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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犬相聞

2024-03-22 00:13:59曹紅英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1期

曹紅英

錢光明在學校食堂吃完午飯,趁午休閑暇,到隔壁村委會一樓衛生室去找鐘秀娟。

衛生室里有人在打吊針,身穿白大褂的鐘秀娟站在旁邊陪著說話。

打吊針的人是村委會的副主任錢大河。

錢光明站在門外沒進去,大聲跟屋里的鐘秀娟打招呼:“今天蠻清閑啊?”

鐘秀娟聞聲抬頭,看見是干兒子的父親錢光明,就從屋里走了出來。

錢光明站在門外的太陽地里,用手指了指屋里,壓低了嗓門問:“又來給你獻殷勤了?”

“今天是感冒了來打針。”鐘秀娟說著打了一個哈欠。那雙略顯浮腫的眼睛,從錢光明滿是譏諷的臉上滑過,落在了他的皮衣上:“找我有事?”

冬日正中午的陽光,照在錢光明的黑皮襖上,放著黑幽幽的光。這件皮襖,錢光明幾乎穿了一個冬天,領口、袖口都磨得發亮了。

這件皮襖是鐘秀娟買的。是干兒子錢一凡二十歲生日時,鐘秀娟送的禮物,一千多塊。皮襖是活里活套,里面的羽絨芯可以拆卸,錢一凡嫌皮襖穿著老氣,就給了父親錢光明。

前些年,鐘秀娟沒見錢光明穿過。這兩年的冬天,錢光明幾乎每天都穿著,很少見他換下來。好在皮衣經臟,盡管穿了一冬,看上去還算干凈。也好在錢光明是個比較講究的人,每天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把皮鞋擦得锃亮,才沒顯出沒有女人經管的邋遢來。

錢光明見秀娟盯著他的皮襖看,以為身上沾了什么東西。他低著頭在自己身上來回掃視了一遍,確認皮衣上面沒有問題時,就訕笑著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機說:“今天發了工資和年終績效獎,我準備先還你一萬。是手機轉賬給你,還是取現給你?”

“我的不急,把其他人的先還。”秀娟說。

“零細主子都還清了。現在,只剩下你的二十萬了。”錢光明沖秀娟歉疚地笑著。

“你留著周轉一下,等過完年再還我唄。”秀娟沖錢光明擺了一下手,讓他不著急。

“留在手上,我怕過年花掉湊不夠一萬了。”

“湊不夠以后慢慢還呀。老爺子和仔仔的營養要跟上,他倆能平安無事,你才能省心省力省錢。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以后別太苦著自己了。”秀娟的話就像這冬天的太陽,讓他從頭到腳都能感受到溫暖。

“一凡還沒消息嗎?”秀娟問。

“沒有。就算他回來了,我也不會讓他進家門!我已經當他死了。”錢光明說這話時,心是痛的。他一輩子教書育人,卻教出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

兒子是他最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話題。

“誰年輕時沒糊涂過?只要他回來,改過自新了還是好孩子。”鐘秀娟知道錢光明在說氣話。知道他心里雖然恨兒子,但更多的是惦念。不然,他不會拼命去替兒子還賬,不會一遍一遍地向易杰打聽一凡的消息。

易杰是鐘秀娟的兒子,比錢一凡大五歲,已在上海成家立業。

“易杰說今年春節回來,想回來看看爺爺奶奶。”秀娟說。

“回來好啊!省得你一個人往上海跑。”錢光明幾乎是用一種歡呼的語調說出了這兩句話。

聽到秀娟不去上海過年,錢光明心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去年春節,秀娟去了上海,他就有一種失落感。他發覺自己和孫子仔仔一樣,越來越依賴秀娟了,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一年比一年強烈。

自從妻子死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錢光明都去找鐘秀娟商量,煩惱和憂愁,都去找秀娟傾訴。秀娟的話也總能說到他的心坎上,觸動他心底那根最柔軟的神經。

像今天還錢的事,他只需打個電話問一下就行。可他特意跑到衛生室,只為和她說幾句家長里短的閑話。看到她,心里就有一種踏實感,一天的心情就格外輕松。

“人老了,真不想往外跑。”秀娟話沒說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覺得用“人老了”這個詞有些夸張,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

“本來就不年輕了。在過去,五十歲就是老人了。”錢光明說。

“什么叫不年輕了!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非要趕著我的話說。”秀娟佯怒地白了錢光明一眼。

錢光明被秀娟嗆了幾句,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用手不停地往腦后梳理著頭發,光潔開闊的額頭上有了兩道淺淺的皺紋,兩鬢也有了少許白發。

日子過得是真快,一晃都有白發了。一晃,人真的就老了。秀娟心里感慨著,錢大河在衛生室里面喊了起來:“秀娟,你在外面干嗎呢,藥水滴完了。”

錢光明聽出了錢大河語氣里的焦慮和不耐煩。

“來了。”秀娟應了一聲,邊往屋里走邊嘀咕,“剛掛上的,哪有這么快!”

錢光明看著秀娟進去后,就轉身回了學校。

錢光明哄孫子仔仔睡著后準備去書房時,看見一樓堂屋里還亮著燈,就下樓來。

父母前幾年去世后,樓下現在只住著岳父一個人。

聽見岳父房間還在放電視,錢光明隔著門說:“別看太晚,天冷早點睡。”

“嗯,一會兒就睡。”岳父答應了一聲。

錢光明檢查了門鎖,就關燈上樓,來到書房。

他拉開書桌抽屜,從一本黑色日記本里拿出夾著的一部手機。這是兒子錢一凡的手機。這部手機,他保管了三年。前兩年,為了掌握這部手機在網上借貸的信息情況,他每天必須帶在身上。自從賣了兒子在鎮上結婚的房子,借了幾位同事和朋友的錢,把所有的網貸還清后,他就把這部手機放在了書房,夾在了日記本里。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仔仔睡著后,來到書房,打開手機,瀏覽一下兒子微信朋友圈的動態,查看里面的短信,期盼從手機里發現兒子的蛛絲馬跡。可每次都是一無所獲。

兒子賭博欠下巨款,妻子知道后和兒子吵架,失足從二樓摔下來死了。兒子嚇得離家出走,兒媳也一去不返。所有的債務和家庭的重擔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三年了,兒子一直沒有音訊。對兒子的怨恨,也因時間的流逝,慢慢變成了擔心和思念。

每當夜深人靜時,這種擔心,就像無數條蟲子在啃噬他的心,失望就像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讓他郁悶和壓抑。

他長嘆了一聲,心情沉重地合上手機,雙手交叉反臂抱在腦后,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直到抱在腦后的雙手開始發酸發麻,他才松開。他在椅子上坐好,重新打開了那本黑色日記本,翻到那張寫滿名字和數字的頁面,在鐘秀娟的第一個十萬元后面寫上:已還一萬,××年×月××日。

在那些名字的后面,是一串串數字和銀行名稱及卡號。每個月,學校發了工資,他留下一點生活費,就把剩下的錢全部打進這些人的銀行卡里。三年來,他在這些名字和數字里掙扎和煎熬。為家里十塊二十塊的消費,權衡計較半天;為一個洋雞蛋和一個土雞蛋價格相差兩毛錢,思想斗爭好幾天。現在,總算還清了這些親朋好友的借款,只剩下鐘秀娟的二十萬了。

他給鐘秀娟的支付寶轉了一萬元,工資卡里還剩1375元。過年辦年貨,這些錢節約一點用,應該夠了。至于孫子年后上幼兒園的報名費,只有靠寒假補課去掙了。

他在手機上操作完,給秀娟發送了一條轉賬信息和一個笑臉,然后把手機夾進日記本,放回到抽屜里。

夜幕下的黃荊山像一條沉睡的臥龍,臥龍下面的鐘平垴灣閃著星星點點昏黃的燈光。孤立在村子右邊的那棟樓房里,二樓的一個窗戶上透出一縷藍光。

那是鐘秀娟的家,錢光明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她家的燈,用的是節能燈管。那燈管還是他和兒子錢一凡一起去幫秀娟買回來的。燈光是藍色的,亮起的時間越久就越亮。錢光明每晚離開書房前,都會習慣性地朝那里看一眼,看那燈光是否還亮著,看秀娟是否入睡。

今晚,這盞燈還亮著。她在干什么呢?她會像自己一樣,因為思念、因為孤獨而睡不著嗎?

算命先生的嘴和那些所謂的“古話”和“老人言”真的就那么靈驗嗎?

站在窗前的錢光明,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算命先生給兒子算命時說的那些話,以及秀娟出嫁那天村里那些老人和婦女的對話……

兒子兩歲那年,妻子抱著他在衛生室打針,碰到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這孩子要過繼給一個屬狗的人做兒子才好養,不然,一輩子病災多。原因是錢光明屬雞,錢一凡屬狗,父子屬相犯沖。兒子一凡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每個月至少要去大隊衛生室打一兩次吊針。

這話被衛生室的赤腳醫生鐘秀娟聽見了,心直口快的秀娟說:“我屬狗啊,看來這孩子跟我有緣喲!”

“找得好不如碰得巧。眼前有個現成的,讓孩子拜你為干媽,你就白撿了個干兒子!”算命先生一說完,衛生室里就有人跟著起哄,慫恿一凡喊秀娟干媽。

一凡不知道干媽是什么概念,見大家都那么興奮,他也覺得好玩,就亮著嗓子喊了一聲:“干媽!”

秀娟本是一句沒過腦子的玩笑話,被大家起哄著下不了臺,她索性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哎!”

有愛熱鬧的人去隔壁代銷店買來一串鞭炮放了。鞭炮一響,這干親就算結下了。秀娟笑著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給一凡做了見面禮。

說也奇怪,從那年開始,一凡沒再生病,連感冒都很少。

這件事以后,錢光明就有點相信算命先生的那張嘴了。再就是那年秀娟出嫁,灣子里的老人說的那些話,他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老歷五月底的一天,那天,高考結束后在家的錢光明,在房間里看《紅與黑》。忽然聽見一陣汽車的喇叭聲和鑼鼓聲由遠而近,最后停在自己門口,一直響著不走,就跑出來張望。

兩輛貼著大紅“喜”字的車子停在他的土屋門前。因為路面狹窄,后面那輛大卡車,在門前至少耽誤了十來分鐘才通過。卡車上,一群敲鑼打鼓的人在上面不停地敲打,旁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錢光明聽見一位老婦女說:“古話說,五月霉,五月霉,五月不嫁娶的。今天怎么有人嫁姑娘呢?”

“城里人不懂規矩,鐘家的人也不懂嗎?也太不講究了。”

“秀娟還不到十八歲,這么急著嫁出去,肯定是肚子里有貨了。”有個聲音像春雷一樣,在錢光明的耳膜里炸響。

“秀娟命好,嫁到城里,一輩子就不用種地了。”

從一群婦女斷斷續續的對話里,錢光明才知道,是對面鐘平垴灣的鐘秀娟今天出嫁。

鐘秀娟和他是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他們從小在一起玩耍,長大在一起讀書。那時候的山南大隊和山南小學就建在鐘平垴灣的垴壢上,鐘平垴和錢家畈兩個灣子只隔了一口水塘和幾塊水田。學校旁邊的那片竹林,是錢光明和鐘秀娟他們經常去做游戲、過家家、捉迷藏的地方。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山路,從鐘平垴一直通到黃荊山上。從鐘平垴翻山去光輝市,只要一個半小時。

初中以前,錢光明和鐘秀娟以及灣子里的伙伴們,經常星期天相約一起,翻山去光輝市賣雞蛋、賣農副產品,然后買回學習的用品。那時候,錢大河也是他們的同學。錢大河不愛學習,調皮搗蛋,喜歡搞惡作劇,大家都不喜歡他。沒玩伴的錢大河每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錢光明。有錢光明的地方就一定有鐘秀娟。錢大河喜歡鐘秀娟那雙好看的眼睛和那對稀有的長辮子。

初中畢業后,錢光明考上了鎮高中,錢大河和秀娟都沒考上。錢大河父親在大隊當會計,把他弄進大隊開廣播。秀娟進了光輝市衛校讀中專。

鐘秀娟在光輝市讀衛校,平時很少回家。讀高中的錢光明學習緊張,就很少見到秀娟了。

聽灣里的這些婦女說秀娟要嫁到山背后的光輝市,錢光明心里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除了不舍,還有許多的不解:她剛畢業,還不滿十八歲,怎么這么早就嫁人了呢?

灣子里的老人孩子跟在車子后面去鐘平垴看熱鬧,錢光明也有一種跟去的沖動。但理智告訴他,今天這個特殊日子,他一個大男孩跑去看秀娟,會引起別人的誤會和非議。他抑制著心中的沖動和好奇,回到房間,站在窗邊望著鐘平垴,聽那鞭炮聲和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鑼鼓聲,在山坳里回響。

午飯后,迎親的車輛從鐘平垴駛了出來。錢光明看到那輛貼著大紅“喜”字的紅色小轎車慢慢開到了自己家門口。他突然從房間里跑出來,坐在車內的新娘鐘秀娟看到他,先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朝他揮了一下手。

車子開過去了,錢光明的眼睛一直跟著車子走了好遠。他看到秀娟還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那一夜,他輾轉無眠……

高考成績出來后,錢光明落榜了。落榜后的錢光明去山南小學當了一名民辦教師,而鐘秀娟中專畢業后進了山南大隊衛生室,做了一名赤腳醫生。

錢光明、錢大河、鐘秀娟三個同班同學又能天天見面了。只是十八歲的秀娟已經嫁人,丈夫是光明市衛校食堂的一名工人。

秀娟結婚后不久,兒子易杰出生了。兒子出生的時候,秀娟那對罕見的長辮子剪掉了。錢光明對錢秀娟的眷戀也隨著那對辮子一起收藏進了記憶的深處。雖然他們經常碰面,但他只能默默祝福秀娟家庭平安幸福。

終于盼到期末考試了。

考試這天,天空一直飄著小雨,教室里的水泥地又冷又濕。下午的考試剛一開始,錢光明就看見鐘秀娟打著雨傘,在教室外面敲打窗戶的玻璃。

“砰砰”的敲擊聲又急又響,教室里的孩子們一齊往窗外張望。他向窗外的秀娟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急忙開門來到教室外。

“打你手機你不接,幼兒園的老師打給我了。說仔仔突然上吐下瀉,要送醫院。”秀娟一臉焦急。

“怎么回事?”錢光明皺起眉頭問。

“我問了老師,其他孩子都好好的,只有仔仔一個人這樣。你早上沒給他吃什么東西吧?”秀娟問。

“幼兒園有早餐的。我早上帶他出來,直接送衛生室交給你的。”

“我也沒來得及給他拿吃的,幼兒園的校車就來了。他肯定是在幼兒園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秀娟說。

“今天期末考試,我走不開。還是麻煩你去趟幼兒園,給他用點藥,看能不能不去醫院。”錢光明用手抓著頭,一臉無奈。

“我先去看看情況再說吧!”秀娟看他那著急又無奈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數落了他幾句:“以后上課把手機調到振動,別調靜音。要找你的時候總沒人接。”

衛生室在村委會的一樓,鎮幼兒園的校車每天都要在村委會門口停留,鐘秀娟的衛生室里經常坐滿了接孩子的人。

剛開始,錢光明也來村委會門口等校車,接送仔仔。碰上有課時,才叫秀娟幫忙接送一下。一來二去,仔仔跟秀娟熟了,就對錢光明說:“以后我就跟秀娟奶奶睡,爺爺不要來接我。”

錢光明笑著說:“小鬼頭,你是惦記秀娟奶奶家的零食吧。”

仔仔的心思被爺爺拆穿,沖爺爺害羞地笑了。

仔仔很乖巧,也會哄秀娟開心。他一口一個“秀娟奶奶”,把秀娟的心都叫融化了。他不光嘴甜,還會看人臉色。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透著一股機靈勁,比一凡小時候更可愛,更讓秀娟心疼。

自己的孫子遠在上海,秀娟不能去帶,也沒有時間去陪伴,她就把眼前的仔仔當自己的親孫子一樣疼,一樣愛。給他買零食吃,給他買衣服穿。仔仔跟她居然比親爺爺還親。

每天錢光明來衛生室接他,仔仔總黏著秀娟不愿意走。秀娟有時就把他帶回家住一宿,時間長了,孩子跟她有了更深的感情。當年,她對干兒子錢一凡,可沒有付出這么多的精力和感情。一凡那時候有父母照顧,有爺爺奶奶寵愛。一凡不缺愛,更不缺她的愛。可仔仔不一樣,小小年紀就跟著爺爺、太姥爺兩個大男人一起生活,粗茶淡飯且不說,別的孩子在父母身邊得到的種種呵護和關愛,他享受不到。秀娟就用母愛般的細膩去呵護他、疼愛他、關心他,她對這個孩子傾注了母親般的真情。

對仔仔,她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結和愛在里面,她越來越放不下。

錢光明心急火燎趕到鎮醫院,看到仔仔裹著黑色羽絨服,依偎在秀娟的懷里,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他,他的心痛了起來。

他彎下身子,握住了仔仔露在外面的手。那手冰冷冰冷的。

“孩子怎么拉成了這樣了?醫生說是什么問題呢?”

“醫生說,初步判斷是吃了霉變或不干凈的東西。具體要等化驗結果出來。”

“幼兒園沒來人嗎?他們必須承擔仔仔的住院費!”錢光明有些激動,鼻子里呼出的熱氣哈到了秀娟的臉上。

雖說房間開了空調,但溫度并不高。秀娟穿著毛衣,抱著仔仔來醫院的路上出過汗,這會兒背上有了涼颼颼的感覺。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錢光明趕忙脫下自己的黑皮襖,披在了秀娟身上。

帶著體溫的皮襖披在身上,一股暖流立即從身體流進心間。

錢光明像一只陀螺一樣,在病房里不停地轉著圈。秀娟看見錢光明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還看到錢光明兩邊的鬢角又多了幾根白發。

這個男人再也扛不住生活的變故和重壓了。

看他一臉焦躁,不停地用手指往腦后拂著頭發,秀娟用極輕柔的語調對他說:“那是下一步要討論的問題。現在,仔仔是轉院還是繼續留在這里診治?”

她的冷靜讓焦躁的錢光明平靜了下來。

“轉院!必須轉院!”錢光明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去叫個車,我們去市兒童醫院。”

仔仔急性腸胃炎,在光輝市兒童醫院住了一個星期,錢光明在醫院陪了一個星期。秀娟來來去去跑了好幾趟,有時燉點湯來,有時送頓飯來,還替錢光明守了仔仔兩個晚上。仔仔的醫藥費,醫保只報了60%。剩下的一千多,幼兒園出一半,錢光明出一半。在醫院幾天,吃的喝的用的花掉了幾百,卡里只剩下幾百塊錢了。

仔仔的這場病,生得太不是時候。錢光明補課的計劃泡了湯,仔仔過完年上幼兒園的報名費也沒了指望。原本準備給仔仔和岳父每人買套新衣過年的,這計劃也只能放棄。

人是英雄錢是膽。錢雖說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從醫院回來后的錢光明心情煩悶起來。

臘月二十五,他帶著岳父和仔仔去鎮里的理發店理發。他怕年底漲價,從醫院回來的第一件事就去了理發店,結果還是漲價了。

“往年都是臘月二十七八才漲價,今年怎么提前漲了?還翻了倍漲。”三個人理個發,就花了120,他差一點兒和理發店老板吵起來。

越是沒錢,越是多花冤枉錢。年前剃個頭,是想去去一年霉氣,討個新年吉利。店老板的漲價,讓錢光明惹了一肚子氣。可大家都那樣付錢,沒有人說一個“不”字,他錢光明一個人又翻不起浪,也只能照價付了。

他回家后,把過年要買的物資列了一個清單。斟酌哪些是必備的,哪些還可以省掉。可不管怎樣節省,口袋里的錢買不回他必須買的過年貨。

他后悔沒聽秀娟的話,不該把那一萬塊錢先還的。現在,他不好意思再向她開口借錢,只能是一切從簡了。

當錢光明正發愁時,臘月二十七,他的工資卡里突然收到一筆十萬元的巨款。

手機里收到這個短信通知時,他心里止不住一陣狂跳。沒聽說有補發工資一類的消息呀!就算補發工資也不會是巨款呀!是有人把錢打錯了卡號?還是銀行弄錯了?再不然就是手機信息有誤?

為了驗證,他特意跑到鎮銀行去查了一下余額,卡里果然有了100694.32元。

這個工資卡卡號除了學校財務室,只有秀娟知道。當初借秀娟的20萬,就是給的這個卡號。也不對呀,就算她知道我沒錢用,也不會一下子打這么多呀!

錢光明滿腦子疑問,從鎮上回來,直接去村衛生室找秀娟。

在衛生室里,他又看見了那個討厭的錢大河。

聽秀娟說,仔仔住院那幾天,錢大河天天往衛生室跑,要秀娟答應做他的女朋友。還勸秀娟跟錢光明趁早斷了來往,說這樣的家庭,只會拖累她一輩子。

“你孫子不是病了嗎?你不在家帶孫子,不去辦年貨,還有空往這里跑?”看到錢光明進門來,錢大河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看見錢大河,錢光明心里就不舒服。他越來越討厭這個油腔滑調、滿嘴跑火車的家伙了。雖然在一個灣子里住著,錢大河現在還是村委會的副主任,但錢光明一直看不起他。特別是最近他老婆過世后,他就像一條癩皮狗一樣纏上了秀娟,讓錢光明覺得更可惡。

“你拿著工資不好好上班,還到處串崗,當心群眾要你下崗。”錢光明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我這叫深入群眾,工作愛情兩不誤。秀娟,你說是不是?”他皮笑肉不笑,朝秀娟拋了一個曖昧的眼神。

秀娟惱著臉沒理他。

“你這叫擾民。”錢光明說。

“我這叫對口扶貧,幫助她盡快脫單。等我們成了兩口子,就請你來喝喜酒。”錢大河涎皮賴臉地說。

“誰和你兩口子!你再瞎說別怪我發毛了。”秀娟吼著他。

“你發呀,我就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錢大河盯著秀娟的臉,壞笑著。

錢光明提高了嗓門說:“人家對你沒意思,你干嗎死纏爛打!”

“我看她就對你有意思。離婚這么多年,一直守在你身邊不嫁,守到你老婆都過世幾年了,你還不給她一個名分。你不娶她,難道還不許我娶她?我現在也是自由身。”錢大河訕訕地說。

“我就對他有意思了,跟你有關系嗎!”秀娟怕錢大河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沖錢大河大聲吼著。

錢光明怔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錢大河說出了他不愿意承認和不敢面對的事實。特別是妻子走后的這三年,秀娟對他的情意,秀娟的用心付出,他都看在眼里、裝在心上。他不敢回應,更不敢接受。為人師表的那份清高和自尊讓他瞻前顧后。他上有70多歲的岳父要照顧,下有年幼的孫子要撫養,還有幾十萬元的債務要還。他不能給秀娟一個輕松安定的生活環境,不能給她一顆完整的心和一份不摻雜任何私念的情感。他不想成為秀娟的拖累,更怕別人說閑話。

對于鐘秀娟的付出和示愛,他不敢正視,甚至是惶恐不安。他對這段感情有太多的顧忌,太多的擔憂,以至于他一直沒有行動,一直在猶豫不決中。

“我已經答應錢光明了,他說等一凡回來就結婚。”秀娟見錢光明半天沒有說話,就對錢大河說。

“真的假的?”錢大河不相信地盯著一聲不吭的錢光明問。

錢光明沒想到秀娟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只好順著秀娟的話說:“這事還能騙人嗎?等一凡回來,我們就結婚。”

“原來你們早就暗通款曲了,害得我鉆煙囪。”錢大河望著他們,一臉的壞笑,“我就說唄,有哪只貓子不吃腥呢!結拜結拜,必有古怪!我看你們兩個的關系,早就不一般了。”

“你胡說八道!我是被你逼急了才答應他的。”秀娟說。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樹上!”錢大河恨恨地望著秀娟說。

“我享不起你家的榮華富貴。”秀娟沒好氣地應著。

“缺心眼!有你后悔的。”錢大河灰溜溜地出了衛生室的門。

“我不后悔!”秀娟沖錢大河的背影喊著。

錢光明看見錢大河走了,正準備開口和秀娟說銀行卡的事,秀娟突然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說:“我下半輩子就賴上你了。”

錢光明心里既驚喜又緊張。他何嘗不想有個女人陪伴他走完人生的下半場。更何況這是一個常常讓他心動和感動的女人,是一個對他全家有恩的女人!夫復何求!

秀娟在錢光明懷里喜極而泣,用頭在他懷里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你這個狠心的家伙,今天要不是錢大河逼著我說出口,你準備讓我等你到哪一天?”

“我是怕拖累你,給不了你幸福。”

“你哪一天沒拖累我?我這一生跟你是剪不斷理還亂。”秀娟掙脫錢光明的懷抱,揚起飛著兩片紅暈的臉問。

錢光明心里暖融融的,臉上也蕩漾著笑意,竟幽默地說了一句:“我下半輩子給你當長工來還債。”

“我不值得你付出下半輩子嗎?”秀娟幸福地笑了。

“值得值得。你是我們家的恩人。以后,我會讓一凡和仔仔好好報答你的恩典。”錢光明說。

“我只要你的承諾,你的陪伴,和孩子們無關。”

“我能給你什么承諾?我一窮二白,只剩下一顆還在跳動的心。”

“給我金,我用不了,給我銀,我戴不完,給我一顆心,我還能炒盤菜吃。”秀娟也幽默了一把。

“行!我就做你的一盤菜。”錢光明笑著說,“我問你個事,你這幾天給我卡里打錢了嗎?”

“沒有啊!”

“我工資卡里突然多了十萬塊錢。”

“大錢都借給你了,我手里一下哪有這么多錢。”

“那就奇怪了。是銀行弄錯了,還是有人打錯卡號了?”

“你去銀行確認了嗎?”

“我剛從銀行回來的,工資卡里確實有十萬,我還取了兩千出來。”

“肯定是銀行弄錯了,你別動那個錢,免得到時候要你補回去。”

“我只取了兩千,準備去辦點年貨的。”

“我把那一萬塊錢轉回給你,你今年正好沒帶學生,有時間辦年貨。把年貨辦充足、辦精細一點,易杰一家三口回來,我們兩家就在一起過年。”

“我們的事還沒跟易杰說,易杰會同意一起過年嗎?”

“他會同意的。他早勸我去找個伴,我一直沒答應。”

“易杰一直是個懂事孝順的孩子!”錢光明感慨地說。

臘月二十八上午,錢光明跑了兩趟超市,買足了過年的物資。兩家的冰箱都裝滿了,過年的煙酒糖果都準備得很充足。下午,他開始打掃家里的衛生。秀娟下班后回來,在錢光明那邊吃了晚飯,就開始整理買回來的年貨。

“叫你一人買套新衣服的,怎么沒看見。”

“買好了,在樓上衣柜里。”

“明天你再莫穿那件皮衣了,把那件新衣服換上,下午我們一起去接易杰。”

二十九上午,錢光明把樓上樓下重新收拾了一遍,下午又去秀娟家,把打掃過的房子又整理了一遍。下午四點,和秀娟一起去光輝市火車站接易杰。

易杰的動車五點半到達火車站,錢光明和鐘秀娟等在候車室里。看著候車室里人來人往,錢光明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他想到了兒子錢一凡。

很少出遠門的錢光明,從沒感受過春運火車站的那種擁擠和喧鬧。候車室里到處都是人,這些人個個大包小包,肩挑背馱,行色匆匆。他們不遠千里萬里,只為回家和親人團聚,只為和家人叨叨在外打拼的艱難經歷,分享工作中的成功和喜悅,以及離別后的思念和孤獨。

錢一凡,你在哪里呢?你在他鄉已經漂泊三年了,就沒想過回來嗎?錢光明一雙眼睛茫然地望著熙來攘往的人流,心里一陣難過。

突然,他聽到了秀娟的驚呼聲:“錢一凡!”

“光明,快過來看,真的是一凡。”秀娟把他拉到出站口的正前方。

錢光明看見錢一凡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提著一個大塑料旅行袋,走在人流中。易杰夫妻緊隨其后,易杰拉著兩個行李箱,肩上還挎著一個背包。妻子斜挎著小包,手里牽著兒子貝貝。

真的是一凡!錢光明在人流中看到了錢一凡。日思夜想的兒子終于回來了!是跟秀娟的兒子易杰一起回來的!他的眼睛立即濕潤了。他一下子明白了那筆錢是誰打的。一凡讀大學的時候,他每次把工資卡給他拿去刷卡交學費。那卡號,一凡早就爛熟于心了。

錢光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他們隨著人流走到了跟前。

錢一凡看見秀娟,先喊了一聲干媽。然后放下行李,走到了錢光明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兒子不孝,讓您受苦了。”

錢光明此時早已是淚流滿面,心里的怨恨和思念都化成眼淚流了出來。

他一把拉起兒子,用手捶打著兒子的肩膀。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臭小子,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啊!一凡在你那里,你硬是沒露一點口風。”秀娟說著去抱貝貝,貝貝躲到了媽媽的背后。

“我是按照您的指示,發動全國各地的朋友和同學去打聽、去尋找,才發現他在深圳送外賣,他說沒掙到錢沒臉回家,還不讓我告訴你們。今年上半年,我叫他到上海,把他介紹到我的公司上班了。”易杰說。

“這才是做哥哥的樣子。”秀娟夸贊著兒子,心里充滿了欣慰和驕傲。

“一凡本性不壞,當初是被他老婆帶進賭場,走了偏道。到上海后,工作很努力,生活很節儉。前幾天,他給錢叔匯了十萬。他現在是我們公司的一個部門干部,年薪可以拿30萬。”

“易杰呀,一凡多虧有你這個好哥哥照顧著。”錢光明擦干眼淚,過來跟易杰夫妻打招呼。

“回來了就好。咱們趕快回家吧!仔仔和老爺子還在家等著我們呢!”秀娟說。

錢光明接過易杰肩上的挎包和手中的行李箱,跟在抱著貝貝的秀娟后面,隨著人流向火車站外面走去。

三個年輕人望著父母的背影,會心一笑。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坐上車,向黃荊山南面那兩個雞犬相聞的村莊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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