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美
風撩來撩去,我的頭發一直想飛。我們呆呆坐著,像是在憶想當年。可面對眼下境況,連回想都顯得力不從心。曾經翠綠安詳的村景,已經成為很遙遠的事物。
對面,原先好好的一座大山,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山頂塌出一個大豁口。一大溜碎石順坡淌下,淌成河流的樣子。那就是一道大傷口,一座大山的巍峨因此被打了折扣。在碎石淌就的河流之下,稀稀拉拉的村舍組合成一個危險的村莊。我忍不住替全村人擔心。如果碎石再朝下淌,必定將那幾棟房子淌到別處去。村莊左邊有個黑漆漆的煤礦,煤礦有條小街。一片接一片的石棉瓦從街頭搭至街尾,石棉瓦下,全是些過家家樣的小攤點。攤點不遠處,有座烏黑的矸石山。村莊右邊有條漆黑的河流。那條河有個很亮堂的名字,清水河。清水河兩岸是火路。人們管煉焦場叫火路,火過的路。火路上煙霧繚繞,火光影影綽綽。整個山洼一片混沌,像極硝煙彌漫的戰場。而細細的人的螞蟻,正在這混沌的戰場上,為生活而戰,為美好未來而戰。
改革開放之前的光陰是漫長的,是束手束腳的。在私營企業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之時,之前仿佛窮怕了的人不可能不急。急著開采,急著掙錢蓋新房娶媳婦,急著跟手長衣袖短的日子告別,急著過上之前做夢都不敢夢的富庶日子。急慌慌的人不顧一切朝前奔,愣把個清純的小村莊捯飭成蓬頭垢面的花臉漢。
指著村莊旁邊的矸石山,姑爹發話:“黑烏烏的矸石山,像大山梁子掛著一滴黑眼淚。”黑眼淚嗎?我們的目光全落在矸石山上。從我們所處的角度看,的確像。形狀像,意境也像。而這滴黑眼淚,僅僅是一座有長長脊背的矸石山的一個尾巴。
爬到姑媽家后山的野枇杷樹下,我們必定會停下來,坐在樹下的大石頭上歇上一會兒。三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前如此,今天亦如此。石頭始終是石頭,傻兮兮地臥在那,不見年輕也不見老去。而坐在大石頭上的我們,不像是慢慢長大的,我們來一次長大一次。如同眼下黑烏烏的矸石山,我們來一次,它配合著我們的年歲龐大一次。
多年后的一天,我跟表弟表妹們又來到枇杷樹下。我們身邊,是兩個裝菌子的籃子。大概是我們的歲數已經不受菌子待見,轉遍一座大山也沒有一朵菌子肯遇見我們。空著籃子、空著心,我們坐在那里,遙遙望著清水河黑布帶般經過煤礦和村莊。不想再提這條河,即使從它旁邊經過,也不愿意瞟它一眼。可是,毫無辦法,在眼睛里流淌的河流,也同樣在心底流淌。不僅僅一條河,很多事終究是無法繞開的。比如,我們坐在同一塊石頭上度過的時光,比如矸石山自燃,比如煤礦,比如,物是人非。于是,話題繞到我姑爹身上。眼下的矸石山,從前像黑胎記,像污點,像黑疤,像黑眼淚,姑爹不在之后,更像。
回到更遙遠的時光里。
那會兒,矸石山還沒有那么高大。我跟我的表弟表妹們成天在矸石山上轉,游魂一樣。我們等輸送矸石的小斗車緩緩爬上來,屎殼郎一樣爬進視線。等它爬到坡頂,斗車側邊一開,矸石傾瀉而下。我們就跟餓狗搶食一樣,死活不顧地撲上去,去搶夾裹在矸石中寥寥無幾的細煤塊。時不時聽見一聲慘叫,誰被滾落的矸石砸傷,跛著腳哭爹喊娘地回家去了。這樣的畫面,周而復始出現。上一趟下一趟的斗車,簡直就是個活物。那會兒,我會想到,哪輛斗車拉的是我姑爹挖出來的煤矸石。姑爹的敘述,構筑成一種場景。這種場景在我腦海里邊,小電影般反復出現:姑爹頭頂的礦燈,如同小太陽穿過密密麻麻的塵埃。他就著這枚小太陽,用鐵鍬將煤跟煤矸石一股腦往傳輸帶上趕,如同趕黑鴨子。滴滴答答的黑汗水,在他的國字臉上淌出凌亂的河道。他濕透的衣裳,敷滿稠密的煤灰。
年齡、見識、生存體驗成為意識限制。那個年齡段的我,還沒有能力看出來矸石山是大山的一滴黑眼淚。那滴黑眼淚,是對大地風光乃至土質、水質的毀損。人過于年輕,認知必定淺薄。年輕的我還生不起那種憂傷,生不出那種憂患。姑爹不一樣,他已經是一個在井下工作十年的礦工,對煤、對矸石山的理解,必定比地面上生活的我們更深刻幾層。“矸石山,像大山梁子掛著一滴黑眼淚”,只有姑爹這樣的挖煤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我說:“我見過挖煤人掛著黑汗,沒見過他們掛著黑眼淚。”姑爹說他見過。他還說,煤炭就是礦工自己,互相照耀,互相抹黑,知根知底。他還說,生煤從來不會冰手,它是有溫度的。這種溫度,只有挖煤人能懂。而我所知道的僅僅是,烏黑錚亮的煤去了遠方,它們所到之處生光生熱。而煤矸石得留在本鄉,它從故鄉的地心來,故鄉的地面便是它行程的終點。礦工日漸變老,煤矸石不會老,但它礙眼,它寸草不生。矸石山,是鳥雀都不愿意飛過的大山,是死掉的大山。
有多少座死掉的大山,堆放在這鮮活的人間?
“矸石俗稱矸子,是混含在煤層中的石塊,含少量可燃物。”這是百度對矸石的解讀。矸石與煤一同出井,而后被分離。每個煤礦都會尋一處離主井口、離洗煤廠較近的地盤堆放矸石。矸石是煤礦的棄兒,就棄在眼皮底下。養大矸石山的是煤礦,煤礦在,矸石山在。煤礦不復存在,矸石山還在。堆放矸石的土地,連同土地上的草木一同不幸。這塊土地背負一座有毒的大山,天長日久地背負,接受它的沉重,接受淋溶水的毒份——懸浮顆粒物、酸度耗氧有機物、硫酸鹽、氯化物、氟化物。周邊生靈,成為除這片水土之外首當其沖的毒份體驗者。
從村前小街上溜達一趟,我用指甲刮頭頂的黑灰,指甲縫里都能采下一簸箕煤泥。再好的太陽,你不敢站在家門口曬,更不敢曬衣裳、被套。洗好的衣裳、被套,得晾在堂屋的木桿子上,如同掛一溜干酸菜。那晃眼的大太陽,就跟白出了一樣。姑媽鎖著眉頭,目光蒼茫。她嘟囔道:“這日子過來過去的,過上了不敢曬太陽的日子。”這是在此之前,誰都沒有料到的。
對這片生養之土,對煤炭資源豐富的家鄉,我的爺爺奶奶、姑爹姑媽以及全村的父老鄉親,既榮幸又充滿隱憂。榮幸的是,因煤得以在家門口就業,日子過得不再擰巴。因煤,村集體有活絡的周轉資金,修橋補路之類的事,能被村上痛快解決。吃好了、穿光鮮了、住房氣派了。腰包一鼓,人嘛,也沒那么膽小了,也沒那么卑微了,個個挺直腰桿邁著大方步走路,連說話都多出幾分豪氣。錢的好處,不言而喻。可事情有正反兩面。就像一把刀,寒光兩面照。自燃的矸石山、坍塌的矸石山、日夜不休的煤焦場釋放出來的焦臭味、洗煤廠禍害出來的黑河水,以及相應而生的疾病,統統成為隱憂。小小的村莊,它不堪的一面日盛一日。
大環境擺在那,現實擺在那。致富是當下的大事,而隱憂僅僅是時不時涌上心頭。就像滾雷,轟轟轟鬧肚子般地滾過耳際,而后雨不見風不見。昨天的事今天再次重復,昨天坍塌的矸石山今天再次坍塌,昨天自燃的矸石山,今天再冒一回煙。村民昨天流過的汗,今天再流一遍。昨天被火路的濃煙熏出的淚,今天再淌上兩串。呵,毫無新意的、灰塵滿面的日子,你得一天天受用。
急功近利的發展路數擺在那是其一,經濟實力薄弱顧得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是其二。有人說,提速發展,付出一些沉痛代價在所難免。沉痛,那真是一種大沉痛了。天空的沉痛,青山綠水的沉痛,人心的沉痛,肉身受損的沉痛。有形的、無形的沉痛。那些年月,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成為不著邊際的理想,成為順嘴一喊的虛詞空句。
彝族史詩《勒俄特衣》有個關于人類起源的敘述,用通俗之語表述是這樣的:古老的時候,洪水淹天。洪水退下去后,世上只剩下空落落的大天跟光溜溜的大地。后來,上天飄下三場紅彤彤的大雪,紅雪變成十二支子孫,有血的六種,無血的六種。有血的是青蛙、蛇、老鷹、狗熊、猴子和人。無血的是黑頭草、柏楊、杉樹、畢子、鐵燈草和勒洪滕。這古老敘述的核心意義是,山是骨骼,草木是發膚,江河是血脈。人間的山河草木,是人活在世上的另一種呈現。山河草木,是人的親兄奶弟。注重環境,就是注重人的本身。
十五瓦的燈泡,黃葫蘆般掛在釘子上。風奔進堂屋,幽靈一樣躥進來。姑爹吼一聲:“趕緊關門!”妄圖以一道門關住煤焦味,關住黑煤灰。抿下一口苦蕎酒,姑爹講:“糟蹋吧,人無節制地糟蹋祖根福地,是在啃自己的骨頭喝自己的血。”“房后的這座矸石山,就是這輩人欠后輩人的債。我嘛,就是筑高債臺的人,是欠債的幫兇。”不僅僅姑爹有這般感慨,身在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對改頭換面的環境都有所覺察和警惕。可惜,都是些毫無用處的覺察跟警惕。沒有國家層面的經濟力量、政策力量做后盾,沒有嚴格的法律法規做支撐,所有的無奈,都只能停留在無奈的層面上。
因為煤炭藏量豐富,上世紀六十年代,貴州六盤水因煤而興,因煤成為“三線建設”的主戰場之一,因煤成為云貴高原的煤都。貴州能源旗下的盤江股份,是我工作了三十一年的國有煤企。盤江多數的礦井,始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初,支援國家“三線”建設的建設者們從祖國的大江南北涌來,星子一般撒在六枝、盤縣(今盤州市)、水城的地界上。那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年代,“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就是三線人的精神寫照。離我家最近的矸石大山,就是建于1966年的盤江火鋪礦的煤矸石堆放場。三千萬噸庫容量的煤矸石,早已成為這片土地的心腹之患。而這僅僅是盤江多個矸石堆放場地之一。而盤江,也僅僅是中國眾多煤企中的一個。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中國矸石累計堆存總量已達七十億噸。而矸石,還在源源不斷地被運至地面。盡管有一部分煤礦也如火鋪礦這般,建有矸石發電廠,但矸石綜合利用率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現實始終存在。
我一抬眼它就落進目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矸石山,總能帶給人沉重感。山梁子上掛著的黑眼淚,這只是從視覺景觀方面去形容的矸石山,而長期的、深遠的污染,才是矸石山最核心的部分。大氣、水質、土質、放射物、噴爆等,矸石山帶給現在、帶給未來的危害,可以說沒有誰能真正估量。矸石量占出煤量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以矸石體量,能計算出煤炭的大致產量。矸石大山,是煤炭出井量的對比圖。出井量,那可是無數礦工的歲月篇章。最早拋家舍口來支援盤江煤礦建設的前輩,如今大多已經作古。盤江礦區的每座矸石山,成了一個見證。見證第一代、第二代煤礦工人的血汗。也仿佛是一種無奈的深沉的祭奠,祭奠流逝的時光,祭奠無私的奉獻。
我們真要拿這烏黑的大山作為祭奠?真要以此去遙想當年、懷念開拓者?
姑爹說,他調到地面工作了。從此,他所從事的,不再是讓家人提心吊膽的活路了。一高興,他扯著嗓子唱了幾段山歌。某天,我跟表弟表妹去后山,從矸石山旁邊的毛路朝上爬。頭晚下過一夜雨,矸石山上有塌方。一早,矸石山上就有人在忙。待我們走近,發現其中之一是我姑爹。矸石灰黏稠,忙活兒的人黏稠。姑爹的雨靴陷進煤泥湯子,人矮下去半截。一臉泥水的他,仿佛成精的矸石灰。這就是姑爹標榜的地面上的好活路。幾個人搗鼓一座矸石山,東一下西一下的。誰能相信,以那幾個泥猴的微薄之力,能阻止矸石帝國的坍塌或燃燒。
在矸石山上搗鼓幾天過后,姑爹又下井去了。那會兒,不僅僅他工作的私營煤礦,即使周邊眾多的國有煤礦,也都沒有長期投入人力物力治理矸石山、治理煤礦環境的打算。僅僅是,哪塌方了,哪自燃了,從井下抽調幾個人來到地面,在矸石山上扒拉一氣。眼看著不像要塌方的樣子,眼看著沒冒煙了,草草收兵,又把人員調回井下去。僅僅是,上級領導要來檢查了,河岸的幾個洗煤廠提前謀劃,停上幾天工,讓清水河露出一點清水的容顏,讓一條河看起來像一條河。出煤,始終是重中之重。我姑爹,始終是挖煤挖矸石的命,治理矸石山、治理煤礦環境的事,從此跟他再無瓜葛。在掘進隊又工作兩年過后,有一天,采面一聲巨響。活著升井活著回家,成為姑爹的妄念。煤化身光明化身溫暖,姑爹,就是為這光明和溫暖付出生命代價的人兒。那年,他四十九歲。
我們家跟這片土地上的無數家庭一樣,跟煤礦有天大的緣分。我表弟學的是采礦工程專業。大學畢業后進入國有煤炭企業,當上了煤礦技術員。一次次深入地心,一次次徐徐升井,一次次離開花草陽光,一次次又回到這色彩繽紛的世界。下井幾年,表弟說他最大的體會是,人間珍貴,一草一木珍貴,親情珍貴。在井下,他體驗到了我姑爹的難處跟苦處。黑汗水,他每天都淌。有次在井下,他想到了姑爹,內心的疼痛再度襲來,于是,他抹了幾把黑眼淚。出井后,他看見煤礦邊上高高的矸石大山。
誰能抹掉山梁子掛著的一滴黑眼淚?
五年前,我表弟被抽調到礦區煤矸石治理組。他去找領導,酸著猴臉,就像誰借他白米還來粗糠。他跟領導講:“我寧可跟班下井也不愿去矸石山治理組。治理,不就是做個樣子在矸石山上瞎扒拉一氣嗎,能治理成啥樣。去矸石山治理組,我一個學采礦工程專業的人能掏得啥技術經驗?反正,在這茫茫蒼蒼的山梁子上,在這個擁有一百二十萬人口的縣級市的地界上,有一百個煤礦就有一百座矸石山。治理大軍缺上我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礦領導的脾氣一貫暴躁,他銅鈴樣的水牛眼睛一鼓,拍桌子打板凳地吼:“煤礦環境治理是重任,是硬指標。做煤礦環境治理,是開始干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怎么可能還跟原來一樣,哪塌哪冒煙瞎扒拉一氣就完事?咱們礦體量如此巨大的矸石山,單從時間上算,即使分五期治理,小五年的時間都得搭進去。新長出來的矸石山呢?又黑漆漆地堆在光天化日底下?是不是又要留給兒孫去治理,讓兒孫給咱們擦屁股?”滿嘴的火藥味。我表弟敵不住礦領導的一通掃射,他扭頭就逃。有些事始終是逃不掉的。矸石山就好比眼睛里的沙子,有條件的時候你不去關注,還等它下崽嗎?并且身為有豐富工作經驗的煤礦技術員,但凡跟煤礦有關的活兒,哪一種不屬于你的事業?
我表妹要出嫁了,姑媽特別挑了個星期天。這個日子,可以在學校的操場上擺喜桌。姑媽說她去調查過,學校離矸石山、離火路較遠,難聞的煤焦味沒那么濃。那的確是個好日子,有明媚的陽光照耀,有從遠處、近處而來的親戚朋友以及眾多祝福。令人煩心的是,躲,僅僅是一種虛設。嗆人的煤焦味還是一個勁地往操場上跑,菜碗、飯粒、頭發、衣裳褲子,統統成為煤焦味的棲息地。那臺喜酒吃下來,吃出了別樣的味道。當晚,這種難聞的味道跟進被窩,鉆進我的夢里邊。我被一口嗆醒,坐在床上一氣干咳,幾乎把眼珠子給噴出去。嗓子眼開始疼,喉嚨里邊仿佛有一根刺存在。
姑媽說:“生大病的人越來越多了,有條件的人家都逃跑了,逃到縣城去住。”姑媽松樹枝樣的指頭彎下一個,又彎下一個,小小的村莊,撂下大房子移居別處的就有十幾戶人家。富裕起來的村莊,人人都指望逃離。
那天,姑媽跟一群人去鄉里找,冒著一路的濃煙而去,像去前線請愿。坐定,手捧人家遞過來的熱茶,感動于對方對待她們的禮貌跟客氣。而她們自己,也客氣到連自己都深感吃驚。她們中的一個柔聲柔氣地講:“請鄉領導想想辦法,把矸石山搬到別處去,或者,把火路上的煉焦廠搬到別處去,比如搬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去燒。這樣嘛,清水河村的人才有可能命大一點,才有可能得老人做。”“哪里那么容易!搬矸石山?那可是一座大山呀。搬火路?咋個搬?企業要利潤,人員要就業,搬得走嗎?再說,火路搬到哪不冒火焰?搬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去,出出進進的,焦煤成本一高哪個還會買?焦煤賣不出去,你們一個月連辛苦費都找不到地方掙呢,那么,是不是還得回到靠幾畝薄地熬生活的年代去?舀水不上鍋的日子,是那么好熬的嗎?”對方笑哈哈地反問,仿佛一梭溫柔的子彈,不見血,但有隱約的疼痛感。
“上訪”回來過后,姑媽照樣每天去火路上掙錢,還掙得滿鼻子滿嘴巴的黑煤灰。她成天去,頭疼腦熱也舍不得耽擱半天。事情明擺著,河岸的火龍,是這個村莊的人給舞起來的。那些難聞的味道,就出自全村人的掌心。自己的牙齒咬著自己的舌頭,自己得益,自己受害。姑媽跟全村人,過著左手拿盾右手拿矛相對而干的日子。而我有了自己生活的環境,也終于離開了那些煙障,從此,故鄉成為異鄉。可每次回老家,身處在那樣的環境當中,我很容易就生出絕望來。我不知道,我的親人們辛辛苦苦賺到手的錢,還不夠熏壞的肉身買藥吃。
四年前,我表弟被派出去學習。按照礦領導的說法,矸石山不是哪家的自留地,想怎么搗鼓就怎么搗鼓,治理矸石山,要講科學。學習歸來,表弟按照規劃,帶領幾組人馬著手實施降坡、筑臺、建截洪溝、建滲漏池、覆土覆綠等一系列工程。推土機轟鳴,紅旗招展,人影晃動。死寂的矸石山上出現一種生機。在我們老家,在小村莊旁邊的矸石山上,也同樣推土機轟鳴,人影晃動。這種大規模的治理勢頭仿佛被傳染、被復制,在盤州,在六盤水,在貴州,在全國所有的矸石山上。
畢竟是矸石山,它能變成啥樣,變成鳥雀歡騰、花果飄香的花果園嗎?資金、人力、物力,得投入多少?投入,當然是巨大的,治理、復綠的碩果,也必定是豐盈的。火鋪礦矸石山,2018年開始分階段治理,截至2022年底,已經完成治理二十一萬平方米。截至2022年末,僅僅我工作的盤江股份,矸石山覆土復綠面積就達一百一十二萬平方米。現如今,邊堆放邊治理,成為新的治理思路。因矸石治理工作成績顯著,盤江股份旗下五礦以及盤南公司、松河公司先后被評為“貴州省省級綠色礦山”。
綠色礦山,那可是一枚奢侈的勛章。
綠色礦山,是對遠逝的開拓者最好的祭奠、最深情的報答。
我姑媽跟村里的一群人上山去了。在降坡覆土后的矸石山上栽樹種花,是她的新活計。曾經燒火放煙熏烤自己的人兒,成為撫養花草的園丁。打窩放樹,松土撒花籽,剪枝澆水,她們用心的樣子,像在打理自家的園子。涼亭、木棧道、中心小湖,姑媽家旁邊的矸石山有了一個新名字,錦繡公園。多地道的名字。
仿佛換了天地。
姑媽家對面曾經坍塌的大山,流淌的碎石底部作了加固,流石坡上所種之樹已經成林。傷口常綠的大山,又恢復該有的雄偉。清水河的樣子,也終于跟它的名字匹配。山娃娃在河心打水仗,光著屁股甩著雞雞在河岸飛奔。姑媽膽大著呢,她敢把衣裳、被套往院壩的鐵絲上掛了。“晾的時候干凈,收的時候也干凈。”如果換到別處,姑媽講的這句話一定是多余的。“有一天,河邊的火路都熄掉了,那股嗆嗓子眼的味道,就像被哪個一把抓掉一樣,吔,都二三十年沒得這樣的好空氣喘了。”我問姑媽:“嗆嗓子眼的味道,具體是哪時候被一把抓掉的?”她道:“開春的時候。”開春的時候,多寬泛的時間界定。我的理解是,這個開春不單單指季節,還指生態環境漫長寒冬過后的開春。
開春,是多么讓人心生感動的溫暖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