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權的游戲:后人類電影中的“睡眠”敘事策略研究

王 薈

如今,后人類電影已蔚然成風,迫使人們站在超越人類乃至已有認知的他者角度,反觀人類自身及社會運行中已顯現的矛盾和問題。睡眠,亦不再為傳統意義上的睡眠,與后人類、后人類電影,乃至其敘事形式和功能發生相撞后,隨之發生了相應的改變。

一、睡眠、泛睡眠到電影中呈現的后人類睡眠

睡眠對人類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人類研究睡眠已經好幾個世紀,這是敘事中不得不反復使用且從未摒棄的重要原因。在亞里士多德時期,人們對睡眠的認識還較為粗淺。但隨著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提升,人們逐漸發現睡眠顯現出形形色色的樣貌,睡眠和清醒之間多出很多分類。隨后睡眠發展出等級,17世紀的休謨甚至在《人性論》中公然提出睡眠與狂熱和瘋癲一道構成了人類追求知識的障礙[1]16。18世紀啟蒙思想更是以“清醒”為思潮構建社會體系,光明、警惕都成為一種理智求知的特權。

只有19世紀時期的叔本華為睡眠正名,提出人類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把握住存在的真正核心[1]17。這導致睡眠逐漸變成了一種負擔:現代觀念強調生產力和理性,而睡眠階段的人類是無行為能力,亦無理智的。工業革命興起,資本家為了保證生產率,提出要保證工人們的休息時間,即特蕾莎·布倫南(Teresa Brennan)所謂的“生物放松管制”(bioderegulation),反過來看則表現了他們早已對睡眠強烈痛恨,認為完全實現資本主義——24/7——最終符合工作規范的模樣就是應消滅無法工作的任何時間和原因,尤其是睡眠。他們希望工人進入無眠狀態,生產、消費和廢棄沒有片刻停歇,直至生命的消耗和資源的枯竭[1]22。“剝奪睡眠作為一項酷刑可追溯至許多世紀以前,但其系統使用卻與電燈和持續擴音手段的出現相伴而生。”[1]37所以,睡眠開始脫離與黑暗的必然關聯,被控制和壓榨,與越發理性的現代社會發展相互撕扯。

馬克思也因此提出,睡眠被無限破壞、剝奪,但因其具有不可被消滅的特性,所以其是24/7的主要“自然障礙”[1]22,但也成為反向保護自身的稀缺資源。睡眠和反睡眠在不斷被剝奪中此消彼長,生成具有矛盾意味的敘事可能性,這為藝術家、理論家們所青睞,應用到小說、電影等藝術領域的創作中。尤其是從探索想象的角度勾勒出 “有用的后人類”的生活。多納·哈拉維(Donna Haraway)也跟隨前人想象,超前貢獻出“處境中的知識”(situated knowledge),以及“生物政治”“生物科技”演變出的“賽博格”理論,討論了賽博格的行動及被旁觀。

軍事最先對睡眠所引發的部隊效率障礙做出回應和攻克。在《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開篇,喬納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就曾列舉出20世紀初的各大戰爭中,士兵們已廣泛運用安非他命等藥物創造出不眠狀態,但可惜該藥物副作用極大,尤其是對認知能力和精神狀態有損害,因此該藥被勒令停用,相較之下溫和的莫達芬尼等藥品及嘗試都只能起到刺激清醒的作用,并不能從根本上降低身體對睡眠的生理需求,也不是解決睡眠問題的最佳方案。這都刺激著美國軍方戰略邏輯發生轉向,使其開始對科技更多關注,試圖把人嵌入進命令、控制以及執行的循環系統里,投資開發自動式和遠程操控的定點清除系統,以及研發后人類“擴增認知”(augmented cognition)項目,使人們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睡眠困擾。克拉里斷言,“從很多方面來看,睡眠的不穩定地位與現代性的特殊運動方式有關……電子設備上都有‘睡眠模式’的設置……這種觀念改造了睡眠,使睡眠變成僅僅延遲或弱化運行的狀態。開機/關機的對立邏輯業已過時,以至于沒有什么能夠徹底關機,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1]17。有趣的是,該嘗試迅速實現了社會運用,尤其是被資本家們青睞,用于建構人類否定睡眠的未來:睡眠是為失敗者準備的。

至此,后人類與睡眠的關聯被構建起來,以電影為媒介被接受。相關電影多是圍繞災難、戰斗與工作等幾大題材展開,展現出后人類作為行動者在其中的存在狀態,并與人類在其中的表現進行對比觀照。

二、泛睡眠化與后人類、后人類電影的關系

當后人類的睡眠與人類所謂的休息無關后,與技術互為促進,不可避免地共同形成全社會加速發展的后人類時代,這是漢斯·莫拉維克(Hans Moravec)提出的積極觀點。而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則相對理智,他認為其中仍有人際關系問題需要解決,其次才是討論應賦予人類與機器適當的功能性問題[2]12。正如利奧塔的非人類學說中所提及的“物質交接點”(material point)論,認為物質復雜化一旦沖破這個關口,人類的思考和理解能力便會在科技震蕩之前顯得力有不逮[3]89。同時造成了“機械化的人的形象”總是在對“被替換的恐懼”和對“被增強的誘惑”之間來回穿梭,其定位出現動態的搖擺滑動:神——超人——奴隸或怪物。而即便是所謂完美的“神”,依然僅意味著其能為人類提供更優質、更安全、更高效的服務,他們的神性是被人類所授權的,若該命題中出現偶然因素的破壞事件,那么神在人類心目中就向著怪物階層墜落、變形、衰變和擴散。

“現代技術的特征不是一種恢復性的循環經濟,也不是一種對稱的債務、職責和共同生產力,而是通過自然的工具化,借助剩余價值的生產,使……最小的費用獲得最大的產出。”[2]31人類就是工具(后人類)的制造者和使用者,人類甚至可以將同胞或自己變成后人類。《睡眠經銷商》中主人公不斷用本應睡眠的時間去工作以獲得豐厚報酬,但其付出的代價則是不眠帶來的精力消耗。故后人類被制造的底層邏輯是人類對“更高、更快、更強”這一信念的不斷追求,此標準螺旋上升,永不停歇,直至推動了技術未來(晚期資本主義)的“必然的自由”的到來。在此過程中人類通過睡眠的形式“加速”成為在某方面非常強大的機器,同時也需要人機結合體在清醒之后“知性”和“人性”被無限激發。這種具有邏輯性的推導輕易轉變成電影中有關后人類睡眠的主題:從小處講是針對某項任務的需求如何實現,從大處講則觸及了人類對自身的認知與思索存在及邊界的意義,二者互為因果。

電影相對于描述后人類的任務,更重要的是探討后人類的極限為何,以及后人類突破極限后又做何安置。正如 “啟用”睡眠是后人類所被“禁用”的,“啟用”睡眠近似于人類的“死亡”,一般處于敘事中部的情節轉折位置或片尾。一種是規定使用年限,如《人工智能》中若干年后其仍有被更高智慧的文明喚醒的可能,再如《銀翼殺手》將所有敘事的重心都放置在后人類認識自我將無法避免走向“死亡”且無人協助時的迷茫,被制造又被拋棄,有能力但無法永動,造成了宿命感和悲劇氣息。

但是,另一個極端,后人類并非道德演員:力量反而成為威脅。如《我,機器人》《攻殼機動隊》等不斷突出當無法滿足人類對其的工作期待,或出現自我意識以對抗人類分配的工作時,后人類隨時有被禁用的風險,這與其奮力反抗形成對應。體現為在啟用與禁用過程中完成了其人性與技術之間的較量。克拉里對此做出悲觀且清醒的判斷,“這種技術和程序構造出一個完全沒有關懷、保護或慰藉的世界,可憐的、百依百順的主體狀態被生產出來”[1]11,尤其是人類引以為自豪的感官和知覺經驗被完全地控制住,后人類被放逐,終究逃不過被安排睡眠。

睡眠的不同形態和出現含義都反映出后人類生來便帶有種種矛盾性,為敘事提供外核沖突的同時,也提供了更加深厚的和可能的內核驅力。所以,后人類的預設形式非常重要,即預設后人類是有權限的,視角是不全面的,有一部分世界真相是被遮蔽掉的。

后人類電影中,作為完全虛構的故事,后人類的改造過程往往是最受關注的情節,因其改造方式和緣由各有不同,此后所呈現出的“本體論流動性”以及非人特征部分,連帶敘事走向皆由此奠定,其作為核心創意賦予故事推進以原始動力和書寫余地。巧合的是,幾乎所有的改造過程都與“睡眠”場景產生了關聯,但此場景是區別于傳統人類的睡眠、半睡半醒、夢境、昏厥等狀態,后人類已異化出更為復雜、需要借助科技輔助的階段,更準確地說是近似睡眠、手術、肢體無行動能力、停機、休眠或禁用等等的廣義上的“后睡眠”狀態,這是非常曖昧性的。后人類概念是具有“本體論流動性”的,即其本體形態介乎人類與物質之間并形成滑動鏈,睡眠/休眠與覺醒/啟動之間形成不同等級的模型,從而都呈現出一種“未來黑色電影”(future noir)的敘事美學和風格。

三、后人類睡眠作為電影功能

在眾多電影中,睡眠早已作為重要元素反復出現,但在電影敘事研究中卻一直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位,僅散見于部分作品分析之中,針對后人類電影的相關電影理論則更為少見。

借用文學敘事研究。E.M.福斯特提出睡眠是人類生活的5個主要事實和29個生活標志建筑之一,以表達睡眠的重要意義,由此可看出,早期的文學敘事理論對睡眠的理解仍停留在物理層面,睡眠的意義也僅僅是作為激勵事件或轉折事件而存在。納桑尼爾·瓦雷斯(Nathaniel Wallace)提出更為敏銳的觀點:“睡眠與敘事之間是成對立關系的。”因為傳統意義上的睡眠狀態就意味著沒有“動性”,雖然未能消除敘事,但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敘事的阻力。于是前期睡眠狀態的描繪占比總是一閃而過,或者將二者都綁定于另一個具有緊張和沖突的動態敘事之中方可形成“擾動”效應,使敘事能夠順利進行:可能是另一組人物關系、另一條行動線,或者是另一個虛構世界。足見在此理論下,睡眠開始成為具有獨立和自洽性質的世界,主人公的睡眠世界與虛構夢幻世界發生了擾動效應,而且不受時間限制或侵占,指向模糊、混淆、錯誤和曖昧,尤其是對人類記憶回憶、現實經歷發生了重新編排與變形,在事物的發生與存在是否真實的判斷之間催生出諸多不可靠之敘述,大大拓展并復雜了敘事的維度。值得注意的是,二者并非形成綁定,亦非必然因生果,各自生發出其敘事作用,故仍需進行理性區分。

斯圖爾特·默里(Sturat Murray)在其對有關后人類的研究著作《殘疾與后人類:身體、技術、文化未來》(DisabilityandthePosthuman:Bodies,Technology,andCulturalFutures)第四章中,創新性地將后人類的研究,特別是其中的殘疾與睡眠關系,同時借用多部作品,包括電影作品和文學作品。這使得睡眠作為后人類電影分析的研究角度,與敘事發生互動并生成出研究意義,從此小口切入可發現后人類的科幻性與他者性,在更大限度上拓寬了故事創作關于獵奇性、可能性、推理性與豐富性等方面的可能。

首先睡眠可作為人物動作、“創造生命”而出現,或者相關動作會影響后人類的行為。后人類多為平躺姿勢,相對動作靜止,已然傳達出神秘未知力量所蘊含的無限種功能含義,睡眠與復生、修復、互動等一系列操作是一致的,但不同的操作則對應著人類的手術麻醉、疼痛暈厥、寧心靜氣等等生物狀態,故其復雜程度可見一斑。后人類的睡眠行為作為一個敘事符號,其語義是以極為靜態的方式強烈強調并放大了后人類與人類在行動邏輯上存有極大差異,形成對比反差。敘事必須在后人類即將突破人類邊界要出現“恐怖谷效應”初時,及時補充并展示后人類的人性一面,從控制臺處對其進行切斷調節行為,此事件與狀態性事件之間比例協調才可使后人類的行動在疏離與理解之間取得動態平衡。

其次,睡眠作為敘事情節(結構裝置)出現,并與前者共同協助故事向前推進。若認定劇情主線是講述后人類的命運走向發展,那么電影中后人類的每一次睡眠都往往被放置在重要情節點處,尤其是開端、轉折和結尾幾處關鍵敘事性環節(narrative segment),具有整體性形象展示以及作為敘事動力的功能,簡化為時間上的前后關系和邏輯上的因果關系[4]。從睡眠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表現以及后人類因睡眠而發生的不同遭遇可得出,睡眠形成后人類做出選擇的動機,使故事的發展脈絡有跡可循,形成敘事分岔,即在建構身體和控制的同時建立起文本敘事,形成類比。睡眠以情動突出表現那些看似獵奇的反應之出現的原因及過程。這使故事在最終設置信息、不明確信息與預設信息之間產生了諸多的敘事空白,甚至是交錯。目前關于后人類“睡眠”的表現僅是敘事的冰山一角,隨著科學的進步和想象力的延伸,仍會產生其他創意之光創新出無數形式助力敘事。值得注意的是,“睡眠”皆指向主人公發生“覺醒”,其中包括物理和精神上的覺醒,而后者又可細分為對自身的探索與對社會的探索。當生命機體的本能變成了需要努力或他人協助方可實現的行動,便需疊加流動的情緒因子作為模態算子,敘事的鋪陳都在直接或間接地突出后人類正是在一次次由睡到醒的過程中產生出自我意識的,是艱難不易但具有極強的遞進和解放意味的。

最后,基于敘事層次理論將之劃分套層,《源代碼》等電影中就運用多層級同構循環協助故事推進,《銀翼殺手2049》等電影中皆存在對器械依賴后又分離的層級解構虛擬矩陣與現實世界,《瞬息全宇宙》《奇異博士》等電影將混沌多層的元素被糾結纏繞玩起了時空游戲,《信條》中已然利用熵增定律來開展后現代戰爭的戰略敘事……馬里奧·略薩(Mario Llosa)曾說“當一個這樣的結構在作品中把始終如一的意義——神秘,模糊,復雜——引進到故事內容并且作為必要的部分出現,不是單純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互相影響效果的聯合體的時候,這個手段就有了創造性的效果”[5]。通過睡眠從現實世界跨層物理世界、精神世界,還包括網絡世界、虛擬世界,以及其他多維度、多次元空間等等,使敘事產生“無限遞歸”的反身性效果,替換了由人類睡眠而產生出的曖昧性和不確定性,打通上下流動的敘事通道:睡眠本應是靜態行動,但當多層次流動起來后,睡眠在不同的敘事語境中便產生了游走的反應,尤其是范式的結合使用。

當敘事層級“沉潛”,敘事世界向后人類信息輸入與記憶存儲方向延伸,而其方式為調取信息或修改程序,后人類在此層將記憶信息與意識選擇逐漸聯結起來,突出后人類選擇亦是在踐行圖靈測試,可溯追回未被改造時的“前世”記憶;當敘事層級“揚升”,則與制造后人類的世界,即人類世界,特別是未來世界發生關聯。自身實力薄弱但具有控制能力的人類與已具備智能思維但控制權并非在自己手中的后人類之間發生博弈。

四、結語

“如何讓恐懼、抵抗與愉快成為可能?”是后人類電影永遠探討的話題,正如天文學家阿瑟·愛丁頓(Arthur Eddington)所說:“在科學探求中,提出問題比尋求答案更重要。”[3]68需要警醒的是,即使再追求“驚奇之情”(a sense of wonder),面對更為復雜的生命體,依然需要從相關電影中感悟出濃郁的對晚期資本主義“立場”的批判性態度。其中控制權游戲才剛剛打響,關于獲勝者的猜測形成無數可能性的大門,而“睡眠”可能是那把解鎖的鑰匙。目前,關于后人類“睡眠”的表現僅是電影敘事潛力的冰山一角,隨著科學的進步和想象力的延伸,會生出無數創意之光,更多助力于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