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東榮
1
“據我的觀察了解,你在發燒音樂界還未入門呢!”
跟我說話的時候,黑膠祥頭也不抬。他坐在棗紅色木沙發上,像煮熟的大蝦一樣弓著腰,手上拿一張絨布,像呵護嬰兒似的細心地護理一張西德滿銀圈CD唱片。晃動間,他手背上一圈黑色的疤痕清晰可見。
我尷尬地笑了,呷一口已經冷掉的六堡茶,目光掠過黑膠祥家的書架,試圖從成堆的黑膠唱片、CD、老磁帶、音樂鑒賞書籍和零星堆放的音響零件上找到一點話題,但一切徒勞。沉默間,王聞《酒紅色的心》響起,醇厚的男低音像一朵云飄來一樣從客廳中間的“雨后初晴”喇叭溢出來,斯巴克單端膽機散發著幾束暖黃色的燈光。我抬頭看窗外,阡陌的城市樓層之間,夜色開始一點一點地蔓延。
小城的秋色已蒞臨,雨后的天空開始放晴。雖然是夜晚,但空中的能見度很高,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太陽廣場大廈探出院墻外的榕樹和八寶塘的允升塔。如果再下一兩場秋雨,圣文園公園一帶的楓葉也許就要紅了吧。可我此刻的心情,卻不像天氣那么好。要知道,一個人對音樂的喜好已經積累到一定程度,卻被黑膠祥和他身邊那幾個發燒友顛覆了認知,是多么的沮喪。在他們心目中,甚至天王巨星邁克爾·杰克遜、“海豚音”瑪麗亞·凱莉、譽滿人間的披頭士樂隊等殿堂級經典,竟然稱不上好的音樂。他們除了專注于器材搭配,剩下就是讓正版唱片如何在器材上播放出非凡的、普通聽眾無法擁有的音質,由此,什么“劉漢盛發燒排行榜”“惠威發燒天碟”等唱片,是他們圈內日常交流的座上賓。
這是我第二次和黑膠祥見面了。
2
每到一個城市居住,我都有通過社交媒體尋找某類共同愛好者的習慣,諸如羽毛球運動群、攝影愛好者群。回到梧州這座氣候濕熱的嶺南小城那年,朋友老馮拉我進入一個音樂發燒友群,認識了以收藏黑膠唱片數量較多而出名的黑膠祥。黑膠祥六十多歲,獨身,有個仔在廣東順德一家建材企業上班,極少回家。
我第一次見黑膠祥的時候,是跟著老馮慕名到他家里聽音樂。黑膠祥家在陳舊的老城區龍山路,從太陽廣場后面的斜坡拐個彎,轉入一條小巷子,周圍一帶自建房很多,黑膠祥住的原松脂廠宿舍,就處于一堆高低不平的自建房包圍之中,遠遠看去像某位著名畫家潦草的城市素描。而且停車要大費周章,好在我們習慣騎電動車,把車子東倒西歪地放在他家樓下。他住三樓,沒有電梯,樓道里燈光昏暗,墻壁四周貼滿了各種痔瘡藥、通下水道等小廣告。隨著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陣蓄謀已久的煙味迎面撲來,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只見黑膠祥和幾個朋友歪歪斜斜地坐在沙發上,有人在泡陳紅六堡茶,有人在抽煙,有人在看手機,空氣顯得有些渾濁。黑膠祥穿著拖鞋,光膀子,個頭不高,不胖不瘦,額頭上幾條蚯蚓一樣的青筋清晰可見,眼睛不大但很圓,在厚厚的老花鏡片后面挨得很近,眼神帶著點兒很難察覺的狡黠。可能是以前日照過多的原因,他有些狹長的臉帶著嶺南地區典型的黝黑,笑的時候露出一排缺了一顆大牙的牙齒,并且有事沒事總會吸一下鼻子。
為了彰顯自己是圈內人士,我隨身帶了一張Robert Rodriguez的《墨西哥往事》電影原聲碟,我很喜歡這張專輯里邊浪漫的吉他、密集的鼓點,充滿拉丁風情。試播了一小段,黑膠祥和幾個朋友面面相覷:“怎么這么吵?換了吧,實在太吵了。對了,倪生你喜歡聽誰的音樂?”我思索兩秒后說:“蔡琴吧。”
說真的,跟這幾個其貌不揚的中老年男人在一起討論音樂,我有些不甘服輸。想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就在首府南寧民族大道圖書館門口買過早期的打口唱片,2000年曾經受廣州崗頂文化市場的熏陶,不但對歐美經典樂隊歌手耳熟能詳,還深度了解過世界各國的影視文化,也曾花掉一個多月的工資跑去上海現場聆聽莎拉·布萊曼、林肯公園樂隊、久石讓鋼琴獨奏等演唱會。雖然我不是搞音樂的人,但作為一名聽眾,我絕不會毫無底蘊……
黑膠祥麻利地按了下遙控器,英國雅俊CD機無聲地吐出我的《墨西哥往事》,他塞進去一張蔡琴的《機遇 淡水小鎮》,又上前把JBL4425音箱的線材拔出來轉移去另一對音箱。“倪生,蔡琴的這張發燒碟人聲較多,比較適合搭配雨后初晴監聽音箱。”瞬間,蔡琴美妙的聲音從屋子里像幽靈一樣漂浮起來,再慢慢滲透到屋里每一個角落,讓我感到心平氣和。這的確跟平時在電腦MP3聽到的效果不一樣。
“你知道嗎?蔡琴的《機遇 淡水小鎮》,張棟收藏有十三個版本的CD和黑膠大碟。”黑膠祥說著,點了一根黃鶴樓香煙,目光轉向沙發最遠端戴眼鏡的中年胖子,他正在挖著一瓶罐裝雙錢牌龜苓膏,吃得津津有味。叫張棟的戴眼鏡胖子點點頭,“我家有這張專輯的東芝大理石版、紅版、綠版、黃版等十幾個版本,其中紅版比綠版多一首歌,價格不但一直保值,其中東芝大理石版還漲了一倍,閑魚上標六百塊很多人搶!”他看著我驚愕的表情,如數家珍。
“還有,2005年環球公司出的那個版本,第五首《靜夜星空》,結尾青蛙的叫聲比其他版本多出兩聲。”黑膠祥旁邊的瘦高男人補充說,他們叫他高佬。
見我表情不大自然,黑膠祥放下手里的遙控器,帶我入他房間里參觀。只見逼仄的小客房像一個奇特的博物館,四面都是唱片書架,陳列著幾百張黑膠大碟和原版CD唱碟,它們整齊、靜默,無聲地等待著意中人的挑選。
“左邊這一列,全是黑膠古典唱片,古典音樂像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經典試聽大碟《施特勞斯圓舞曲》,就是我們俗稱的‘紅衫仔1’,必須聽黑膠才有感覺,因為黑膠碟聽覺平滑、還原度高,沒有CD唱片的數碼味那么濃烈。”
黑膠祥頓了頓,又指向右邊的書架,“這堆是國內經典發燒唱片,很多是白金紀念版,帶有編號和簽名的。例如剛才你聽過的王聞,還有孫露、童麗、姚瓔格、趙鵬、劉罡、劉紫玲、麗江小倩等,這些才是發燒圈內人聽的歌曲。發燒友從來不聽劉德華、周杰倫等流行歌手的,也不聽你帶來的所謂電影原聲音樂,那些只會遭人嘲笑。”
說完,他雙手抱胸,像常勝將軍等待褒揚一樣站在那里,微笑地看著我。“你有最喜歡的專輯嗎?”我用反問抑制自己內心的不安。
“當然有,國內的我比較喜歡王聞的《男人四十》,每一首都是經典發燒曲目,國外的我喜歡《布蘭詩歌》,因為氣勢夠猛,非常考驗功放和喇叭的推力!我嘗試過搭配不同的系統試聽,每次都欲罷不能,意猶未盡。”
我欲言又止。
“倪生,說實在的挺高興認識你。剛入門時我們何曾不是入坑的小白啊,以后我可以讓你在器材上少走彎路。”黑膠祥說著,回到客廳大大呷了一口茶,并得意地吐了一圈煙,引得其他幾位發燒友哈哈大笑。
3
聽老馮說,黑膠祥是梧州“土著”(難怪講一口地道的廣府梧州話),父親曾是市松脂廠一名生產主管,初中畢業后他通過招干考試進入了父親的這家廠子。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企業面臨改制,黑膠祥面臨下崗,被買斷了工齡。后來跟朋友去廣東番禺著名的易發市場做過一段時間音響批發生意,并回來梧州開店,代理過“皇冠”“天逸”音響,賺了不大不小一筆錢,瀟灑風光了一段時間。后來數碼時代到來,傳統家用音響行業江河日下,他的店鋪苦苦支撐幾年后也關了。隨著妻子患病去世,黑膠祥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去工作,底子所剩無幾,僅靠微薄的養老金度日。
“他兒子呢?”我好奇地問老馮。
“仔大仔世界,他個仔好像叫阿廉,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去外地打工后極少回來。他們父子沒什么話的,阿廉不喜歡黑膠祥整天玩音響,有一次父子吵架,阿廉差點把他那對雨后初晴音箱踢壞,老豆(方言,老爸)氣得要趕兒子出去。”
老馮嘆了口氣,口水多過茶,“不過,黑膠祥在物理方面的確有天賦。他年輕時經常拆整老豆丟棄的收音機,用小刮刀刮去電池彈簧上的鐵銹,用焊槍把線頭重新接上,幾天之后,他老豆那臺廢了一半的收音機居然出聲了。”
退休后賦閑在家,黑膠祥憑自學的音響制作技術,在家頂層搞了個DIY工坊,專門給圈內發燒友組裝發燒音響。時間一長,朋友多了,名聲在外,加上黑膠唱片數量眾多,他慢慢成了本地發燒圈內的“名人”之一。不過,對于這樣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大功率音響制作者來說,制作過程具有相當的危險性。我從老馮嘴里得知黑膠祥手掌上為何有疤痕了——有一次,他幫外埠一位慕名而來的發燒友制作一臺KT88膽機放大器,不慎皮膚被電流灼傷。
4
懷著濃厚的興趣和焦急的心情,我決定第三次去黑膠祥家里拜訪。為了不想再次看到他臉上的揶揄之色,我隨身帶了兩張經典唱片,一張是DECCA公司出品的穆特《卡門幻想曲》,一張是飛利浦白金版阿爾卡多的《魔鬼的顫音》。
鐵門后面,黑膠祥那張熟悉的狹長臉一露出來,我就看到兩顆眼睛像黑夜里的燈泡一樣明亮,帶著莫名的欣喜。“倪生,快快快,屋里坐!看我幫你弄了個什么東東……”
我好奇地溜進去,來不及遞上剛買的霜降六堡老茶婆,就被他一把拽入工作室。只見鋪了灰色絨布的桌子上面,擺著一臺已經開始熱機的放大器。“你看,我最近兩個星期為你量身定做了一臺EL34,前膽后石,前面是兩只EL系列的膽(電子發熱管),既有膽機的溫柔,又有石機的硬朗,非常適合你這樣的發燒入門者。”
他飛快地摸了一下它那香檳色的機身,似乎剛剛做完一件驚世的杰作。擴大器在窗外射進來的清明月光影射下,熠熠發亮。我有點蒙了,一剎那反應過來,問黑膠祥:“多……多少錢哪?”
“哎,老弟啊,僅收你材料費!一口價,三千蚊(方言,元),你上次說你家不是有一對英國KEF音箱嘛,最佳搭配。”他吸了一口鼻子,繼續滔滔不絕,“你可能沒想到吧,在梧州靠干這個技術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十五個人,這大概要算最不出名的行業之一了。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些人的存在。這倒也挺好,俗話說什么,大隱隱于市,對!”
三千元的概念馬上像電流一般淌過我的大腦——這接近我一個月的收入。我為黑膠祥的“先斬后奏”有些惱火,但不好當面發作。猶豫之間只好坐下來和他一起試聽。知道我喜歡大師名作,他用那臺心儀的英國雅俊CD接上放大器,播放我帶來的阿爾卡多的《魔鬼的顫音》。
瞬間,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阿爾卡多疾風般的演奏從音箱里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流瀉出來,令人癡迷。一曲完畢,我對黑膠祥的敵意抵消了不少,一顆緊張的心逐漸放松下來。“其實我不太喜歡發燒友這個稱謂,我不過是一個手藝人。講真的,這些年來我心里一直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論起手藝人的地位,如今啊已經與淪落街頭的乞兒沒有多大區別。”看到我驚詫的O型表情,黑膠祥慢悠悠地一邊嘆茶,一邊和我吹水。
我沒有吱聲,主動上前換了穆特的《卡門幻想曲》,這張專輯在國產電視劇《天道》里曾被樂迷們津津樂道,譽為發燒典范。第一首《流浪者之歌》響起,瞬間小提琴如暴風驟雨摧枯拉朽,細膩之處又委婉曲迂,飄若游絲。我聽得如癡如醉,臨走不忘給黑膠祥留下一個尾巴:“祥哥,這樣吧,機子我先拿回去煲一煲,今天我先給你轉一千五百塊,剩下的錢我過段時間手頭寬裕點再給你?”
他呵呵呵,說沒問題沒問題,大家都是熟人,好說。
5
回到家,我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搬出書架上積灰的那對KEF六寸音箱。要知道,這是我和前女友的“愛情遺產”,和前女友談戀愛時,她喜歡聽齊豫的歌,我去南寧民族市場音響展廳專門找了這對進口的書架音箱,她經常在音樂聲中依偎著我的臂彎入睡。分手的時候,她拿走一切值錢的東西,唯獨給我留下這對笨重的音箱。當然,關于音箱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對妻子說,反正她對發燒音樂毫無興趣,甚至有一次吵架的時候她威脅說要把我書房的唱碟全部扔掉……嚇得我差一點昏厥。
插上電源,關掉電燈,擰開黑膠祥幫我組裝的EL34放大機,放入一盤傅聰的《肖邦夜曲》,讓自己完全浸沒在無邊黑暗之中。盡管我的唱機是二手的國產山靈,但當“夜曲第21——C小調”美妙的音樂從夜色中浮現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似乎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變得異常迷離。此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自己處于這個世界最神秘的核心。
6
俗話說,發燒無止境。在家煲了一段時間肖邦和柴可夫斯基之后,我又心癢癢想去聽一下黑膠祥傳說中的《布蘭詩歌》,順便把放大器的一千五百元尾款給他。
季節已臨近冬至,小城街道的店鋪門口不少已經擺上了紅紅綠綠的圣誕樹。恰逢周末,黑膠祥家的氣氛非常熱烈,而且這一次破天荒地沒了煙味——他旁邊坐了一位約莫五十歲的中年女子,皮膚稍白,扎著一頭染了栗色的馬尾,臉比較圓潤,顴骨后邊有一顆黑痣,看上去有協調面部結構的作用,圓圓的眼睛有點鼓,身材還算苗條。除了衣服有點兒土里土氣,總的來說還是挺大方的,也看得出年輕時稍有姿色。
“倪生好,這是阿萍,祥哥的女朋友。”高佬首先介紹。
黑膠祥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招牌一樣吸吸鼻子,叫我坐下喝茶。阿萍禮貌地沖我點點頭。大家聊完政治形勢、股票走向和社會八卦后,接著又聊了一下最近聽到的唱片,屋子里逐漸靜了下來。我提議聽聽《布蘭詩歌》。黑膠祥和我一樣,喜歡在晚上十點后聽音樂,據他的觀點,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純凈的電流才會帶來最醇美的音樂。只見這會,他小心地跨過滿地堆放的器材和引線,從側邊書架上一大堆唱片中翻找出一張《布蘭詩歌》十二寸發燒LP盤來,“噗噗”地朝碟面上噴灑不明液體,然后用絨布將唱碟擦干。那姿態,仿佛他不是在讓大家欣賞什么音樂,而是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
隨著黑膠祥遙控器一揮,屋子里鴉雀無聲。第一首曲子《噢,命運女神》疾步而至,雄壯的吶喊與委婉的詠嘆,猶如驚濤駭浪,又如清風霽月,赤條條地撲向我們的耳朵……一曲終,眾人忍不住站起來鼓掌。高佬為了顯擺一下他的音樂知識,字正腔圓地開始了他的專業普及:“卡爾·奧爾夫1935年在繼承古典作曲法基礎上加入新式旋律,節奏上加重打擊樂成分。祥哥這張TELARC出品的LP,整碟頻率寬闊,聲場宏廣,是檢驗樂隊實力和音響器材的典范……”
“我想聽一下劉德華可以嗎?”高佬話音未落,阿萍突然不合時宜地插話,像極了賓客們在享受滿漢全席的時候,忽然有人拿來一碟臭豆腐。眾人先是一愣,繼而哄堂大笑,黑膠祥面色一紅一白,明顯有些尷尬,但很快他起身去書房翻找CD碟片。我也覺得場面挺滑稽的,作為發燒友,你喜歡巴洛克還是浪漫派,抑或是阿根廷探戈、爵士藍調,甚至是錄音夸張的“鬼太鼓座”“閃電雷鳴”一類的發燒碟,都無所謂。但是說句實話,將黑膠祥家里這套接近三萬元的LP設備用來聽劉德華,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其實,若要聽流行曲,只需一副稍微好一點的手機耳塞,或者花上三幾百元到新興一路電子科技市場買一對普通的電腦音箱就OK。
當然,阿萍的想法讓平時堅持原則的黑膠祥沒有任何堅持,他很快用CD機推進了一張應該是盜版的劉德華專輯,“給我一杯忘情水”的歌聲已經從他那對大口徑的JBL4425喇叭里飄了出來,讓我渾身上下感覺不自在。阿萍眉飛色舞地告訴眾人,在2007年廣西體育場舉行的劉德華南寧巡回演唱會上,她三生有幸地跟天王握了手。
本來大家還想聽黑膠祥詳細介紹一下他收藏的十幾個版本的《布蘭詩歌》,但看著阿萍聽劉天王的歌不可自拔的樣子,似乎又嗅到了些什么,紛紛告辭了。只有眼鏡仔還窩在沙發上看手機。
7
由于妻子生二胎,我不得不把發燒器材和唱碟塞進了雜物房,加之經常要熬夜帶娃,沒什么機會“煲機”,去黑膠祥家的次數也逐漸變少。春節前有一次去他家借一盤CD,他神色不錯,哼著小調在撫弄手上的一張LP大碟。“什么好貨?”我疑惑地問。“噓,小聲點,別讓阿萍聽到,不瞞你說,這可是撿到寶了,我在廣州音響展拍賣會上拍到的日本版企鵝帶花版本《布蘭詩歌》,絕版了,市面上沒幾張。”他吸了吸鼻子,又說,“差點錯過了,當時拍賣會很快就要結束,嚇出我一身冷汗。”他這么一敘述,我似乎看到拍賣會上黑膠祥那大氣不敢出的緊張樣子。
“上個星期阿萍竟然用鋼絲球和洗滌劑擦拭我的雨后初晴——那對音箱市面上真品可不好找,氣得我差點揍她。”小心翼翼放好唱碟,黑膠祥憤憤不平地對我說。
我忍俊不禁,隨后問他借下一盤王聞的試音CD后走了。春節后某天在河東逛街,意外遇見阿萍,她挽著眼鏡仔張棟的胳膊從“大潤發”門口走過,很明顯眼鏡仔遭受過毆打,他臉上掛著紫紅色的幾塊瘀青。我假裝沒看到他們,低頭走了。回去一問老馮,他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眼鏡仔把阿萍泡了。”“為什么?”
“聽說阿萍嫌黑膠祥退休金低,住的房子太舊,平時又只會鼓搗音響,沒有開紅木家私館的眼鏡仔那么有趣吧。”
我一時語塞。隔了幾天,帶了兩盒精品黃鶴樓獨自上門去黑膠祥家拜訪。敲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把門打開,我嚇了一跳,眼前的他跟去年判若兩人。原本壯實的身體形銷骨立,瘦得出奇,顴骨突出在松弛的皮膚下,頭發亂蓬蓬的,胡子拉碴,看上去有好一陣子沒剃刮過了。眼神里不再有平常熟悉的那種帶點狡黠的光芒。他有氣無力地招呼我坐下,我遞上黃鶴樓,他索然無味地抽了幾口,對著茶幾上的一堆唱片黯然神傷。
“你知道嗎,阿萍長得特別像阿廉他媽媽,一顰一笑簡直是死人活了過來。我以前就是在阿廉他媽媽介紹下知道《布蘭詩歌》的,她不是發燒友,不懂何為發燒器材,但特別喜歡奧爾夫的這張專輯,我們以前經常在廣州廣播電臺的古典音樂鑒賞節目里一起聆聽它。”
他像是在敘述一段美好又心酸的情史。這一字一句慢慢從黑膠祥的喉嚨里滑出來,像小豆子擊打在棉花上一樣,沒有回聲。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歪斜著身子窩在沙發里的他,顯得蒼老又孱弱。我想,這個孤獨的老人,命運給了他無限的希冀,又和他開了個玩笑,讓他重新回到孤獨當中。他的心曾經因為發燒音樂而豐盈,甚至渴望從中找到紅顏知己,如今卻變得荒蕪、枯萎、頹唐,失去了生機。終于,我從茶幾底下翻出一盤《布蘭詩歌》,放進雅俊CD。隨著音樂在空氣中蕩漾開來,迷離夜色里,那澎湃厚實的吶喊,帶著綿綿不盡的生命力。但結束的時候,更像是一段終章,轟轟烈烈過后裊裊然羽化成仙。
小魚缸里的兩條金魚,不經意間被音樂驚擾,四處游動,發出“啾啾”的聲音。
8
好久沒有黑膠祥的消息了,小圈子每個月固定的音樂鑒賞會,也因為他和眼鏡仔的感情糾紛而不了了之,大家總覺得心有芥蒂。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忽然得到黑膠祥去世的噩耗,我像一只平原上奔跑的猛獸突然被閃電擊中那樣呆住了,幾乎不敢相信。匆匆趕去城北郊區的殯儀館,見到老馮、高佬和阿廉。“腦出血鬧的,出了六厘米長的血,當場就沒救了。”老馮低聲說。
告別會結束后燒紙制品的時候,我從車里拿出一盤三星帶花的《布蘭詩歌》,燒給了黑膠祥。希望他一路走好,在天堂里有他最愛的專輯相伴,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