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彬
“從小我就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魔鬼,因為他們的存在,世界才會有饑餓、貧窮、爭吵、病痛、別離,魔鬼很擅長偽裝,但只要用心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總有一天我會迎面痛擊他。”這是一個少女看待世界與苦難的方式,勘破魔鬼是讓她得意又勇敢的秘密,直到假想中的“布魯托”毫無征兆地消失那一天,童年的秘密也隨之溜走了。作者用成人無法喚回的天真和超自然的敏感編織起一個語言、感知、記憶之網,細密、迷幻又有些冷冽、憂傷。
迷戀黑夜的日子從父母頻繁爭吵、情感破裂開始,而這時“我”也收獲了好友“求龍”,一個被瘋女人收養并和“我”一樣迷戀黑夜的人。作者從兩個不完整的家庭延宕開去,無意審視家庭倫理,更多的是書寫愛以及愛的延伸、變體和家庭生活對其中每個人的影響。母親對“我”過溢的愛,絕大部分源于母性本身的無私,而當“父親的自由”讓母親越來越暴躁的時候,母愛開始發酵出控制、威脅、自私的一面。“我”以叛逆對抗束縛,越來越天馬行空,并暗暗確認自己是讓母親變得不幸的罪魁禍首;母親遠離故土又輾轉回鄉,對外婆愈發強烈的依戀,是她出走后的滿身創傷對回歸母體、尋找庇護的渴望使然,是尋求生活的最后一道壁壘。反之,外婆對“我”和母親的愛是一種全然的接納和心碎的可憐;沒有血緣關系的求龍與外公、母親之間,更近似一種使生命得以存續的希望和用撫慰與體諒對這種寄托的反哺;而“我”和求龍的友誼像暗夜里點亮彼此的蠟燭,明亮又脆弱。種種愛的褊狹、裹挾、缺失和變形,與愛的本真相反相成,勾畫出它復雜的豐饒圖景,回應生活的艱難無常,對抗魔鬼的狡猾無情。
在作品塑造的幾個人物里,我們似乎看到作者隱約的性別觀察和對此更為深層綿延的憂傷。分道揚鑣后父親去了省城,母親回了家鄉,一個踏上征程,一個選擇歸途。在與母親的沖突怨懟中,“我”渴望父親,時時想著逃離,把跟隨母親的原因歸結為母親的強迫,拒斥厭惡母親放下尊嚴的“尋根”。而接納了所有的外婆卻遭遇了死亡的魔鬼,終于掐斷了母親所有后路。有意味的是,求龍的外公好似作者設置的與外婆相對照的另一位老人,或者說另一類老人:“求龍的外公是動態的,外婆是靜態的,如果他們都是夕陽的話,外婆就是天上掛著的那個,橙黃色的、啞光的、溫熱的,朦朧的一整片天空,而求龍的外公是映在水里的那個,跳動的、閃爍的、涼爽的,一個清晰的亮點。”可見,外公代表了一種干瘦卻強勁不息的生命力和生命根底的韌性,不言語不放棄,它滋養求龍,也喚醒“我”,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心底長出來了”。而外婆帶走了一樹木棉花,讓“我”終于明白自己無法戰勝魔鬼,成長從這一刻開始變得分外疼痛、落地生根。這種作者沒有也無意放大的性別差異導向的似乎是一種宿命差異,緩緩流淌在作品憂傷的底色里。
“布魯托”的歸來和“木棉花”的再次綻放出現在多年后求龍偷來的故事里,它提醒我們曾經的記憶不會消失,它們無比細膩完好地封存在那里,等待作者用靈動純凈的語言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