,堅硬和冰冷透過薄薄的衣服貼緊我的皮膚,回頭看窗外,只有寂靜的黑夜綿軟動人。

從那時起我開始在黑夜中游行,夜晚是另一個世界。小城里沒有眼花繚亂的霓虹燈,所以星星不再害怕,天空是最深的海,星星是起伏的浪,月亮是漂泊的島嶼,公路上開著一千零一朵故事,一千零一只精靈繞著路燈的光柱跳舞,河流唱起一千零一支歌,每支歌的曲調都獨一無二,歌詞卻過分統一。花朵在我手心綻放,根脈從我的手腕順著血管攀下去,一片新葉從樹枝最靠近天空的末梢鉆出來時還是嬌嫩的綠色,而轉了幾圈落下來被布魯托一口咬住的瞬間就變成生了銹的一塊黃色脆片。時間沒有概念,永恒和瞬間纏繞交織,于是城市與城市地轉天旋,我們在黑夜里無知無覺不眠不休。

直到那天我遇見魔鬼。那時我正和新搬來的喜鵲說話,它正跟我炫耀它的孩子有一支多么漂亮的尾羽,我努力踮腳去看那尾羽,并沒有注意到魔鬼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布魯托一定是有所察覺,因為它停止追那朵蒲公英,毛發奓起,身體變成了熟透的葡萄的紫紅色,每一個細胞都散發出濃烈的柚子味。

一個年輕的黑衣姑娘在馬路邊打電話,快樂從她嘴里跑出來,流進手機里去了。一輛紅色的小汽車突然改變方向沖向人行道,花圃想要攔住它,卻被削掉一大半,被折斷的樹枝冒著鮮亮的汁水,葉片與花瓣血肉模糊,汽車沖上人行道,手機里的快樂傳出來,卻塞不進女孩的耳朵里去了。

汽車怎么會撞人呢?我驚訝地看著那輛傷得不輕的紅色小車,它半瞇著眼,好像剛清醒過來。我問它你怎么能這樣呢?它幾乎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我也不想的。

警察來了,男人從駕駛座上走下來,警察問他你怎么能這樣呢?他幾乎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我也不想的。

怪事更頻繁地出現了,夜宵攤兩個互相拍胸脯保證做一輩子好兄弟的男人為了一?;ㄉ浊闷凭破浚米罴怃J的角刺向對方??释鎼鄣呐Q上紅裝站在小巷里亮著紅燈的店門口吸著香煙,吐出勾人的鬼魅。最溫柔的水也變了脾氣,孩子原本只是跟它鬧著玩,它卻不依不饒將他吞進肚里,直到他乖巧得再也不會吵鬧才肯將他吐出來。

一定有什么東西在作怪,忽然我身后煞起一陣涼風,魔鬼冷笑著,沒有形狀沒有聲音,我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在凝視著我,我努力想要捕捉他的味道,他卻淡淡隱去了。

我把這些發現告訴媽媽,當然巧妙地隱去了我半夜溜出門的部分。那時我們擠在一間一眼到頭的出租屋里,大凳子上疊了一個小凳子,小凳子上又疊了一個更小的凳子,媽媽站在最小的凳子上,正嘗試把新的燈條卡進燈槽里,舊的燈壞了,總是一閃一閃的,像有人在影樓里開閃光燈拍照。幾?;覊m蹭在她的手背上,柔柔地落在她的鼻尖,“世界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你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什么?怪不得成績下降了?!?/p>

實際上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那些算術公式、語法單詞、天文地理、歷史詩詞不知怎么都自己跑進大腦里來,考試對我來說很輕松,除了語文——老師說我的作文寫得沒有邏輯、結構散亂,內容也永遠不著邊際。我沒辦法控制自己,考試的過程在我腦海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有人在夢中替我完成了這一切,醒來的時候一筆一畫都定格在紙上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把這奇怪的事告訴媽媽,她笑,“又在亂說話?!?/p>

三張凳子疊成的塔晃了一下,新的燈條亮了。我想起語文課本上的一個故事,大概是說一個人給三個兒子出了道題,問誰能用一枚銀幣買到的東西充滿整個房間。大兒子買了稻草,二兒子買了沙子,都失敗了。小兒子帶來一根蠟燭,點燃了,光充滿了整個房間。現在光充滿整個房間了,我從此沒有話說。

我只好自己尋找魔鬼,布魯托是最忠實的伙伴,我們一起在黑夜里巡邏。很快我發現,魔鬼不止存在于夜晚,他也入侵了白天。魔鬼太狡猾了,他可能變成身邊任何一個人,有時是喝醉酒的爸爸,有時是大喊大叫的媽媽,有時是偏心的老師,有時是捉弄人的同學。我必須努力識破魔鬼的陰謀詭計,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把他消滅,拯救世界。

又一個晚自習我睡著了,睡得很沉,夢很干凈。有人推我,睜開眼,是一張熟悉的臉,在哪里見過呢?

“醒醒,放學了。”

我看著他,閃過一片白。

“放學了,我要關燈。”見我疑惑,他接著解釋。我想起來他是隔壁班的新奇,學生會的,在門口查遲到,常登記我的名字。之前每次見他都戴一副木紋黑框眼鏡,現在他沒有戴,所以才一時沒認出來。“我擔心你一個人怕黑。”他的右手習慣性地去托眼鏡,卻托了個空,指尖擦過臉頰,流星劃過夜空,我便喜歡上他了。我總是很容易心動。

那陣子男生都癡迷網絡游戲,為了找借口接近他,我便讓求龍教我打網游,報酬是幫他支付網費。他在網吧樓下等我,手插口袋,夜宵攤在他身后,新出爐的一鍋熱湯冒著白色的蒸汽,恍惚間像是站在騰騰云霧之中,路燈在他頭頂,籠罩金色的光。

“你晚上出門最好不要帶這種值錢的東西,特別是在網吧?!彼钢业氖直?,“那里面人都玩瘋了,為了幾塊錢什么事都干得出?!?/p>

我點點頭,把表卸下來裝進包里??珊髞砟侵槐磉€是不見了。

網吧在二樓,大門燈箱上白底紅字寫的“禁止未成年人入內”已經淡了顏色,前臺坐著個姑娘,看起來沒比我們大多少歲,眼神卻成熟許多,抬起頭掃了我一眼,我不由得有些心虛。

“三塊的五塊的?”

我沒聽清楚她說的話,求龍替我回答,“三塊的,開兩臺,先上兩個小時?!惫媚镌陔娔X上點了幾下,又抬頭看了一次,然后撕下一張紙片,寫了兩串數字交給我,我數了一下,十八位,是身份證號碼。攥著紙片,仿佛能感受到那兩個陌生人淺淺的體溫,年輕一些的那個出生在1988年8月9日,年紀大的那個出生在1967年3月20日。于是二十四歲的我問四十五歲的求龍,“三塊和五塊有什么區別?”四十五歲的求龍回答,“五塊的鍵盤會發光。”

一股怪味襲來,是煙味、體臭味、頭油味和食品腐臭味的混合,它悄然滲進每一根發絲,侵入身體每一個毛孔?!安敛?,臟。”求龍丟給我一包紙巾,后來我才知道,他每次在網吧通宵結束都要洗澡重新換一身衣服才去學校。

“你認識新奇?”

“不認識。”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網上認識?!?/p>

他打開好友列表,我驚訝地發現幾乎全年級的男生都是他的游戲好友?!拔規退麄兙毺枴!蔽以缇吐犝f求龍打游戲是可以靠幫別人練號賺錢的,卻不知道身邊的同學也會找他代練,我問他們也收一樣的價嗎,求龍沒有回答,五官扭在一起,不自然地笑笑。

“要不你先看我玩一把吧?”我知道今晚他因為帶我一直沒能玩痛快。

求龍是近視眼,但從來不戴眼鏡,玩游戲的時候瞇著眼,聳起肩,湊得離屏幕很近。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發揮,游戲一開始他就把我完全忘了,指尖在鍵盤上游移,鼠標滑動,組合出清脆的節奏。他戴著耳機,我聽不到游戲里的聲音,只看見屏幕里的小人在二維空間里發生位移,電腦數據在RGB顏色模式里噴涌,紅藍兩方激烈奮戰,一些圖標在地圖上熄滅,另一些又重新亮起。“我還在尋找回家的路?!彼麑χ聊蛔匝宰哉Z。當時我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后來才知道每個英雄角色在游戲里都有自己的臺詞,求龍最喜歡玩的英雄叫亞索,是一名流浪的劍客,那是他其中一句臺詞,還有一句是,“樹葉的一生,只是為了歸根嗎?”

我總是陣亡,不知道什么時候該放什么技能,于是就Q、W、E、R亂按,又總是忘記在放技能的同時要移動位置。“你別傻站著啊!放技能!放??!”有時他太過投入,語氣不免有些重,結束后他解釋,“我總是容易把游戲里的當真。有時候走出網吧看外面的世界,一時分不清到底哪一邊才是真實的。”

“不喜歡的那一邊就是真實的唄?!蔽野腴_玩笑答。

對于噪聲的控制我們遵從的根本原則是在以下三個環節中進行控制,第一個環節是在噪聲產生的噪源處進行控制消滅噪源或者減低噪聲分貝,第二個環節是在噪聲傳播過程之中,眾所周知聲音的傳播需要介質,最后是在接受者出進行控制。以下工程機械的噪聲控制辦法都是基于這三個環節進行的。

去了幾次我便掌握了他的規律。每天九點半下晚自習直奔網吧,九點四十五準時上機,開五個小時,網費在兩點四十五準時耗空。凌晨三點下樓到夜宵攤點一份水餃,多加一碗湯,撒兩勺蔥花。他吃得極其認真,不說話,最后把湯喝干。

我故意借口上廁所把包交給他保管,里面放了五百八十六塊錢,有整有零,三張一百的,四張五十的,兩張二十的,三張十塊的,兩張五塊的,六張一塊的。從廁所回來,他把包還給我。我數了數,一分沒少。

周日早上起來我發現窗簾沒關好,留了一條縫,陽光鉆進來,在布魯托身上印出一個狹長的銳角。它懶洋洋瞇著眼,后背泛起彩色的斑紋,我打開窗抬頭往上看,想找出它這一次又貪心吃掉了什么。這是一個美麗的晴天,太陽、藍天、白云、微風,整整齊齊排列,獨秀中學填在視線的左上角,木棉樹靜止著,抽象成幾條黑色線條。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它早已死亡,體內的水分流盡了,只留下一具空殼。實際上學校位于平安城最高點,所以從城里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或多或少地看見它,有時候可以看清木棉樹干上磕磕絆絆的紋路,有時候只是一個輕飄飄的黑點,不去注意它的時候它就在那里,若是你試圖鎖定它,就發現它無限遠去了。

去求龍家抄作業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他起初不愿意,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答應了。我擅長寫作業,他擅長打游戲,他教我打游戲,我給他抄作業,很合理,很公平。當然我沒有他那么善良,我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些答案是怎么算出來的,我只負責在旁邊提醒他別每個字都抄了,故意錯幾題,不然老師會懷疑的。

真正站在他家樓下,我卻開始緊張了,我早就聽說過學校里關于他半真半假的傳言。求龍的媽媽是個瘋女人,年輕時有過一次體面的婚姻,婚后半年懷了孕,她胃口大開,皮膚緊致,面如桃花,身姿豐韻,人人都說她是整個平安城最美的女人。懷到第六個月,她依舊健步如飛,精神抖擻。在河邊洗衣服,突然感覺水里有什么東西在游,俯身湊近一看,是一條長長的小蛇,尖頭白肚,身披金鱗,女人看得入了迷,不知怎么栽進水里,正值盛夏,水不深也不急,可孩子還是沒了。后來她離了婚,又匆匆嫁了兩次,一直懷不上孩子,從此見人就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嗎?我的孩子是一條龍?!?/p>

女人的家緊挨著學校,她被關在樓上,整日從窗口往外看。放學了,孩子們從鐵門里涌出來,一鍋粥奔向各自的碗,盛好了便是一個個家庭。城里的孩子幾乎都往她的窗口扔過石子,每扔一次女人就探出頭來?!褒垕?!龍媽!”龍媽成了瘋子的代名詞。窗戶上裝著鐵柵欄,女人把自己的臉貼在欄桿上,努力伸出手回應,他們嬉笑,一來一往,各自開心,和諧得像在玩游戲。

求龍是撿來的孩子,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就換成他站在窗里了。孩子們把石子扔進去,求龍把石子扔出來,他站得高,容易瞄準,很快那些孩子就被打得到處烏青。

我抬頭看求龍住的頂層,樓不高,像一張揉皺的舊報紙,窗臺上有幾棵綠色的植物,沒什么形狀,明明已經枯黃了,卻還在自由地向下生長。他就是站在那里擊退那些孩子的嗎?像守城的衛士,勇敢地面對敵人的炮火。聽說后來女人死了,是外公繼續養大這個沒有血緣的外孫。

樓道墻上畫滿鉛筆和腳印,幾只煙頭被人踩扁了,和撕開一角的食品包裝袋一起被踢到角落。門是木質的,隱約可以辨認原本刷的是天藍色的漆,推開,卡在一半,再用力推,嘎吱一聲,地板被長時間地反復摩擦刻出一道灰白的半圓。門上有兩個鐵把手,一個是正常高度,還有一個橫坐標相同,縱坐標負了大約五十厘米,要彎腰才夠得著。求龍說小時候他個子太矮,經常只能用手扒門縫,夾疼了幾次,外公就把自己房間的把手拆下來裝在大門上他夠得著的高度。

“外公會做許多東西,家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做的。”于是我看到小木槍躺在木桌子上,木椅小巧玲瓏,墻角立著竹編的簸箕和稻草做的掃把。

屋子很暗,說不清大小,客廳的一側是陽臺,正對著學校操場那棵木棉樹,另一側連著兩個房間。求龍的房間有一扇對著大街的窗,桌子和床緊緊挨在一起,東西少得看不出長期住人的痕跡。這就是瘋女人住過的地方吧?等他抄作業的時候我便坐在一旁往屋子里四處張望,試圖尋找她曾經的生活軌跡。墻上粘著撕不掉的泛黃的雙面膠,那里曾經貼著她喜歡的畫報嗎?大齒的軟塑料梳和紅色硬塑料包邊的鏡子掛在門后,她曾經用它們梳頭嗎?桌子的抽屜被抽掉了,留下一個肚子,看得出來整個房間匆匆整理過。桌上碼著整齊的課本,床上的被子也疊得用心,可桌肚里凌亂不堪,滿滿塞著雜物,露出幾支沒有筆帽的筆,斷了銳角的三角尺,半塊小刀割過的橡皮,一團淡黃色的紙躲在角落,像開在黑色懸崖上的一朵野花,格外引人注目。

我聞到柴火的苦味,一個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從黑影里隱出來。

“同學來了。”

我猜這是求龍的外公,站起身跟他打招呼才發現他的個頭與我差不多,黑瘦,眼窩陷下去,像一顆沙漠里缺水的植物。他身上的味道讓我想起外婆。

外婆是一個個土黃色又窄又急沒有終點的彎。每次回外婆家都是連哄帶騙被媽媽抱上車,然后從頭吐到尾。媽媽為此想過很多辦法,吃暈車藥、貼暈車貼、含生姜、聞橘子皮,統統沒用,我吐得臉色蒼白嘴里發苦。奇怪的是我似乎只對這段山路有反應,在其他地方我也常坐車,什么問題都沒有。一次媽媽騙我說去郊游,我在車上舒舒服服睡了很久,醒來打開車窗,一股新鮮的牛糞味灌進來,我感到不妙,問媽媽這是哪,她說是平安城,我立馬胃里翻滾,哇一聲吐了。

“你再不乖就送你回外婆家?!彼詪寢尦3_@樣嚇我,久而久之外婆就變成一個巫婆的模樣,五官模糊了,清晰的只有一個鷹鉤鼻,貓頭鷹一樣釘在樹枝上,展開巨大的黑翅膀,嘩一下俯沖下來把我吞沒。五六年后再回到這里,我驚奇地發現外婆只是個瘦小的老人,鼻子大而扁平,臉上的肉和她的骨頭一樣松垮,外婆身上也有柴火的苦味,我想這是上了年紀的人吞下無數酸甜后,與骨頭一起熬出來的味道。

“阿龍,你和同學吃早餐了嗎?”

“都吃過了?!?/p>

“要不今天我就自己搬下去吧?”

“沒事的,我幫你搬?!?/p>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人再普通不過的對話,外公問什么,求龍就答什么。這樣簡單的問答,對于我來說卻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外婆說,“青青都沒怎么吃,是不喜歡吃嗎?”桌上的菜有白切雞、水煮魚、炒菜心和排骨湯。我不愛吃這些,可我偏不這樣說,我說,“干嗎非要關心我愛吃什么?!蓖馄耪f,“你喜歡吃什么,下次外婆給你做?!蔽蚁矚g吃紅燒肉,可我偏不這樣說,我說。“我少吃點又不會死。”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媽媽用筷子敲在我頭上。是的,我不會好好說話,總是答非所問,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卻又多余要說。

求龍從椅子上起身,鉆進黑暗里,推出一輛粉紫色的女式自行車。又拖出兩個蓋著紗布的竹筐,揭開紗布,里面是大塊的白色的糖。我認出這是丁丁糖,這才想起之前早就見過這個老人。

賣丁丁糖的大都背著一個背篼或是挑一個擔子,在街上邊走邊用小鐵錘敲打鐵板,人們聽到叮叮當叮叮當的聲音,就知道是賣丁丁糖的來了。而他卻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后座駝了兩個竹筐,遠遠的,像一只大屁股駱駝。因為要推車空不出手來敲鐵板,他便在車頭自制了一個小機關,單手撥片敲擊鐵塊,通過改變敲打的力度和角度,也能發出叮叮當的聲音。我從未見過有人在他的車前停下,可他大約的確是堅持著這項生意的,幾次我在不同的地方遇見他,緩緩地行走,車后的竹筐沉下去了,沉進泥土路里,車轍綿延,他一步一個腳印。

求龍用一個下端鋒利的小鐵板敲下一塊糖,又細細分成小塊,像一堆白色的石子,用紙包好了遞給我,我不愛吃糖,可我還是接過來。因為不會好好說話,所以我什么都沒有說。

求龍把東西一件一件往樓下搬,我和外公就站在陽臺上一起看他。從這里看,木棉樹似乎比在學校里看得還要清楚,幾乎長到他家的陽臺上來了,外公枯瘦的身子也成了樹的一部分,久久地靜默著?!澳闶莵砀簖垖W習的吧?”他突然說。我蒙了,慌慌張張點點頭,我的確是跟他學習來著,不過學的不是那個習。

“他從小就很努力?!彼_始自說自話,“你們學習很辛苦吧?他總是在學校學習到很晚才回家?!?/p>

“阿龍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是啊,阿龍常常提起你……”

還沒等我想出適合說的話,他又接著往下說:“學校運動會比賽你們一起得的獎嘛,明明是你們一起努力得的,你卻說送給他媽媽當禮物了,你真是太善良了?!彼傅氖悄禽v自行車,“他媽媽之前可喜歡了……”

他又說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故事,故事發生的時間從小學遍布到初中,我想告訴他我搬到這里還不到半年時間,卻怎么也開不了口。他說得那么堅定,故事細節豐富具體,反倒讓我懷疑起自己來了,是不是我的腦子又出了問題?是不是我又把現實和夢境搞反了?

“阿龍說,學校里的同學都對他很好,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那么多年了,還好有你一直陪著他,只要有一個人愿意和他交朋友,我也就放心了?!?/p>

求龍在樓下喊外公,他便套上求龍的舊校服外套與我告別,他實在太瘦小,套上校服從背面看上去跟個初中生沒什么兩樣。走到門口又轉頭回來說,“謝謝你,同學,以后歡迎你常來家里玩?!蔽尹c點頭,微笑著答應他,但我心里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到這里來了。

他從屋子里走出去,在臺階上一點點潛下去了。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陽光正從木棉樹的身后升起來,它彎下腰往屋子里看,抄了一半的作業還躺在桌子上,我們倆的秘密暴露在干燥的空氣中,木棉樹全都看見了。我又想起抽屜里那張揉成團的作業紙,求龍的腳步踏在樓梯上了,沒時間考慮這會不會是一張擦過鼻涕的廢紙。淡黃色的方格紙在我面前展開,黑色墨水筆寫了滿滿一整張,歪歪扭扭的,我來不及看內容,把它再次團成團塞進外套口袋,緊緊挨著那包硬糖塊。求龍已經到我身邊來了。沙啦、沙啦。樓下傳來響聲,順著窗口往下看,外公正蹬著自行車一點點遠去,他的身高明顯不夠,屁股坐不到坐墊上,腳蹬著踏板一上一下,那顆桃核般的頭也隨之一高一低。

“你聽到了嗎?”求龍說,他喜歡聽到鏈條刮擦齒輪的聲音。因為外公只有在一天出攤和收攤時才會蹬車輪,大多時候只是推著走,輪子在滾而車鏈并不轉動,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便意味著新的一天開始,或是一天的辛勞結束。沙啦、沙啦,好運降臨。

我想起之前媽媽總是被偷的自行車,買一輛丟一輛,上鎖了就連鎖一起偷走,最后她干脆找了一輛二手的破車,四成新六成舊,鎖也不上,果然沒再丟。每天在樓上老遠就聽到鏈條刮擦齒輪的聲音,沙啦、沙啦。后來她的生意有了起色,我們家換了四輪車,我仍會在車輛發動的時候聽到那種聲音,沙啦、沙啦。我又想起他是個小偷。

這是一個美麗的晴天,底色純凈,太陽、藍天、白云、微風,整整齊齊排列,木棉的樹枝將天空分割成無數小塊,那些線條像一個迷宮,我走在其中,四處碰壁,最后才發現是個囚籠。

布魯托一直在等著我,我知道今天跟它說好了要去巡邏,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出門行動了。早上它身上的彩色斑紋已經淡去,我沒心思搞懂變化的原因,癱在床上,渾身無力。曾經我以為,人老了都是一樣的,白發、皺紋、老年斑,老人們坐在一塊,根本沒辦法分清誰是誰。今天我才發現,每個老人都是不一樣的,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深深淺淺不同的痕跡,每一條皺紋的走向,每一根白發的長度,每一個斑點的形狀,都在訴說著獨一無二的故事。求龍的外公和我的外婆是如此不同,我想了很久他們的不同,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我來到一片湖邊,夕陽正準備從水天相接的地方落下去,晚風吹來水汽的味道,我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這一切,我終于知道了,求龍的外公是動態的,外婆是靜態的,如果他們都是夕陽的話,外婆就是天上掛著的那個,橙黃色的、啞光的、溫熱的,朦朧的一整片天空,而求龍的外公是映在水里的那個,跳動的、閃爍的、涼爽的,一個清晰的亮點。

有什么東西從我心底長出來了,癢癢的,順著血管,流遍全身。

我的游戲實力依舊沒有長進,就像求龍的數學成績。我們一起通宵上網一起在課堂上睡覺,我毫不費勁就可以拿到一個好成績,他的成績卻一直在倒數幾名徘徊。他沒辦法放棄數學,我卻可以放棄游戲。

下周輪到我們班出禮儀隊,所謂禮儀隊,就是站在校門口,身上掛個用黃字寫“獨秀中學歡迎您”的劣質紅綢帶,見到老師進來就鞠躬喊老師好,學生會的就在旁邊登記遲到。禮儀隊要早起又要長時間站立,幾乎沒有人報名,我毫不費勁就選上了。

在所有的英雄都試過一輪以后,我決定放棄游戲,求龍決定放棄我。最后一晚去網吧通宵,求龍說:“之前都是你請我,這回換我請你,你想玩什么都行?!蔽覍χ娔X一時間不知道點開什么。每天上網都像完成一項任務,求龍好像真的努力要把我訓練成游戲高手。我不得不跟緊他的節奏,一坐下來就點開游戲,神經繃緊爭分奪秒練習。我說:“這里除了游戲,還有別的什么好玩的?”他愣了一下,好一會才說:“還有一個好玩的。”我來了興趣,跟著他起身,這是間小網吧,桌椅擺放得很緊湊,過道不寬,我們幾乎是貼著別人的椅子靠背走,轉了一圈,又回到位置上。

“看到了嗎?”

“看到什么?”

“你注意看他們的屏幕,然后看他們的反應?!彼麥\淺地笑,故意帶一點神秘。我跟著他又走了一次,網吧里大多是年輕男性,有的人全神貫注盯著電腦屏幕,有的人卻好像留了一只眼觀察四周,見我們經過,身子一直,屏幕快速切換成原始桌面,藍天白云,草地青青。我終于明白其中的好玩之處——他們在偷偷看黃片。我故意徘徊不走,有人便側身怒目,求龍扯扯我的衣角,“可以了,玩過了不好玩的事就來了?!?/p>

我想問他不好玩的事是什么,事實上我還想問他許多事,比如他為什么總是不回家,比如為什么跟外公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隱約覺得要是知道了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倆的關系就會走到某種可怕的盡頭。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靠近門口的位置上有一個黃頭發男孩,和求龍一樣操作麻利,握著鼠標的手上繞著一只女式電子手表,那是我的手表。我嚇了一跳,不敢確定,想靠近看清楚,求龍幾乎和我同時反應,拉住我的手腕。

“你打不過他的,算了吧。”

黃頭發似乎察覺到動靜,側頭看了我們一眼,我認出他是那天晚上搜求龍身的魔鬼。

走出網吧,我突然感到一陣反胃,腦子里像擦了一層馬賽克,左腳絆在右腳上,不小心摔了,頭磕在生了銹的鐵欄桿上,一股腥味。傷口不深,但面積大,涂上藍汞后便在右臉上勾出一條樹根狀的疤。我毀容了,在這個我選上禮儀隊的日子。他慌了,一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我說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沒辦法解釋傷口,還好媽媽總在忙自己的事,我把頭發散下來遮住半張臉,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實際上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見面的時間卻少得可憐,她在房間里打電話,情緒激動,我試圖捕捉其中一些詞匯,每次都只能聽到一些時間節點或數字單位。布魯托蜷在床邊等著我,我跪下雙膝,把它摟在懷中,它嗅嗅蹭蹭,用舌頭舔舐我臉上的傷口,那只舌頭很粗糙,摩擦傷口的時候一陣一陣刺激著痛感神經,這樣的疼痛讓我愉悅。我知道它在怪我。

布魯托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爸媽剛結束一次爭吵,吵架的內容似乎跟吃的有關。爸爸說,啤酒,媽媽說,米飯,爸爸說,燒烤,媽媽說,白菜。我在房間里看動畫片,突然感覺懷里有了重量,布魯托就躺在我的膝上,呼吸起伏,那時候它還是一只小狗,耳朵軟軟地耷下來,常常睡得睜不開眼睛,醒了就追著自己尾巴跑。我常常把它藏在書包里帶去學校,它很乖,從不發出聲響。上課的時候,我把手偷偷伸進書包里,輕輕撫摸它的毛。冬天,它的肚子暖暖的,很柔軟,我把手放在它肚子上,它舔著我的手回應我,所以我從不怕冷。可惜后來它已經長大了,沒辦法再裝進我的書包了。又或許是我長大了。

從小我就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魔鬼,因為他們的存在,世界才會有饑餓、貧窮、爭吵、病痛、別離。魔鬼很擅長偽裝,但只要用心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總有一天我會迎面痛擊他。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不會害怕,因為我有布魯托,我們一起奔跑,黑暗追在我們身后,不要緊,黑暗也是我們的朋友。

禮儀隊一個學期輪一次,像在餐廳排號,排到的時候你正好不在就自動跳到下一個,過了就過了,過了就得重新排隊。在放棄機會和頂著一張丑臉跟新奇共處一個周之間,我選擇了后者。

八個人站兩列,我在隊伍的最后一個,許多人經過都在看我,更多的人則假裝不在意,走到遠處才反復回頭。那一刻我已經忘記了新奇,忘記自己進禮儀隊最初的目的。我挺直身子,像在完成一項偉大的任務。我的右臉灼熱,紫色圖騰隱隱發光,布魯托站在我身后,不時用頭蹭我的小腿,風灌進褲腳,傳來一點點涼。新奇又戴上那副木紋眼鏡,遞給我一杯豆漿,我接過來,沒有看他。

“這個周你一天都沒遲到,真難得。”

“謝謝,以后我會繼續遲到的。”

我很容易心動,也很容易失去興趣。實際上我不曾開啟過任何一段關系,我享受過程,卻不想要結果。我想起在網吧里玩的那些游戲,每一局游戲結束都意味著下一局游戲的開始,能讓游戲停止的從來就不是輸或者贏,而是充值的網費用完了。在機械式的重復中,結果只不過是對過程的反復確認。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中考進入沖刺階段,又增加了一節晚自習,走讀生被強制住宿。一時間眾說紛紜,家長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大部分按兵不動保持觀望,最后也當作默認了。我不愿意住宿,住宿就意味著睡覺和起床的時間都要統一,也意味著我不能在夜里自由來去。在長時間的作息顛倒下,我即使早早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大腦渴望夜晚室外的新鮮空氣,像著魔般上癮。

時間進入一種膠著狀態,日子渾濁昏沉,更像陷入混亂,我凝滯在時間里,嘈雜的聲音被隔在一層塑料膜外。瘋了……打架……魔鬼……有幾個人站起來往外走,幾乎所有人都在往外走,走廊上聚滿了人,我終于聽清楚他們在說:“求龍打人了!”

走廊被圍得水泄不通,教學樓成了羅馬斗獸場的看臺。正是上晚自習前的那段時間,操場上只經過幾個倒垃圾的值日生,故意拖著步子往校門口張望。月亮比夜色更早地升上來,天空從紫到藍漸變,沒有云,也沒有風。

求龍打的人是學校的保安,準確地說,求龍只是在爭執中無意推了保安一下,六十多歲的大爺立馬把他放倒在地,很難定義誰才是被打的那個人。求龍趴在地上,臉貼著水泥地板,用細小的聲音說:“魔鬼!你們這群魔鬼!憑什么把我關在學校里。”

這件事像一陣龍卷風,學校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事態,老師們也禁止我們私下交談。學校依舊上三節晚自習,“學生因為壓力過大發了瘋”這樣的說法也只短暫存在一些人的飯后閑聊中。我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班主任和求龍在走廊談話,正好在我的窗前。英語老師在講臺上強調過去時態的用法,我努力想聽清楚班主任說的話,可英語老師腰上掛的小蜜蜂把她原本就不怎么好聽的聲音變得更沙啞,不停摩擦著我的耳膜,我兩邊都聽不清楚。我看見求龍的臉被窗口的鐵柵欄切割成長條,一部分痛改前非地點頭認錯,一部分茫然地看著前方,一部分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一部分對我偷偷眨眼。

學校附近正在施工。晚上雖然停工,可工地里的照明燈卻整夜亮著,白色的燈光直射到枕頭邊。我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指,正面、反面,顏色慘白。我整夜睜著眼看宿舍的天花板,膩子粉沒有刮平,有幾抹粗糙的痕跡,正中央裸露幾根電線,大概原本的計劃是裝一個吊扇。陽臺晾曬的衣服無聲擺動,在天花板上掃出圖影,空氣里的怪味來自曬不干的衣服,掉進角落的垃圾和床底的鞋。我起身下床,推開陽臺的玻璃門,聲音和清爽的空氣一齊涌進來,風從我的發絲間滑落,樹葉簌簌,我期待布魯托出現,摸摸它的頭會讓我好受一點。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晚布魯托一直沒有來,但我清楚地聞到它身上不安的柚子味。我想它如果會說話的話,一定會告訴我,它在一開始就預感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它會告訴我,不要去,這一切都是魔鬼設下的圈套。

俯在鐵欄桿上從陽臺往下看,學校后是一片未開發的荒地,沒過膝蓋的草叢在夜里打戰,一個黑影在圍墻邊緣蠕動,我瞇著眼努力分辨,終于看出那是一個人。他在翻墻!

我趕緊下樓,沒追上那個人,卻發現了一個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口。幾天后我在墻下遇到他,和我猜的一樣,是求龍。我們互相笑笑,誰也沒說什么。年少的結總是無聲地系上又無聲地解開,過去的某些東西已經結痂愈合,痂掉落了,留下一小塊不痛不癢的淺淺的疤。

我跟在他身后,發現他并沒有往網吧的方向走。我們走過那些曾經爬滿詩句的街道,街燈昏黃,沒有樂曲,沒有小精靈,我閉眼呼吸。未干透的瀝青黏在水泥縫里,下水道里涂在石壁上的厚泥,然后是消毒水,刺眼的白熾燈,紅色的字體,一睜眼,求龍便站在醫院門口了。

“外公生病了?!彼f。

上次從求龍家回來之后,我又見過他外公兩次,一次是在剛吃過飯、一切都飽和得暈沉沉的午后,我和布魯托排坐在青橙色的陽光下,他就從我們面前經過,但并沒有看到我們,叮著車鈴,緩慢地,沒有停留,和臉上的溝壑一樣沉默。還有一次是在校門口,他剛結束一天的生意,蹬著自行車回家。他從不在校門口這樣熱鬧的地方停留,也不會主動與他人攀談攬客,有人經過叫他時他才會停下,露出不自然的笑臉,并不去看那人的眼睛,其余時間他似乎只是在走他的路。求龍說,外公已經生了很久的病,這一次可能真的挺不過去了。我看到木棉樹正從陽臺往那間昏暗的小屋里看,他在笑。我恍然大悟。原來魔鬼一直都藏在木棉樹里,他窺視著求龍一家,俯視著整個平安城。

你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嗎?

他是一切痛苦的來源,只要把他找出來,消滅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現在,我終于找到他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十七號,布魯托告訴我要在十七號這一天行動。那天是周六,媽媽每個周六都要帶我回外婆家。整個周我都在努力讓自己生病,我在網上搜索生病的方法一一嘗試——把香蕉和牛奶混在一起吃,穿著濕衣服到操場上跑步,甚至是憋氣讓自己缺氧暈倒……可一直到周五我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布魯托也替我著急,拿來一些綠色蝴蝶和紫色樹葉,想讓我嘗試吃下去。

周六下午行駛在那條彎曲的山路上時,我感覺到自己病了,這讓我很驚喜,我努力放大難受的感覺,渾身皺在一起。

“媽,我感覺不舒服,今天能不能不去了?”

媽媽不回答我,這也在我意料之中,不過沒關系,我和布魯托交換了眼色,外婆會幫我的。果然當我告訴外婆我感到不舒服時,外婆便讓媽媽把我送回城里的醫院去。可沒想到的是,媽媽這次十分固執。

“千萬別理她,讓她發她的瘋?!?/p>

外婆坐在沙發上看看我又看看媽媽,手指在膝上交叉,“青青不舒服,就讓她回去吧。”

“媽,你能別總向著她嗎?你看不出來她是裝的啊,一天天的,都不知道腦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能這樣說她呢?”

“我還能不知道她嗎?你這樣護著她,根本就不是為了她好?!?/p>

外婆和媽媽不是第一次為我吵架,實際上每一次她們爭吵都是因為我,她們站在相對面,卻有著相同的為我好的出發點。小時候過節回外婆家,我總喜歡躲在外婆身后,有她護著我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吃零食。有一次我不小心吃壞了肚子,媽媽就怪外婆把我寵壞了,我吃了藥躺在床上休息,她們以為我睡著了,可我確確實實聽見外婆說,這孩子已經夠可憐的了,你要多體諒她。

是的,因為可憐,所以我能得到老師更多的關注,因為可憐,所以無論我再怎么固執沒禮貌長輩們都拿我沒辦法,我用可憐一次次折磨著媽媽,直到她再也忍不住:

“我還不夠體諒她嗎?她怎么不體諒體諒我?”

突然下起了雨,起初是幾個大雨點,啪啪啪砸在土地上,擲起幾粒塵土,然后飛快地,更多的雨點打下來,那些塵土還沒來得及揚起,就又被拍死在地上了。

“媽,可是我真的……”

我真的太暈了,雨越來越大,時間一點點逼近午夜,布魯托著急地咬著我的衣角,我拍拍自己的臉努力打起精神。爸爸媽媽又為了我在爭吵了,為什么我總是能引起他們吵架呢?下雨天,我坐在爸爸自行車的橫梁上,每駛過一攤積水,我就驚喜地尖叫一聲,水花濺起,沾濕他的褲腿?!鞍职郑賮硪淮?!再來一次!”他玩過頭了,從坡上往下沖,我害怕了,抓住他的脖子,雙腳夾緊,一下就卡進車輪里。傷得不重,可我哭得很兇,媽媽把他臭罵一頓,轉身對我皺起眉,“又跟著你爸瘋,你要是夾斷了腿,媽媽該怎么辦?”我記得當時回頭抓住爸爸的時候,他的笑容那么燦爛,頭發從兩邊分開,衣服里灌進風,爸爸永遠那么有趣那么自由,所以小時候我更喜歡爸爸。我猜媽媽曾經也有趣自由,是什么讓她變得暴躁,讓她變得無聊?不,不是我,是魔鬼讓他們爭吵的,現在我知道他藏在哪了,我一定要摧毀他。

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似乎因為大雨,全城都停了電,城市淹沒在黑暗里,看不清它原本的樣子。天空傳來巨大的吼聲,每吼叫一次,煞白的城市就短暫地浮出水面。我們在黑暗的掩護下偷偷溜出來,走在學校門口的長坡上,長坡像一把架在天上的梯子,最頂端的盡頭通向另一個世界。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每一顆都燙得發疼,木棉的影子卻在這些雨點的滋養下不斷膨脹,不斷延伸,順著大片大片的雨水流下,絆住我的腳。我險些摔倒,布魯托拉了我一把,它的額頭貼著我的胸口,像一塊滾燙的巖石,我抱住它,發現它的毛發吸飽了水,如墨一般,有淺淺的腥味。你跑不掉的,我瞪了魔鬼一眼,他卻睡著了一般,并不給我回應。

叮叮當,叮叮當,求龍的外公推著自行車走過來了,這么大的雨,那些糖不會被淋濕嗎?我想朝他大喊,可我的喉嚨火燒一般疼痛難忍,無論怎么使勁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從臺階上一級一級淺下去了,門口的兩個把手,細心漆過的桌椅,密密編織的竹籃,全都一級一級淺下去了。

我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接近透明,一陣風吹過,我便飛起來了,還好我抓住了牽布魯托的繩子,于是我變成了一張掛在天上的風箏。高處視野開闊,我看得很清楚,學校像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木棉樹像高高的燈塔,發出隱隱的黃綠色冷光,無論怎么追,我們和它的距離總是不變。

沙啦、沙啦,是媽媽的自行車追上來了。請你相信我,就這一次,媽媽,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沙啦、沙啦,聲音越來越清晰了,她還在靠近,快跑啊布魯托,媽媽來抓我們了,快跑啊。

天空中出現一張變形的臉,魔鬼!你不是我媽媽!我識破了你,我識破了你!烏云壓下來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現在我幾乎是貼著地面了,風在天上走,我在地上流,我變成了雨水的一部分,從布魯托的四條腿上劃破分開,又重新匯聚,流走了。

一個瘦小的影子從坡底跑上來了,嗒嗒踩著雨水,如燕子般輕盈,他從我身上跨過去。我說,求龍,就是它,就是那棵木棉樹,可他似乎沒有聽到,繼續嗒嗒嗒向前踩去。我溶化了,我快要看不見了,無盡的黑暗里,破開一道金色的光,灑在我的眼皮上,薄薄的一層,我聞到淡淡的香味,天地旋轉。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躺在房間的床上,昨天晚上最后怎么了?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渾身酸痛,使不上力氣,撐起身子拉開窗簾,陽光立刻充滿整個房間。木棉樹在窗戶的右上角,一夜之間花開了一樹,紅色的,每一朵都肥厚飽滿,一樹火苗。

我轉頭看向布魯托,它正趴在地上睡覺,發出幸福的咕嚕咕嚕聲,陽光下,它的毛發蓬松柔軟,我知道我們勝利了。

外公的病奇跡般地好轉了。我和求龍從未這么要好,幾乎形影不離,我們一起翻墻,他去網吧上網,我到大街上瞎晃,天亮前各自翻墻回來,然后進入同一間教室里上課。學校里開始出現我和他的傳言,我仍像往常一樣待他,他卻開始有意避開我,只在人少的時候和我說話。

入夏,天亮得越來越早,黑夜留給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一次他正往外翻,我在墻下等著他先過去,他突然跳回來,差點踩到我的手。

“老師在外面!”

我們一起逃跑,鉆過草叢,那個夜晚在我的記憶里拉得很長,越過山河,跨過四季。鬼針草果實沾在我們的褲子上,白茅葉子割傷我們的手,幾棵益母草被我們踩傷,蒲公英飛舞,我聽到潺潺流水聲,城市呼吸吐納,蛐蛐鳴叫,山風迎面,泥土芬芳。沒有人跟上來,我們坐在教學樓的臺階上一起看木棉樹上長出月亮。

求龍說:“我們來交換故事吧?!?/p>

交換故事?什么叫交換故事?我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來我與大家的疏離是因為我從沒有跟任何人交換故事,我們交談,我們嬉鬧,但我們不交換故事。

他自己先開始說了起來。

他說有一次發高燒一直不退,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吃冰淇淋,可是發燒怎么能吃冰淇淋呢。他不聽,偏要吃,吃不到冰淇淋就什么也不愿意吃,于是媽媽就到商店里買了一支小布丁,回家裝在一個碗里隔著熱水加熱,融成熱乎乎的稠狀奶昔才讓他喝下去,喝完這支小布丁,病竟然就好了。

他說有一次肚子里生了蛔蟲,鄰居嚇他,說吃了藥會把蟲子從屁股后面拉出來,好長好長一條,他害怕,忍了一個周都沒去上廁所,實在是忍不住了,外公就守在廁所門口,答應他一旦有蟲子出來就馬上沖進去,他一邊哭一邊拉,結果什么也沒有。

“你呢?你有什么故事?”

他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我小時候有什么事呢?

爸爸又出去喝酒了,媽媽把電話放在我的耳邊,“叫你爸趕緊回來。”我不明白為什么非要爸爸回來,我已經很困了,卻被媽媽抱起來。那時候黑夜還不是我的朋友,我害怕看不見的未知恐懼。來到夜宵攤,媽媽把我塞到爸爸懷里,“你能不能擔點責任,難道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一個人的家嗎?”爸爸身上有刺鼻的酒精味,我用手背去蹭他臉上的胡茬,癢癢的,那時候我還太小了,并不知道那是魔鬼的詭計。我也不知道,從那時起爸爸就變得不一樣了。

剛跟爸爸分開那幾年,我總抱著一個娃娃睡覺,搬了幾次家,輾轉幾個城市,那個娃娃變得很臟,還破了個洞,里面的填充棉花漏出來,可我還是喜歡抱著它。有一次放學回來我發現它不見了,媽媽把它扔了,床上放了一個新娃娃,很漂亮,我從來沒有抱過。媽媽不停地換工作,一開始我們過得不太好,常吃一種叫“雙胞胎”的方便面,五毛錢,有兩塊面餅,我們倆分著吃。調料包很粗糙,總是溶解不掉,沉淀在湯底,像細小的沙石。我聽到媽媽在夜里不停嘆氣,然后磨牙,然后嘆氣,沙啦、沙啦。媽媽說,只要你聽話,媽媽的辛苦就是值得的。

我從書包夾層里掏出一根鐵棍,問他,“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求龍搖搖頭,疑惑又驚恐。

最后一次爭吵,媽媽把衣服胡亂塞進行李箱,爸爸沖到廚房拿了菜刀攔在門口。我知道行李箱是要走的意思,跑到衛生間把洗手臺上沖洗干凈的蛤蜊殼裝進口袋,幾天前我第一次吃到這種貝類食物,并堅信它就是電視里那種會產出珍珠的寶物,不管去哪里我都要把它帶走。那次他們僵持了很久,我記不得他們說了什么,為什么爭吵,只記得光點拉成十字星形,每一個角都如針尖般鋒利。

幾個晚上我不敢閉眼,爸爸手里的菜刀始終在夜里煞著白光,我怕只要睡著爸爸就會趁機對媽媽下手。我在雜物間找到一根空心的鐵棍,把它藏在枕頭底下準備隨時反擊。那時候我以為爸爸恨媽媽所以要傷害她,后來我才知道,爸爸是愛媽媽的,奇怪的是世界上大部分的傷害都來源于愛。

我突然想跟求龍開個玩笑。

“這是他們用來欺負我的。”

“誰欺負你?”

我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故弄玄虛地說,“誰都不能輕易相信,他們太狡猾了,我要隨時提高警惕?!蔽也煌耆窃谡f謊,魔鬼太狡猾了,他騙過了爸爸媽媽,可他騙不了我。但求龍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并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他的眼睛里除了恐懼,還有一層更深的近似羨慕的東西。

“我以為你很幸福?!?/p>

“為什么?”

“你看起來很自由?!?/p>

“小孩子能有什么自由,大人才自由呢?!?/p>

“那你長大了想干什么?”

我把鐵棍收回去,說,“我要去省城找我爸?!?/p>

看到他認真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有點可憐他。

“哎,你為什么叫做求龍???”

“我媽想要一條龍?!?/p>

“那應該叫作成龍才對,怎么叫做求龍呢?”

他重復了一次,“我媽想要一條龍?!?/p>

大家都排擠他,入團投票的時候,班里有五個人競爭,而只有四個名額,老師發動班里的同學投票,不是選出最優秀最有資格獲得的,而是選出最沒有資格獲得的那個把他淘汰掉,求龍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后面跟了一長串正字。他實在跟龍搭不上邊。

“你在禮儀隊的時候,我看到你了。”

我一直以為求龍那個周像往常一樣遲到了,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進校門的人群中看見過他。

“怎么可能?!?/p>

“我來得比你更早。你總是在看那棵樹。”他長久地停頓,我想起那些傳言,不知道為什么開始緊張,我不會好好說話,所以我笑著說,“這么關注我,你不會真的是喜歡我吧?”

他像指尖觸碰到含羞草一樣顫抖了一下,然后就換了一張臉,我知道,他的心永遠對我關上了。有幾朵肥大的木棉花落了,求龍踩過去,像踩死一只老鼠。

月光下,樹影打在我身上,交錯的枝丫像一張網,網住了我。

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他知道翻墻的其中一個是我,“還好昨天晚上是我值班,如果是別的老師,你真的以為抓不到你們嗎?”

我裝作聽不懂。

“陸青青,老師知道你很聰明,可你的聰明應該放到正確的地方。別被一些人影響到自己?!?/p>

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的就是以身份自稱的大人?!袄蠋熤滥愫苈斆鳌薄鞍职钟X得你可以的”,大人總是站在一個高點,強調自己的身份權威?!皨寢屨娴暮軗哪??!泵看握f到這里,我的話就卡在嗓子里出不來了。

“青青,答應媽媽,好好的,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嗎?”在家里,在車上,在老師辦公室里,在醫院的病床上,媽媽幾乎是懇求地看著我。于是我學會了隱瞞,我是個英雄,我拯救了世界,我只好閉嘴。

陽光在教師辦公室的沙發上印出一個正方形,我稍稍移動位置,讓自己完全待在陰影之中。我不怕別人討厭我,就怕別人關心我、在乎我。

“老師,你看錯人了。”

“看錯了嗎?那老師希望下次不會再看錯了?!?/p>

“老師,我是說你看錯我了,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在青春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自以為這是我說的最酷的一句話。

布魯托吃掉了太陽,所以去外婆家的路上一直在下雨,它只要心情不好就會這樣。你再不乖就送你回外婆家,那幾年雖然媽媽常這樣說,卻沒有真的回去過。我聽到電話里外婆對媽媽說,離了?……以后呢?……當初媽媽遠嫁,外婆擔心她,現在媽媽回到她身邊了,外婆還是擔心她。做母親的一直都在擔心自己的孩子,做孩子的則一直都在對母親隱瞞。媽媽也是,那些分著吃“雙胞胎”的日子被她藏在最深的地方。沙啦、沙啦,她捂住外婆的耳朵不讓她聽見。

我們一次次搬家,每一次都要離平安城更遠,媽媽害怕接到來自老家的電話,害怕在街上聽到熟悉的口音,我知道她過得不開心。她總是怪我不好,說我不懂事、不省心,可她真正責怪的是她自己。我發燒了,坐在沙發上等她帶我去醫院,頭暈得難受,眼前像蒙了一層霧,她怎么都找不到醫療卡,幾乎快急瘋了,一腳踹翻桌子旁的小凳,塑料凳砸在墻上,又反彈回來,滾到我的腳邊?!扒嗲啵瑢Σ黄?,都是媽媽不好。”

我不想要她不好,我希望是我不好。我不想讓她擔心我,我寧愿她對我失望。我希望她對別人說,“誰都別理她,她就是想故意吸引別人注意?!倍皇强粗乙荒槕z惜。

雨水在玻璃窗上劃出痕跡,窗外的景色便被切割成幾組色塊。車上和以往一般靜,只有雨刷在擋風玻璃上拉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們總是說不上兩句就吵,所以大多時候我干脆不說,她干脆不問。

“每次都非要帶上我嗎?”

媽媽不說話。布魯托軟軟趴在我的腳上,我托起它的頭,濕熱的氣息呼在我手心。它變得很輕了,我很想問問它上次為什么沒有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可我隱約中好像早已知道了答案。我們有多長時間沒有并肩作戰了,對黑夜的依戀,與魔鬼的斗爭,短短幾個月里我平穩的生活軌跡變得亂七八糟。長大本來就是亂七八糟的嗎,我抱緊布魯托,再也不想長大了。

回到平安城,媽媽似乎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終于愿意接受自己,又或許是另一種跟自己較勁。她對外婆家的一切都表現出過分依戀,我知道她想讓我像她一樣在這里長出根,可惜我是一塊干死的木頭,插進泥土里只會腐爛。我體會不到媽媽的喜悅,感受不到她的熱淚盈眶。比起坐在分不清誰是誰的一群成年人中嗑瓜子,我更愿意拉一把凳子在門口發呆,實際上我就是這么做的,我不吃不喝不說話,我只看天上的云。

“你自己去不行嗎?”

媽媽還是不說話,布魯托一直用頭拱著我的胸口,發出難受的嗚嗚聲,我心煩意亂,在心里想她不說話就干脆一輩子別說話了。很多年后我想起當時的場景,慶幸自己沒有真的把這句話說出口。降下車窗,我伸出頭,雨絲打在我的臉上,癢癢的。車子駛過一條隧洞,萬花鏡般重疊閃爍的畫面從我眼前掠過,后視鏡里的媽媽開了口:“外婆今天早上走了。”我沒聽懂,只是下意識地往車后看,木棉花竟然一夜之間全都落了,我被魔鬼騙了。車子晃了一下,我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周圍全是人,一張張臉譜花團錦簇,全是陌生的圖樣,照片上的外婆也陌生了,看上去像另一個人,外婆真的是長這個樣子的嗎?記憶好像被人篡改了,無論我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外婆原本的模樣。外婆跟我說過什么?我記得她從柜子里拿出一盒酸奶,是誰給她的來著?我記不住了,總之留了許久,保質期早就過了,我如實告訴她,她便有些難過,怪自己不認識字。這當然不是我的錯,我總不能喝過期的牛奶吧?我坐在門口看云,外婆也搬了椅子坐到我身邊來,她問我在新的學校適應嗎?我沒有說適應,也沒有說不適應,我說,都一樣。她問我在想什么?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想,可是我不說我什么都沒想,我只是什么都不說。照片里的外婆生搬硬套進這些記憶里,眨眼就變成一攤模糊。

麼公有五個或者是六個,他們的位置總是在換,我數了好多次都沒數清。他們手舞足蹈,敲鑼擊镲,用最吵鬧的方式與逝去的人告別,有人在喝酒,有人在打牌,卻沒有人在哭。樂器聲如浪一般陣陣擊打在我身上,逼著我向什么步步靠近。麼公們又換了一次位置,互相扭扭屁股,大家被這滑稽的動作逗笑了。我沒有覺得難過,但也笑不出來。

媽媽把一沓紙錢一張張分出來扔進面前的火堆,熱氣升騰,卷一圈紙屑紛飛。布魯托挺直身子立坐,它從前總是不敢靠近媽媽,此刻卻守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火光照在它的臉上,眼睛里也燒出小小的火焰。香火彌漫煙霧,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網吧。布魯托朝著門口的黑暗吠了幾聲,回頭望著我,我隱約覺得,它很快就會永遠離開。

媽媽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脊背彎下去,白發冒出來。她抬頭與我對視,眼睛里布滿血絲,我一震,發現她和照片里的外婆一模一樣。我有些難過,卻哭不出來。我想告訴她,是我的錯,是我松懈了,魔鬼還沒有被毀滅,是他帶走了外婆??墒俏夜首鬏p松對她聳聳肩,“人固有一死嘛?!?/p>

“以后我死了,你是不是也這樣冷漠?”

在一次爭吵中我忍不住爆發:“你以為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嗎?你讓我選了嗎?我想要爸爸。”我知道這樣說會讓她難過,但我還是說了。實際上我還知道其他很多事會讓她難過,我也都做了。

魔鬼,我閉上眼,世界真的末日了。

“以后我死了,你也這樣冷漠嗎?”

因為冷漠,所以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笑,也沒辦法虛偽地哭。我終于知道,原來我才是媽媽壞脾氣的來源。

樹葉的一生,只是為了歸根嗎?我的根又在哪里呢?

一個星期后我回到學校,求龍的座位空了。自從上次和老師不愉快的談話結束,學校的圍墻邊就加裝了監控攝像頭。同學們說老師給求龍下了最后通牒,但他死性不改,仍翻墻出去,據說老師早就忍了他很久,這次終于找到機會,正式將他開除。同學們又開始談論起他的身世。

有幾個同學說他們曾經見過那個女人,穿一件水紅色長裙匆匆走過大街,甩一條長辮,看起來跟正常人沒什么區別。夏天,他們母子提著鐵桶到小溪邊,一個洗衣服,一個在旁邊用小竹籃網蝦,米粒般大的蝦米,離開水在太陽下烤一會就熟了,透明的身子變得通紅,他就放在嘴里慢慢嚼。一個下午過去,女人洗好了一桶衣服,求龍也吃飽了。又有幾個同學說那是個可怕的女人,他們取笑求龍,捉弄他,撕爛他的課本,堵在放學路上輪流抓他的小雞雞。一次他們往他凳子上倒膠水,女人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發瘋似的找來學校,拿著一把剪刀,揚言要把欺負求龍那些男生的小雞雞都剪掉,把取笑求龍那些女生的頭發都剪掉。還有人說女人瘋起來連自己兒子都不放過,她用尼龍繩用力捆求龍,把他勒得身上全是痕,他不得不在夏天穿長袖遮蓋它們,可那些痕跡還是從脖子后面露出來,像是從脊柱上長出來的。尼龍繩細小又結實,我想象他身上密密麻麻交錯縱橫的血紅色紋理,好像年畫里龍的鱗片。

被開除的那天外公來學校懇求老師再給求龍一次機會,當天在場的都說從未見過這樣瘦小的老人,佝僂著背,頭埋得很低,看不清樣貌。有人說他跪下了,也有人說他站著也像跪著的樣子。

我問那時候警告過我的同學,“你們都說求龍是小偷,他到底偷過什么?”

“你不知道嗎?他偷故事?!?/p>

“偷故事?故事怎么能偷呢?”

“怎么不能偷,他最擅長的就是把別人的故事偷走變成他自己的。只不過是主語變了一個人,我的故事就成了他的了?!?/p>

女人到學校鬧的那次,謊言徹底被揭開了。女人口中流出來的故事,本來是想證明求龍有多好多優秀,可是說著說著,那些熟悉的詞句終于找回他們原本的位置,聽的人原本害怕女人,聽著聽著便笑起來,求龍被扒個精光,那些偷來的故事都物歸原主了。

我想起求龍那天晚上映著月光的臉,實在不相信他說的故事是偷來的。

抽屜里留下一個紙包,我認出這種紙是用來包丁丁糖的,打開里面是我的手表,比從前看起來舊了些,湊近一聞,是二手煙和皮膚油脂的味道。操場上木棉落了,“中考必勝”的紅底金字橫幅掛在枝丫上,風吹過,刷啦啦抖動著,顯得耀武揚威。毛茸茸的木棉花從校門口滾出來,滾下長坡,一直滾到馬路上,像一地白色的塑料垃圾袋。

十四歲以前,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魔鬼,因為他們的存在,世界才會有饑餓、貧窮、爭吵、病痛、別離,魔鬼很擅長偽裝,但只要用心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就能消滅他。那時候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原本不想表達的東西,都自己枝枝蔓蔓地長出來了,而原本想說的,卻怎么也表達不出來。

十四歲那年我中學畢業,順利考上高中。入學的那天我收拾行李,發現一件許久未穿的外套口袋里有兩個紙團。那天之后天氣轉暖了,我把外套脫在椅子上,一層一層的衣服蓋過它,竟遺忘了整整一個夏天。口袋里硬糖早已潤濕了紙,化成一片,拆開聞了聞,沒有甜味,仍是那種柴火的苦。作業紙得以僥幸逃脫,安然躺在一邊,我把它從口袋里掏出來,小心地展開,紙張似乎沒有變得比原來更皺,字跡依舊清晰,歪歪扭扭,是一篇作文。

我的媽媽

媽媽最喜歡吃芒果,所以我等夏天。今年的夏天來得很晚,出太陽了,我跑到太陽底下試溫度,一點也不熱,所以沒有芒果。

媽媽很善良,我們把床單拿到太陽底下曬,晚上收回來,床單香香的,鋪上去的時候媽媽說,要先輕輕抖一抖,可能會有小壁虎,不要壓到它。小壁虎是益蟲,課本里學過的。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怕她生氣,偷偷把玻璃碎片倒進垃圾桶里,她發現了,把碎片從垃圾桶里一粒一粒找出來,仔細包好,她說撿垃圾的人會不小心割到手。

每天早上她坐在鏡子前慢慢梳頭,然后編成辮子,扎上好看的頭繩。外公說,那么大年紀了還要臭美。媽媽不梳頭了,轉過身對外公笑。外公晚上趕集回來,又給媽媽買了新的頭繩。

媽媽做的菜不好吃,但她很喜歡做,有的時候炒得半生不熟,外公就偷偷煎一個雞蛋放在我碗底,然后在上面蓋上米飯。媽媽說,慢慢吃,慢慢嚼,農民伯伯很辛苦,還有很多人吃不上飯。我慢慢吃,慢慢嚼,一口米飯,一口雞蛋。

媽媽喜歡問我學校里的故事,我沒有什么故事可說,只好把別人的故事告訴她。有一天她問我,你在學校學的字夠寫一篇作文了嗎?我說夠了。她說那你能不能寫寫我?于是我寫了這一篇。

媽媽一天比一天瘦了。夏天來了,陽光燙燙地躺在樹葉上,芒果結了許多。我不喜歡芒果,我只想要媽媽回來。

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漾起圈圈漣漪。有什么東西遠去了,我沒有覺得遺憾。

我再也沒有見過布魯托,它在一個普通的早上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沒有跟我告別。日子終于鋪成一條直線,我不再在黑夜里漫無目的地走,偶爾也在課堂上睡覺,交了幾個好朋友,也談過幾次戀愛,求龍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個路人甲,早就不再被想起了。

我考上省城大學的新聞系,畢業后留在了這里,但我并沒有去找過爸爸。我成了一個記者,有一天領導派我去采寫一個沖卡的駕駛員。我到交警隊了解情況,負責的警察說這個人很奇怪,既沒有喝酒,車輛證件也合法合規,沒有任何問題。那天本來是一次常規的檢查,警察在路口設卡攔截過往車輛,他騎一輛摩托車向執勤點駛來,警察打手勢示意他停車,他看到了不但沒有停下,反而突然加速,警察發出警告,他置之不理繼續前沖,還差點撞倒旁邊的警示牌。

“看他反應那么激烈,我還以為他犯了什么事呢?!?/p>

通過系統精準研判,警察很快就鎖定了他,當天半夜就到他家去了。

執法記錄儀的視頻里,我看見一間孤零零的平層小屋,墻磚裸露,墻體發黑,警察在門口亮明身份,他站在門后,穿一件印著龍的T恤,拿著一根半米粗的L字形鋼筋?!澳銈兿敫蓡?!”畫面之外不知道哪里養了一條狗,從叫聲可以聽出體型很大。光線很暗,我聽見警察警告他放下武器,他嘴里喊著什么,僵持了幾個回合,他依舊情緒激動,警察于是用催淚噴射器滋他的眼睛,他發出痛苦的叫聲,終于把臉從黑暗里露出來。

“小偷!”我驚呼。

“記者同志,”那個警察糾正我,“他只是闖卡,不是小偷。”

畫面里那個人比以前胖了,頭發長了,我還是馬上認出他是求龍。他被警察制服,跪在地上,雙手銬在身后,十分狼狽。警察問他為什么要拿鋼筋反抗,他說:“誰都不能輕易相信,他們太狡猾了,我要隨時提高警惕?!?/p>

“為什么要沖卡?”

“我又沒做錯事,你們為什么要攔我?”

他又沒有受過教育,他怎么知道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檢查,他只知道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反抗。

“你別看他這樣,還挺有自己想法。天氣冷,我怕他晚上涼,就讓他帶一件厚外套走,他一直反抗,說不要穿這件不要穿這件,他屋子里就那么一件厚外套,還能有什么選擇?!?/p>

警察給我看了他在審訊室的照片,灰綠色的外套掉了兩顆紐扣,胸口的位置沾滿油污。

“他車上還有其他的兩件刀具,一把是他自制的,一把是在網上買的,每一把匕首都有二十厘米長,雙刃刀。他說‘這些都是他們用來欺負我的’,我看這人是有被害妄想癥?!?/p>

視頻繼續往下播,有些沙啞的男人聲音從看不到的地方傳出來,“等一下!等一下!我的狗!要幫我喂狗!”畫面一轉,天已擦亮,我看見他房子旁邊有一棵木棉樹,一只狗拴在樹下,黃色的金毛,對著鏡頭狂吠。

記憶里一些找不到位置的碎片閃爍起來。女孩問男孩,“游戲有那么好玩嗎?”

“也不是多好玩,現實里的人生多沒意思,在游戲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選擇任何一種你想要的活法?!蹦泻⑸钗豢跉?,“我知道活在虛擬世界里很可笑?!?/p>

女孩說:“小時候我一直想養一只狗,可我媽不同意,我就想象自己已經養了一只,我帶它出去玩,和它說話,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覺得自己有一只狗了,它會開心,會難過,會跑會跳,會長大,還會生病?!?/p>

“那是一只什么樣的狗?”

“它叫布魯托,是一只大眼睛的金毛,它身上有陽光的味道?!?/p>

木棉花又開了,燒了一樹的火。

他終究還是偷了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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