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一粒樹種,穿過泥土表層草屑、石塊,從幾米、幾十米深的貧瘠、荒涼里鉆出來,以懵懂、好奇的清新模樣,再加上佯裝嬌嫩、柔弱、易碎、委屈、不幸等諸多姿態,帶著某種涅槃與重生,長于天地間。
從一粒樹種到參天大樹,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浩瀚征程,充滿著暴雪、人群、鋼鐵機械等天災、人禍。伸手一摸或一碰,也許一枚嫩芽就此夭折、消失。倘若僥幸存活下來一棵,它也是在曲曲折折、幽幽暗暗里,由小到大,從單一走向繁復,直至敷棻、蔥蘢。
一棵樹的最初想法是單純、幼稚的,躍出地平線后,圍繞村莊、牛羊、雨水、明月和人群,恪守民胞物與、犧牲自我的樸素想法,數著年輪。
它不知道自己能長大或長到何種程度,是大拇指粗細的麻稈還是葳蕤參天的雄渾身姿,唯一可以堅守的是與大地、人類及炊煙的契約,就是燃燒的柴火,帶著光和熱的柴火。這一點毋庸置疑。即使身材短小侏儒,樹干瘦骨伶仃,枝條彎曲不堪,在所有鋸木廠里,一個毫無用處的廢物,縱然遺棄在山溝、草垛、屋檐下甚至亂石旁,都無法遮蔽它作為柴火的價值。一旦走進灶間,它會在火焰的舔舐下,從內心爆發出熾熱的能量,還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光亮和溫度。這種低到塵埃的卑微,和大地上那些與犁鏵、農具偎依的人們何曾相似,終生廝守土地,四季耕耘,在臺風、暴雨、干旱、洪水及瘟疫等反復循環的災難中,始終堅信,有土地在,人就餓不死。他們最奢華的期待,就是日常的春種、秋收,把一顆顆麥子、稻谷,由綠到金黃精心養大,使其肥碩、飽滿,然后顆粒歸倉。當然,人與樹不一樣,樹不能挪動,人卻可以挪動。有人一旦脫離樹、脫離地面奔向遠方,進了城后,想的是逃離、扯斷甚至割裂那種日落而作、種瓜得瓜的田園生活。
樹也不甘落后,不愿沉淪。即使是久居灶膛的柴火包括落葉、樹屑及紛飛的灰燼鏡像,也會從沉睡的混沌里醒來,抖擻精神,挺起胸膛,向著蒼穹、飛鳥仰望。那些上進的樹,從此告別了灶間,從密集的柴火堆里剝離出來,以器物的面孔,誕生了第一個名字,扁擔。
對,就是那些簡樸、粗陋之極的木頭,也有人叫棍、棒。準確的叫法,竊以扁擔為妙。扁,是它的形,擔,是它的魂,隱匿著沉重、責任和使命的意味,最靠近的一個詞語,叫擔當。
這自然是那些貼著塵埃的人們對樹最直觀最真實的表達。扁擔,是他們從一棵樹身上取下制作的最簡陋的農具之一。一根不足兩米的枝干,拳頭粗細,即可制作成一根叫扁擔的物件。一根筆直的扁擔,不就是佇立在大地上的那根樹?相比而言,樹與扁擔之間,只是多了一些粗枝大葉而已,褪去皮毛,其本質上完全是一根活著的堅挺的扁擔。
扁擔是離大地心臟最近的木質農具。不是因為簡陋、純樸,制作起來沒什么科技含量,也不是因為樹的高矮胖瘦和他們個人情感的好惡。在與大自然的博弈中,是他們與大地之間極其赤裸的對話,是靈與肉的妥協。大地遼闊,肉身渺小。他們深感自身手臂不夠長,肩骨不夠硬,迫不得已,從身體之內開始向身體之外尋求幫助、對抗、拯救。
在阡陌、曠野、荒漠、濕地、丘陵和山巒等眾多物象里,他們把目光聚焦在一棵樹上,準確地說是看到一根堅硬而細長的原木,肌膚的色澤、密匝的花紋,像是身體里掏出來的一根硬骨。有了這根硬骨,曠野、莊稼、風雨和苦難有了輕盈、依靠和承載,日子重新出發且充滿毛茸茸的生機。
所以說,真正主動介入生活的,絕不是那些秋風下的落葉、枯枝,而是形單影只、粗糙簡陋的扁擔。把扁擔扛在肩上,身體內部就多了一只寬闊而頎長的大手,一個俯身,深入生活的井底,打撈鄉村細瘦的日子。
這只是序曲,就像進化史上的細胞,從單細胞到多細胞,從簡單到復雜,從有限到無限。樹自從有了扁擔這個能量富有的農具,敞開心扉,從多個角度對應和契合生活的節拍,以此抵達一個和平共振的韻律。
扁擔這一樸素的轉身,隨之而來的,是轉嫁、借力、希望、自私、貪婪和欲望。
此后的樹木,在實用主義美學的主宰下,越過血肉,放棄那根扁擔,放棄憐香惜玉,向著骨骼部分侵犯,展開魔幻般的構思,經過一番切割、鋸斷和榫卯后,榨出木質內部所有被遮蔽、隱匿的農具,比如樹杈,即分叉的樹枝,把它切割成一種叫木叉的農具;比如樹根,斧伐鋸斷,制作出一只叫秧馬的器物;比如樹干,通過外科手術,解剖成一塊塊木片串成連枷……嘆為觀止。生活的舞臺上,一棵不起眼的樹,從一根扁擔出發,經過無數次變形、嫁接、打磨、裁剪、烘烤、削砍等手段,到后來人類竟然學會用手工制作出越來越復雜豐滿的農具,比如打谷板、摜桶、木锨、木屐、桔槔、夯、洗臉架、跺柜、木箱、牛軛、紡車、太平車、風車、水車、木牛流馬,抵達木頭的巔峰。甚至學會如何從一棵樹身上,把粗暴、艱辛、苦難和災禍轉移!
如果要我從萬千農具里挑選一件來說,那個叫玉米刨的農具,它的形狀像個拖鞋,在鞋子的攔腰處,安插一根黑色的凝重的鐵釘,尖銳而粗獷的鐵釘,對準生活里金黃的玉米,展開無情的摧殘和蹂躪,直到粒粒玉米從穰上帶著疼痛脫落。鐵器的出現,加深了樹木的疼痛,木頭與鐵的組合,就是水與火的組合,落在瞳孔里的,唯有尖銳的疼痛、膽寒和抖顫。
一根扁擔的獨唱,已經演繹成眾生的合唱,包括摻雜著重金屬的音符,如犁鏵、木耙、鐮刀、鋤頭、镢,不僅如此,隨著樹木的蓬勃生長,一些不守規矩的木頭不斷地越線跨界,跳出木與鐵、血與火焰。
木樁或樹樁,是樹木留給大地疼痛的證詞。
所謂的樹樁或木樁,用斧砍、鐵鑿、弓鋸、錘打的方式,對一棵失去生命或將要失去生命的樹展開追擊,截取最粗壯堅硬的枝干留在泥土里,站成樹的影子。
樹把木樁視為根的前生或今世,稍后就會有芽從土壤里冒出來,一棵樹取代另一棵樹,繼續人間生長。事實上,與木樁結伴的,不再是枝葉、雨水和靜謐悠閑的光陰,而是一群動物,羊、馬、驢;當然,出場最多的是牛。木樁按照指令,用一根繩索把一節木樁或樹樁纏住。繩子另一端,龐大的牛,沉重的牛,挪動一步,大地顫動、塵土紛飛。如此氣吞山河、震顫大地的動物,人類就用一根柔軟的細繩,然后風平浪靜,萬物回歸于靜寂。
怎么也沒想到,當初的一念,一棵樹隨西風勁吹,所有的生長和繁茂發生傾斜,就像一列原本駛向黎明的列車,迷失在漆黑的夜晚里。這個漆黑的部分,就是樹與動物之間的糾纏。
樹清晰地記得,原本是把自己交給泥土,交給貼著塵埃行走的人,用落葉點燃火焰,用枝干背負日子。不承想,有一雙魔幻的手,接過所有長上來的枝椏,然后轉給農具、生活、動物和欲望。這樣的轉移是緩慢的,就像午后門前的陽光,感覺不到它內部的緩慢挪動,直到光線離開門框一側發出喊叫,你才會從恍惚里蘇醒,日頭已經偏西。
從木樁出發,那不過是半截站立的扁擔,或者一個致敬曠野的感嘆!大地孕育萬物,不只是樹樁,還有移動的樹——人,佇立的村落、向上的炊煙以及流動的河流,都在以筆直的符號致敬。這是樁的功勞,還是人類的花哨心思?
樁眷念大地,牛順從了樁。樁和牛,兩者保持著相安無事的狀態。牛、樁,還有大地上的時光,構成了穩定的三角關系。遺憾的是,人類可沒有停止小心思,從謹小慎微到膽大包天,再到變本加厲的操作,隨著一節木樁揳入大地之后,進而幻化出一副胳膊粗細的牛軛,架在牛脖子上。不解的是,牛實在是個奇怪的動物,一旦把牛軛套上,瞬間就變得服服帖帖、乖巧聽話,甚至不惜背拉重物,負重前行,直到渴死、累死。
牛軛是什么?力大無窮的牛怎么會屈服于一副牛軛或一節木樁呢?牛軛,簡單地說,就是兩根不足二尺的橫木交叉,形成十字架式的器具,這個器具不是作用于曠野、農事,而是專門用來卡住牛的脖子。是的,卡脖子的器物。我見過一件牛軛出現在牛脖子上,從開始激烈的反抗、掙扎,到后來的順從、領會。牛軛架到脖子上,牛就讀懂了人類的意思,拖著犁鏵或拉著重物,拼命向前掙扎、奔走。牛鞭凌厲,牛脖頸在牛軛的擠壓下勒出了血,撕裂了肉,甚至雙腿下跪或轟然倒下,始終不敢后退半步。
牛軛這個物什,對一棵樹來說,充滿著復雜的情感,比如內疚、憤怒、無奈和迷惘。是樹對動物的虐待,還是牛對樹木的臣服?
如果說牛軛作為巨型器具出現在牛脖子上,明晃晃地出現,算得上正大光明、不做暗事的“明槍”,公然昭示木頭為兇器,對動物肉體的摧殘,那么,牛鼻栓算得上是陰險狡詐、卑鄙齷齪的“暗箭”。
從一棵樹的枝椏處截取一端,在一根燒紅的鐵棒引導下,穿過牛鼻子內部最薄最疼的部分,直至燙傷、裸露洞口,然后靈巧的小木棍沿著烙鐵廝殺開來的血路,穿過牛鼻子,卡套在V字形狀的枝椏間,它就是牛鼻栓。
巴掌大的牛鼻栓,城墻般的動物。在一棵樹的順從或抗爭中,配合著人類,再一次完成對生命的束縛與絞殺。這也是為什么牛脖子上的牛軛能產生無窮力量的不二法門。因為它跟牛軛一樣,不是被人類卡住了脖子,就是牽住了鼻子。鼻子攥在人類的手中,所有的力道都掌控在那個牛鼻栓上。人類稍不滿意,小手一抖,從鼻孔里發出的痙攣、疼痛和戰栗,沿著皮囊、肌肉、經脈和骨骼迅速擴散全身。
嗚呼哉!龐然大物的牛,在人類設置的精致靈巧的陷阱面前,被一個小小的牛鼻栓洞穿了。
我曾思索過牛軛或牛鼻栓的盡頭,牛的忍辱負重與麻木掙扎,最后迎接它的是什么?是承載它們耕耘、勞作一生的大地,還是圍著拴住自由的木樁、牛槽?翻開《庖丁解牛》,感到深深寒意的,不是那把冰涼徹骨的尖刀,而是刀鋒背后游走在牛身上那份暢快淋漓的熟稔,對牛周身經脈骨骼的熟稔,那一刻,想必在人類的腦海里已經反復演繹了千萬遍。
相信許多人對案板不陌生,多出現在廚房、超市和菜場里,有人稱之為刀板,也有人說叫肉板、肉案。案板有大有小,小的多用于廚房,大的則在菜市場可以看到,三四平方尺大小,甚至更大,那是屠宰戶的專用。在人聲鼎沸、人頭攢動的菜市場,我曾無數次目睹過一只只雞、鴨、鵝和牛、羊、豬,在一把尖刀的作用下,把老祖宗庖丁的技藝發揚光大。隨著刀片紛飛,肉案上的各種動物肉身,在凝固的僵硬里,大卸八塊、十六塊,或者隨著一刀刀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從完整到破碎,骨肉橫飛,碎末遍地,最后以塊狀的方式消失于人群中。誰也不會想到,案板作為木頭又一種形式的出現,是牛的最后送行者。
當然,案板也難逃厄運,以深邃的褶皺、殘缺或破損,在陰暗潮濕的氣氛里,掩埋著動物身上遺漏下來的各種肉末、骨屑。
木頭的天敵是木匠,也是它的終結者,可怕之處在于以木為生。把一個人的一生維系在樹木上,這不只是人的負累,也是木頭的悲哀,想想都讓人膽寒。
一個“匠”字,帶著徹骨的寒意,沿著皸裂的樹皮鉆入,銳利、冰冷地鉆入,然后是全方位的測量、計算、切割和打磨,碎片、木屑,最終一棵樹以另一種面孔呈現。
一根木頭的消失,到一個新的器物出現,究竟是木頭的光榮還是不幸?無法否認,新器物的崢嶸源自那根木頭,只是跌入了一種“我是我,我非我”的哲學之境。如果我們把一根木頭的解剖,看作是肉案上的動物身體,當目睹著那種破碎、鋒利、膽寒的鏡像,旁觀者會作何等感慨?想必已經超越了一根木頭的范疇,還包括粗暴、殺戮、殘忍等意味吧。
沒有一棵樹可以從木匠的掌心逃脫,但樹不甘心。一棵樹,它率性、天真、坦誠,這沒有什么不好,這就是一棵樹的本質。一棵樹,它只對火焰、炊煙、生活、四季感興趣,即使在烈焰里化為灰燼,那燃燒的溫度和光亮,令它手舞足蹈。人類才不管那些呢,只想掌控一棵樹的成長、生死和所有,用盡力氣、心思和時間。民諺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事實上有多少樹可以等到?
一棵樹怎么也沒想到,引來一支叫木匠的隊伍。他們的出現,使得樹木發生了新的變化。
最先下場的,是一把不知輕重的木槌,它擁有細膩、細小、細碎的力道。因為榫卯之間,需要的不是一把鐵斧的攻擊,能夠讓兩根木頭實現緊密完美契合的,那一定是同根生的、頭大、柄細、身輕的木槌。一塊木頭對另一塊木頭的追擊,善良的那個總是最先停下來,咬緊牙關,接受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夯打,直到嚴絲合縫。不是所有的樹木都是軟柿子。一定會有幾根或者多根不聽話的木頭,不愿順從的木頭,在木槌舉高的淫威里,在皮開肉綻式的撞擊下,頭斷、血流,甚至骨碎,榫與卯沒有前行半步。
硬木、鐵木?還是木中鐵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木工箱里,一棵樹最生畏的,是一柄叫鋸子的工具。一根鋸齒鋒利起伏的鐵片,在幾根早就舉手繳械的木料的輔助下,以狼狽為奸或助紂為虐的方式,對一棵樹展開咬牙切齒的討伐,直到碎為齏粉。
詩人里爾克說,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那么,一棵樹,就是所有的樹;一塊木頭,就是所有的木頭。木匠,人類欲望上生長出來的名詞,這是每一棵樹、每一根木頭、每一片木屑要銘記、刻入骨髓的戰栗音符。
在木匠面前,憨厚老實的樹木是不是就此習慣了屈從,任人宰割、逆來順受?回看眾多器物,你會發現,樹木早已在不動聲色中,用另一類器具,對準肉身每一個部位發出無聲而凌厲的反抗,從頭到腳,從生到死。
比如腳。一棵樹對其關照是以棍的形式,完整的名字叫夾棍,主要成分是木頭和繩索。從字面上看,至少是兩根以上的木棍。一個頗有意味的“棍”字,給人一種充滿威懾力量的象征,跟柔軟、脆弱、中空等詞語無緣。夾棍之外,還有夾棒、腳棍、擅木靴等別名。它們所聚焦的是身體的同一部位——腳踝。在兩根夾棍的擠壓和敲打之下,肌肉、骨頭會在沉悶的聲響里發出脆弱、疼痛的哀號。
夾棍與骨頭之間的比拼,木棍們還無師自通地提煉出一套成熟的技術體系,美其名曰為夾棍術。夾棍的前身是木墩。厚厚的木料上鑿了兩個孔,容得下兩只腳,這就是木墩。木墩的作用,在某種程度上起到限制和束縛人的自由。從木墩到夾棍,改變的不只是自由,還有疼痛、心碎。
情同手足。手自然是逃不過去的。這也是為什么在說到手足時,總是不可避免地要浮現出一個詞語:桎梏,在足曰桎,在手曰梏。桎指向腳,而梏鐘情的是手。最先反抗手的,叫拲。拲的意思是,兩手共一塊木頭。一塊木頭,解決了兩只手的戰爭。雙手委屈于木頭的孔里,相互打量,卻不能相互握手言和,即使握成拳頭狀,也只能在木頭的堅硬下無可奈何。當然,木頭也是懂得疼惜的,對于如柔荑之纖纖玉手總是難以下手,為此,木匠們制作出一種叫拶子的器物。拶子又叫拶指或拶夾,由五根細小而結實的木棍組成,用繩子穿連套入手指,只要一拉動繩子,木棍就會在收緊的力量中,抵達手指內部的骨節,十指連心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據史書記載,有一個叫小白菜的女人遭遇過,可木頭就是木頭,榆木疙瘩嘛,任憑小白菜如何哀號、呼喊,始終得不到木頭的回音,只得蒙受不白之冤寫進史冊里。
臀部是人身體最最容易受傷的部分,這一點想必木頭也舉起雙手贊同。事實證明,臀部從小就是力量的承受點,這里肉肥,骨頭少。只要有人犯錯,總是通過木棍或其他器物,聚焦屁股展開木與肉的親密接觸,直到腫、脹、紅、青,皮破、血流甚至不能動彈。與其說是木頭的頑強、堅實,還不如說是屁股的肥厚、結實還有柔韌的對抗意志。從木頭的一方來說,能和臀部對抗的,唯有杖也。
杖,是力量、堅強、威武、權威等的象征,一旦揮舞起來,相信臀部也會瑟瑟發抖,縱然沒有刀光劍影、不能血流成河,也會皮開肉綻的,叫人生畏。當然,杖跟其他鐵器刀、槍相比,算得上仁慈的。這是杖的自身特點決定的,帶有火的體溫、彈性和圓潤,與人的肌膚最近,不像那些鐵器帶著寒意、冷光,呈現鋒利之狀。
不是所有的木棍都可以擔當杖的大任。只有經過捶打考驗過的木棍,才有可能成為杖。我們常見的杖,多是臘木桿,質地堅硬、沉重、結實,猶如鐵鑄一般。或者是荊,《隋書·刑法志》記載:杖皆用生荊,長六尺,有大杖、法杖、小杖三等之差。歷史上充當杖的材料還有竹,它比不上杖的精致和嚴肅。當然,這個精致與嚴肅,不是針對民間而言,民間的杖,多用笤帚、掃把、樹枝等充當;只有到了廟堂之上,木棍、竹或臘木桿化身為肅穆、神圣之杖,它以拜杖、懸杖、執杖、天杖、捶杖、背杖、折杖、減杖、廷杖等名義,靠近人的身體局部,不再限于臀部。隨著杖的深入人心,有人就把杖簡化、弱化了;在形體上發生改變,由圓到方,變成了木板,由杖笞到板打,臀部的威脅逐漸減輕。
跟木墩異曲同工的,是掛在脖子上的木器——樹枷。這樹枷和杖一樣,出生普通、卑微,簡單地說,就是在枝椏上加一根橫木,就完成了樹枷的全部。凡是有樹的地方,就有樹枷。不加雕琢、原汁原味的木器,總是讓人心生好感,固然是凌駕于脖子上,處于管制拘束之職,但其中散發出的與生命力頑強的樹挨在一起,給人感覺生命經久不衰的蘊意。樹枷和杖一樣是講究的,它一般由楓樹充當,這種木料干濕不裂,堅挺耐磨,與脖子一起組合成堅硬與柔軟的同伴。樹枷要比杖俗氣多了,看它的妝容,就知道很日常、隨意;隨便一棵樹的枝椏,都可以做成一個簡易的樹枷,可見對脖子的限制,更多的是形式上的;大的樹枷,可能會給人的飲食帶來不便,而小的樹枷,完全沒有什么阻礙,脖子一扭就可以自如地吃飯、飲酒。如果是兩人樹枷的話,還可以相互凝視,在行注目禮中把酒言歡。如果說,有人借樹枷發出不友好信息的話,那非唐朝酷吏魁首來俊臣了。他為討好上級、殘害同類,對樹枷用盡心機,把樹枷分為十個不同的號:一號枷“定百脈”、二號枷“喘不得”、三號枷“突地吼”、四號枷“著即承”、五號枷“失魂膽”、六號枷“實同反”、七號枷“反是實”、八號枷“死豬愁”、九號枷“求即死”、十號枷“求破家”。望文生義。可見,不管是用在犯人或其他人身上,這樹枷總是脫不了古人相殘、致人死亡之干系,酷吏的“酷”可謂內部遼闊,令人聞風喪膽之威風盛矣。
有一種叫木丸的器物吸引了我的注意。“木丸”兩字,已經完整地道出這個器物的特征,木是它的本質,丸則是形狀。說是木丸,當然要比常見的藥丸大不知多少倍。一棵樹或一段木頭,打磨制作成圓形的藥丸形狀,這本身就夠奇怪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木丸,依據口型大小塞進嘴里,是能飽腹,還是能治病?道理明顯得很,木丸,是為嘴巴另一個功能而存在的,堵住說話的舌頭,防止綻出的,不是蓮花般的詞句。人言可畏。可是沒到了要用木頭堵住嘴巴的境地,不想說,就閉上雙唇即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退一步說,就是讓嘴巴說話何如?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懼之有?
從木枷、木丸、拶子、杖等發展到后來的站籠、老虎凳、車裂、囚車……隨著更復雜更凌厲的木器出現,顛覆了我對“木訥”一詞的理解。因為這些木器看似自然或不自然地出現,竟然精準地對準肉身的每一處。這不是偶然與巧合,而是存在著某種宿命和玄機。這會不會是樹對人類發出的暗示、警告?
米蘭·昆德拉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對人類來說,有兩種舊木器似乎接受不了。一個是乳夾。兩塊充滿著陰謀詭計、居心不良的木板,竟然蹬鼻子上臉,僭越到為人類孕育、繁衍的乳房上。哪個人不是靠著吮吸乳汁長大?另一個是木驢。寫到此,一種帶有強烈不適和侵犯的戰栗襲來,從冰山之底涌上來的寒意,冷得徹骨,忍不住得閉上雙眼;無法面對那個粗暴陰暗、不人道的家伙。
一塊木頭,如果不能放過隱私,或者侵犯我們最不該觸碰的地帶、來路和尊嚴,還是木頭嗎?
佛經里有個詞,叫棒喝,也叫當頭棒喝。我想說的是一塊進入廟堂的驚堂木和一支簽筒里的木片。
從一棵樹上,任意截取一塊普通的木片,置于廟堂之上,就有了風雷般的威風,就有了美其名曰的名字:驚堂木。處于聲音里的人,無不膽戰心驚,嚇得魂飛魄散者也有。姑且不論木頭之外的事,就驚堂木本身,為什么要發出震驚的聲響?何事震驚?聲音的背后,意欲疾呼什么?以它現在的身份與位置,是斷喝、制止、審判還是重新救贖?驚堂木與案桌的撞擊聲里,廟堂里響起一陣整齊威嚴的聲音;隨即,在簽筒的配合下,另一個尺把長的木片,承載著某種字符或圖案,擲于地上,一件件云山霧罩的事情就此得以審判,揭開真相。
更加令人警醒的器物,應該是木棺。這總結著生,也開啟著死的木制容器,以不朽的名義別離人間。對現世來說,一切紛繁,終究不過是一件器物、一塊木頭、一粒塵埃或一段慢慢消失的記憶。此后經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什么都沒有。佛家還說,唯有慈悲可止殺戮。如果說木頭還有什么不解的話,那就是七層寶塔的矗立意義,一層、兩層、三層——背負著浮屠、教義、壁畫、經書及佛偈,一層層修行樹、人以及萬物。
穿過黑夜,陽光降臨。回眸中,一棵或無數棵樹在風中萌芽抽枝整葉,伴隨著人類的生生死死,繼續著世間輪回或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